多少年来,雨竹一直不愿承认剑浩已不在人世,尽管他摔下落魂崖时,双手被缚,脚上绑着铁链。但雨竹仍固执的盼望着奇迹,就象她当初跳下云梦关的断壁崖仍然能存活的奇迹一样。

等待了整整五年,她终于等到了奇迹,可是他已经不再记得她,他怎么可以不记得她呢!一滴清泪落入杯中,荡起层层涟漪,他为她所承受过的已经太多,所以她不该再去打扰他,“剑浩,剑浩,只要你还活着就好,这就够了。”雨竹轻声自语。

“主上,主上,”外面传来了玄霜的大呼小叫,“不好了。”

雨竹迅速擦干泪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了。转过身,又是一如往昔的沉静如水,她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站在门口焦急不已的寒月与玄霜。

“主上,”寒月上前一步,愤愤道:“皇上已许婚,并将主上与辽国国主和亲之事召告了天下,三日之后,主上将远嫁辽国。”

雨竹只觉一阵晕眩,一手扶住案几的一角,尖锐的突起刺入她的掌心,阵阵刺痛让她保持清醒。五天,她只需要五天,他们却连一天也不给她,这就是她那所谓的亲人们。

雨竹伏在黄梨香木案上,昏昏欲睡。朦胧间感觉到有人推门进入静室,软底缎鞋轻轻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能不经通报就进入她居室的人,只有寒月。雨竹继续闭目伏案,懒洋洋的不想动弹。来人小心翼翼的为她披上一件轻裘,突然不可抑制的呜咽一声,一滴热泪落在了她脸上。雨竹愕然睁开眼,看见宋太后站在身旁,深切凝视着她,眼底交织着不舍与悲伤。

“太后?”雨竹一惊,旋继漠然道:“太后来为臣送行吗?”

宋太后俯身捡起被雨竹扔在地上的和亲诏书,放在案几上抚平,“哀家一直在等你入宫,本以为你见到诏书后,无论出于何种心情,总会入宫见哀家,谁知你却不理不睬,甚至,连哀家的宣诏也不理会。长乐,明日就是你的远嫁之日,难道你真忍心永远不再见哀家吗?”

“远嫁和亲?”雨竹笑得有些尖锐,“如果臣不愿意去和亲,不知太后与皇上将作何处置?”

“没有人会处置你,也没有人能处置你,你明白的,长乐。”

的确没有人处置得了她,至少,现在是这样。太后明白,宋帝赵恒明白,雨竹也明白。她挽救过大宋二十万将士的生命,她的恩德泽被无数大宋子民,她是大宋的护国圣女,是大宋军民心中的神祗,。和亲国书一经诏告天下,已引起大宋军民一片哗然。所以,只要她振臂一呼,愿意为她肝脑涂地、赴汤蹈火的人,数之不尽。

雨竹看一眼重新摆在面前的和亲诏书,秀美的纤指扫过,触摸着指下柔腻的质感,“这个,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是哀家的意思。”

无意识抓紧眼前明晃晃的黄缎,雨竹感到有些刺眼,不由闭了闭目,“我本已下定决心,五日之后若解药炼制不成功,便以自身向辽人换得那名盅女。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多等五日?就算是要走,也让我走得心甘情愿些!”

“辽国使者说,如果再不答应婚事,他们便会杀掉那名盅女。不仅如此,辽国尚有十万大军驻扎于朔州边境,随时准备南侵。长乐,辽国对你势在必得。”宋太后苦笑一下,带着些许哀伤:“有些事,哀家必须作出选择,即使选择得很痛很苦,也不得不选。”

“那么,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结果一样,却能换我一个甘愿。可是现在——”雨竹慢慢松开手,仔细把和亲诏书一点一点抚平,然后推回到太后面前:“太后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这个,我拒绝接受。”

“长乐——”宋太后退两步,突然屈膝着地,跪在了雨竹面前。

雨竹惊愕僵坐,半晌,才醒悟过来,从座位上怆惶跳起,“太后,你——。”

“长乐,哀家自知有愧于你,哀家向你陪罪,但求你一切以大局为重。”

雨竹的心痉挛般绞痛,这是她的亲人,她在这世上是最亲的亲人。屈膝扶住宋太后,接着,她听见了自己空洞无力的声音:“太后,你要我做什么?”

“允婚吧,长乐!”

“好!”

“去帮助皇上吧,长乐,让那些因此事而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

“好!”

看见雨竹出现在御书房门口,宋帝赵恒松了口气,挥挥手,议事大臣们鱼贯而出。

“雨儿,自七岁起你便养育在宫中,至今十四年,平心而论,朕待你如何?”赵恒问。

“犹胜新生女儿。”雨竹就实回答。

赵恒点点头:“你母亲是朕最宠爱的妹妹,太后唯一的女儿。临终前她将你托付给太后与朕,你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朕视你如同亲生的女儿。如果可以,朕宁可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和亲,也不愿委屈了你,更不愿愧对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停一停,他长叹一声:“朕之所以向辽国允婚,并不仅仅是为了用你去换取解毒之人,更是为了避免战争。”

“皇上就如此害怕战争吗?”雨竹问。赵恒并非是昏庸无能之君,这一点,雨竹素来明白,至少他宽厚仁慈,知人善任;但是,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过份的仁慈,就成了软弱。

“雨儿,你没有经历过战事,不明白战乱的残酷。”赵恒的眼中浮上一层浓浓厌倦,“昔日身为太子时,朕随同先帝征战沙场,战场上血肉横飞,朕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惨死乱刀下,却无能为力;战场下,遍地浮尸,百姓无辜惨死,老人婴儿亦难幸免,最为悲惨的是那些被凌辱而死的女子,至死无衣蔽体。”

“如果,有遭一日,他们要的是皇上的江山,那么皇上战还是不战?”

“凡事皆有轻重。何况,宋辽已和亲,以雨儿你的美貌与聪慧,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赵恒微笑,自信笃定。这个孩子,他亲眼看着她长大,所以他很清楚,无论面上如何的冷漠,她的心总是热的。

雨竹恍然大笑,笑得几乎掉出眼泪,“臣明白了,明白了。”

“雨儿,去吧,去告诉那些对你顶礼膜拜的人,你是自愿和亲,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安下心。”

皇城脚下,一张张满含热切企盼的脸高高仰起,虔诚望向城头。漫天金光下,走出一道不带丝毫凡尘气息的仙姿,膜拜之声顿时此伏彼起。崇立在万众瞩目的中心,那纤尘不染的身影却如冰雕玉砌般,令照射在她身上的阳光也沾染上了几分冷意。展开满纸谎言,雨竹一字一字念:“本座身为护国圣女,当以国泰民安为已任,今和亲远嫁,愿保宋辽两国情谊长存,我大宋子民永享太平盛世…”

身旁,赵恒看着起起伏伏跪拜的人群,不无羡慕:“朕虽贵为九五之尊,仍不及雨儿你的威望。”他慈详的笑着,意味深长,“在大宋能做到如此,去到大辽之后,只要雨儿愿意,想必亦能如此。”

转过身,雨竹正视赵恒,双眸深处凝成点点寒冰。既使置身于温洋洋的阳光下,赵恒也抵挡不住全身泛起的阵阵寒意。雨竹对着他郑重跪下,俯身顿首至地面:“臣今日先谢过皇上十余年养育之恩,明日,臣会遵从皇上的圣意前往辽国和亲。这是臣能为皇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请恕臣再也无法为皇上效命。”

走下城头,富丽的正德大殿前,宋太后站在雕龙飞檐下静静望着她,雍容华贵的仪态掩不住伤神后的憔悴。雨竹慢慢走上前,下跪深深叩首,“明日,不要去送行,以后,请多多保重。”

看着她倔强的挺直脊梁,头也不回向宫外走去,宋太后凄然唤道:“长乐,哀家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你说,哀家一定做到。”

“一定?”雨竹问。

“一定!”太后肯定的回答。

“那就请您,帮我找找那个孩子,找一找我的女儿——梦儿。”

沉默许久,宋太后才幽幽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记挂着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我怀胎十月,刚出生时,那么小,那么弱。没有乳母,我自己喂养,看着她在我怀中一点一点长大,后来,你们带走了她,从此生死不明。”雨竹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太后,您让我如何能不牵挂!”缓缓侧首,她仰头望向天边,这样,泪水就不会轻易往下掉。雨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落泪,不喜欢示弱于人,除了,剑浩。

太阳不知何时隐去踪影,没有了阳光的普照,大地吹起瑟瑟秋风,浓浓凉意一如多年前的落魂崖。当年,经历了落魂崖之事后,雨竹了无生志,无论他人如何苦苦相劝,她都如行尸走肉般,只求速死。直到有一日,寒月来到她的床前,抓起她因绝食多日而虚浮无力的身体,咬呀切齿道:“你听着,你的命是用义父的命换回来的,所以你没有资格贱踏这条命。你给我吃下去——”她拿起床前的食物,拚命往雨竹口中塞,塞着塞着,她象孩子般的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他唯一的亲骨肉,他希望你活,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他才能瞑目,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他,要代替他守护你一生,求求你,别让我食言。”

渐渐地,雨竹有了反映,反手紧紧扣住寒月的肩,“出了什么事了,你说呀,出什么事了?”

在寒月断断续续的哭诉中,雨竹才知道,浑浑噩噩中自己已被太后带回了京城,如今正隐匿在西效的秋水园中。长乐郡主无媒苟合,未婚先孕之事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诸多元老宗亲纷纷上书,要求将长乐郡主处以火刑、以正清规保全皇家颜面。为救女儿,萧成拖着苟延残喘的病体无诏入京,当初萧成被贬至朔州戊边时,曾有圣旨“非召永不得入京”,如今无诏入京,便是死罪。他从千米之外的轩庭门一步一磕,跪行至金銮殿,求得宋帝答应保全雨竹不死后的密旨后,就自行前往南陵的萧族墓园自尽谢罪。他以自身一死保全了女儿的性命,宋太后着人秘密寻来一具女尸,对外宣称长乐郡主已羞愧自尽。同时,赵恒颁下圣旨,任何人再也不得提及有关长乐郡主的事情,凡违令者杀无赦。从此,世上再无长乐邵主这个人。

“义父让我告诉你,人只有活着才有指望,”寒月哭泣道:“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你好好活着,他的在天之灵才能安息,否则,九泉之下,他也不会原谅你。雨竹,雨竹,我求求你,不要死,不要让义父的性命付出得这般不值。”

雨竹紧紧闭着眼,泪水抑制不住的从眼角迸射而出,贝齿深深陷入红唇,鲜血沿着唇角划过苍白的脸颊,在雪白的枕畔漾开,触目惊心。她父亲,被她怨怼了许多年的父亲,如今为了保全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她,这个做女儿的,却连去葬礼上送他最后一程,也无法做到。她的命,背负着父亲与剑浩两个人的命。白玉珍珠养成的长乐郡主死了,萧雨竹无论如何必须活下来。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雨竹腹中的那个小生命却奇迹般的存活着,并顽强的一天天长大。来年初夏,雨竹在秋水园产下一女。初时,雨竹并不喜欢这个瘦弱的小东西,她的生父是造就一切苦难的源头,而她则间接导致了父亲与剑浩的死亡,所以雨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在出生后的第三天,玄霜抱着这个小东西来到雨竹床前,说:“郡主,宝宝饿了,可是守在外面的侍卫不让我出去请乳母,整天让宝宝喝米汤也不是办法呀。”

小东西 “哼哼唧唧” 微弱的哭泣着,雨竹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看见又瘦又红的一张小脸,“真丑”,她说,突然想起一句话:孩子总是无辜的。是谁曾对她这样说?雨竹想着,不由伸手接过小东西,仿佛有灵性般,小东西晃了晃小脑袋,在雨竹的怀中拱着,似乎知道在此处可以寻找到乳汁的源头一般。轻轻摸了摸那粉嫩的小脸,一股柔情瞬间涌上雨竹心头,沿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她撩起衣襟,把小东西抱在了胸前。低头,看着那含着乳头一张一嗡的小嘴,渐渐的,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 “梦儿,”她柔声说,“我叫你梦儿,好么?”

有了母亲乳汁的哺乳,梦儿慢慢开始成长,越长越玉雪可爱。当她第一次对着玄霜笑时,玄霜感叹无限:“美人呀美人,长大后又是一个大美人。”当她开始“咿咿呀呀”发出声音时,玄霜惊喜道:“她对我说话了,对我说话了。”每在这个时候,雨竹总是静静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眼中蕴满温柔与欣慰。有了梦儿,从此人生也就了希望与快乐,好好活着,似乎不再是那么艰难的事。她不再想起梦儿的父亲是谁,梦儿是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的孩子;或者如果有缘的话,剑浩曾许诺要当梦儿的父亲。

在梦儿满百日那天,雨竹为她换上了亲手缝制的新衣,还来不及为她庆贺一下,雨竹就莫明奇妙的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可真长呀,等她醒来时,已过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足以做很多事,她下意识的向身旁摸去,空空如已。那一刻,是什么感觉,雨竹已记不清,只记得那一日,天空下着很大的雨,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她无助的拉住寒月,恳求她说出梦儿的下落,寒月沉痛的说:“不要找了,雨竹,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不顾寒月与玄霜的阻拦,雨竹凄切的喊着梦儿,向秋水园大门冲去,门前的禁卫军拦住了她的去路,不让她离开秋水园。雨竹用刀对着自己的胸膛,迫使他们让开了路。然后,她在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的中寻找了一天,尽管全身又冷又累又痛,但是她仍然不敢停下来,怕错过了今日,就再也找不回她的梦儿。然而,当茫茫夜色笼罩天地之时,她还是没有找回梦儿。再后来,宋太后出现在她的面前,用一件银熊皮大毡裹住她冰冷的身躯,痛心道:“长乐,你的一生还很长,如果留着那个孽种,你的一生就没有指望了。”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吗?”用力揪着宋太后的衣襟,雨竹几乎是仇恨的问着。

“长乐,哀家是想杀了她,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宋太后忧伤的说:“她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着她,哀家仿佛看见了当初的你。哀家下不了手,就命人将她装进藤篮,放入了护城河中,任由她自生自灭,是生是死,就看她的造化了。这么大的雨,只怕——”

甩开太后的手,雨竹冲入雨夜中,不理会身后一片呼唤声,沿着护城河,她不停的跑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就这样,一直找一直找,直到天亮,茫茫河面上,她看不见她的梦儿。当最后一次跌倒时,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虚弱的趴伏在泥泞中。泪如泉涌,冲刷过她的脸庞,混合着雨水与泥水流过她的唇角,又苦又涩。所有的一切,只缘于她太无能,所以总是要依靠别人的保护。为了保护她,父亲与剑浩失去了性命,当他们无法再保护她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女儿也保护不了。

赵堇闻讯赶到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散乱的长发湿漉漉的纠结着,满身的泥泞遮掩了衣服的本色,赤裸的双足浸在血水与泥泞中,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生的气息。他那表梅竹马的表妹,他那洁净如雪、娇俏可爱的表妹,怎会如此,怎能如此!他大步上前,紧捏住她的双肩,用力晃着,“你这样折腾你自己,是不是想死,是不是?想死就早点说,一了百了。”哽咽了一下,他凄声道:“表妹,你何苦,何苦呀。”

雨竹仰起苍白的脸,冰冷的眼底燃着熊熊火焰,她一字一顿道:“我会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自己,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伤害我身边的人。”

从那一刻起,昔日的长乐郡主直正完完全全的消失于世间,却造就了今日这个冷漠孤傲且手握重权的大宋国护国圣女萧雨竹。很久以后,当宋太后还叫着“长乐”时,雨竹纠正道:“太后,臣姓萧,名雨竹,意为风雨中的翠竹,是父亲赐给我的姓名。”

“长乐,”宋太后低声如梦呓般,尽管雨竹曾一再提醒她,萧雨竹不再是长乐,宋太后仍喜欢唤着长乐,那个她一手抚育长大,惹人爱怜的孩子,“长乐,为了那个孩子,你再也没有叫过哀家一声皇祖母。”

“皇祖母,”雨竹的眼底掠过一丝温情,欠了欠身,“保重!”她不再提及要宋太后帮助寻找梦儿的事,转身继续向宫外走去。

“长乐,”雨竹即将走出宫门时,宋太后突然在她身后高声道:“哀家会尽力。”

回首,雨竹对着她含颌微笑。

寒月与玄霜在皇宫南侧门焦急的等待着,见到雨竹走出宫门,快速迎上前。“主上,”寒月有些嗔怪道:“你怎能如此糊涂——”

雨竹乏力笑笑,道:“姐姐,我累了。”

寒月神情一黯,不忍再说什么,与玄霜扶着雨竹进入马车。马车不徐不缓向前驶去,挂在车檐四角的流鑫风铃随着马车的摇摆,前后晃动,发出阵阵悦耳的叮当声,传入寂然无声的马车内,声声入耳。寒月有些焦燥,急切道:“雨竹,只要你不愿意,我们马上就——”

雨竹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去南陵吧,我想该去向父亲辞行一下。”

掀起车前厚实的印花青呢垂帘,寒月探身出车门,对着车旁的亲卫队打了个手势。一队人马立即改道在前方开路,另一队人马分散守卫在马车两侧。秋风乘着车帘掀起的间隙吹入,一片落叶随风飘进马车,伸出手,雨竹接住飘在面前的枯叶,细细察看上面的经络,半晌,她轻声道:“很快就要入冬了,从宋国东京到辽国西京,足有月余路程,也许到了哪里,正是落雪之时。听说西京的冬天分外寒冷,你们就不要随我一起去了罢。”

玄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含糊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主上。”

寒月一言不发,掀帘跃下马车,一把拉过车旁的备用马匹,策马绝尘而去。

当雨竹与玄霜到达南陵时,寒月已跪在萧成的墓前,正举起一柱香下拜,听见雨竹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将香火插入墓前的香炉后,缓缓道:“五年前,我曾告诉你,我答应义父要代替他守护你一生一世,或许你已经忘了那些话,可是我却没有忘记过。”

“姐姐,”雨竹来到墓前跪下,执起雪白的衣袖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浮尘,“我从来就没有忘记,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我的命是用父亲的命换回来的,我没有资格任意贱踏自己的命,所以无论在何地何时,我都会好珍惜自己。”

“雨竹,”寒月问,“我们是姐妹,对不对?”

“对!”

“所以,无论你作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守护着你。”

“还有我,”玄霜跃上前,“虽然我很笨,经常做错事,但是主上,求你不要赶走我。”

“那就,永远在一起吧。”雨竹淡淡的笑,无论大喜还是大悲,她已经习惯了,总是这样淡淡的处世。

为谁和泪倚阑干

(上)

雨竹认为,任何事一旦作出了决定,就无谓再费神去伤心难过,所以她不愿面对那种悲悲切切、生离死别的场面,为了避开送行的文武百官和民众,特意吩咐送嫁的队伍于寅正时分来接她。晚秋浓夜的风霜寒意侵骨,雨竹轻装简从踏过秋水园中厚厚的落叶,寒风过处,落叶纷飞,她忍不住畏寒的萧缩了一下。回首,再望一眼多年的居所,夜色中幢幢迭迭,看不清屋宇的轮廓,从此这里不再是她的家,家将在何方?

朱色大门缓缓开启,门外送嫁队伍已整齐列队等候,多日未见的赵堇赫然策马在送嫁队伍的前方,“我送你!”他简短的说了一句。

“哦。”雨竹更简短的应了一个字,便向马车走去。

在赵堇的记忆中,似乎五年来,雨竹只穿白色的衣服,即使在今日的出嫁之日,黑色斗篷下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似雪白衣,一支碧玉钗绾在如云青丝间,不见一丝其它饰物。虽然衣服是用上乘的蜀地云锦精心制成,碧玉钗经由稀有的天山暖玉精雕细琢,但是作为一个新嫁娘,这样的妆扮未免太过素静、太过冷清。

无意间,雨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送嫁队伍中的十车箱奁上,“那是些什么?”

“太后与皇上给你的嫁妆。” 赵堇回答。

雨竹皱了皱眉,很干脆道:“不要,快拉走。”

“雨竹,” 赵堇柔声道:“在辽国不比在宋国,此去和亲,没有丰厚的嫁奁,辽人难免会看轻你。”

“与我何关!”雨竹嗤笑一声,她并不在意辽人如何看待她,倒是更愿意顺从自己的心情,山长水远,让她带着这些累赘上路,遂了辽国人的意,却不遂她的意。

“雨竹,不要任性,辽国送出十万两纹银为聘礼,我大宋岂能丝毫不回,失礼于人,而且,这样也会使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赵堇艰涩说着违心的话:“父皇让我转告你,到了辽国,切记万事要以两国情谊为重,才不负此番和亲的苦心。”

“两国情谊?” 雨竹斜睨赵堇一眼,带着隐约的讽意,“皇上是想欺人,还是想自欺”?宋辽两国之间除却利益得失,她实在想不起何曾有过真正的情谊。所谓和亲,无非是把女人当作贡品,肯应承作贡品,是因为她要把欠赵氏皇族的恩情还清,从此无债一身轻。但是,如果想指望她去讨那辽国国主的欢心,以维持这虚假的情谊,那就想都别想。于是,她提醒道:“那十万两纹银,不是什么聘礼,而是我应得的诊金,我的银子,如何使用是我的事,拿去赈灾,是我一时兴起,别无它意,无需你们帮我回礼。”以后的日子如何过,该由她自己来决定,不需要由别人干涉。

赵堇听懂了雨竹的意思,她作出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人能改变。等他命令人将嫁妆拉走之后,雨竹才进入马车。赵堇也随之踏入了马车内,对车陪侍在车的寒月与玄霜道:“你们先出去,本宫与圣女说几句话。”

寒月与玄霜犹豫的看向雨竹,见她点点头,才走出马车。马车开始缓缓起步,车内赵堇久久沉默着,雨竹也不催促,自顾自的靠在软座上闭目养神。骑马跟随在车侧的寒月见久无动静,忍不住忧心唤道:“主上?”

“没事。”雨竹应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表妹,” 赵堇有些难过,只有在单独相处时,他才能这样称呼她,“知道契丹人是如何称颂他们国主的么?人如金刚,马如龙;容胜朝阳,势比天。若真是如此,嫁得这样一个夫君,也不算辱没了你。”

雨竹睁开眼,冷冷看他一下,又合上眼,那神情显然是觉得他很无聊。

赵堇苦笑一下,继续道:“五年前,我是嫉妒得发了疯,亲手毁去你一生的幸福。造成今日的局面,却又无力维护你。表妹,你不原谅我不要紧,但你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到了辽国,自己多保重,若实在不好过,就想办法回来,无论何时,我总会在这里等你,你不愿意嫁我,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与幼年时一般,做一生的兄妹。”

雨竹不语,侧首向车窗外望去。赵堇无法看清她的神情,轻轻叹息一声,掀起了车帘,“如果可以,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昔日那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长乐郡主。”说完最后一句,他跳下了马车。

寒月与玄霜回到车上,看见雨竹微红的眼圈,玄霜道:“怎么了,主上?是不是那混蛋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帐。”

雨竹瞟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坐下,我有些困倦,现在要小憩一会儿,你们别吵我。”

马车越行越快,拉着雨竹向不可预知的未来飞奔而去,不管怎样都是活着,至于在哪里活,其实并不重要。

刚刚入冬的雁门关已经下起了雪,掀起车帘,雨竹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两月前,秋风萧瑟中,她入雁门关;两月后,漫天飞雪中,她出雁门关。“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泪沾巾。”这样一曲歌赋,她曾对隆庆吟唱过,用于此情此景,似乎再适合不过。

远远的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臣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奉皇命,恭迎惠贤右皇后。”

雨竹神色一凝,双眸瞬间冰凉刺骨,冷过这遍地积雪。宋辽边界线分隔着两支对峙的军队,一边是宋国的靖边守军,一边是辽国的亲迎军队。来在边界线前,雨竹缓缓从马车上站起,对面的迎亲队伍中,一个高大的身形策马越众而出,陌生的脸孔陌生的人,他坐在马背上举手齐肩对雨竹低头致礼:“请惠贤右皇后入我大辽疆域。”

原来不是,雨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眼中的冷意渐渐退去。按照宋辽的约定,送嫁队伍只能将雨竹送到雁门关边境,除了两名贴身侍婢,雨竹不能再多带任何侍从,这样,这正合了雨竹的心意。天知道她能在辽国留多久,带了太多的侍从,到时想走也不方便。

雨竹走下马车,靖边守军将士躬身侧退几步,让出了一条通道。正要举步前行,“雨竹” 赵堇喊住她,亲手捧着一个锦盒到她面前。打开锦盒,烟霞织绵云裳明艳如同夕阳西下时天边燃烧的云霞,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燃起一片烈焰,带着生命的灵动熠熠生辉。赵堇曾无数次想象,这样耀眼的明艳绮丽,配上雨竹独一无二的神韵,将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可是此生他再也无缘得见,“无论怎样,一生中只有一次大婚,别的可以不要,嫁衣总该有一件。”

艳红流锦燃起的簇簇火焰,一直燃烧到了雨竹的心底,女子的嫁衣本该由父母准备,她没有了父母,自己更无心思准备嫁衣。却不料,此生唯一一件嫁衣竟是由赵堇来为她准备。雨竹是一个善忘的人,早在确定剑浩仍活于世间时,对赵堇的怨气已烟消云散,但今日他所给予她的温暖,她会铭记一生。

“长乐,” 见雨竹盯着他特意为她准备的嫁衣发呆,赵堇误以为她会拒绝,话语中不禁多了几分祈求:“收下吧,就当是我这个兄长对远嫁小妹的一点心意。”

“表哥,”雨竹双手接过嫁衣,昔日的长乐是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仍是她最亲厚的兄长,“日后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赵堇舒眉含笑,欢欣中伴着哀伤,事隔多年,她终于又唤他“表哥”,而不是恭敬淡漠的“太子殿下”。她倒底是原谅了他,却是在离别之时。今朝一别,从此生死两茫茫。

赫连辰砜并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嗜好,但以他那样的功力,总会在不经意间听见片言只字。当“长乐”二字入耳时,他有些吃惊,于是忍不住关注了一下雨竹与赵堇的谈话。然后,慵懒的举起手对身后勾了勾手指,一黑衣男子迅速来到他身旁。赫连辰砜示意他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那黑衣男子又无声无息的迅速离去。

“怎么,”身旁寒水柔问道:“惠贤右皇后有问题吗?”

“不知道。”赫连辰砜悠闲的往旁边的马车一靠,前方,雨竹正缓步跨入辽国的疆域,与此同时,那名盅女也正向宋国的疆域跨去,他惋惜叹道:“可惜呀,又一美人将香销玉陨。”

“是可惜了,”寒水柔第一次没有反驳赫连辰砜的话:“高娜可是很有用呢,虽然不太听话。”

两人交错而过时,雨竹侧首看了那盅女一眼,是一名正值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她的神情十分平静,见到雨竹在看她,便微微一笑,并无任何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雨竹问。

“高娜。”

“为什么?”雨竹看见了她眼底的不甘与无奈,知道她能听懂自己问的是什么。

“我知道此次自己必死无疑,”高娜坦然道,脸上并无任何悲戚之色,“只有这样,我的母亲兄弟及族人,才能除去奴籍,重归托罗部故里。用我一人的性命,换取全族人的平安与自由,很值得,不是么?连累了你,我很抱歉。”

“高娜,”雨竹念一遍她的名字,“你是苗疆苗疆托罗部圣女?”

“是。”

三年前赫连辰砜覆灭托罗部的事,雨竹也曾听闻,据说托罗成年男子全部被屠,女子与小孩则被驱逐至辽境内为奴。沉默了一会儿,雨竹取出黄金令牌交给身后的赵堇,“殿下,请为我向皇上请求最后一项恩典,饶高娜姑娘不死,待她为皇上解盅之后,放她回归故里。”

接过令牌,赵堇点头微笑道:“既然是你的心愿,她就一定能活着回到故乡。”

高娜又惊又喜,双膝重重跪地,对雨竹郑重俯身下拜,“您的恩德,有朝一日我必定报答。”

迎亲队伍后,赫连辰砜目睹一切,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个女人,怎么对我就那么狠呢。”

“可能你比较讨人嫌吧。”寒水柔冷然回应一句。

“我有吗?” 赫连辰砜懒洋洋的问着,兼之懒洋洋的笑容与懒洋洋的神态,似乎整个人都非常的懒。他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穿上正统庄重的朝服,而是只着一件白色长袍,与天地同一色,似乎整个人与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了一体。但是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俊秀,渗透在随意的散漫飘逸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仿若琼花玉树般,让人无法不注目。所以,雨竹一进入辽国的境地,就看见了躲在人群后的赫连辰砜与寒水柔,并举步向他们走来。当然,寒水柔认为之所以吸引雨竹向他们所在位置走来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身旁这座用来迎亲的凤辇,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辽国用来迎娶雨竹的凤辇用“华美”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并驾的四骑踏雪神驹鬓毛飞扬,俊逸非凡。赤黄帷幔上精巧的手工绣成浴火凤凰展翅欲翔,交织着魅惑与庄严,细密流苏下点缀七彩玛瑙与玉石,四角飞凤檐上挂着的精致流鑫风铃,晃动在风中,发出阵阵悦耳的铃音,雨竹最喜欢听的正是这种声音。

看见雨竹在众人的拥簇下走来,赫连辰砜笑眯眯的挥手致意,深情款款,仿佛故人重逢。风吹过,吹起雨竹宽大的斗篷,妙曼的身姿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赫连辰砜不禁赞一声:“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1)”一旁寒水柔在小声警告他:“你小心点,她是皇上的女人。”

来到赫连辰砜与寒水柔面前,雨竹笑语晏晏,似乎从未与他们有过任何冲突,“两位国师久违了,今日是碰巧呢,还是特意来迎亲?”

“都不是,是顺路看风景。”赫连辰砜笑容可掬,见到美人,他总是这般和霭可亲。

“哦,那请慢慢看吧。”雨竹继续向凤辇走去。

看见寒月手中捧着的锦盒,赫连辰砜道:“真可惜了这上乘的烟霞织绵云裳,我们辽国人大婚应服黑衣(2)。”知道雨竹痛恨辽人,他刻意强调了一下“我们辽国人”。

“我是宋国人。”雨竹好象没有听懂他的话。

他笑吟吟,耐心的详尽解释道:“皇后娘娘从此刻起就是辽国人,姓耶律氏,汉人有俗语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