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流火
不觉已是金风徐来,碧天如洗,木叶瑟瑟,菡萏香销。在琴太微眼中看来,七夕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显得分外地漫长难挨。谢远遥出嫁后,她眼巴巴地盼着回熙宁公主府探望外祖母。盼来盼去,只盼得了谢家的回绝。自她入宫之后,如此情形反复几回,终于是渐渐冷了心,心知自己只怕再也别想踏入谢家半步。正在伤心不已,忽然得到了谢远遥的消息。有个医婆带着手帕戒指过来,说是小谢夫人不日将入宫拜见淑妃,教琴太微候在咸阳宫门口,届时一起去求淑妃,只要淑妃点了头,小谢夫人就直接带她出宫去。
琴太微心想未必是什么稳妥法子,漫说淑妃并不能做这个主,就算能只怕她也是不肯的,弄个不好还要累得谢远遥难堪。然而那个传话的医婆也说,京中盛传大长公主时日不多,言语中颇有撺掇之意。琴太微一时没了计较,遂向那位医婆请教当如何行事。
“敢问娘子,行动是否自由,可出得这王府?”张氏探问道。
想起杨楝最近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怕是求他也得不到允许,琴太微遂摇了摇头。
张氏似是极可惜地叹了一声,道:“哪怕抽个半天时间出来呢?”
琴太微忽然想到,自己每天在太液池、蓬莱山之间游逛,却是没有人拦着的。若能瞒了人眼目,只说去游山了,悄悄溜去咸阳宫一趟,未必会被发觉。想到这里,遂吞吞吐吐地与张氏说了。张氏倒也爽快,立刻应了下来,只说出去后即刻与小谢夫人通信儿,一俟安排妥当就过来接她,还说只消装作自己的随身小童,藏在马车里一起入宫便是了。
“这么简单吗?”琴太微惊道。
“宫中我是走熟了的,不会有人盘查。”张氏拍着胸脯道,“何况娘子你本就是宫里人,又是去看你表姐,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只要瞒过了徵王这边就行。”
“怎可能瞒得住,”琴太微疑惑道,“倘若真能跟谢夫人出宫,一趟来回也得一天工夫吧?”
张氏看了看那张涨得粉红的小脸,嘴边扯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满破三个时辰,难道也遮不过去?就算被发现,你是从咸阳宫走的,徵王还能跟淑妃娘娘去闹去?”
只要杨楝不发觉,虚白室这边的宫女内官们都会替她遮掩。而杨楝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应该不会发现的。就算惹他生了气,只要能见到外祖母,那也是值得的。想到此处,琴太微便点了点头。
张医婆果然手段麻利。到了八月十二日,一驾青布小车便停在了玉河桥的那头。琴太微换上一身青绿袄裙,梳了个双鬟,趁人不备溜进了车里躲着。不一会儿张医婆便从林夫人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上车便催着快走,一溜烟儿把徵王府甩在了后面。
马车在皇城的大道上冲得极快,扬起阵阵尘烟。小车厢颠簸得厉害,琴太微忍不住往窗外看出,忽然发现小车并未驰往大内方向,却是一径向西奔去。她大惊失色,猛然抓住了张氏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绕个道,小谢夫人从西华门进来。”张氏含糊道。
“你胡说,自来没有从西华门入宫觐见的!”琴太微喝道,“快放我下车!”
张氏满面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车夫自是不搭理琴太微的呼喝,她待要跳车,无奈车驰极快,片刻过了羊房夹道、豹房,眼看着西安门就在前面了,忽然斜拉里横出几骑人马。车轮顿时刹住,两人几乎齐齐从轿厢里滚了出来。
“作死——”张氏刚骂了半句,舌头就打了结。
来人是程宁。他跳下马,冷着一张脸,更不和张氏多话,拽着琴太微的袖子从车里横拖了出来。
杨楝这天起得很晚,此时还在用早膳。听完了程宁的回话,他连眼皮子也没有抬,懒懒道:“那就先剥了衣裳,打二十杖再说。”
程宁吓了一跳,偷眼看见他脸上神色淡然,心知此时不可说情,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在哪里打?”
杨楝冷冷一笑,指了指窗外的院子。
琴太微自被程宁捉回,心中七上八下地尽是掂量着杨楝会如何收拾她,此时听清了他的话,心中一块石头终归落了地。她仰起头看了看杨楝端然不动的身影,又看了看院中一地白雪沙砾似的阳光。程宁一个劲儿递眼色教她求饶,她只是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
倒是程宁终觉不妥,并没有传司刑的内官,只唤了两个内院的粗使仆妇提了藤仗过来,又将院中闲杂人等都驱逐得干干净净,才将条凳指给了琴太微。
琴太微轻声谢了他,便低头解衣。
“娘子只需除了外裳便可。”程宁好心道,又叮嘱了两个仆妇“下手仔细”,自家才远远地退到廊下站着看。
她脱下短袄,把马面裙抛在地上,十分利索地爬上条凳。一股凉风钻入白棉中衣,令她打了个寒战。菱窗半支起,宛如半睁半阖的一只冷眼。她想起一年前在浣衣局和人顶撞,吃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杖,几乎就把命送掉了。假如那时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必再受这一年的零碎折磨。
“殿下在窗户里看着呢,”她冷笑着对行杖的仆妇说,“两位嬷嬷要是手下留情,会惹他生气的。”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心知徵王不好惹,顾不得程宁的交代,竟下了狠手往死里打。
第一杖刚下,琴太微就几乎痛昏了过去,她心知有人瞧着,决计不肯呼痛出声,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内中血肉脏腑像汤水一样四处飞溅。偏生那两个仆妇都是生手,动作十分迟缓,毫无节律,她原只求快快了断,此时既怕她们的藤条不落下,又怕她们的藤条再落下,正在不能忍时忽又重重来了一下。一时柔肠百转,冷汗如浆水般涔涔而下,顷刻间湿透了中衣,和着血流融成一片,滴滴答答地落在尘埃里,又沿着地砖的缝隙一径流到前面来。她盯着自己的血在地砖上交错成图,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就死在这里算了,我就死在这里算了…”
那行刑的仆妇见琴太微起初还挣扎了两下,后来就趴在条凳上不动弹了,不觉也有些慌乱起来,举着藤杖不敢落下来,眼睛只朝杨楝那边张望,深黝黝的窗洞里一片阒寂。
“妹妹!”
忽然一声尖厉的哭叫,却是林绢绢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三两下夺过了藤条掷在地上,又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琴太微身上,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
杨楝终于从房中踱了出来。林绢绢立刻扑到他脚下,哀求他饶过了琴太微。
“已是饶了她了。”杨楝正色道,“身为宫婢,竟然勾结外人私自出逃,原该当场杖杀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这还要怎么饶了去?”
“二十杖虽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单柔,只怕她受不住。万一有个不测,也是辜负了殿下的宽仁之心。”林绢绢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杨楝冷笑道。
林绢绢一张唇红齿白的粉面被泪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着脸哽咽道:“妾为琴妹妹求情,亦是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么错?”杨楝饶有兴味地问道。
“那个…那个天杀的医婆,是妾找来的。”林绢绢咬牙道,“谁知她狗胆包了天,竟敢拐带宫人。是妾识人不明,引贼入室,请从妾责罚起。”
“你倒是认得块。”杨楝袖着手冷笑了一下,“原来那医婆是走了你的门路才进到宫里来的。上次那个欧阳氏犯事,我已说过,外头这些三姑六婆是乱家之源,从此概不可入门,原来你并没有听见?”
林绢绢细细体会着,这竟是新账旧账裹在一起算了。
杨楝道:“还是说,这个张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别信得过的人,你才敢放她进来?”
携枪带棒一席话,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不料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林绢绢居然还沉得住气,只听她缓缓分辩道:“妾就是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惊扰了旁人,不敢问,随便找个医婆先瞧瞧,谁知…谁知…”她柔声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说什么?”杨楝惊得几乎倒退一步。
“两个月了…”林绢绢垂着眼帘道,“妾怕羞…想等着稳了胎,再告诉殿下,谁知闹出这个事情…都是妾一时糊涂。”
听见了这话,仆妇们忙敛了裙角准备贺喜讨赏,却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半躬着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绢绢的话语在淡淡血腥的空气中逐渐低沉消弭,回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琴太微忍不住侧过头偷看杨楝,他脸上竟隐隐浮出一线哀戚苍凉之色,而林绢绢垂着头亦是脸色煞白。这是什么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缭乱了。一滴汗珠沿着下巴滑落,打在砖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温热的血雾,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挣扎着抬手揉了揉眼,不提防从条凳上滚了下来,疼得锥心刺骨,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真的。”杨楝似回过神,终于笑了起来,“竟敢瞒我这么久。”
林绢绢的脸亦渐渐恢复血色,忍不住道:“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兴呢…”
“怎么会?这原是天大的喜事。”杨楝笑道,“既然如此,先找太医来看看,待情况明了,还要去祖母那里禀报一声,想来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孙,亦是十分欢喜的。”
林绢绢的脸似乎又白了一下,旋即娇嗔道:“羞煞人了,还不知是男是女。”
杨楝挽了林绢绢欲走,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来,轻轻扔了一句话下来:“看在林夫人的分儿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谢了恩去吧。”
琴太微勉力跪了起来,只觉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却是一团烈火一蓬钢针,火辣辣的除了痛没有任何感觉。她绝不谢恩,只是睁大了眼睛死瞪着他。他不觉勃然大怒。
“才打了七杖而已,还差十三杖。”他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冷笑道,“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个时辰再走吧。”
她攀着条凳挣扎站起,一个仆妇看不过去,想要上去搀她,杨楝却道:“让她自己走。”
去年在浣衣局吃了二十杖之后,她是连腰都直不起来,被人抬着出去的。这回她估摸着大约走不过这一丈地,只得咬牙忍痛,试着挪动血流如注的两条腿,晃悠悠迈开步子,居然真的挪过去了。其实这一遭虽然打得不轻,却是伤得不重。亏得那两个仆妇终归不比专门行杖的内官,不懂得“打草包”的技巧,打来打去不过是皮肉伤,并不曾伤筋动骨。
杨楝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直到她扶着廊柱颤巍巍跪下,方才回过头来,挽着林绢绢的纤腰笑道:“咱们进去吧,你也站得太久了。”
廊檐阴影下的砖地已是暗生凉意,才跪了一小会儿了,就从膝盖一直冷到了灵台,而下身的棒伤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将仅存的一点热气都泄尽了,裙衫糊成了一片,连伤痛都冷得迟钝了起来。
因为林夫人新有了喜讯,清馥殿一时门庭热闹。她悄悄地挪动着,躲着进进出出的人流,一边竭力将裙摆折起来垫在膝盖下面。朦胧中似乎听见杨楝和林绢绢在房中说说笑笑,又听见程宁那几个内官们连声称喜。一会儿太医来给林夫人诊脉了,又有人被派去拿安胎的药物,一会儿宫人们捧着盒子从外面进来,说是清宁宫的赏赐。她一时心中激愤,竭力想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一时又觉得到底于己何干,索性歪着头沉沉地睡去。这日偏生天气极好,晴空如洗,日光猎猎,院中那一摊血水被风吹过,很快干成了淡淡的赭色,隐然像一个扭曲的人字。她看了半日,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在了那里,地上的痕迹就是她的干尸。而这边跪着的又痛又冷的一具身体,并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一阵子,却见文夫人匆匆过来,瞧了她一眼,极是吃惊,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待文夫人进去了一会儿,却有个内官抱了一架半旧的脚踏出来,教她跪在上面。她依言挪了过去,觉得膝盖不是那么凉了,便仍旧昏沉沉地倚在廊柱上,候着那十三个时辰慢慢过去。
人声又起时,却已是日当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饭也摆了过来。饭菜的味道钻入鼻中,她只觉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呕又呕不出,才想起这天连早饭都没吃。日光直坠在头顶,廊下已不剩多少荫凉,想要往里面挪动,那只黄花梨木的脚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铅。辗转几回,只得把脸藏在柱子后面躲着日影。
过了晌午,院中渐渐安静,偏生此时坤宁宫来了人。送青词的小内官见她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吓得拔腿就跑。杨楝遣人过来唤她去书房,速速写了青词回复坤宁宫。她缓缓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忽听见身后皮肉撕裂之声,原来中衣糊在了伤口上干结了,此时一动,重又撕开,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她亦不觉得痛,抬腿走到书房里,看了遍题目,是为皇长子选妃之意。她不敢坐下,伏在案上出了一回神,倒觉得这个姿势松快些,不由得多趴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槅扇里面似有人低语。杨楝留了林绢绢在房中小憩,却将值殿的内官尽皆遣散了,殿中再无旁人。她怔了良久,才将一堆风咏于归、雅歌好合之词胡乱拼凑起,草草完稿。
既无人传唤,又无人叫她走。候了不知几时,才见林绢绢一边拢着头发,一边从内室出来,淡淡瞥了她一眼,抽走了稿纸,抛下一句:“仔细地上。”
低头一瞧,金砖上斑斑点点桃花引子,尽是从裙下流出的血迹。她顿觉十分难堪,遂摇摇地出去,仍旧傍着柱子跪好。
日近黄昏时,一名穿着大红曳撒的年轻内官匆匆过来,走到门口却拐了个弯儿,直奔琴太微而来。刚看了一眼,便连连跌脚道:“琴娘子,你怎么就不讨个饶呢?”
琴太微抬头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田知惠,去年把自己从安乐堂里捞出来的那位司礼监经厂总管太监。她张嘴说了三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原来嗓子全哑了。
田知惠急得直搓手,瞥了眼四下无人,俯在她耳边道:“总得有个台阶下,你哪怕是晕过去也好。”
听见这话,琴太微反倒眼中一亮,竟然把腰杆挺了挺直。
田知惠待要再说什么,却听见杨楝在里面咳了一声,只得站起来进去问安。
房中药香扑鼻,杵臼、天平、纱网等与各色药材堆满了宽大的书案,杨楝卷了袖子正碾着冰片,冷哼了一声道:“你怎么才来啊。”
“恕奴婢愚钝…”
“我打了郑先生心爱的侄女,本想他必定要跑来跟我翻脸的。”杨楝冷笑道,“居然挨到下午才派了你来,他这是怎么了?”
“师父固然心软了些,可再怎么也舍不得跟殿下翻脸哪。”田知惠找出一枚最细的网筛递上前去,又赔笑道,“他知道殿下向来有分寸,打了人也必定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总得等殿下消消气,才好说话呢。”
杨楝递给他一只建窑瓷碗,忽又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太后那里脱不开身…今日徐世子又进宫了。”
薄雾霜雪似的药粉轻轻飘落在黝黑的碗底。杨楝不觉微微一笑:“还是三小姐的事?”
田知惠道:“横竖也没得环转了。”
杨楝点点头,正要再问郑半山,忽见程宁在帘外探头探脑。他朝里间使了个眼色,田知惠遂踮着脚过去,阖上了碧纱橱。
这边杨楝唤了程宁进来,低声问:“查清楚了?”
“打了半天,那个医婆只说是徐…”程宁压低声音,却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杨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
“放了?”
“对。徐家的人,不放能怎么办?就当…什么也发生过。”
程宁疑疑惑惑地应了。杨楝负着手踱了几步,窗下的长案上,一盆碗莲正当花期,莲瓣晶莹如雪,映在明媚日光里隐然浮现出一层五色虹彩。田知惠记得在清宁宫亦见过此花,想必是太后赏赐的名种。
杨楝忽然抓起一只砚台,狠狠砸了过去。青花莲碗应声而碎,花瓣碎落,和着清水乱纷纷流了一地。
田知惠吓了一跳,却见碧纱橱哗地拉开,林绢绢紧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吓着你了?没什么事。”杨楝温然笑道,“我晚上还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里去吧。”
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觉不解,但见杨楝有些不耐烦,只得失望地退下了。
杨楝转过身对程宁笑着说:“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为什么挨打,只说是因为这个。”
程宁领命而去。田知惠心道这事差不多该了结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这时也该差不多…”
杨楝眉头一紧,眼见他狠话又要出口,田知惠连忙改口道:“论理呢,私自出宫确是遮不过的大错儿。不过,琴娘子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轻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从前…咱们不也背着师父溜出去玩儿过…”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杨楝忽然翻了脸,不觉高声道:“出去游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
这从哪里说起,田知惠愣住了,寻思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忙连声道:“琴娘子一贯庄重守礼,这怎么可能?殿下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
这边还没劝完,帘外忽然一阵喧哗,只听程宁大声道:“琴娘子晕过去了。”
杨楝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停下来,回头瞪着田知惠。
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来便说:“是真的虚脱了,叫他们抬回去吧?”
杨楝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低头出了一回神,忽又冲着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请你师父来给她看病吧。”
杨楝固是疑心琴太微装晕,可琴太微却是听了“私奔”两个字,一时气血上涌不能分辩,急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众人寻了担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回到虚白室的床上,才渐渐回复了一些意识。宫女们一个个吓得直掉眼泪,唯有谆谆尚且镇定,指挥众人给她换下血衣,擦洗身子、涂抹疮药,热热地灌了一碗米汤。一时间郑半山也背着药箱赶过来了,把了一回脉,道是并无大碍,只是皮肉吃苦,又受了些惊吓,将养几日就好。琴太微少不得伏在郑半山膝上哀哀地哭了一回,听了许多劝慰的话,被小小地责备了几句,又喝了一盅安神的汤药,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梦又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坐在马车里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驸马府的照壁前下了车,只见黑油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唤了好几声也无人搭理。她使劲儿拍着黄铜门环,拍得手也麻木了,终于有人来开门。一个凤冠霞帔的中年妇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庞,开口说话,却是根本不认得她。
她哀哭着问外祖母可安好,那妇人只说谢家被抄,早已远迁云南,皇帝把这大宅子赏给了他们家。她不信,只往门里探看,果然看见一个穿襕衫的年轻公子背影——不是谢迁又是谁?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却远远走开了。妇人便骂了起来,一边推她,一边就把门阖上了。她跪倒在门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见有人出来,抬头再看时,那对金黄的兽首铜环竟生了厚厚一层绿锈,四周蒿草丛生,门上油漆斑驳。
她吓坏了,沿着胡同一路逃开,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处宽巷,只见满街纸人纸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殡的队伍后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灵柩。又不知谁告诉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驾崩,此乃国葬。她听了这个反倒宽下心来,却忘了问是哪个皇帝。
一时又不知被人流携到了哪里,走了几步却是一条幽深小巷,巷子尽处有一处僻静院落,院中房舍精洁、草木葱茏,有人满头珠翠在花下伫立,细看时竟是谢远遥。她急忙上去拉着问话,谢远遥却甩开了手,正色道:“我无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
她闻言大惊:“遥遥,你已经嫁了人,可不能这样的…”
谢远遥粲然一笑:“私奔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想吗?”
她急出了大汗,拖着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远遥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进了一辆马车里。她捶着车厢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带去私奔了。
又不知跑了多远,一路烟尘四起,看不清东南西北,一忽儿连谢远遥也不见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车,在野地里乱走,荆棘刮破了裙子,两腿疼痛如烧如燎,几不能行走。
忽然身下涨起一汪绵绵绿水,风光静好,潋滟可爱,她顿时悟出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还是幼年时形状,划着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亲还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个时辰。忽然水面掠过一只极美的白鹤,朝她一翅膀扇过来,她跌在及腰深的水里,湖水缭绕双腿,颇为惬意,连伤口的疼痛也消减了七八分。
忽觉几尾金鱼钻入了裙下,贴着腿上的皮肤蹿来蹿去,细细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难为情。她退了半步,金鱼跟了半步,竟是怎么也躲不开。她躲得心里有些急了,那鱼儿居然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她“嗯”了一声,幽幽醒转过来。
醒来觉出自己正趴在床上,伤处一片清凉。原来侍儿一根指头蘸了药膏,在她裸露的双股上细细涂抹。这情形实在尴尬,她只得闭了眼,静候她上完药。药香清冽如冰,倒是极熟悉的。当初她被猫儿抓破了手,皇后曾赏赐过小小一盒,还给她惹了好大的麻烦。
“谆谆,我渴。”她喃喃道。
一只珐琅小碗很快搁在了床头绣墩上。她捉过碗饮了一口,只觉又凉又腥,定睛看时竟是牛乳,又道:“不要这个,要茶水。”
换了温热的茶来,埋头一气喝了三碗,终于觉得满足了,这才慢慢支起身子,帐子还未放下,外面一点暖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几只秋虫在窗外低鸣。
“什么时候了?”她问。
“快三更了。”
她疑心自己听差了,回头一看,床尾的帐影中影影绰绰一个颀长的人形——那是再也认不错的。
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忽觉遍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抓起枕边一件物事就砸了过去。
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飞了出去。“别翻身,药蹭掉了会留疤的。”
一听此言,她立刻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我身上留疤,也与你无关。”
他摇摇头起身,放好药罐和棉布,打算开口训话,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满面怒容瞪着他像一只奓了毛的猫,倒不想着自己躺在床上只笼了一件藕红绫子主腰,亵裤褪到了踝间,连脐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觉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你这身子都是我的。”
这话不提也罢,一旦提起,她只觉得一股酸风穿透胸臆,毕生所受的伤心委屈全都押在了这一刻,一边把薄被胡乱拉到腰间,一边说话就带出了哭声:“你还要说!是我命中劫数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没能早点死了干净!”
“什么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声道,“不过是打了你几下,就怨恨成这样?”
“就只是打了我几下吗?”
他不想和她歪缠,正色道:“今天的事情,你可知错?”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起来,长跪在床上一字一句道:“妾思念外祖母心切,罔顾宫规,勾结民妇,私自出走,败坏宫闱,罪无可恕,阖当论死。谢殿下不杀之恩。”
他拧着眉头听完,道:“还有呢?”
她一时不解,索性向他长稽首,又咬着字道:“妾羞愧难当。”
长发纷纷散了一席,沿着粉颈雪臂一路滑落,垂到床沿下。他俯身收起她的散发拢到脑后,露出雪白的额头来,那张脸上依旧满是不平之色,哪有什么“羞愧难当”。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觉喟叹道:“琴先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丫头。”
她侧过脸躲他的手,恼道:“你还要提我爹爹!”
他一惊。是了,好好的提什么琴灵宪。偏生她嘟着嘴继续嚷:“我爹爹当年又不曾得罪了你,你就这样欺负我!”
一桶冰水浇到了天灵盖上,他倒抽一口气,只觉足尖都凉了。她莫非知道了什么?略定了定神,立刻追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件一件地数落开,越说心里越难受,“爹爹当年陪你读书,还带你去看大船——连我都没去看过,他对你那么好,还跟你谈兵法…连你的表字…凤实…都是他给起的…他还让郑叔叔、徐叔叔他们都帮着你…他都不管我…把我扔在外祖母家就走了…就走了…”
往事历历数来,他听得直发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时间他怕得几乎站不住,不知不觉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慢慢向颈间移动。她最好别再说了,要是她说出那件最可怕的事,该怎么办…
眼前人的心思起了变化,她竟浑然不觉,犹自说得连连抽噎:“…他若知道现在你…你…你欺负我,还叫人打我,一定后悔得很…”
那双泪盈盈的眼睛清澈如泉。他渐渐静下心来…这样一个女孩儿,吓得心慌意乱,前言不搭后语,大约并没有掩饰什么吧。
“别说这些了。”他打断了她的回忆,心中一片怅然。他再生她的气,眼见这梨花带雨之姿,心中也是酥软如泥了,遂尽量柔声道,“今天打你,或是打得痛了些。可这是你自己犯糊涂,即便令尊在世,他也不会纵容的。这怎么就是欺负你了?”
她渐渐收了哭声,嗓子却哑了:“今天欺负我,以前也欺负我!”
“你也要讲点道理吧,”他有点急了,“你在这里两个月,我待你究竟如何?原来这都是在欺负你吗?那你倒说说,要怎么做才算不欺负你?”
“我才不要跟着你。”她咬牙道,“你留着我,就是欺负我。”
他不禁钳住了她的肩:“原来你是真不要我?”
她一横心点了点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对面的人那张俊秀的脸孔渐渐青白,神情变得苍冷莫测,她不由得慌了起来。
他忽然道:“奔者为妾。”
她一惊,忽然想起梦中情形,愈发急了:“胡说!你竟当我是那样的人!”
他继续冷笑着:“可是你的表兄,早已另娶他人,只怕他连收你做侍妾的胆子都没有。”
“杨楝!”话中赤裸裸的恶意把她彻底激怒了,“你可恶!你这般羞辱我,也是我倒霉。可是你拉扯谢家哥哥做什么,他哪里得罪你了!”
怎么没有得罪,他恨恨地想着,嘴上却冷冷道:“他得罪我没有,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怎么不清楚,又不是为我。”她呵呵一笑,再不斟酌自己说了什么,“——不过因为他是淑妃的弟弟罢了!”
他收声了,那张恶毒的嘴久久没有吐出一句新的回话。这才是他的死穴呀!她心中如有战鼓隆隆作响,一意乘胜追击,誓要杀得他再无招架之功——
“得不到我的表姐,就拿我出气!你既是这样的心思,就算世间再无男子,我也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