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裴晟点点头,“如今再没有比为你解毒更重要了。”
姚丹青盯着裴晟的面容上似乎又添几抹风霜的痕迹,心想着若面前这个男子不是姚家灭门凶手,也许此刻的自己正在与他一起合谋颠覆这大晋江山吧。可不论他有多少苦衷,多少无可奈何,都掩盖不了他是姚家灭门的执行者,她不可能假装不知道,更不可能不去恨。
她突然问:“凌玄素在哪?”
“禁在将军府大牢。”
“我能去看看他吗?”
裴晟似乎未想到,到此时此刻,她竟然会想去看看凌玄素,犹豫半晌才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递给她,“想看就去看看吧。”
接过令牌,指尖触及令牌的冰凉,心底微恙,目光追随着裴晟即将走出门扉的身影,却见他顿了一下,自怀中取出一枚明珠,放置在桌上,低声道:“如今,终于能名正言顺的将这颗小夜明珠还给你了。若非有你,便没有今日的裴晟。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什么时候你想要,尽管来取。”
裴晟背对着她说完这句话,才大步离去。
姚丹青上前几步,拾取桌上的小夜明珠,仔细打量。
六岁那一年所发生的事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更不记得当年对裴晟的恩情,殊不知这么多年她心目中敬仰的那个战神,竟然是因自己的机缘巧合而促成的。
这是缘分吧?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竟然成为了他的妻子,而他却成了自己的灭门仇人。
对裴晟的仇恨,在知晓了这么多的往事后,似乎没有那么浓烈了,她明白裴晟受令先帝,皇令不可违。但再多的理由与借口,都无法掩盖姚家一百多口全都死在他手上的事实。
·
姚丹青拿着裴晟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将军府大牢,此时的凌玄素依旧是上回分别时的那一身青衫,数日未换洗,显得他有些苍凉。微凌的发丝显得他有些狼狈,却依稀掩盖不住他的俊颜,气势依旧。
凌玄素见到她时目光平静,温润平和,目光有些飘忽。
“你想念你的母亲吗?”姚丹青不顾牢内肮脏,席地而坐,与靠坐在墙角的凌玄素相对而坐,“那你想念你那即将临盆的妻子吗?你就不想陪在妻儿身旁吗?”
“裴晟派你来当说客?”凌玄素讽刺一笑,“这些对我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不会给他解药的,我要看着他被我掌控,我要看着他面对失之交臂的皇位而悔恨。”
“悔恨?那你就轻看了裴晟,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为大晋,征战沙场,荡平北胡,为大晋付出了这么多年,多少次他有反晋的机会,可他如今仍旧忠于大晋,如今他有何悔恨?倒是你凌玄素,凌天翔与裴晟之间本就是党派之争,若非你苦苦相逼,裴晟为何会设计杀害你的父亲。”
“姚丹青,不要再为裴晟说话了!你忘记你姚家一百多口死在谁的手中吗?”凌玄素勃然大怒,目光凌然。
“我没有忘,先帝下令,裴晟动手灭我姚家一百多口。”
“既然没忘,那你就该与我在一条阵线,对付裴晟。”
“我同样也没忘记,裴晟这十多年来,为大晋带来了一个太平盛世。”
“姚丹青,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一边想着复仇,一边却又要为裴晟说话……”凌玄素满眼嘲讽,“为何你总是不愿意与我站在同一战线?当年是,现在也是,你我真是枉为知己。”
“知己?”听到这个词时,姚丹青突然笑了,“你凌玄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何曾将我当做知己过?你所走的每一步,都精心谋划,甚至在我与裴晟成亲的第二日,在金銮殿上给予我一个致命的重击。这就是所谓知己做的事吗?”
第148章 不负此心
凌玄素狠狠瞪着姚丹青,满腹话语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你今日来,无非是想问我要解药罢了,我不可能交给你,我要裴晟永远来求我。”
姚丹青冷笑:“你以为我姚丹青是这样贪生怕死之辈?解药于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我今日来,只是见你最后一面。”
“你什么意思?”凌玄素面色一变。
“你我好歹相交一场,你的死期将至,最后看一看你。”姚丹青缓缓起身,俯视着对面的凌玄素,眼底有最后的决绝。
“没有我,你根本解不了身上的毒,即使你找到这样的高人,想必这大晋朝已经改朝换代了吧。”
“你我相识多年,姚丹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决不可能让任何人利用我来完成他的野心。你和律文灏都不例外。”
凌玄素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声叫住即将离开的姚丹青:“青菡,记得你在同心村对我说的话吗?你说你已经放下。”
“是,正因为我已经放下,所以我该在离开前,做些什么。”
“你会毁了律文灏。”
姚丹青嘴角露以一笑,“律文灏为了他的野心,杀了丹凤,利用了我。”
凌玄素一愣,平缓地说道:“姚丹凤是我杀的。”
姚丹青僵在原地,耳畔依稀回响着那一夜律文灏对她说的话,“丹凤是你杀的?”
“想必律文灏是为了保护你,才对你说这样的谎言吧。律文灏这些年来对你的情深意切,你真的忍心在这一刻毁了他?”凌玄素的声音猛然提高,似乎想敲醒此刻的她,“你还记得当初在扬州吗?还记得我放了你与裴晟一命吗?”
“我仍旧感恩,所以今日才会踏入这里,见你最后一面。”说罢便毫无留恋的大步离去。
凌玄素看着她那越走越远的背影,终是讽刺的笑了出声,眼底尽显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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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牢的姚丹青正巧遇见雷之神色匆匆,她上前询问一番,才得知老太爷裴睿华病危,似乎快不行了。
姚丹青没由来的心中一阵担忧,不自觉地迈步朝裴睿华的屋子快步而去。
待走到屋外时,屋门半敞,只听得里头传来杜小莲的哭声,很是真切。
姚丹青于门便驻足,只见裴睿华奄奄一息的倚靠在榻,裴晟与杜小莲坐在床榻边,正靠近他认真地聆听他的话语。
“晟儿,为父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裴睿华虽然面色惨白的吓人,可眼中却流露着清透的光彩,“我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我想看到你能放下所有的负担,得到你应有的幸福。”
“父亲,别说瞎话。”裴晟向来冰冷如霜,此刻却也知父亲的病情之重,眼中透着几分悲戚。
“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唯有此刻最清醒。”裴睿华一手握着裴晟的手,另一手握着杜小莲的手,将他们交握在一起,死死按住,“小莲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为父这一生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着你们成亲。”
杜小莲面上含泪,侧首凝望裴晟的侧颜,眼底有几分期许。
裴晟却道:“父亲忘记了吗,你有儿媳,叫姚丹青。”
“我知道,那个对你有恩的女子,可你与她有灭门之仇,你们永远无法逾越这道鸿沟……姚丹青这个女子不适合你,真的不适合你。”
杜小莲闻言,满脸震惊,恍然明白了姚丹青突然死而复生回到将军府的因由,他们之间既有灭门之仇,那么这一次姚丹青归来,便是为了复仇!
裴晟感受着父亲手中的余温,久久不语。
“姚丹青虽好,可她终究不适合你,你需要的是像小莲这样温柔贤淑的女子为你持家。这一年来,她在伺候在我身边,尽心竭力,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裴睿华的话未讲完,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夫人,您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来人是张德言,但见静静伫立在门外的姚丹青,出声提醒着。
屋内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屋外,只见姚丹青神情淡漠地站在屋外,目光隐隐掠过一抹哀痛。
姚丹青这才迈步入槛,嘴角勾出一抹浅浅地笑意,站在裴晟的身后,仔细瞧着裴睿华,“我来瞧瞧您。”
裴睿华看着她,忽然一阵猛咳,眼底似有愧疚,“姚小姐,我裴家对不起你。”
听着他生疏的称呼,姚丹青心中五味参杂,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睿华则继续道:“你心中的恨,我懂,你就看在我快要死的面子上,放过晟儿吧。皇命难违,灭姚家他亦是情非得已,这些年,他为了弥补你,对你做的够多了——”
“父亲!”裴晟声音微微一扬,竟是厉声打断。
“我知道。”姚丹青眸中凝泪,却是无比认真的对着裴睿华道:“所以这一次归来,便是来与裴晟,和离。”
裴晟闻言,目光中隐隐掠过一丝痛楚与讽刺。
姚丹青目光坚定,却未曾看身边的裴晟一眼,郑重承诺道:“裴老爷放心,自此裴家与姚家,两不相欠。”
说罢,她猛然转身,便大步朝屋外走去。
“姚丹青!”裴晟厉声直呼其名,声音冷到极致,透着浓厚的怒意。
姚丹青步伐一顿,眼中泪水迷离,却不知原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竟会痛到极致,甚至连继续待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裴晟咬着牙,冷声问:“你决定了吗?”
“我等着将军的放妻书。”话语至此,喉头已哽咽,泪水情不自禁滚落脸颊,可她却不愿在他们面前暴露此刻的脆弱,一咬牙头也不回的离去。
出了屋,被雪覆盖着白茫茫的殿宇阁楼闯入视线,她的脑海忽闪晕眩,一时间茫茫不知所踪。
这些事,终究还是要有一个了断。
不负此心,不负姚家。
第149章 韶华之约
大将军府内白幡飘飘,凄哀的氛围弥漫了整个府邸,长久以来缠绵病榻的裴睿华终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听下人说,裴睿华是带着欣慰离开人世的,只因临终前裴晟答应了他,会娶杜小莲进将军府。整个将军府传遍了这个消息,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姚丹青一日未收到裴晟的放妻书,一日便还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作为裴睿华的儿媳,于情于理都当披麻戴孝。也就在这一日,一名医者来到将军府,声称能解姚丹青身上的毒。
这几日来,将军府于民间各地张榜遍访名医医治将姚丹青身上的毒,来的人多,却都是无功而返。这位医者名叫章壁,在给姚丹青诊脉后当即开了一剂方子,下人立刻去抓药,熬了碗便给她服下,大夫一诊断,毒素果然减轻了些许。
章壁笑道:“夫人只需按照我的方子服药一个月,体内之毒必然全部清除的干干净净。”
原本裴晟的心中还是存疑,但五日毒发之期来临,姚丹青仍旧好端端的,没有一点儿难受的痕迹,这才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当即赏了章壁千两黄金,并留他在府中替姚丹青调养身子,许诺待她体内之毒全数除尽后的荣华富贵。
裴晟没有了姚丹青中毒的后顾之忧,终是领兵进入皇城。
此时的皇城早已死伤遍地,御林军与镇南王的交锋中,御林军惨败,律家于三日前掌控皇城。并向天下人公布轩辕璟八大罪状,群臣联名上书废帝,改立前太子轩辕珞为帝。
轩辕璟遭到软禁,轩辕珞则在律家的拥护下准备登位,一切看起来皆是那么名正言顺。
可这一切,皆在裴晟领十万大军攻破皇城之际破灭。
裴晟大破镇南王军队,裴家军队顷刻间掌控皇城,并以谋逆之罪生擒律家一众,律文灏依稀站在原地,仿佛荣辱不惊,遥遥凝望着裴晟的军队压境而来。
其实自打律家掌控了皇城,废了轩辕璟,便已将律家逼入绝路。
裴晟的按兵不动,他们才能赢,只要裴晟的军队一来,律家便会惨败而归。
成王败寇,他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又怎会不知,兵力的悬殊早已注定了这场斗争的输赢,只是他不甘心,谋划这么多年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裴将军真是忠心耿耿,到如今还能为轩辕璟如此鞠躬尽瘁,律某真是佩服。”律文灏面对裴晟,笑容依旧,温润的目光中瞧不见一丝恐惧。
“律相也是执着,明知这是我与皇上的一个圈套,依旧义无反顾的走入皇城,究竟是你执念太深,还是权力的诱惑太大?”裴晟面容冰冷。
“我一日身为律家人,便会与律家共存亡,这条路我没得选。”律文灏眼底透着最后的决绝,“想我律家乃是大晋的开国功臣,至今荣耀四朝,经历过多少风浪,最后却毁在轩辕璟手中。我律家虽然盛极一时,可从未想过谋反,只是想守护住律家的百年基业罢了。若非皇上步步紧逼,律家何以会反?”
“你说皇上步步紧逼?那你律家在私底下又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律家难道不是对皇上步步紧逼吗?”裴晟反问。
律文灏却是笑笑,终究没有回话,只道:“裴晟,你真是一个好对手。只盼裴家莫与律家落得一个下场才好。”
“论起计谋,裴晟是比不过律相。”裴晟面若冰霜,冷声道:“束手就擒,或许能给你条生路。”
生路?
到如今,他律文灏还会奢求一个生路吗?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裴晟,笑道:“烦请帮我将这枚玉佩亲手交给姚丹青,这本是为了贺她及笄之喜的礼物,可是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没有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我本想着此次起事若成功,便亲手将交给她。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有那个机会了。”
说到这里,律文灏缓缓转身,面对天空那云雾惨淡,黑云压城,“这一生,我只愧对姚丹青一人,若非有律家掌权人这个身份,此时的我与她,想必已是儿女成群,共享天伦了吧。”
话音至此,他已然抽出腰间长剑,往颈脖一抹。
鲜血飞溅,染红了他那一袭白衣。
长剑掉落在地,他亦轰然倒下。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颈上的鲜血源源不绝地逸出,汇成血泊,将他团团包围其中。
他目光迷离,仰望万里无云的苍穹,这一生,终究是落幕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袭绯衣如火的明艳女子,蓦然回首,正冲他浅笑嫣然,“其实,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不伦是否天各一方,只要心中有彼此,这就够了,不是吗?”
是呀,即使碧落黄泉,化作森森白骨,只要心中有彼此,这就够了。
丹青,你可还记得我们的韶华之约?
这么多年来,即便得知你的死讯,我也一直坚守着我们的韶华之约。
只是到如今,律文灏怕是再也无法坚守下去。
“犹记韶华之约,奈何荣华倾覆。愿岁月可回首,以情深共白首……”
第150章 风刻雪中骨
午睡中的姚丹青突然从梦中惊醒,原来一扇窗被狂风吹开,她朝窗外望了去,原来又下雪了。
她披了袄子下榻,正想将窗紧闭,只见裴晟推门而入,他一身铠甲未卸,疾步而来。
姚丹青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取出一枚剔透的和田玉制成的玉佩,缓缓递至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律文灏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这叫同心玉佩,本应在你十五岁及笄那一年送给你的,却一直没有机会。”
姚丹青有些颤抖地自他手中接过那同心玉佩,细细一看,只见玉佩上正反两面皆刻着小字。
正面刻着:万丈红尘锦绣处
翻过反面刻着:文灏有幸识丹青
姚丹青喉头一阵哽咽,酸涩涌上眼眶,“律文灏,他怎么样?”
“我本可留他一命,奈何他却挥剑自刎。”裴晟的声音平淡如水,“如今我的军队已将皇城控制,律家余孽全数缉拿。”
“你控制了皇城。”姚丹青紧握手中的玉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这是个好时机,你该一举夺下皇位,自立为帝。”
“这些事,我自有考量。我如今来,只是将律文灏临终遗言告知你,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裴晟话语说到此处,继而一顿,“他说这一生,只愧对你一人,若非身份所迫,此时的你们,想必已是儿女成群,共享天伦。”
“是呀,若非身份所迫,若非政治立场不同……只可惜,岁月不可回首。”姚丹青说的云淡风轻,而裴晟终究未再说什么,头也不回的离去。
·
翌日,律家谋逆之罪昭告天下,丞相律文灏、卫国公律中天、国舅律中磊于皇城谋逆一案中被擒杀,三人尸首被悬挂在帝都城墙之上示众。律家九族全部斩首,但凡参与此次谋逆官员诛连坐。
“听说皇上有令,将他们的尸首悬挂城外十日,算是惩戒那些有谋逆之心的臣子。”
“没想到荣耀三朝的律家,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
“逆臣贼子,妄想谋逆天下,自当诛杀。”
……
城墙之外,无数百姓围观,不免有人唏嘘,但更多的是漫骂,律家为虎作伥早已引起民愤,天下自然举国欢腾,荣耀四朝的律家终于倒台。
不知不觉已入深夜,二更天方过,姚丹青便自床榻上一跃而起,利索地束起发丝,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取出穿好,趁四下无人便越窗而出,以卓绝地轻功飞上屋顶,翻过重重高墙。
她自以为没惊动将军府的任何人,殊不知这一切早被躲在暗处的雷之看在眼里,他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去了正苑禀报裴晟。
裴晟闻言,唇边泛起一抹漠然,“守城护卫都打点过了?”
“属下依将军吩咐,已将守城侍卫撤去一大半,夫人若真去劫尸,必然不会有太多阻碍。”雷之禀报着。
“知道了,你且尾随她去城门,不要让她有事。”
雷之眉头紧锁,却未退下,只是出声问道:“将军如此放任夫人,就不怕她做出什么不利于将军府的事——”
“都由她吧。”裴晟眉梢轻佻,眼带复杂。
雷之长叹一声,知多说无益,只得缓缓退下。
·
姚丹青一身黑衣蒙面,在寥廓无边的雪夜间奔驰,大街上寂寥无人,她来去自如,待到帝都城门旁的暗处,粗略一算,约摸有六名守卫驻守城外,她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城墙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