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他。
“阿玉,我爱你,这话,真的不做假。”
走廊上吹过的风很冷,我愣愣看着他,呆滞了会儿。
走廊外是我娘死那年亲手种下的梅树,枝条伸进了走廊里,隐隐暗香浮动,那梅枝交错映衬在他身后,同厮人芝兰玉树之姿交相辉映,栏外又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落在他肩膀和头发上。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只沉默以对。
“那日在临霜,我在酒馆中找到你,你喝的烂醉,你道我不爱你。”他偏了偏脑袋,看着我,露出一个些许惆怅的笑容,“你说的也对,那时候我目的确实不单纯。动机不纯是真,可感情也是真的,可你戒心太重,不肯信。”
“什么时候的事情,别是你做梦梦到的赖给我吧,我…我可不记得。”我慌张摇头,寒风绞着雪花钻进我的领口袖低,我冷的缩了缩脖子。
江行知展开手臂上搭着的披风,披在我肩膀上,“上朝时候看你穿的单薄,本想取了让赵可给你送过去,你倒是自己来了。”
寒风隔在身外,我暖和了几分,轻声道,“谢谢。”
“阿玉,两年了,我且问你,这两年来,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男女之情?”他一边给我系着颈上的带子,微皱着眉毛问道。
我低着头笑了。
“你这又是笑些什么?”
“我倘若对公子没有觊觎之心,又为何两年前把你一闷棍打晕抢回府中?”我哀叹了一声,道,“赵如玉觊觎江行知,这事情两年前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为何独你蒙在鼓里。”
察觉到他的手指又停留再前些天华南屏留下那个痕迹的地方,我生怕他又要钻牛角尖,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你哪天上街去,我再抢你一遭?”
“胡闹。”他喝止我,手指移开给我整理了下领口。
我盯着他认真平静的侧脸,凤眼上扬睫毛卷曲,脸上印着宁静温润的笑容。我心下一阵颤动,将脑袋凑近他的耳朵边,轻轻说道:“公子,我喜欢你。”
江行知拂去我衣裳雪花的手微微颤了下,一下子把我拥入怀里,力道依旧大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伏在他肩膀上,听着他低声温和地唤我的名字,看着栏外飞雪梅花,走神之中,竟然依稀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压着一个眉眼模糊的少年在雪地里打滚,狠狠威胁他道:“快说,说你喜欢我。”
恍惚记得那年白雪霏霏,梅香不堪剪。
…
我牵着马和赵青衿走出府门,赵青衿不知道把他的女儿红又埋在了哪个我不知道的坑里,如今看我的神采都是趾高气扬的。
江行知对于我选择住在军营表示很是不解,但是也没有过多干涉我,叮嘱我照顾我自己身体,威胁路过的时候会去看我,勒令我不许和一群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摔跤,比斗。
我听了之后不以为然,禁军军营和御史台一个在长安城东一个在长安城西,他要路过非得转大半个长安城。
我刚牵着马走了几步,还未出府门,赵可就急匆匆地赶来,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塞进我手里,道:“小姐,你忘了这个。”
我这才想起来我爹提起的陈留名的那封信,信有开封的痕迹,估计是我爹看过了,我抽出信纸,里边是一张布防图,是我临走之前交代陈留名做的,看来他已经完成了。
我伸手抚了下信封,道,“这信除了我爹,还有谁看过?”
赵可诧异地看着我,“这怎么知道,要知道书房一向是不让外人进的。除了老爷,…只可能是公子了。”
我垂眉想了想,道:“写封信交代陈留名,将原来我布置下的改了,重新布防。”
赵可颇有些不赞同,但是依旧答应了下来。然后欲言又止的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示意她但说无妨。
“小姐,你这般简直让人寒透了心,公子是你的夫君,你甚至怀疑他会泄露你宝贝的军事布防么?”赵可闷闷地说。
她从小一直被陈老军师当女儿养,直言直语习惯了,心里藏不住话。
我只能笑道:“你这是怪我多疑,这事听起来确实要让人寒心几分,但是不是我怀疑公子,这是赵家的规矩。”
赵可只叹了口气,赵青衿倒是附和我两句,“我当年跟着老爷的时候,老爷也是这样的。”
赵可依旧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嘟嘟囔囔很是不满的撅着嘴巴。
我无奈,“军队里的规矩不能破,你就告诉陈留名,意思意思也行,但是起码得有点小改动。”
赵可这才眉开眼笑答应了下来,转身回去了。
我牵马离开将军府,赵青衿纠结皱着眉毛回头,对我道:“我总是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似地。”
我头也不回,翻身上马,闲闲接话:“我记得上次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我失踪半年杳无音讯之前,赵乌鸦嘴。”
赵青衿慌忙追赶我,“哎,小姐,你别讽我,我是认真的。”
醉酒的小七陛下
回长安已经快一个月,这天将近年关,我爹催了我几次,我终于打算准备收拾一下回家过年。
柯九收拾了个小包裹跟在我身后缠着同我一起回去,他说我被先帝派往临霜之前,顾盼兮已经帮他看了喉咙,开了几服药,然后居然就好了。他兴高采烈地跟我夸顾盼兮是个神医,于是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盼兮其实是兽医出身的,唯独他能看好你的病,想来不是偶然吧。”
柯九愣了好久,才反应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要挠我,被赵青衿揪着领子拖到一边。
回到府上,门口的春联已经贴好,红彤彤的很是喜庆。赵可在府门口等我,看我回来总算舒了一口气,“小姐你快着些,公子等你半天了,晚上宫里的宫宴马上就开始了。”
她看到跟在我身后的柯九,“嘿,柯小子你也回来了,快点去后厨给老娘包饺子去,少包一个今晚不给你吃饭!”
柯九心不甘心不愿地进门了,我随口问道,“柯九这小子怎么会想起去禁军,别是因为那边兵源不足受了我爹虐待他,才把他塞进去了吧?”
赵可听到,双眼亮晶晶地说道,“老爷快来虐待我吧,老爷快把我送禁军吧。”
赵青衿不理会赵可的疯癫,直接解释道,“禁军军饷丰厚,待遇好福利好,想进去也是得靠关系的。”
“这些我是知道的,可禁军一向只招收壮丁,柯九那豆芽菜的体质…”我摇了摇头。
柯九现在虽然比我把他刚带回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可是依旧柔弱得一阵风来就能吹得东倒西歪似地,再加上那张脸蛋,在禁军中不受欺负才怪。
“老爷自然有他的打算,小姐别多想了,况且现在柯九多有活力啊,前些日子你没回来的时候他窜到房顶上和我对骂一场,那伶牙俐齿的,真是酣畅淋漓啊。”赵可双手握拳一脸享受。
我抽抽嘴角,“我还是赶紧去换衣服吧,宫宴快要晚了。”
“好吧,对了,小姐今天晚上让柯九跟着你进宫吧,赵青衿他老娘今晚要给他相亲,他估计去不了了。”
赵青衿傻愣在原地:“我娘怎么没跟我说?”
“说了让你有时间逃跑呐?”赵可斜眼看他,“老太太交代了,今儿就算缺胳膊少腿的,也得把你绑回去见姑娘。”
赵青衿口不择言,“你…你们这是逼良为娼。”
…
我和江行知并肩进入宫宴举行的永寿宫的时候,群臣已经来了七七八八,相互道过年好,气氛很是祥和热闹。
因为这种宫宴是可以带妻子儿女的,所以永寿宫里莺歌燕舞气氛桃红了几分,陛下年轻轻轻而且还未大婚,甚至于后宫空虚连个妃子都没有,所以只要家里有女儿的大臣无不将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希望能得到亲睐。
我看到平时和我还算熟悉的一个女官正坐在位子上,气势汹汹地训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好脾气地听着,委屈了就揪揪袖角,然后给她端一杯水让她喝了解渴接着凶他。
我凑上前去,唤道:“桃桃,这是怎么了,再怎么气恼也不能在外边吵架,万一一会儿陛下进来了,给你扣个大帽子定个罪,那可如何是好。”
殷桃桃被人打断本有些不耐烦,看到是我,火气才收敛了几分,道,“这死男人气死我了你知道么,老娘我在外边忙死忙活的,他在府里今天拆了我的书房明天拆了我的厨房,后天打碎我收集的古玩花瓶点了我的名家字画,我能不生气么?!”
我认得殷桃桃的夫君叫照月,是她当年随我一起逛笛落楼的时候看不惯他受欺负,买下的一个小倌,跟在身边本来当他是小厮使唤的,结果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两人成亲几年,照月经常闯祸,殷桃桃也经常骂他,却没见谁真的能离开谁。
我劝慰道,“他一向粗心大意,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你何必计较。”
“不说了不说,还是你家状元夫君好,好歹是个文化人,脾气好脸蛋好的,羡慕不来啊羡慕不来。”殷桃桃捂着胸口,“唉…气的我上不来气。”
照月慌了神,赶紧上前扶住她,“娘子,别动了胎气。”
我诧异地看着殷桃桃,她脸有些浮肿,因为官袍太繁复我竟然没看出来,“恭喜恭喜。”我道。
殷桃桃叹口气:“万一随了他爹的脾气,那这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把他溺死在尿桶里。”
照月委屈揪袖子。
“你同江御史也不抓紧时间生个孩子?诶,不过这段时间不行,听说又有战事了,指不定你还得上前线打仗。”殷桃桃道。
我听闻有战事,立刻竖起耳朵,刚打算再问,那边福公公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皇帝陛下驾到,公主殿下驾到。”
我赶紧走到江行知旁边的座位,跪下身子,和他人一道行礼问安。
华南屏穿了一身朱红色皇家礼服,长发玉冠束起,那红色礼服在明晃晃的宫灯下被渲染得浓烈艳绝,随着他走动的步伐勾勒着他修长的身材,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因为知道那张脸长得美得太过头,生怕被摄魂夺魄。
果不其然,我听到身后一连串大小姐抽气地声音和惊艳的低呼。
跟在他身后的公主殿下依旧是毫不临霜畏寒地露出了半个胸脯,她走过我面前故意顿了顿,小声地冲我冷哼一声,道,“走着瞧!”
估计是她把被华南屏关禁闭抄家规的仇记在了我的账上。
华南屏走上台子,沉声道:“众爱卿平身,就坐吧。”
“臣等谢过陛下。”
接下来同往年一样的步骤,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无聊等了许久,华南屏才宣布开宴,各个大臣们按照官位的次序开始向华南屏敬酒,我忘记了我是代替我爹来的,敬酒的话是排在前几个的,江行知提醒我上前的时候,我还看着跳舞的细腰舞女没有回过神来。
手里塞了个酒杯被赶了上去,我愣愣站在他面前,搜刮满肚找不出什么助词,于是干巴巴的说道:“微臣敬陛下。”说罢,就想一饮而尽。
他伸手拦了我,“小将军不说些什么?”
“额…微臣来年一定多打胜仗,报答陛下。”我结结巴巴道,然后不怕死地打探消息,“陛下,听说有战事,臣能去么?”
他今晚开始的温和神色冷凝了下去,饮了杯中酒,道,“你下去吧。”
我看他变了脸色,懊恼自己搞砸了,不敢多待,赶紧退下。
给华南屏的敬酒很快过了一轮,下面是大臣们间的恭维和相互灌酒,几个同我相熟的同僚聚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冲我招手,殷桃桃也在,她家夫君哀怨坐在一边看着她。
江行知无奈低声笑道:“去吧,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谢过夫君。”我讨巧地说。
他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道:“娘子要听话。”说罢端起酒杯,起身朝御史台的几个大臣那里走了过去。
哪料刚准备过去,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我回头一看,是眼神清冷的华南屏,不由的诧异:“陛下?”
他垂目看我,轻声道:“孤问过顾盼兮,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可多碰酒水。”
说罢,他抬头向那处聚堆的武将处看去,不知道他摆出了怎样的神情,殷桃桃和胡默他们皆是一脸惊悚,顿时作鸟兽散。
他说的是实话,盼兮确实说过,我倘若再沾酒就有我后悔的。
“孤有些醉了,你扶孤出去吹吹风。”他道。
我看他眼神清明神态自若,亏他能昧着良心说他喝醉了,但这强权政治由不得人不低头,我应道:“微臣遵命。”
永寿殿外的走廊上也点着宫灯,但是却没有殿内那么光亮,晕黄地如同旧宣纸的颜色,他抓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我挣扎不得,走过的侍卫认得我的一脸诧异地看我,被我瞪了一眼之后赶紧装作目不斜视。
华南屏步子走得飞快,突然一个转弯,他回身按着我的肩膀将我压在墙壁上。
昏黄的宫灯下他的琥珀色眸子显得模糊又遥远,似乎隔了遥远的岁月望来,带着强烈的隐忍和压抑不住的感情。
“阿玉,新年快乐。”他说。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香,估计他刚刚说喝醉了不是骗我。
说罢,他慢慢将脸凑近,睫毛半垂着颤抖了几下。
被轻薄一次总不能被轻薄第二次,倘若这样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公子,我偏过头躲开他的亲近,哪里料到我躲到左边他追到左边,我将脑袋偏到右边他亦呼吸粗重地亲了上去。
我无奈抬手想动手压制他,可我刚握住他的手腕,就立刻被他反手制住,他似乎总能料到我下一步的举动,我感觉自己被吃的死死的,他似乎厌倦了同我争斗,身子重重压了上来,亲吻着我的下唇,轻轻笑出了声,他声音道带着些慵懒的倦意:“阿玉莫要白费力气,我在你手里吃了几年的亏不是白吃的。”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段对话。
“赵如玉,本殿下的新年礼物呢?”
“礼物倒是有。”
“给我!”
“给你也行。”
“你啰嗦什么,还不快给本殿下呈上来。”
“那…那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
“混账!我告诉你爹去!喂,你个流氓放开本殿下…唔——”
我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段突如其来降临的记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前压制着我的男人依旧在锲而不舍地亲我的唇,他试探地伸了下舌头,遭到拒绝后从喉咙里发出失望的叹息。他的唇软而温暖,记忆里似乎有似曾相识的味道。
华南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他眉心微皱,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
酒味浓香缭绕在我鼻尖,他带着七分醉意的嗓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阿玉,今年有我的新年礼物么?”
请辞
我终于体会到当初我失忆后刚返回家中,我爹问我是否依旧惦记着华南屏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足够我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孽缘不浅。我爹曾说华家世代痴情种子,感情路上却没有一个一帆风顺的,个个惨烈,纵使位高极尊又能如何,爱情这种东西,说不爱就是不爱了。
我心思乱转,他见我犹豫,声音里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委屈:“我都亲你了,为什么没有新年礼物,阿玉,阿玉。”
他唤我的声音软软地,像极温柔的羽毛略过心头,就那么触到心间去了。
我用力推开他,他不解的看着我,按在我肩头的手依旧没收回去的趋势。
华南屏是真的醉了,迷茫困惑的神色真是让人很容易产生将他拐带走圈养起的念头,他微抿着嘴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浅润的光芒,很想再尝尝是什么味道。
我被脑子里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张把眼睛垂下来不敢看他。
他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我知道你怨我不让你去征战,南诏那小股叛乱,用不着你去,来回千里,会很累的。”
“臣是武将,不怕累。”我听到战事立刻激动不已,瞪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华南屏抚了下我的后背,像安抚般说道:“等等,再等等就让你去西边。”
我身子很僵硬,很不习惯他的碰触,膝盖一弯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后退几步跪下身子,道:“臣谢过陛下。”
他有些醉,脚步踉跄了两下方站稳了身子。然后就那般沉默地看着我,不言不语的模样。
过了好久,他揉着额头示意我,“起来吧,地上凉。”
他的声音恢复了在朝堂上时的凉薄如水,根本没有刚刚那副柔软委屈的的痕迹,我贪酒如命,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清醒得这么快的,想通这点,我脑袋突然轰得一声炸开了。
我手都是抖的,不敢站起来,依旧跪着,“臣请求即日就能前往临霜。”长安这是非之地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再这样真怕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太宗年间,丞相是个年轻的女官,英俊的陛下和多才的女官,就像话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一样美好,就在所有人以为二人感情鹣鲽情深之际,太宗却以媚上惑主的罪名给丞相送去了一壶毒酒。
丞相手中的政权收回了太宗手中,轻易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普通人都能看出来,在二人相互许诺情定三生的时候,太宗就已经在动手吞噬丞相手中的政权了。那位女丞相死后,大华废除丞相职位,加强集权。这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所以我是从我爹那里听来的。史书上那丞相死于谋反大罪。
我爹现如今身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带兵,他手里握着大华的一半兵权基本上已经可以听我使唤,这都是当今陛下的大忌。我赵如玉无才无貌,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手里赵家军的精兵和大华一半的军权。
我感受着透过膝盖传来的森森寒意,脑袋清醒了几分。
帝王的心思究竟能冷酷无情到哪种地步?究竟时时刻刻是在算计着什么?这些自古就不能从温情的角度揣度。
华南屏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妥协,“既然你想走,我…孤,不拦着你,但是,还是过了正月十五再走罢。多陪陪赵老将军。”
我叩头,“臣谢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