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批军马在过锁河山时遇到寇贼,随护军马的休军无能,连一匹都没能够保下来。休王因此修书至鄂伦部,道休国赔了马亦亏了钱,无法再为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提供兵援。
哈日查盖收到国书后看了一遍,然后那张薄绢便被他用来擦拭马靴上的刀套了。
“华族的新皇帝裴祯,就是出自这样的休国?”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乌赫曼记忆犹新。那并不仅是简单的讥讽与蔑视,更融杂了一丝怜悯与可惜。
他将脏了的绢书随手丢弃,又说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乌赫曼看着这一片丝绢缓缓落地,直到它被漫过草茎的雪泥浸透,才挪开目光。
一个月后,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数十年不见的雪灾。大批的人口与畜群一夜冻死,没有足够积储的许多小氏族也因过大的雪势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饿死。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天灾,对于已被困境缠身多时的鄂伦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丝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内走出逆境的希望。
就在此时,羽族派人递来了和谈之约。
时间定在五日后的清晨时分,地点是距离鄂伦部冬日驻地八十里外的一处不具名的湖泊边。
乌赫曼得悉后,立刻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怀疑:既然羽人已经渡过了铁线河、深入瀚南草原腹地,为什么不直接来鄂伦部主君帐前拜谒,反而要另约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谈?
哈日查盖沉思少许,并没有因乌赫曼的疑虑而拒绝和谈之约。他命人回复对方:五日后,他将带着亲随,准时赴约。
忠心与多年来唯命是从的信任令乌赫曼打消了顾虑。他按照哈日查盖的指示,将知悉这件事的人数缩减至最少,甚至连护卫哈日查盖前往赴约的这二百名勇士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黎明前的寒风格外凛冽。
一行人顶着微细的轻雪,于清澈深邃的夜空之下,几近于无声地离开了鄂伦部驻地,然后抽鞭策马,疾速驰行,在一个半时辰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此时天已大亮,无垠连天的湖面冰镜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众人勒止坐骑。长驰后的战马喷息不停,一团团白气连成一片浅雾。乌赫曼恭敬地向哈日查盖递上马奶酒为他驱寒,然后随同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湖边不远处的树丛旁——
那里站着一名瘦高的男性羽人。
他的样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发色轻浅,昭示着他并不寻常的血统。而在他的身后,只有十余个护卫跟随着。
看清形势后的乌赫曼无法掉以轻心。没人能够断定在那片树丛中,是否隐藏着羽族的士兵。在宁州的战场上,鄂伦部有太多的勇士没能战死在敌人迎面挥来的刀枪之下,却死在了那些从各种刁钻角度射出的、令人防无可防的冷箭下。
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坦荡地率众离开了树丛,直向他们走来。
乌赫曼率先拍马出前,接迎来者。
在双方互相验过符节及文牒后,羽人的身份令乌赫曼吃了一惊。
来使名叫云奚,是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送去青都齐格林的质子,此次特奉羽皇的密令前来与鄂伦部和谈;而他的父亲,则是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宁远城的城主。
冬日和煦的阳光照打在羽人素净的脸庞上,那一副略显冰冷的神色一时令乌赫曼感到极其眼熟。
他压下心头异念,回阵向哈日查盖作禀。
哈日查盖眯着眼听着,神色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分变化。然后他翻身下马,示意扈从们留在原地不必跟随,独自一人走向羽人。
乌赫曼只犹豫了半瞬就立刻跟了上去,而这举动并没有遭到禁止。他始终保持在主君身后十步以内,这是一个能够应付紧急变数、却又不至于过分亲近的距离。而在这个距离之内,哈日查盖与云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乌赫曼的耳中。
“我有一个姐姐,她曾经是我们整个云氏的骄傲。”云奚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她天赋极高,六岁时头一次凝羽飞翔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精神力。随后她被送到青都接受鹤雪术的训练,十四岁那年即成为了当时鹤雪团中最年轻的鹤雪士。此后她屡立殊功,用忠诚与勋绩为阿格斯城邦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年少时的我,更曾视她为望尘莫及的榜样。”
他说这些时的目光与神情一样冰凉,令人全然感受不到他对这个姐姐一丝一毫的感情。
“羽、蛮战火连年,我族军队损失惨重,宁州森地接连失守,常年效力于皇室的鹤雪团责无旁贷地被投入到了捍卫羽族领土的战场之上。十年前,我的姐姐被授命前往宁、瀚二州的交界刺杀敌军首领,从此便不闻音信。有传言说,她背叛了皇室、族人与鹤雪团的同袍,投靠了蛮人。更有传言说,她爱上了那个本应死于她箭下的敌军首领,还和那个蛮族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的这个叛徒姐姐,她曾经给云氏带来了多少令人称羡的荣耀,后来就给云氏带来了多少抹不去的耻辱。”
说着,云奚侧首看向哈日查盖,有一抹隐忍的恨意自他淡蓝色的瞳膜下闪过。
这一霎之后,他微微挪开目光,望向极远处的湖天交际处,冷冷地说道:“鄂伦部如今陷于三面交战、天灾罩顶的困境中,肯与羽族和谈定是因为别无选择了。既然如此,就请听一听羽族军队停战的条件:鄂伦部必须将强占多年的灭云关以东的所有土地归还给羽族,并且将所有蛮族兵马撤至勾戈山脉以西,在任何没有得到羽皇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进入羽族的领地。”
乌赫曼望向哈日查盖的背影,就见后者负手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这其实是早在出发前就拟定好了的对策。无论羽人要多少土地——只要不是打鄂伦部领土的主意——都全部先答应下来,只要待鄂伦部缓过这一阵、将呼布什部与喀纳部收拾干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将已还给羽人的东西再夺回来么?
见哈日查盖答应了,云奚冷冷一笑,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羽皇希望主君能够交出那个令整个鹤雪团蒙羞的叛徒女人,以及她所生出的那个孩子。”
乌赫曼乍然抬头,却无法看见背对着他的哈日查盖是何表情。
片刻后,方听到哈日查盖沉声开口:“交出她们,羽族准备如何处置?”
“叛徒的下场,只会是被处死示众。”
“她们两个人——羽皇都要?”
“少任何一个,羽族都不可能签署停战之约。”
哈日查盖陷入了沉默中。
将他此刻的沉默当做心怀顾虑的云奚等待得有些失去耐心,他在原地踱转数步后丢出一句:“这里距离鄂伦部驻地足有八十里,纵算她身怀绝术,也不可能听得见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主君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接说出口。”
哈日查盖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乌赫曼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云奚转过头,神似这问话全然多余,然而他在看见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惊讶,“我奉羽皇之命前来和谈,之所以没有去主君大帐下拜谒、而是约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我们的会话……难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却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有告诉过主君么?
“飞风流音术——这是她自幼从祖母处习得的秘术,很久以前便已闻名于宁、澜二州的皇室与各城邦贵族之中;后来因她加入鹤雪团需全身心修习武技,这飞风流音术便被她搁置了。然而在瀚州的这十年来,被迫放弃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术,而习此术修为至深者,或能听见数十里之内的人物之音。为防万一,我才将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乌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盖受到的震动想必更甚于他。
望着锁起眉头的哈日查盖,云奚脸上浮起嘲谑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这样一个从未将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盖忽而沉声笑了。他双目正视云奚,说:“回去告诉羽皇,鄂伦部将在十日后退兵出宁州。至于他要的人,鄂伦部会在羽族停战后送到灭云关下。”
云奚显然不太满意这交换的条件,正待要再开口,却不想哈日查盖突然抬手抽出胯侧马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将刀刃架置于他的脖颈上。冰寒的金属利刃轻微地摩擦了几下他的皮肤,然后停顿在他的喉头。
“如果羽族不愿意接受,那么鄂伦部也不会在意多杀一个使者。”
哈日查盖说完,看见满面惊恐的云奚以极其小的幅度轻点了一下头,再度沉声一笑,慢慢将刀收回。
他双指嘬在口中打了个响哨,坐骑闻声飞奔而来。他一跃而上马背,招呼过乌赫曼和等候在远处的二百扈从,留下部分人马盯梢,确保云奚与他的护卫们向东北离去,然后再没有多看羽人一眼地,率众踏上回去的路途。
逐渐远离湖区后,乌赫曼脸色凝重地跟驰至哈日查盖身侧。
“主君。”他低低地问:“您真的要将云夫人与宝音公主交给羽族吗?”
哈日查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这不禁令乌赫曼心惊,尤其是他此时的不言更像是在筹算如何能够通过这笔“交易”将鄂伦部的利益最大化。乌赫曼没有办法相信、也不能想象他的主君竟然真的会考虑交出她们——他对那个女人怀有着何等浓烈的爱意,对二人的女儿又是何等的珍视与宠爱,整个部族无人不晓!
乌赫曼忍不住追问:“是因为云夫人对您的隐瞒与欺骗吗?”
哈日查盖依旧没有回答。
这近乎于默认的态度令乌赫曼闭上了嘴。
因凌晨出发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处简单休憩了些时间,所以在走到鄂伦部帐群边缘时,天幕已显出微弱的青色。
月轮隐约浮于天际,有如玉盘。
“是满月啊……”哈日查盖勒止坐骑,仰望夜空,说出了整个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话,“乌赫曼,一个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来换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主君……”
“我连她那么多次试图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她隐瞒了我那么一点小事吗?”
乌赫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哈日查盖又说:“先将兵力从宁州撤出,投入北面与呼布什部的战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欢战争,一旦停战,便不会轻易再度开启战端。而只要将呼布什部剿灭,待鄂伦部喘过这口气来,它羽族便没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诺的资本,到时候交不交人,谁还能左右鄂伦部?”
“主君大计,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哈日查盖回答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他们血脉相连,她所会的一切,说不定那个人也会。没有早点对你解释,是为了确保这些不会被那个人听到。”
待遣散扈从人马,走到大帐外时,就见宝音的乳母正不顾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待看清来者,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扑倒在哈日查盖脚下,慌张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见了!”
哈日查盖脸一黑,并没有多问,绕过她步走入帐内。
乌赫曼停下,弯腰将她扶起来,皱眉问说:“怎么回事?”
“三个半时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为宝音公主新制的颈围,但是并没有看见她。一开始我以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会儿就应该回来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于是请人帮忙一起去找夫人。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过了,却还是没能够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夫人也没有回来。”
“问过守卫吗?夫人是不是去了别的草场?”
“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失职!”乌赫曼神情严肃地说,“怎么会没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
他的话语一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再理会乳母,乌赫曼几乎是大步冲进了主君大帐中——
哈日查盖背对着帐帷,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雪亮的箭镞,以及一簇细软的胎发。
乌赫曼看清,心头大窒。
那枚箭镞曾经是他亲手从哈日查盖体内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还记得哈日查盖在剧痛中咬牙切齿地说的话:如果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会放她走。
而那簇细发,则是在宝音出生一年后的诞辰之日上,由哈日查盖亲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来的胎发。
浑身血液凉了大半的乌赫曼盯着这两样东西,仿佛能够看见留下这些、高飞远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静与决绝——
此恨无期可湮,骨肉自此托付。
哈日查盖默立良久,转回身来:“她都听见了。”
乌赫曼点点头。
谁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够远。
哈日查盖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半时辰前。”
乌赫曼说完,几乎没有勇气直视哈日查盖。
这个时间正是哈日查盖与云奚达成约定后的不久。她离去得如此狠绝,连多等一刻看是否会有变数都不愿意,连多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决然得仿佛只要迟滞一霎就再也无法脱身!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哈日查盖的声音非常冰冷。
乌赫曼无法接话。
他知道这是事实。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会等不到听后来哈日查盖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相信哈日查盖——那个当年为了她不惜与整个部族作对的哈日查盖——真的会将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