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之患不足为虑,”齐凛皱了皱眉,“然而王上生死不闻、北陆鄂伦部亦将发兵南下——此二事,夫人可有缓急之策?”

秦一凝神思索,半晌后,垂眼无声叹了口气。

然后她轻抬手臂,缓慢地自腕间褪下一枚石镯,将它递向众人道:“可派人持此物件,速速驰报澜州唐将军处,令晋国相助、出使擎梁半岛云氏城邦。”

【四十四】

叶增转醒时,正近天明时分。

因用药之故,他脑中并不清明,诸感亦颇粗钝,唯有额角涌起的烈痛异常分明。

晨光隐现,帐中灯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见一人身影,正于外帐间操持忙碌。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识虽仍模糊,右手却已习惯性地去摸寻佩剑。

不料抬指如举百钧,筋骨处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感,他紧咬后牙试了数次,颈后挂起一层薄汗,竟仍未能挪动手臂半寸。

外帐的人似乎闻得此处动静,回身看来,有一霎的迟怔。

然后她快步走近,扬手一把揭起幙帘。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扑入他的眼中。

叶增侧首凝视她,茫茫如雾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沥现出往昔点滴,意识如丝缕般一束束聚拢,终于醒过神:“……令你挂怀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沙哑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红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压退。她垂下眼睫,缓缓低腰握住他垂放于一侧、并不能自己挪动的手,轻声回应道:“你无碍,便好。”

·

霍塘闻讯后飞奔而来,入帐直趋叶增榻下。

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齐凛。

“将军若有要责骂的,还望先等伤养好了再说。”齐凛一面协助霍塘将医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一面对叶增道。

叶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时无言。

霍塘却为齐凛这明显的庇护而略感羞惭,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秦一对她道:“有劳了。”语气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松缓了不少。

这一丝改变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她抿抿嘴唇,收敛了情绪,从医具中取出数枚银针,以火燎过,又准又快地扎入叶增身上数穴,然后再将一把气味苦辛的药草点燃,以手持之,谨慎而缓慢地逐一熏过穴上银针。

与往日里的乖张多言不同,她这一回竟是罕见地沉默着,从头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细非常。

须臾,叶增只觉一股热流窜过脊骨,涌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层薄薄药汗。

之前仿若披压重物的身躯于一瞬间恢复如常,他再度试着抬臂——毫无阻碍地握住了悬于榻侧的长剑。

“此前我身不能动,是你用药刻意所为?”叶增缓缓坐起身,问霍塘道。

霍塘点头承认。

“何必如此?”

霍塘微微思忖后,如实向众人做出了解释。

……

当初虽为叶增拒绝,但她仍旧在为他疗治毒创的药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不辱所奉医门之命,穷尽己力,以锻“名将之血”。

然而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术辅以星辰之力,以引动墟、荒二神之古印,唤醒体内之“暗识”,以达至臻之肉体。

此虽名“名将之血”,却无关乎血统,无关乎天赋,靠的是以卓绝的医术与秘术对肉体施与锻炼,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将意志引燃心底最深处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巅峰。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弃自我之精神。

而一旦将精神尽数压制、全然忘却自我,人必将陷入毫无意识的癫狂之中,于战场上将与杀戮机器别无二致。

这又将违背衍雨医门欲锻名将之血的初衷。

因此霍塘在一开始便留了一份药引未入,相对应的,她需叶增在唤醒“暗识”之时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牺牲肉体不达“至臻”为代价,换得十全清明神智于战场之上。

而想要达到这般效果,必须经过不断的尝试与自我搏战,而这能否真的成功,则全看叶增的毅力与意志可以到达何等的境地了。

但她却未能找到机会提前告诉叶增这一切。

在距离叶增前军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辎重营被瞿广部下烧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随均军一路转战。其后淳军夜袭均军大营,叶增亲策兵力北上诱敌,瞿广在探得淳军行迹后率全军前围衅战,而她则被抛与伤病之卒留于后方。

因均军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卫不备,将身上仅剩的一些用于制作麻药的曼罗草捻碎丢入饭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时,夺马便逃。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叶增用药后尚未经她以秘术贯引,于是格外担心风云不测。

然而意外终是发生了。

当日她跃马驰入二军战场,打眼望见的便是一枪横挡万余敌众、爆发神力后却已失去自我意识、全然不辨敌我的叶增。

于是她奋不顾身地近前,极力想要挽回这因她而铸成的后果。

在使针令叶增短暂昏迷后,她检视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伤口,立刻就明白过来——在生死之际,敌将的最后一击成为血引,诱醒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种子瞬时被引爆,有如烈火冲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汹汹。

因大战未毕,她不敢令叶增昏迷过久,只得以医力勉强牵托着他的神智,虽使他能够如常治军,却难保他在未尽休养调复之前不会再次失去意识、行狂暴之举。

此后数日,淳军连捷、进逼天启的消息陆续传来,而叶增则在重伤之中率部勉力南进。至天启被克,淳军各部列陈城外,叶增遂令封城门、俟王驾,而她见大局已定,方略略搁下悬了许久的心,索性一次将药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养外伤、调复神智。

为防再有反复,她又刻意锁了他的各处骨穴,纵算此间有何不期之变,也不至于祸及他人。

直至今日,她见他转醒之后神思清明、意识无缺,这才放心地解开了施于他身上的无形桎梏。

……

末了,霍塘说道:“衍雨医门行此一事,并非仅是为了创造不败战将,而是冀望叶将军‘兵武安国’之念,可以同这‘名将之血’一并长存,不灭于此世间。”

叶增听见“长存”二字时,微微皱了皱眉。

秦一却已经问出口:“何以长存?何以不灭?”

霍塘欲言又止。

秦一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仿若无形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开口回答。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摊开心中所想:“将军与夫人的长子眼下已满三岁,不如……”

“妄念。”叶增冷冷打断她。

霍塘立即噤声。

听闻旁人提起长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齐凛睹此,深知此事又触动了她的心结,便上前来,俯身替叶增进药,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军务:“将军昏迷多日,尚不知近来变故。”

叶增望一眼秦一,秦一会意,带着霍塘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出帐,他才问:“有何变故?”

齐凛便将近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向他陈来。

叶增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中的药一碰未碰。听到最后,他搁下药碗,问道:“三国近来可有向我军通使?”

齐凛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又皱眉道:“一旦鄂伦部发兵之事遍闻中州,属下恐三国必将趁机来衅。目下最紧要之事,乃是王驾不至,贲室无主,天下难定。”

叶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劳你跑一趟南面了。”

“还望将军以详令示下。”

叶增道:“示我军威,令三国不敢北踏阳关。若能兼获王上之所在,则大事可定。”

齐凛二话不说,垂首奉命。

叶增又问:“你方才说,为了将北蛮铁蹄拦阻于天拓海峡以北,军中已派人前往澜州,求援于晋国与羽族云氏?”

齐凛点了点头,“此乃夫人之策。”

叶增沉思,未即答话。

齐凛便又道:“夫人还给了我等一样信物,说是只要能将它送至云氏手中,则鄂伦部发兵必不为患。”

“云氏、鄂伦部……”叶增终于缓缓开口,却又止于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

齐凛离去后不久,秦一复持药入内。

叶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天册四年冬,我领兵出海、抵御晋军来犯的那一回,曾与云夫人在阵前一晤。”

此言颇突兀,她平静地抬眼回视他,待他下文。

叶增继续说道:“当时我疑淳军之中有细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飞风流音’之术。”

秦一动作轻滞。

“你被王上下诏驱离毕止,”他问说:“可是与此有关?”

她定定地立着,半晌方应道:“是。”

叶增便不再言语。

又过了半晌,秦一再度开口:“……一直瞒你此事,是我之过。”

叶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秦一蓦地湿了双睫。

“王上当日并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绪,“然而嚣儿何其无辜,倘是……”

他止住她的话:“此事错不在你,你亦无需揽咎自责。我身负国之厚恩,手握三军重权,区区一个疑反之名,又有何担不起的!嚣儿既是姓叶,那便有他该走的路、该吃的苦。”

略微停顿后,他又道:“齐凛方才向我所言,你必都听见了。”

秦一不再掩饰,点了点头。

“诸将以为眼下之局面仅是因三国作祟,此事你又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