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阵前一艘艨艟逆浪航回,有士兵泅水登上楼船,背上扛着一面已被海水打湿了的素旗,敏捷地攀爬上第三层甲板,高声报道:“禀将军,晋军方才出阵来犯的数艘斗舰之上并无一兵一卒,皆是空船!此面大旗被晋军缚于打头阵的那艘斗舰弦上,属下见其上有字,特意拆下带回、前来呈禀二位将军。”
彭泽成怔了一怔,伸手接过那面湿漉漉的宽旗,随即冷声吩咐道:“但回阵前待命。”
“是!”士兵领命而退。
他将皱作一团的旗帜展平,持与叶增相看,就见那上面的墨色早已被海水晕没开来。二人辨认了一阵儿,才隐约看出上面写了什么——
“晋国山多峻拔陡险,甲士亦非平平之辈。久闻叶帅不败之名,特来引军整众瞻望。然海上风急浪大,此处固非会猎之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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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阅毕,当即冷了脸,又马上抬头,举目望去。
便见在这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之间,远处随海浪起伏不休的晋军船阵已然层层调头转向,渐渐隐没于这浓雾之中。
彭泽成一把将那旗帜揉攥于掌中,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道:“料不到晋军竟窝囊到了这地步,竟当真连一兵一卒都不敢派出阵来与我军相战——见我军战船调头就跑也罢,竟还寡廉鲜耻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扭头,问叶增道:“若按叶将军先前所言,晋军眼下既退,王上又不怿与之为战,我军是否亦退兵回港?”
谁知叶增竟摇头,沉着脸答:“今日恐非能如此简单。”
彭泽成跟随他的目光,亦眺目打量那已于浓雾之中辨不出阵势的晋军,有些不解,“将军此言何意?”
叶增却不再回答。
几乎是转眼的功夫,远处雾中忽又有船影出现,先是一艘,然后后面又跟了五艘,再往后则是十三艘,如此渐次叠加而起,层层船阵黑压压地破雾而来,放眼看去竟望不见头。
那船形远看并非晋国海军所用,船阵的排列又有些奇特,二人皆凝目观望,不置一词。
待其又驶得近了些,才可看清为首的那艘整船狭窄轻利、船身后部建有望楼、船首长而尖削并置撞角——俨然正是战舰无疑!
彭泽成看清,脸色霍然一变,“竟是羽人的战船!”
叶增闻之皱眉,前迈一步,臂抵船栏,低低重复道:“竟是羽人的战船?”他轻轻眯眼,“晋军竟与羽人相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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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船乘风而来,大有倾浪领阵横击淳军之势。
彭泽成虽有叶增授命全权迎击晋军,但却不敢于此刻对羽人轻举妄动,只是急问:“叶将军,我军是否出击?”
叶增缓缓摇头,神态竟极镇定。
弹指之间,为首的羽人战舰已然驶进距离淳军船阵一里之内,接着又毫无征兆地,船中由四根长桅拉起的高大巨帆竟被飞快地连续降落三面,船速于是骤减。
海上雪雾之中,有一个身影自那艘船速趋缓的战舰之上腾然跃起,凌空凝翼,展翅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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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丝毫不可预料的意外令淳军上下一时震惊,士兵们皆怔然抬首,眼不眨地凝视着渐飞渐近的那一人。
淳国海军出海作战,除主帅所在的帅舰之外,通常亦会置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分布于帅舰之周,用以迷惑敌军。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羽人竟是毫不迟疑地笔直飞向叶增所在的楼船,就像是早已尽知淳军阵中的一切排布,令众人诧异之下又不由感到有些惶惑。
彭泽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振翼穿风,就要直扑船上此处,这才陡然惊醒,当下急匆匆地去摸身后的短弓,意欲张弓射之。
然而却被叶增一把挡住。
顾不得开口去问,彭泽成便见那人已然凌近船头,一头未束的长发飘荡在海风中,沾染了雪雾的面庞如冰般素净。
竟是一个女人。
她收翼下落的姿势雅态轻盈,足尖先是轻点淳军楼船桅杆,又跳至女墙之上,最后转身一迈,分毫不差地落在叶增身前站稳。
在等待双翼消散之时,她幽然宁静地打量了一番楼船上下,而后罔顾周遭众人,直视叶增,微微一笑道:“自当年河南大营一晤,叶将军别来无恙?”
【十七】
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字字融入雪雾之中。
随此话音轻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刀剑离鞘的刺声,数十柄凝有寒霜的利刃切开雾障,齐指向她。
云蔻气定神闲地看了一遭这些忠心耿耿的淳帅亲兵,并不为这些兵器所慑,反倒逼上前一步,隔着层层刃网,再度一笑道:“叶将军麾下之忠勇,亦是一如当年。”
叶增不发一词,却将目光投向她身后远处。但见海上薄雾深处,那连舰无边、暗影绰绰的羽人船阵已不再前进,仅游弋于两军射程之外,俨然并无进攻淳军的意图。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令亲兵收戈,正色望向云蔻,“夫人当年千里传谕河南军前之事,我亦记忆犹新。”他侧身,扬臂指向身后,“还请夫人上战楼。”
云蔻轻轻颔首,神色并无一丝犹豫及怀疑,缓缓自两侧手持利刃的淳军士兵之间步出,走向帅舰战楼之上。
叶增亦转身,并不与麾下众人多做解释,仅对身旁的彭泽成道:“此人是我旧识,亦曾于王上有恩,彭将军不必疑惧。”他话中微顿,抬目又看向远处,“然而今日海上雾大,淳军东西两翼船队多滞无用,彭将军可收兵了。”
彭泽成先是一愣,随即一扫脸上先前的种种惊诧迟疑之色,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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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楼之上寒冷刻骨,云蔻的束衫长发被冷风扬起,瘦削柔软的身体仿佛会被风一吹即走,然而从容不迫的背影却令人不敢小视。
她步履轻捷,行了数步停下。回首看见叶增亦上得楼来,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较之当年益发成熟稳毅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言语之中薄露赞意:“近三年未见,叶将军更是英武出众。不曾想我与将军再次见面,依旧是在军中。”
叶增于战格之后站稳,语气毫不拖泥带水:“此处无人。夫人今日此来所图为何,还请直言便是。”
“叶将军的脾性竟是丝毫未变……”云蔻淡淡抿唇,亦不虚与委蛇:“因闻淳军此番是由将军挂帅领阵,我才特地前来一见——欲请将军勒兵退避,借我海道,使我战船能够北上袭击鄂伦部南部海港。”
“断无可能。”
叶增的声音如这周遭空气一般冰冷,语气决然不留余地。
他的反应正在云蔻预料之中。她轻轻地笑了下,神态并不退缩,“当年若无我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恐怕如今被囚于毕止城北的当是淳王,而叶将军又岂能像今日一般身居要位、掌攥重权?你们东陆人常说做人须当‘知恩图报’,可将军此刻竟要拒绝我的请求?”
叶增沉默片刻,依旧摇头,“夫人当初之恩,纵使要报,亦不当在今日。淳国如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我淳国海军断无可能允让旁人侵袭鄂伦部南部海港。倘若我今日让羽族战船安然横跨天拓海峡,那必将置王上于不信不义之地,而我叶增亦将是不臣不忠之人。夫人今日所请,恕我断无可能答应。”
“倘是我军今日执意要横跨这天拓海峡,又如何?”
“那便需得闯过我淳国海军的船阵——两军交战,胜者进,败者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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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蔻转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淳国海军虽傲视东陆诸国,但羽族长舟亦非朽木,叶将军以为我军不敢与淳军在海上交战?”
叶增面色沉毅,“我自不敢小视羽族战船。然而二军一旦交战,夫人亦不敢言羽族必胜。”他转目对上她冰一般的眼神,“今日淳、羽二军若是交战,晋军必将趁机得利——夫人是以为我会顾忌这一点,才敢来我帅舰之上向我借这海道。但夫人却不知,我叶增从军十二载,从未做过不战即退之事。今日淳国海军扬帆在此,夫人欲战,我必奉陪。”
云蔻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却无言。
叶增转身望向海峡以北,又道:“羽族战船意欲横跨天拓海峡偷袭鄂伦部港口,倘是先与淳军在此交战,能否得胜姑且先不论,但这战事一起,夫人以为扼守瀚州南部港口的蛮族人会毫无警觉?这偷袭一事,必将变作个笑话了。今日若为夫人计,率船退军乃是上策。”
云蔻无声凝立许久,眺目遥望雾海连天的北方,终是冷冷一笑,“羽族今日必欲跨海攻打鄂伦部,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将军为国不肯不战而退,我亦为国不能不战而退——看来今日淳、羽二军非得分出个胜负高下不可了。”她顿了一下,“但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断不会做便宜鄂伦部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办法,可使二军不必交战便得胜负之分,却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夫人请说。”
“请将军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叶增闻言皱眉。
她轻瘦的身形似无缚鸡之力,然而所出之言却透着一股张狂的意味,竟不容人怀疑她此刻的决心。
思虑片刻,叶增才开口:“夫人若执意如此,我自无不应之理。然而我有三个疑问,夫人须得先为我解惑,我才能应夫人之请。”
“将军可问。”
“其一:晋军出兵犯我淳国海疆,竟在船阵之中挟裹羽族战船、以便羽族能够避人耳目北上攻打鄂伦部——此事是晋军奉天启裴氏之命,还是与羽族私相勾结所为?”
云蔻低笑,“虽说‘私相勾结’难听了些,但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的盟约确为秘结。东陆诸国只道晋王王绍威窝囊,多年来畏服天启、偏安一隅,却不知他虽生性懦弱,可却并非昏庸之主;若为晋国国祚计,晋王亦有自己的打算。如今淳国军威大盛,与天启裴氏必有一战,淳王若是一朝入主天启,难保不会与向裴氏称臣纳贡的澜州三国清算旧怨,而当年因畏战不肯出兵救宣帝的晋国,必是首当其冲。晋国于两年前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结盟,便是为了倚仗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的军力,以防备将来不知何时会至的兵祸。然而因怕与羽族结盟一事得罪天启,晋王便从未敢将与云氏的盟约公布于天下过。今次晋王奉天启之诏发海军讨伐淳国,恰可为我云氏出兵攻打鄂伦部提供绝佳屏障——云氏不要晋军一兵一卒,只要战舰随晋军船阵出海,晋王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而我本以为淳国海军由叶将军挂帅亦当是天赐我云氏良机,谁知今次我竟是错了。”
“原来如此。”叶增沉眉,“按此看来,今日晋军方与淳军接战便轻易退走之举,倒是合情合理。且今日雾大,晋军挟裹羽族战船一事别无旁证,天启纵是得知羽族亦于今日出兵天拓海峡,亦不会将此事与晋国联系起来。”
“将军可继续问了。”
叶增点头,接着说出他的第二个疑问:“据我所知,鄂伦部与羽族多年争端已决,而宁州战火能熄不易,云氏今次为何要主动撕破二族和平、再度开启战端?”
“我倒要反问将军:淳国南疆既已承平,淳王为何还欲举兵南下攻伐裴氏?”云蔻不待他答,便又冷笑道:“不过是因四字:国仇私恨。我羽族今亦如此。当初鄂伦部连年来犯,焚我森木、毁我家园,云氏阿格斯城邦世居勾戈山脉东麓山林,在数以百计的大小战争中皆是二军冲突的主战场所在。羽族与蛮族之战跨逾十数年,虽由各城邦共同出军联手抗击蛮族兵马,但云氏在宁州战场上的损失却是各城邦中最为惨重的。如今鄂伦部兵发瀚北,无暇顾及草原南部诸事,此正是我云氏跨海复仇、侵夺其地的大好机会。至于我与鄂伦部之间的私恨……”她的话语微顿,目光亦变得复杂了些,“我想以将军的脾性,必然没有什么兴趣多听。”
叶增沉默少许,抬目正视她,“便请夫人回答我最后一个疑问:此番淳军出海,在我帅舰之周还有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夫人是如何知晓我人在此船之上的?”
“将军若怕淳军之中有细作,则大可不必。”
“还望夫人据实以告。”
云蔻看向船下翻涌不息的海浪,有一丝犹豫之色自她面上骤然闪过。沉吟须臾,她终究还是坦然回视,平静地道:“不瞒将军,是我自己听见的。”
“将军或许知道秘术,但不知是否听说过飞风流音术——通习此术修为深厚者,甚至可以听见百里之内一人一物的动静。”她慢慢地道:“我今日能够得知将军在此船上,便是托赖这飞风流音术了。”
叶增未见有多惊讶,皱眉深思之后,竟道:“夫人此言倒是解开了我心中多年来的疑惑。当年夫人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手无先王调兵札子,又称先王曾留密诏与近侍,然王城中人皆被先王长子所杀,故而先王遗命无从得出。其时军情紧迫,我并未追究夫人是如何得知先王欲调河南兵马入都一事的,只是选择相信夫人所言,即刻提兵北上、拱立王上即位——今日想来,夫人当初必定亦是靠这飞风流音术得知王城中事的。”
云蔻点了点头,暗下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又貌似不经意地问:“将军知晓我是一儿的老师,却没有什么想再多问的了么?”
叶增触上她内蕴深意的目光,面色却波澜不起,“并无。”
云蔻不由微笑而轻叹:“如此看来,一儿能够嫁与将军,亦是她的幸事。”话毕,她扬眉,“将军既已问完,便请将军践诺。”
此时风正大,叶增抬手抹去眉头一点凝霜,转而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夫人于我淳国有恩,亦曾教养内子多年,此番阵前比武欲以何为试,我叶增皆遵夫人之意。”
“叶将军果然大将之风。”云蔻亦毫不谦推:“既然如此,我愿与将军一试射术。”
叶增闻言不加迟疑,转身冲下方甲板上的亲兵喝道:“呈弓来!”
立时有数名士兵自下步上战楼,将所携弓箭置于二人面前。其中一人上前,将叶增平日里所惯用的佩弓呈上来,又将盛满箭的牛皮箭箙交至他手上。
叶增持弓挎箙,指了指由亲兵搬上来的数把弓,“夫人若不嫌弃,可从中择一而试。”
云蔻上前,毫无犹豫地挑了一把中规中矩的角弓,随即用手轻轻抚摸了弓渊一阵儿,状甚感慨:“将军或许不信,我已有二十年都未曾张过弓了。”说着,她缓缓引弦试弓,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娴熟,“倘是一会儿出丑,还望将军莫要笑话。”
“岂敢。”叶增定睛看着她的动作,问道:“夫人意欲如何比试?”
云蔻回头看向他的弓。那弓弓长六尺有余,角筋等处做工极为精良,一看便知是膂力绝人的上军之将所用。她遂笑了下,“叶将军勇武过人,能引十钧强弓;又自幼出身猎户之家,想必射术精湛。我不弹此调已久,若与将军比试射程远近、命中精度,定是置自己于下风。幸而我有良箭,可与将军比试射速。不知将军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