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他便不再理会乌赫曼,手下急抽一鞭,催坐骑小跑,没过多时便赶上了在前方领阵策马缓行的叶增。
“将军且慢。”他的声音不急不躁,目光不逼不衅,简直与之前拔刀相向的那个无礼蛮族王子不像是同一个人。
叶增偏过头看他一眼,神色亦无所起伏,淡淡应道:“大王子。”
博日格德轻指他座下:“将军的坐骑可有名字?”
“赤绝。”叶增眼望前方,吐出这二字时嘴角有些扬起。
博日格德略为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赤绝。”又抬头问:“这名字在东陆话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叶增想了想,才道:“只怕说了,大王子也不能懂。”他的目光扫向博日格德的坐骑,半晌后眉轻扬,“鄂伦部的军马,确是世间少见的极品良骏。”
博日格德却摇头,微笑道:“将军的赤绝与我的坐骑一样,都是纯种青火马。鄂伦部的青火马向来最难被驯服,且还会比一般的战马更费口粮,因而少有蛮族武士愿意选青火马做自己的战马。十年前休国向鄂伦部跨海高价求购上等军马,却不知这青火马配给一般的士兵们便是浪费。”他抬鞭指了指座下马身,“我的这匹坐骑,当年前后摔断了我七根骨头,才心甘情愿地跟了我。”
叶增低眼看赤绝,像是在回忆,“我只断了三根。”
博日格德大笑出声,金发粗辫在肩头抖个不停,“照此说来,将军驯马的功夫竟比我强?”
叶增亦笑,可眼神中却含了一丝锋锐,“它日若有机会与大王子会猎于北陆,自当一较高下。”
博日格德闻言,笑意渐渐消止,“我倒是希望,此生都不要有机会与将军在北陆相见。”
“那大王子是想与我在东陆一较高下?”
“自然也不想。”
“如此,则大王子此番出使淳国正合我上心意。”
“哦?”博日格德眼中霎然亮了下。
叶增却不再多言,只道:“我上已在宫中摆宴,静候大王子驾幸。”
远处王城隐约可见,他握着马缰的手指稍稍一紧,赤绝蹄下便加速轻跑起来。
四杆黑旌执引一干天翎军人马拥簇在后,护卫着博日格德及其亲随一行向王城行进。
博日格德望见叶增在前对几名天翎军参军低语吩咐了一阵儿,似欲抽身离阵,便拍马紧跟上去,问道:“将军竟不与我一起入宫?”
“家有娇妻幼子,恕我不能多做奉陪。”叶增拨转马头,纵马离去前深望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我上年轻刚明、深解臣下之意,大王子此行必有所得,不必多虑。至于我在不在场,并不重要。”
【四】
宫人入报北陆鄂伦部使节一行已入王城时,先行策马驰归的天翎军参军正单膝跪在殿中,一字不漏地向孟守文回报叶增迎使诸事始末。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坐着,只在听到博日格德与叶增城外刀枪相峙时笑了几声,末了问道:“他走前有嘱咐什么?”
参军道:“叶将军让末将带话给王上:臣之奏议与前夜无异,倘能与北蛮定盟,此臣之幸,亦淳国之幸,王上可自斟酌之。”
“退下罢。”
待人被屏退,孟守文唤过立在殿角的齐凛,面无表情道:“国之大事,他叶增倒是说得果决,莫非以为我不知他心中图的是什么?”
齐凛脸上挂起笑,“叶将军所图无非为淳国强兵而已。”
孟守文思虑良久,抬眼问:“你以为如何?”
齐凛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王上想必心有定数,何必再问微臣。”
数月前叶增奉谕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叶增此去的真实目的乃是于永沛、西川、剑阁、河南、河北几个大营中擢选精兵、交由亲将分部严练;另又掩人耳目地在泉明齐家业下分设军器监,日夜锻甲造镞。
至于为何南面承平却仍要秘密练兵,已是无需多言。
淳国自菸河一线经古戈壁、岐水、铭泺山南下,至天启一路绵延数千里,倘是一朝举兵,莫论过长的补给线难以继足,便是数万大军亦难快速统协推进。
叶增想要的无非三样:一群能够耐苦快进、攻城陷地的精兵;足够坚韧却又不会增添辎重负担的轻甲利镞;以及能够长驰不休、血统纯正的上等军马。
这前两样孟守文能应允的自当满足他,既予他时间和机会由他亲赴边军选兵分练,又由齐凛牵线出力使齐家同意业下秘设军器监,可唯有这上等的战马良骏——便是倨傲成性的孟守文也不得不承认——是淳国出产不了的。
北陆雄骏,九州闻名。
单是叶增的这一匹当年从休国山寇手中剿来的北陆战马,便已令淳国王廷上下的世家武臣们羡煞多时。
然而北陆虽多产骏马,却也非出钱便能买得来的。
鄂伦部过去七年间吞并了瀚州南部七个蛮族部落,几乎掌控了整个瀚州南部的草场牲畜,兼又派兵控扼了瀚州通向东陆的数个港口,若想从北陆跨海购买军马,不论是向鄂伦部还是向更北一些的呼布什、沙驰、乌咶等大部落,都避不开要与鄂伦部打交道。
可鄂伦部在过去数十年间,除了十年前那一次因与宁州羽族战事胶着、欲请休国出兵袭扰澜州羽族而同意跨海卖了一批军马给休国之外,便再也没有向东陆的诸侯国卖过一匹马。
孟守文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久而轻抬眼皮,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情愿:“他叶增此番是想要我做一回叫花子,去为他向鄂伦部讨要战马。”
齐凛垂首笑道:“想来鄂伦部此番亦是有请于淳国,王上去讨这马也算不上难堪。更何况,王上若欲南图天启,亦不得不防身后北陆出事,倘能与鄂伦部定盟,则可放心起兵南下。”
“道理自然如此。”孟守文低哼一声,“可也得看看鄂伦部此番究竟是想要图淳国什么好处。”
齐凛颔首:“王上说的是。”
“任是撒手不管使节宫宴,只愿回家坐拥娇妻,他叶增也真是做得出来啊。”孟守文眯了眼,神情似笑非笑:“倘非看在他初得爱子的份上,我必不饶他此等轻君怠上的行径。”
·
叶府后院,青苔横生。
高高的朱墙一端忽而扫过一阵细风,一袭素纱逾墙而入。
秦一立在梅枝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细腰轻骨、万分熟悉的女子背影。
女子缓踱两步,悠然转过身,却在触上她目光的一刹那愣住,半晌才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笑道:“一儿。”
“老师。”秦一垂首行礼,又直身望她,语气淡然:“叶府正门大开,老师为何偏翻后墙?”
云蔻静了静,不答反问:“我自入城以来便未发出半点声音,你如何知晓我的行踪?竟能在此处等着我。”
“我已等了老师一个时辰,老师何来迟也。”秦一盯着她,“北陆鄂伦部派人出使淳国,老师又岂能忍得住不回来看看?老师之所以不过叶府正门,是不想让将军知道老师回来了,以免被鄂伦部的人探得端倪;只是将军出城迎使尚未回府,老师大可放心。”
云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拢起袖口,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秦一走近她,低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北陆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可是与鄂伦部的主君哈日查盖长得很像?”
云蔻脸色微微一变。
秦一又问:“老师有没有想过,倘使当年不曾遇见那个人,现而今便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云蔻垂睫,掩去眼中奔涌流淌的情绪,平静地答:“当你生在乱世,有时便只有一种可能,而你也毫无选择的余地。”
“老师当初不辞而别,如今阔别两年又见,却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秦一的声音低下去,“老师这两年,定是回了澜州的擎梁半岛罢。”说到这里,她又皱起眉,“澜州的云氏家族当年是怎样对待老师的,老师为何还愿意再回去……”
“你有时真不该如此聪明。”云蔻微笑着喟叹,“淳国毕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当年你祖父在我最苦难无依的时候施我以援手,此恩我今生都不会忘。如今你已嫁人,我若仍留在秦府,岂不奇怪?可倘若要我待在这叶府中,又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会连累你与叶将军。”
“老师……这两年在澜州还好么?”
“怎会不好。”云蔻的笑意淡了些,“他们既然能摒弃前嫌旧怨、在两年前主动来找我,便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秦一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其中读出一丝言不由衷的意味。
云蔻却将目光移向碧空淡云,缓缓道:“澜州的擎梁半岛,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我至亲的兄弟们呐。就算是恨,可这恨又能维系几时呢?”
“那老师对鄂伦部主君的恨,”秦一忍不住问:“可有消解的一日?”
云蔻的脸色瞬时变得晦暗。
秦一却紧逼道:“老师心中其实从来就不曾忘却过他,何苦还要继续骗自己?”
云蔻猛地站起来,身周腾起薄风,一袭素纱蓦然高扬,怒意似湍流般不为所控,紧咬的牙间迸出三字:“他不配。”
秦一无声轻叹,“莫非老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惦念么?”她又道:“从前我未婚配生育,不能明白老师的心情;可如今我亦生子,自然了解老师心中的苦楚和悲痛。”
“别说了。”云蔻转回头,脸上怒色仍存,可目光却已屈软。
秦一低眼,“此番鄂伦部大王子出使淳国,恐怕不仅是为了国事。老师亦是聪明人,无须我再多言。只是希望老师莫要再做悔事,重蹈当年覆辙。”
云蔻深深闭上眼,卷长的轻睫在微微颤动。
秦一以为她会落泪,半晌后却见她睁开双眼,目光水润淡然,好似苦痛已洗,俨然已回复了平静。
云蔻开口:“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不带我去看看叶家的小将军么?”
这称谓让秦一抿唇而笑,“不过是才满月大的孩子,老师这话非要折煞了他不可。”
“他是叶将军的种,又有你这样的娘,焉有不成材之理?”云蔻的话颇有些肆意,倒像是在打趣。
秦一脸红,笑着拾裙让路,引她向西院的暖阁走去。
入得门内,云蔻便放轻了脚步。秦一则屏退乳娘,亲手将襁褓抱过来给她瞧。
云蔻甚为期待地向襁褓中张望,就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露在外面,又听见秦一在她耳边道:“双名存嚣。”
“好名儿。”云蔻打量着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他的小脸,笑道:“已能看出长得有几分像你。却不知这孩子的脾性,是不是会跟了叶将军。”
孩子似乎被她二人的说话声扰到,开始极不安分地在娘亲的臂弯里扭动起来,力气之大,让秦一几乎抱他不住;未几,他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之高,惊得屋外鸟雀俱飞。
秦一久哄未果,累得额角渗出细汗,禁不住想要唤乳娘进来。
可云蔻却拦住她,注视了这孩子一阵儿,抬起手臂,将左腕上从不离身的那只云纹石镯褪了下来,然后轻轻放入襁褓中。
秦一看清,惊诧地抬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云蔻止住。
孩子一下就被这从来都没见过的物什吸引住了,目光粘在那石镯奇特的云状花纹上,渐渐忘却了哭泣,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嘴角流出一缕口水,恰滴在那石镯上,最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从澜州动身时没带什么好玩意儿,”云蔻看着孩子的目光柔软温善,“这个便当是给嚣儿的见面礼罢。”
“太贵重了……”秦一喃喃道。
她自然知道这镯子对于云蔻而言意味着什么——云蔻的飞风流音术能够修习得出神入化,绝少不了这只石镯的功劳。
“收下罢。这镯子自我祖母传给我至今,已有快三十年了。倘非当年因缘得识你,我也无人可送。有时想想,若是能够做个平凡人,也许活着就不必那么辛苦。”云蔻抬头,“可我的祖母却要比我幸运多了,她在最好的年华,遇上了她觉得最好的那个男人;而我的祖父,至死也不曾辜负过她一分。”
秦一默然。
云蔻又道:“我累了,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累了,便让它在你这里歇一歇罢。倘能帮到你一二分,亦是它的福分。”
秦一笑得有些涩然,“可老师却不知,我如今也只想做个平凡人罢了。”
“哦?”云蔻有些诧异,“莫非叶将军至今依然不知你通秘术一事?”
秦一缓缓点头,“他掌攥重兵,平日里所参所议者多为国之机密,在府上也不曾多与我谈及军中大事;倘是让他知道我能听旁人所不能听、知旁人所不能知,老师觉得以他忠君恪己、磊落直白的个性,该将如何对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