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昭也冲过来扶,姜姬撑住侍人探身过来:“怎么样?传御医来!”

  黄松年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刚才眼前一花,有些坐不稳。”

  姜姬叹气:“老相,何必如此?”

  黄松年苦笑摇头,抬头目视此女:何等绝色之人?怎么就落在大梁了呢?

  “公主龙威日盛,某不堪承受,失礼了。”

  ——你太厉害了,你喘口气我就被你吓到了。

  姜姬沉默下来。

  看来,黄松年也发觉了。

  她其实已经不会放过世家了。不管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

  她想了想,让毛昭送黄松年回去,转而请来龚香。

  龚香就在旁边的副殿内,听到传唤立刻就过来了。见到她,先笑:“公主还是早些回到屋里,与将军相亲去吧。国中近日无事,不需公主操心。”

  姜姬也发笑,摆摆手,请龚香坐下,道:“我想请叔叔去看望一下黄公。”

  龚香听过数次黄松年再三劝诫公主放过世家的事,闻言失笑:“黄公年高,心肠软了。”

  以前凤凰台死的人少吗?哪一年都不少。偏偏是公主杀人,黄松年看不下去。

  他还是不懂公主啊。

  姜姬:“但我需要他和徐公站在我身边。”她顿了一下,“活着。”

  姜武从江北平安回来以后,大梁已经是她囊中之物。

  她开始思考在什么情况下登基最好。

  造成的影响最小,造成的伤害最小,获得的反对最少。

  她想“和平演变”,最重要的就必须让她的登基能被更多大梁人接受,不会让他们心生反感。

  那黄公和徐公就必须站在她这边了。

  这样能给天下人造成一个印象,那就是她做皇帝,黄公和徐公都是赞同的,甚至是乐于送她一程的。

  她想在这两个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登基。

  所以,黄公现在不能出事。

  也不能再继续明着反对她。

  但问题在于黄公并不傻。她不能只哄着他,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去骗。有些事,她需要让他明白。

  她这边已经会意会的方式让黄公明白她不会放过世家了。

  现在,黄公是听不进她的话的。

  这时就需要另一个旁观者去替她“解释”,说服黄公。

  “叔叔,只有你能帮我了。”姜姬握着龚香的手轻叹,“我实在是发愁呢。”

  龚香握住公主柔软温暖的小手,玉指纤纤。

  他笑着说:“公主放心就是。我这就去拜访黄公。只是我去之前,公主还请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些人,公主杀不杀?”

  姜姬笑着摇头,“只是打算关着而已。”

  如无意外,这些人大概要老死凤凰台了。

  龚香笑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告诉黄公了。”

  黄家。

  黄松年从宫里出来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是被人抬下车的。

  宫中御医也紧跟着出来了,见到黄松年的样子,当即立断先灌了他一小盅参酒。

  这是医神的神药。

  公主珍惜得很,出宫前特意赐下来的。

  参酒下腹,黄松年原本腊黄的脸色才缓过来。他就是一时疲惫加上悲哀,有些撑不住了。这口气缓过来就好了。

  御医道他们会在府上打扰十五天,十五天后无事,他们才会回宫复命。

  黄家人自然惊慌不已,抓住毛昭细问,毛昭摇头不答。

  公主强留江北江南各地世家,人自从进了凤凰台到现在生死不知——这种事绝不能泄露出去!

  黄松年挥退家人,只留下毛昭。

  毛昭叹道:“公主说的对,黄公,何必如此?”

  黄松年:“……”毛昭:“百废待兴。公主不除世家,粮、钱、人从哪里来?”

  黄松年:“……大概,是我这个老人最后的坚持了吧?”他仰天远望,“我痴长九十余年,从踏入凤凰台的那一天起,从没遵照本心说过一句话。现在,我想做点事。”

  毛昭冰冷道:“黄公,你不过是想全身后之名罢了。”他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想找死,可公主是不会让你死的!你与徐公就如同她宝座上的明珠,她是一定会留你们的性命的!”

  “你看公主不会杀你,就如此狂妄,难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吗?”毛昭质问他。

  黄松年冷静地说:“我若死了,公主当会善待我的后人。”

  毛昭抢白道:“你死前设局陷害公主,还令她的打算落空,你觉得公主会如何善待你的后人?”

  ——让人有苦说不出,还要跪下磕头谢恩的法子,难道公主想不出吗?

  ——根本用不上公主,那王姻就能整死黄家后人!

  毛昭气急败坏,语重心长:“黄公!三思啊!!”

  恰在这时,外面人进来通报,道龚香来访。

  毛昭起身道:“必是公主令他来劝你的。我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不等黄松年说话,他就让下人带他从另一边离开了。

  黄松年被毛昭这个小孩子教训一顿,有点沮丧,想到龚香一会儿就进来了,更不想见了。

  不过龚香进门时,他还是拱手问好。

  龚香:“老相,身体可好?”

  黄松年不用装就是一副病容,指着榻前道:“无事。坐。”

  龚香落座,客客气气地说:“公主担忧老相的身体,特意令我前来问候。老相,有何心事,不妨与我述说一番,也好排解一二。”

第768章 新世界

  黄松年靠在凭几上, 沙哑地道:“我一切都好, 不劳龚相挂念了。龚相若无事, 还请回吧, 我要休息了。”说罢就自顾自的推开凭几躺下了。

  龚香对这个老头子可没什么客气的。公主的人性中最可贵的一点就是爱护弱小, 黄松年在她眼中就是老弱, 所以才会百般容忍。

  想想公主当时是如何对他的?那时的手段施展半分出来, 黄松年还敢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龚香:“黄公可愿听一听公主在鲁国的故事?”黄松年背对着他没有动。

  龚香知道他不可能睡着,缓缓道:“我父龚楣与王情同手足。我父听闻王在宫中骤毙, 在家中也倒下了,从此做了三十年的活死人, 无知无觉,屎尿不禁。那时我才刚刚落地。”

  屋里很安静,黄家的下人也走远了。

  龚香娓娓道来。

  “朝午称王后,龚氏闭门不出。我在家中长大, 受父亲教导。父亲困在七尺榻上, 脾性暴烈。他本桀骜,自诩不凡, 却成了一个废人, 难以服众。”

  龚香轻轻笑了两声。

  黄松年听到了,翻身坐起:“你父临难, 你因何发笑?”

  龚香不答, 继续道:“我父在榻上躺了三十年, 我也在家中读了三十年书。直到公主随先王归国。我父极为欣喜, 结果大喜之后, 骤逝。”

  黄松年目瞪口呆,一桩极为惨烈的故事,龚香语气轻松,口述之人不觉得悲惨,听的人更觉古怪。

  龚香:“我便离家,投身于先王。彼时与公主相闻不相识,此为我今生至憾之事。”他摇摇头。

  黄松年听出了兴趣,问:“难道当时的公主不像现在这样?”

  龚香反问:“一个不足叫角年纪的少女,谁会放在眼里?”他自问自答,“我就没有把公主放在眼中。国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把她放在眼中……不,有一个人曾看出了公主的不凡之处。”

  黄松年:“此人何在?”

  龚香:“他与公主有半师之谊,论起来,还能称公主一声小姨。”黄松年皱眉:“此人是何年纪?如今在何处?莫非仍在鲁国?”

  龚香笑道:“在先王逝世之后,公主赐了他一杯毒酒,全了他的臣节。”

  黄松年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龚香悠悠叹道:“他号玉郎,人称冯家玉郎。公主爱惜他的人品,敬佩他的品格,不肯折辱于他。”

  ——于是就送他去死吗?!

  黄松年冷笑:“那你呢?”

  你现在活着,是公主的折辱吗?

  龚香笑道:“我?我当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动弹不得。”

  黄松年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当时在鲁国趁其父亡时夺权,手段竟如此酷烈!

  他还以为她像在凤凰台这样,先说服了徐公,再来笼络他。

  鲁国八姓,冯氏被她毒杀了,龚氏受了刑,蒋氏满门遇匪……

  黄松年倒抽一口冷气:“公主剪除三姓后,你竟然还肯顺从她?你就不怕她要了你的性命?”

  龚香笑眯眯地说:“我还有个故事呢。黄公可知,我刚入朝时,国中有冯氏与蒋氏两姓。冯氏玉郎与公主相交甚笃,蒋氏也有一男子,被公主求爱。”

  黄松年点点头,这倒是符合公主的做法。两边笼络。

  龚香知道他会怎么想,不过他想错了。以前的公主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彼时公主年幼,蒋氏那小儿不肯伏就公主,公主就命人将其缚来,百般耍弄,引为乐事。”

  黄松年:“……”

  这叫笼络?不是结仇吗?

  “后来公主惹怒鲁王,被贬辽城。这小儿后来就做了我的女婿。”龚香陷入回忆中,“待公主年长,我欲为公主择婿,一为魏王;一为赵王。我令这小儿去迎回公主,短短数月,这小儿就被公主所俘,趁我在宫中被公主所擒之时,屠我龚氏一门,连他的妻儿都没有放过。”

  黄松年哑口无言。

  龚香又发笑,“这小儿想必与公主有约在先。以为公主爱他甚重,才愿亲手杀儿屠妻。结果蒋家被流匪灭了满门,他逃出莲花台时,被姜将军带人扑杀,尸骨无存。”他重重的拍了几下膝盖,快活道:“这小东西死得好!哈哈哈哈!”

  黄松年悲哀地看着龚香:这个人,已经疯了。

  龚香笑着对他说:“黄公想必以为我疯了。但我在没有遇到公主之前是白活了!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我遇到公主之后,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我在鲁国为臣,只能握住莲花台那寸大的地方。公主身在辽城时,已经搅动燕、郑、魏三地风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力地说:“我不如公主!世上无人可及公主!”他目光火热地看向黄松年,“黄公可知公主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世家皆亡,公主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我想不出来!你能想出来吗?没有世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黄松年想不出来。

  他也不想去想!

  他连世家会破灭这件事都不愿意去想。

  如果是十年以前,有人告诉他会有人想除掉这世上所有的世家。他会斥其为白日做梦。没有世家,这天下就乱套了!遍地荒蛮,人会重新变得用两只手吃饭,连房子都住不上。没有世家,剩下的人连书都不会读。

  谁要想这么做,就是与天下为敌。

  也不会有人能做到。

  但现在他不敢这么说了。

  从凤凰台到河谷,大姓世家一个接一个败落,百姓仍照常生活。他们耕种,地里就长出粮食;他们纺织,就有蚕吐丝,纺成线,做成衣。

  木匠会造房子,铁匠会打铁造器,陶泥匠会制瓶制罐。

  并没有因为世家衰弱而天下大乱。

  相反,公主用鲁律替百姓找到了准绳,划定好了界限。百姓就安之如常的继续生活下去。

  没有世家选派的官吏牧民,学了新鲁字和鲁律的苍蝇官用极其简陋的方法治民,也并没有百姓不驯的事发生。

  但世家倒下的好处却显而易见。

  河谷成了公主的领地,她令百姓在河谷耕种,河谷长出的粮食就都归了公主。

  从世家手中逃出的奴隶来到公主的地盘上,都成了公主的百姓。

  公主把从世家手中夺来的土地给他们,再利用商人交通,便可使甲地之物出现在乙地、丙地、丁地……

  世家太庞大了,它吞下了太多的东西。公主除掉世家,就会得到世家吞下的土地与人口,以及这两样东西创造、衍生出的财富。

  公主与世家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

  他不能让公主放过世家。

  他也不能示警世家防备公主。

  公主创造的新世界……

  “或许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新世界……”黄松年闭上了眼睛。

  龚香冷笑。

  他可不觉得黄松年会是第二个冯玉郎。玉郎固然想保存冯家,但他会不惜一死也要坚持对的事。黄松年却没有这份决心。

  他连死都不敢。

  既不敢自尽,也不敢惹怒公主慨然迎死。

  如果不是活得够久,龚香可真是看不上他。

  龚香觉得就应该让他知道,公主如今是心慈手软了,她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觉得没必要非要杀人才能达到目的。

  他吓唬够了,觉得这应该能让黄松年想通了,就爽快的告辞了,临走前说会替黄松年向公主请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养好身体了再进宫也不迟。

  黄松年望着他的背影,既敬佩他,又可怜他,复而自嘲:只怕在龚相眼中,他才是值得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