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釜:“我爹没事。叔父,我有事跟你说!”

  顾朝:“你是不是又气你爹了?”穿好鞋起身往外走。

  顾釜:“我爹真没事。叔父,你听到外面的流言了吗?”

  “听到了。”顾朝,“先看看你爹去。”

  顾釜:“他真没事!”

  叔侄二人在顾九床前继续聊。

  顾九觉轻,醒了就不容易睡着,合衣坐着听他们说话,听天书似的。

  顾朝:“外面的流言你不必去管。”

  顾釜:“可城外已经有很多百姓搬走了。”

  顾朝:“只是一些小民而已,不必惊慌。马、钱、赵、杜这几家可还坐得稳当。”

  “他们那是走不掉!”人离乡贱,对世家尤其如此。他们在樊城经营数十代才得到了现在的地位,换一个城市就意味着重新开始,不是谁都有这个魄力的,越大的家族就越不容易。

  众口难调。

  顾釜说的是实话,顾朝挑眉道:“他们走不掉,就只能跟我们顾家站在一起。我顾家当时可只是吞掉了一万人马而已!”

  用兵一时,养兵千日。蒋家在的时候,这么多兵马都由蒋家去养。不过那时整个樊城的钱也都在他们手中,除去每年需要贡给乐城的三瓜两枣之外,剩下的尽入蒋家囊中,何况乐城蒋家可不能光明正大的蓄兵,他们占住樊城,未尝不是图这里的兵马。

  亏得先王智机,把蒋家上下屠了个干净。不然哪怕留下一个蒋氏子孙,以蒋氏在樊城的根基,只要登高一呼,乐城与大王就睡不安稳了。

  就算现在顾朝也摸不清蒋家在樊城到底藏了多少兵。在蒋彪不见之后,顾朝找到了军书,依卷中所载姓名,与其他各家分了这十卷兵马。

  但仅此十卷,也不过才七万人而已。他们怀疑蒋家另外藏有军书,只是不知在何处。

  这七万人,还给姜大将军三万,仍余四万。顾家占一万,马、钱各占三千,赵、杜各占两千。

  但这一万人够干什么?听说姜大将军从会走路就会执矛杀人了,习得一身武艺,悍勇非凡!

  顾家当时吞兵只是……一时贪心而已。只是想在大王派来新太守后能保住自身。当然,如果能占些便宜就更好了。

  但现在他们显然是骑虎难下了。

  顾朝却只能撑下去。因为只有顾家藏匿的兵马最多,剩下四家都可以向大王认罪伏首,唯顾家不行。

  除非,顾朝自认其罪,舍他一个人的头,替全家买条性命。

  但这头也不能随便给出去。总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送出人头,那人要保顾家万全,他才能甘心去死。

  叔侄二人说来说去,旁边顾九别的没听懂,倒是听出了顾朝有舍身之意。

  顾釜有另外的主意:“叔父不必现在就急着下决定。我去乐城!”

  顾朝:“你去干什么?”

  顾釜:“现在乐城是个什么情形,顾家一无所知。我去看个究竟,叔父再下决定不迟。”

  真要舍命,叔父活着比他活着有用得多。他是嫡支嫡长,他的一颗头,也不比叔父的差。

  顾朝不舍得,叹道:“你爹还要靠你呢。”

  他当然也听出了顾釜的决绝之意。

  顾釜笑道:“说不定不必呢?叔父没听说吗?公主爱少年,大夫爱壮男,我虽不是少年,也不是壮男,但未必就全无生机。”

  “胡说八道!”顾朝骂道。

  “浮云散去,星星月亮都露出来了。”

  金潞宫中,龚香指着朗朗晴空对姜姬说。

  二人正在谈论樊城的事。樊城百姓外逃,对姜姬来说是个好消息。

  虽说她不会让这场仗打起来,但万一打起来,她也不愿意看到太多百姓受伤。

  而且,现在各城外的田地大多荒芜,这些逃难的百姓如果没办法入城安家,最后的落脚点只能是城郊村落。虽然对他们来说是件坏事,但她更愿意看到百姓重归田园复耕,而不是都挤在城里,以每日无所事事为荣。

  就比如现在的乐城。

  经过将近两年的努力,乐城的人口统计已经出来了。因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各项指标都是照着她的要求去做的,也让她对目前各城的职业分布有了一个最直观的印象。

  印象就是:读书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都去读书了,就没人做事了。

  不管是商人也好,手艺人也好,家有余财的小地主也好,大地主也好,他们认为合适子孙做的最好的“工作”就是读书,做个读书人。

  于是,鲁国有很多的读书人。乐城有将近六成的人都是,他们以此为业,以此为生,以此为荣。

  这六成的人平时做的事就是读书、写书、议论。

  读别人的书,写自己的书,然后与人谈论。

  这些书有价值吗?从思想上说,当然有价值。

  她每日都让人收集市面上的新书,在其中发现了很多远超过这个世界的思想萌芽,让她非常惊讶!

  从微观到宏观,从民生到吏治,从本我到超我,甚至有关于现在的政治生态,大王与公卿,皇帝与诸侯之间复杂又互相平衡的关系,全都有人分析,有人著书,当然也会引起讨论。

  她甚至还看到了天体说!有个叫放翁的人认为人每年在同样的时间看到同样的星象,不是星星围着我们转,而是我们在转,星星是不动的,他用自身当比喻,称他转一圈,正面对着星星时,能看到星星,转过去背对星星时就看不到了,所以很有可能,恒星亘古不变,从诞生之日起就立在那里。因为千百年来星星都是那几颗,先人看到的星星和我们看到是同一颗,所以星星是永恒的。然后我们看不到星星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运动。

  虽然很模糊,但他的观点综合一下,几乎已经摸到了公转、自转的门槛。这还是在没有望远镜的情况下,他自己的猜测,无限接近事实!

  有时她觉得人其实千百年来没有变化,进化的是人类手中的工具。

  如果给放翁一架天体望远镜呢?

  限于工具,他的才华才无法施展。

  这些书有没有价值?有,有很大的价值。

  这些思想如果消失了可不可惜?可惜,非常可惜。

  那鲁国现在需要这些书和先进思想吗?

  不需要。至少,它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鲁国需要外御强敌,所以它有了士兵与将军。

  它需要养得活百姓们的粮食,所以它需要农民与肥沃的土地。

  它需要管理百姓,于是要有官员。

  它需要一个头领,让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于是有了大王。

  现在鲁国只有这么多人,她只能按照轻重把百姓赶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引导他们去做她需要他们做的工作。

  她需要读书人,但能用得上的最多的其实是小官吏,不需要饱读诗书,不需要发明天体说,只需要识字,会记数,会表达,有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就行了。

  所以看到近六成的读书人,她想的只是从中能选出多少合格的官吏呢?至于剩下的,最好能去做点有创造性的工作,种地也行,打铁也可以,织布、纺纱等等。

  不要空谈,做点实事。

  但她不能这么对乐城的居民。她只能颁布市场令,给匠人、手工艺人、商人更多的优待。至于读书人——

  “我想举办几个比赛,最后一场就在大王面前举行。”她说。

  龚香好奇,“什么比赛?”

  她说:“术数。”现在的数学、几何、物理、统计都是一类,没有细分。

  “初赛就比看谁能成功计算出乐城的人口性别比、年龄比、成年人成婚年龄比率,幼童诞生比率。”人口统计时她想知道这个,龚獠说做不了,太不可思议了!没人会算这个!

  好了,现在她手中至少有乐城的人口总数和职业分布了。

  至于这些书生怎么接招,自从她看到那么多天马行空的书之后,觉得不能太小看古人。

  “复赛算乐城附近的荒地的面积。”

  “决赛就比一比看谁能计算出从乐城开始修官道,如果并行六十架马车需要路面多宽;如果十五万人排成方阵,队伍要想在最短时间内通过一百五十里的路程时,需要排列的行数与列数;如果十五万人行军四个月,每人每天所需干粮与净水是多少,补给的间隔是多少。”之后再比什么,等她需要了再说。

  龚香喷笑,他可是知道在龚獠搞什么人口统计时被公主难为成什么样了。

  原来公主还没放弃,这回又叫她给想到一招。

  “公主,此计甚好!”

  乐城北市近来很热闹。

  一半是因为从樊城涌入的流民,他们聚集在城门口附近,因为没有住所,只好沦为流民。

  一半则是因为城门口贴的告示,有一个官员每天都会用大嗓门把告示上的内容喊一遍,于是人人都知道了大王出了几道难题。

  “……乐城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一个人奇怪的说,“大王干嘛想知道这个?”

  “这是题,大王出的题而已,你往下看。”

  那人接下往下读,“每年有多少孩子出生?男孩多少?女孩多少?”

  “下面还有呢,还有每年有多少人成亲,男人几岁,女人几岁……”

  “还有还有……这个,老人去世时的年纪……男人多大,女人多大?”那人奇怪道:“这都什么跟什么?这怎么可能知道?!”

  旁边一个青衣男子喃喃道,“这不是比数吗?”他从这个告示牌走到那个告示牌,全都看了一遍后发现,竟然全是比数!

第300章 虚实之间

  田分提着衣袍一阵风似的跑回家, 快的连门边的小童都没发现他回来了,等听到屋里翻东西的声音, 勾头一看,“哥哥,回来怎么不喊我?”

  小童提着一壶水进来,见田分已经趴在案几上算开了,他心里喊糟, 也不敢靠近, 静悄悄的退出去,跑到廊下的角屋前小声喊:“田叔,田叔, 哥哥回来了, 又在算数了。”

  田叔年约三旬,是田分的管家, 也算是他半个长辈,田分离开家后就撒欢了,再没有父母的管束, 每天都可以尽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撒欢了没事,家里这二十几个人吃喝拉撒要有人管,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虽说够田分胡来一辈子的,但也不能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于是田家就请了一个分家的长辈过来看着田分。虽说是长辈,但既是分家的人,又家中贫困,所以在田分这里只能算仆从而已。

  田叔道:“又算上了?这一算又是几天不吃饭不喝水。唉。”他叹了口气, 但也不敢去劝,田分的父母长辈都劝不动他,他也不必去费这个事,道:“将陶瓮装满清水,篮子里放些饼,摆在门边,他什么时候饿了都有东西吃就行了。”

  田分这一算,废寝忘食,足有半个月足不出户。

  外面已经为大王这次的突发奇想而沸腾了。

  百姓津津乐道,盖因大王这次出的题很有趣味性,虽然没几个人能明白大王的题里什么是“比率”,但前半题每个人都能看懂。

  乐城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老人?多少孩子?每年多少人成亲?多少个孩子诞生?多少人去世?

  普通百姓当个游戏玩,士子们却觉得这里面似乎大有深意,于是上上下下都为大王出的题开动脑筋。

  街上似乎随处可见小孩子结伴一边走,一边指着行人数数,一人数男人,一人数女人,一人数孩子,一人数老人。

  “45、46、47……”一个小童摇头晃脑,他牵着另一个明显是兄弟的小童,他在数街上的女人,但数着数着就糊涂了:“这个姐姐……刚才好像数过了……她又走回来了,哥,怎么办?”

  他哥哥就说:“那就不要数她了。”

  弟弟发愁:“……可我不记得我每一个数过的人,万一数重了怎么办?”

  另一边,一个小童盯着路边一个坐在车中的女人,她戴着面纱和帽子,看不出年纪,小童看了半晌,终于上前问:“姐姐,你有三十岁了吗?”

  女人笑了,解下面纱让小童看,“你看我多大年纪?”

  小童害羞道:“姐姐一定不到三十!”

  另一边的茶馆里,几个士子也在争论。

  “为何十岁以下是童子,三十岁以上就成老人了?这个设定不合理!”一个年轻人气愤道,“我觉得五岁以下为童子,四十岁以上为老人才合适。”

  “我觉得大王考虑的是十岁以上的人大多就已经成熟,男子出精,女子怀红,而十岁以下的少年却还未成熟。”另一人道,“至于三十岁……这个倒确实是有些早了,有的还没的抱孙子呢,怎么能算老人?我觉得应该以家中是否有第三代出生为界限。”

  “你们都错了。”第三个人往窗外一指,“你们看那个角夫,看他多大年纪?”

  路边一个背着麻袋的角夫躬背弯腰,他晒得色如焦糖,瘦得肋骨都能看出来,可他背上负着两个大麻袋,至少两石的东西,他一步步向前走,胸膛用力鼓起,汗如雨下。

  “他能背得动两石的东西,应当是壮年。”一人道。

  “你们看他的脸,觉得是多大年纪?”

  角夫的头发沾满灰尘,乱蓬蓬的在头顶挽了一个髻,他满脸皱纹,两腮寡瘦,胡须花白。

  “若是看脸,只怕要有五十了。”另一人道,“不过他还这么有力气,所以我猜他不足三十。”

  “正是如此。”第三人击掌道,“大王此举大有深意!他以三十岁为线,看得并不是我们,而是这些百姓。百姓衣食不足,每日辛苦劳作养家活口,自然寿命不长,你们何曾在街上见过许多六十岁以上的角夫?三十岁以后的角夫,已经步入了老年,他们的体力下降,要干更多的工作才能养活妻儿,他们能再活十年就已经是天幸,何况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养尊处优,家中老人活到九十、一百的也不少。若我们为准,那不是在欺负这些百姓吗?”

  “明兄高见!”

  “大王果有深意!”

  最开始发问的士人说:“依明兄所说,那大王的其他问题也是有深意的了?”

  “自然如此。”付明,长山人士,他游学到乐城后就在此定居下来,已经有十年了,这十年他看过蒋家兴衰,看到两代鲁王,他对如今在位的大王,有着更高的期待!

  “大王神智天成,非凡人能及!”他目光炙热的说。

  田分胡子拉茬的从屋里出来时,正是半夜。他坐在屋门前的廊上抱着陶瓮喝水,抓着干饼大嚼。吃完不够,又趁夜摸到灶间,把灶捅开后,四处翻面翻酱翻菜。

  这闹耗子般的动静很快把家里的人给吵起来了。

  田叔披着衣服,举着灯过来,看他正打算直接挖着豆酱吃,连忙上前抢下道:“这么吃你会咸死的!我喊人给你做饭,好了,你去屋里等着!”

  田分咽了口口水,那酱闻着好香!他依依不舍的回去,不过一会儿功夫,田叔已经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了。

  大半夜的,煮粥、炙肉都来不及,水蛋最快。粗役一口气打了十几个蛋下去,满满的一罐子,调了酱下去,又放了一把葱花,闻着就香。

  “先吃着,让他们给你做面去了。”田叔说。

  田分吃完一碗又盛一碗,等面上来时,他已经把一罐子荷包蛋连汤全吃了,还想继续吃面,田叔拦住他说:“先歇歇,过会儿再吃。”

  田分听话的点头,迫不及待的说:“叔叔,明天把咱们家的人都分一分派到东南西北四市去吧。”

  “干什么去?”田叔问。

  田分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市的人到底有多少,让他们数一数回来告诉我。”

  田叔问:“是不是大王出的题?你算出来了?”

  田分摇头,激动的眼睛都在发光,“我从没算过这种题!”

  田分是田家怪胎。

  他开蒙早,启智快,少时还有天才之名。但很快父母长辈们就发现他的兴趣是术数,甚至为此荒废诗书乐礼,一门心思都钻在术数中。

  不管父母如何管教,也没办法把他纠正过来,只好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