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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翠玉睇住她:“你待我很好。”她忽地又转开脸,“可是我恨你。”

殷悟箫一窒,苦笑道:“真是…令人憎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便决定要恨你。”

“我自幼经脉不齐,照中原正派武林的说法,是练不得武功的,偏生又生在武林世家,便成了宇文家的耻辱。不过十一岁上却偶然遇见个师父,治好我天生之疾,又传了一身漠北穹教的武艺给我。”

“难怪…逢朗哥哥只查出楠姨他们是死于穹教武功之下。”

宇文翠玉倏地叹了口气:“只是师父脾气古怪,那日我稍有忤意,他竟决意要置我于死地。我负伤逃出,在去云山脚下,被一个人所救。”

殷悟箫倒吸一口气:“我记得的。原来你便是…那时我与逢朗哥哥搭救的黑衣女子!”

原来这前缘,竟延伸得这样久远。

第二十章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

那一年,殷悟箫十五岁。

那一年,她在去云山南麓的松露天池畔遇见一个神秘的陌生青年,自此心神恍惚,思绪袅然。

直到后来,乔逢朗寻到她,她唇边仍挂着一丝得意而略带羞赧的笑意。

蓝衣锦袍的俊朗男子与唇红齿白的伶俐少女携手走在崎岖山道上,崖壁上瘦削的傲霜枝亦随着这一对璧人的笑语而微微摇曳。

“幸好我还没把你失踪三日的消息传回京城,否则娘和楠姨必定又要为你担心得寝食不安了。”男子剑眉疏朗,微弯的眼角透着宠溺。

“逢朗哥哥料事如神,处事不惊,真有大将之风,大将之风…”殷悟箫心虚地拍着马屁。

“你这丫头滑头滑脑,又想顾左右而言他了。”乔逢朗无奈地摇首,“这次我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蒙混过去了。”

“逢朗哥哥…”心知在劫难逃,她连忙先摆出求饶的嘴脸。

乔逢朗换上严肃的神情:“我放你在山上独自游玩,你却擅自离开了安全范围。整整三日,你行踪成谜,好不容易重新出现,身上…”说到此处他面容微赧,“身上底衣零离破碎,还披着男人的外袍…”说实话,若不是他表妹脸颊红润,水眸晶亮,一脸刚刚欺负过人的促狭模样,他真会发狂地搜山。直到找出那外袍的主人凌迟处死。

“还有,你离开前我给你的那瓶香引还玉膏为何不见了?”这一切加在一起不由他不担心。

殷悟箫讪笑着搔了搔头,经乔逢朗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糟蹋得彻彻底底。

看来这回要消除乔逢朗的疑虑,要费上不少功夫了。

“那个…”忐忑地看看乔逢朗,殷悟箫慌忙低头:“我在山上救了一个人。衣服…衣服是我自己撕去给他裹伤的,伤药也是给他用了。”见乔逢朗面现疑窦,殷悟箫忙又补充道:“你放心,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失去知觉,根本不知道救他的是谁…”

才怪。

殷悟箫当然明白将自己的行径尽可能地隐藏,是最明智的选择。

“当真?”

“当真。”她眨眨纯真的水眸,再无辜不过。

乔逢朗自然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确定她安然无恙,对他来说已是足够。

殷悟箫小心地瞅着他:“这事,可不要告诉筠姨和楠姨,免得她们担心。”

然后,殷悟箫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那是一只手。

即使沾染了鲜血,却仍不失美丽的一只手。手的主人躺在路旁,是个美丽的少女。

两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乔逢朗连忙上前,探了探少女的鼻息。

“还活着。”

那女人喜欢逢朗哥哥。

虽说她刚刚及笄,但书卷上得来不少知识,对于情情爱爱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自打她与乔逢朗从山中救回那黑衣少女,乔逢朗就变得格外忙碌。那少女打从醒来后,就只吃乔逢朗喂食的食物,只喝乔逢朗手中的水,她似乎对其他人都抱着浓浓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窗边黑衣少女的沉思。

少女偏头看了她一眼,却不理会。

殷悟箫不掩浓浓好奇,笑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少女仍不理她。

殷悟箫恼了。

“你知道,我以后是要嫁给逢朗哥哥的。”她故做漫不经心。

果然,这句话成功地攫住了少女的注意力。

“你们…不是兄妹?”少女终于低声问出。她容貌艳丽,声音竟也如空谷清鹂,只是因为受伤而染上一丝嘶哑。

“我们呀,”殷悟箫扬起嘴角,“名义上是表兄妹,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黑衣少女咬了咬唇。

“他…不会因为父母之命就娶你。”

“可是,只要我不肯,他也不会娶别人。”殷悟箫笑吟吟地瞅她,露馅儿了吧露馅儿了吧,明明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她就是看不惯那少女一副世态炎凉波澜不惊的样子。

“那…又与我何干?”少女故作逞强地转过头去。

“可是你喜欢他。”

“我才不…喜欢他。”少女猛然狠狠回头瞪她,说到最后三个字却没了底气。倒是殷悟箫被她恼羞成怒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真不喜欢他?逢朗哥哥可是新一代的青年侠少,风流倜傥又温文尔雅,慈悲心肠又高风亮节…”

“你住口!”黑衣少女倏地红了脸。

她自然知道。她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就是乔逢朗把她拉回来的,也是乔逢朗,在她伤口疼痛,几欲发狂时,不断以温厚的言语让她冷静下来。她脾气暴躁,对所有人都怀有敌意,起初一直不愿进食,也是乔逢朗每日亲自喂她,并且先自己吃过以证明无毒才逐渐取得了她的信任。

这个男人简直善良耐心得令人发指。她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他施以援手也就罢了,竟还付出了只有至亲之间才能交付的关心。她活在这世界上,一直处于恐惧与憎恶中,她憎恶她的奶奶,她的家人,她的师父,却又恐惧自己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无法做到他们希望她做到的事。可是如今,却有这样一个人,完全没有理由地把她摆在心上照看着,牵挂着,而不需要她完成任何事。

便是在这时,她豁然开朗。那些从前她搏命地想从他们身上争取到一丝赞美和关爱的人,不过是把她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而已。

便是在这时,她知道这个青年男子值得她此生戮力而求。

殷悟箫细细钻研着她的神色。

“你不想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么?”反正她是不曾见过乔逢朗如此对任何一个女子。

黑衣少女,也就是宇文翠玉愣住了。她没有想过,乔逢朗对她是作何感想?

殷悟箫暗暗偷笑。

“我猜逢朗哥哥对你有意思。”人好是一回事,做好人还开心成这样是另外一回事。这少女虽然性格极端,又身份不明,但却是真心喜欢乔逢朗的,她这当人小妹的,理应帮他一把不是?

“你再乱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宇文翠玉红了粉面叱她,眼中却已失了杀气。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心下正朦朦胧胧想着,他若是真对自己…那该怎么办才好呀。

“你急什么呀,我也是一番好心!”想当初她家的岑律大掌柜就是被她这舌粲莲花的功力拐得签了十六年的卖身契呢。

“我约了逢朗哥哥今晚去园子里赏芍药,你去不去?”

宇文翠玉面容一变,以为她又在故意炫耀。

“到时我替你问问如何?逢朗哥哥最疼我,决不会说假话骗我。你藏身在亭子后面,逢朗哥哥不会察觉的。”殷悟箫眉眼弯弯,笑意盈然。

“我…”

“这是个很诱人的提议吧?”殷悟箫再加了把火。

宇文翠玉心中一颤。

谁说不是呢?

就着月影,殷悟箫扫了一眼凉亭。高大的灌木丛后露出一块暗淡的布料。

“箫儿。”背后的声音有些残破,带着厚重的鼻音。

她忙转过身来,认出是乔逢朗,这才宽下了心。

“逢朗哥哥嗓子不舒服么?”殷悟箫关心地上前两步。

乔逢朗摇了摇头,炯炯的眸子在黑夜中熠熠发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她蓦地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箫儿…”乔逢朗再唤,这次带了些叹息的味道。

“怎么?”殷悟箫眨了眨眼,这夜的风怎的这么冰冷?

“没什么。”他忽地笑了,是惯常那种温柔慈爱的笑。“只是能这样唤你,我很开心。对了,今晚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殷悟箫收敛心神,绕进亭子,拈起酒壶将两只小杯倒满。

“小镇上出了名的女儿红。难得出来一趟,我叫年叔叔去打回来的。”

“哦?箫儿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乔逢朗挑了挑眉,乖乖坐下。

酒香蔓延了整个园子。今夜的乔逢朗竟没有禁止她喝酒,实在奇怪。罢罢罢,正中她酒后吐真言的计划。

“逢朗哥哥,咱们是几岁订下的亲事呀?”

乔逢朗剑眉一沉。

灌木丛中也漏出几点极细微的声响。

“谁?”他陡然站起身,瞪住丛中,脸上浓浓的戒慎。

殷悟箫慌忙按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着:“一定是老鼠,我昨儿个才在池子后面抓了两尾大老鼠,那毛色锃亮…”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自己先住了口,然后指住他尖叫:“不许转移话题!你一定是忘了对不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可忘记?”

“我…”乔逢朗语塞,全无防备地被她兜回原先的话题。

殷悟箫面色稍平,转而笑吟吟道:“你什么时候娶我?”

乔逢朗直愣愣看着她。

“随时…不,你希望什么时候?”他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

咦…这跟她的预想有点差距…逢朗哥哥不是应该艰难地向她表达一下两人之间仅存的兄妹之情么?

“那个…我是说…”她困惑地瞅着他渐渐闪亮起火花的瞳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是说,即使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而且你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会喜欢上别的姑娘,你还是非娶我不可?”

她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说啊,大声地热烈地反抗她的说辞吧!告诉她他会忠于自己的心,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吧!

乔逢朗却逼近一步,浓黑的双眼深深看入她的瞳孔:“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

呀?呀呀呀呀呀呀?

“难…难道不是吗?”殷悟箫忽然有大难临头的预感。

“箫儿,”乔逢朗再进一步,双手扣住她双肩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将她笼罩进他的阴影之中。

“我,乔逢朗,”他停了一停,声音中一丝厌恶转瞬即逝,“此生对你誓在必得,非你不娶。”

“啥?”

“我说,我爱你。”乔逢朗唇边多出一朵意味深长的笑花。

“等等…”殷悟箫猛抽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捂住他迅速靠近的脸。

“那东厢房那个黑衣姑娘呢?你对她…”

“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亦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能与我相配。”乔逢朗笃定地打断她。

“这…”殷悟箫苦了脸,她这是弄巧成拙吗?

树丛后蓦地一声大呼,声音尖厉而愤怒。

“殷、悟、箫!”凌空跃出的黑衣女子挥着一把长剑,咬牙切齿。

“我…我…”殷悟箫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乔逢朗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出掌迎上来者。只来回数招,他便一掌拍在宇文翠玉身上。

宇文翠玉哇地吐出一口猩红,窈窕的身子飞起,狠狠撞在院墙上。

她靠着手中长剑的支撑,好久才勉强爬起。

“你…当真如此将我弃若敝屣?”宇文翠玉颤抖着捂住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戒慎的乔逢朗。

半晌,乔逢朗慢慢出声:

“你是谁?”

宇文翠玉和殷悟箫同时张大了嘴。

不同的是宇文翠玉的嘴很快合上了。

她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倏地狠戾大笑起来。

“殷悟箫,今日你给我的屈辱,改日我定会十倍百倍地奉还!”她旋身踩上墙头,飞身而出。

殷悟箫大张着嘴,半晌才舔了舔嘴唇。

乔逢朗耸了耸肩:“我就是讨厌这种纠缠不休的女人。”

就是这一年,乔帮帮主乔百岳沉疴难医,撒手人寰。

就是这一年,乔逢朗以惊人的魄力和强势的手腕掌控了乔帮,继任帮主。

就是这一年,百里府年纪轻轻却已誉满江湖的青衣公子自一处断崖下救下一个重伤失忆,面容全毁的青年,带回府中认为义弟,并令其拜百里府老爷子为义父。百里老爷子为他取名为秦栖云,意在云中栖住,忘却尘俗。

次年开春,百里府老爷子溘然长逝,江湖再度痛失一武林泰斗,百里府正式由百里青衣执掌。是年,青衣公子于百里府厅前照壁上题下青衣绝对,将能对上此对的女子即是青衣公子命定佳人的传言于是不胫而走。

第二十章 多少绿荷相倚恨(二)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

尹丈丈挎着个篮子,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在溪流中的石头上跳跃着。溪水的那头,是一座掩藏在深山里古寺。

门口扫叶的小沙弥见了她,远远地朝后院指了一指。

尹丈丈点点头,绕过寺门,从后墙翻进了后院。

古寺背倚绝壁,壁上有突出的怪石,布满斑驳的青苔,煞是好看。壁下一座大石,被打磨得极为光滑,常常有人坐在上头参禅读经。

此刻,一个身穿浅绿长衫的瘦长身影面壁坐在大石上,黑发如上好的玉丝,垂坠到石下,整个人宛若仙人入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