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青衣缓缓转脸,看向殷悟箫:“乔帮帮主乔逢朗,是一个性情十分多疑的人。”
“所以?”
“寻常人去,他必不肯马上派人相助。”
殷悟箫蓦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行!”她正要拒绝,竟有人先一步叫出她心中所想。
而那人竟是宣何故。
“为什么?”百里青衣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她身上的蛊毒还没解!”宣何故脱口而出。
殷悟箫脸色一变。
“这与你无关!”
“那个害楠姨有孕在身还流浪在外的男人就是你,害她痛苦一世的男人就是你!”
一阵挣扎后,种种痛苦无奈心痛愧疚瞬间涌上宣何故的面容,却仍带着一抹强硬。
“不错,是我!是我让她打掉孩子,可是那孩子遗传了她身上的毒,生出来必定是个残废,生了何用?我也是为她好!况且,先离开的人是她!”
殷悟箫冷冷瞪着他:“不,先离开的人是你,是你不想要你们的孩子,是你在她离开后没有追上去,放任她在外面受苦。”
“你…””宣何故嘴唇颤抖,似乎有什么艰难的情绪找不到出口。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你不是从来都不想要你的女儿么?”殷悟箫讽刺道。
“可…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终归是我的…”
“我不是。”殷悟箫冷冷地打断他。“你的女儿早在二十年前就在奔波流离中流掉了。”她直直瞪视他,“你总算间接地成功杀死了她。”
宣何故闻言身形微晃,不置信道:“我…还一直以为我有一个孩子…”
“那…她呢?”他不死心地追问。
而他得到的回答令他肝胆俱裂。
殷悟箫眼中涌现凄然:“楠姨,她也死了。”
“神医,你可有解她身上蛊毒的法子么?”背对着殷悟箫,百里青衣轻声问。
宣何故仍然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悲痛中,许久方才回答:“她不肯让我为她把脉,我如何能救她?”
百里青衣闻言,走到殷悟箫身边,迅速点了她睡穴。
“神医请把脉。”
宣何故微微一笑。百里青衣这种干脆利落的作风,他很喜欢。
他盯着靠在墙边休息的殷悟箫,这女娃娃虽然不是玉楠儿的女儿,身上却有着与玉楠儿极为相似的气质。他能够感觉得到,玉楠儿是如何尽心尽力地养育这个女娃娃,他知道,玉楠儿早已把殷悟箫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殷悟箫虽恨他,他却因为移情作用,对殷悟箫多了些关心。
宣何故叹息着,斯人已别二十余年,为何如今回忆起来,一颦一笑,仍历历在目?
或者他当年,真的做错了。
“青衣公子,你对这丫头的心思,我看得出来,我且问你,你愿意用你自己的性命去搭救她么?”
百里青衣一愣。
他沉默了,犹豫了。
他自然是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去她的健康平安,可是他却不能忘记,他身上背负的责任,那是一整个江湖。
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他敢么?
百里青衣苦笑,他的性命,甚至都不是自己的。
宣何故望着他的眼神,明显透出失望。
当年他也是如此。一个男人,肯为女人牺牲的,始终有限。他愿意牺牲的,女人不一定需要,而女人真正要的,他又不肯给。
宣何故摆摆手:“我不过是问问你罢了,要救她,并不需要你的性命。”
百里青衣听说这话,竟是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解毒的法子,和取你的性命,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殷丫头体内的‘求不得’,是当年我和楠儿一同研制出来的蛊毒,和穹教《圣毒经》里的‘求不得’,已经完全不同。它的解法,我也是研究了许多年才有所进展。要解此蛊,需要以黑甲蛇鲜血灌服,再有一个内力极为浑厚的高手,折去一半的自身修为,引导这黑甲蛇血在她体内运行九个周天。”
宣何故双目炯炯地望定了百里青衣:“你肯不肯?”
百里青衣颔首:“我肯。”
宣何故垂下眸子:“我养的黑甲蛇此刻在后山蛇坑中,穹教教徒日夜看守,你现在去取来吧。”
“只是如何出得这地宫?”
“这地宫是我亲手所建,我自然知道出路。”宣何故于是细细与他说明,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地走出地宫,又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地回来。
百里青衣走出几步,听到宣何故在身后说:
“青衣公子,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你再考虑考虑吧。虽然今日无需做出选择,可是总有一日,你必然还是要在肩上的责任和殷丫头之间,决出轻重的。”
第十三章 同移一榻对山眠(七)
殷悟箫恍惚见到楠姨袅袅婷婷走来,道:“你真的不允吗?”
她恍惚又看见乔逢朗远远地看着她,那眼神熟悉却又陌生,她不禁问道:“你是谁?”
一阵轻咳煞风景地响起。
“是我。”
她慌忙张开眼,却看到白灿大大的脸。
她定了定神,问:“翠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
“你可曾与她谈过将来的事情么?”
“将来?”
殷悟箫叹了口气:“你们即将有孩子了,怎么能不考虑将来?”
白灿沉默,一贯嬉笑怒骂的脸上居然显现出疲惫。
“小无儿,你说,翠翠她是真心喜欢我么?”
白灿一直叫她做小无儿,殷悟箫也从来没让他改口。
见他难得这样问话,殷悟箫正色道:“我不知道。”
“…”白灿瞪她。
“白大哥,我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她?”
“那是自然!”白灿红着脸皮吼。
“那孩子,你要是不要?”
“当然要!”
殷悟箫点点头:“她是你喜欢的女人,她怀着你的孩子,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白大哥,一个男人,总要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白灿神情凝重地看了她一眼。“我只怕,我和她,都无法给那孩子一个美好的人生。”他苦笑,“一个小偷和一个杀手的孩子,能有多幸福?”他的理想是娶老婆,生孩子,像普通人那样过生活,可是那也不过是个理想罢了,如今理想要成真,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维持这美好的理想。
“白大哥,”殷悟箫想了一会儿,道,“你和翠姐姐,你们退出江湖吧。”
白灿笑出声来:“小无儿,你真是天真。你怎么能如此天真。”
“我是天真。”殷悟箫平静地说,““可是,你若是不天真,凭什么给你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你还要让翠姐姐在那样杀人如麻的杀手组织里为一个疯子卖命么?”
白灿噤声。
“白大哥,总有办法可想的。”她拍拍白灿的肩,“你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应该有一个家。”
白灿怔怔地望着苦口婆心的殷悟箫,半晌道:“小无儿,我白灿这一辈子交到你这么个朋友,值了。”
殷悟箫笑笑,她觉得人一世能交到白灿这么一个痛快的朋友,也是极有福气的。
闷闷的声音从白灿低下的头传出。“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翠翠同我说,如果能替她主人完成一件事,她主人很有可能就会放她退出江湖了。”
殷悟箫大喜:“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她近来心情愉悦了许多,觉得前路也没有那么渺茫黑暗了,于是对白灿道:“小侄子生下来,记得领来叫我一声姑姑!”
“那是自然的。”白灿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啊,百里青衣呢?”殷悟箫起身张望,她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是如何陷入沉睡。“那个家伙居然点我的睡穴!他是疯了不成?我要掐死他…我要掐死他…”她口中碎碎念。
这时见到百里青衣和宣何故两人从眼前数条甬道中的一条走出来,殷悟箫脸色一变。
“百里青衣!”她气势汹汹地冲到百里青衣面前。
百里青衣惯常温柔平和的双目这时却冷冽凝重。
“殷大小姐。”他说。
殷悟箫一愣。
“你叫我什么?”
百里青衣重复一遍:“殷大小姐。”
殷悟箫浑身浮上莫名的诡异感。她不习惯,她不习惯百里青衣这样叫她,百里青衣应该是温和地,无奈地,微笑地,包容地叫她:“箫儿。”
“殷大小姐,朝廷派兵围困百问谷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现在为整个中原武林的福祉,请求你,说服乔帮帮主乔逢朗派救兵南下解围。请你答应。百里青衣将永世感念你的恩德。”
殷悟箫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忽然从百里青衣变成了一个木鱼。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她一边思考他话里的内容,一边思考他的语气的改变,脑子里乱成一片。
“殷大小姐,你可否承诺,倘若出得这地宫,你会尽你最大能力说服乔帮主救百问山庄和穹教众人于危难中?”
“…”殷悟箫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她应该要理清这一切,理清百里青衣为什么忽然以这样的态度对她,为什么忽然要求她做出如此承诺,而这承诺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的脑子还没有理清这一切,她的感情就已经代替她做出了承诺。
“我答应你。”
于是百里青衣轻轻勾起了嘴角。这是个不易觉察的笑容,可是殷悟箫却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笑容。
然后,她在这笑容中再度陷入了昏迷。
白灿惊叫起来,然后絮絮叨叨地说:“她一定会杀了你的,她一定会杀了你的。”
两次被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以殷悟箫的性格,醒过来非杀人不可。
百里青衣苦笑:“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没有时间去说服她接受治疗,也没有信心能够说服她。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是最快捷的。
即使她可能会恨他。
“你不问过她的意愿就这样做,好吗?”白灿看看昏睡的殷悟箫,这女人平日似乎极贪小利,其实最不愿承别人的情,何况是百里青衣如此厚重的一份人情。
百里青衣平静地回视他:“这样对她比较好。”
白灿讪讪一笑。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样?
“待我行功过后,还要拜托你送她去乔帮。”
“啥?”白灿怪叫,“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吓吓她。你真要她一介弱女子去替你搬救兵?”
百里青衣指尖轻轻滑过殷悟箫光滑细嫩的脸颊:“她是乔逢朗的表妹,即使搬不到救兵,乔逢朗也会护她周全。”
“哼,难道你就护不得她周全么?”白灿不以为然,若换成是他的翠翠,他才不舍得把她丢给另一个男人保护,死也要和自己绑在一起。
“今日之前,我是可以。”但失了一半功力后,他甚至不确定在对上“无痕”主人时,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那么你呢?你打算留在这里?”
“我自然是要留在这里的。”百里青衣郑重其事地对白灿道:“请务必将她安全送到乔逢朗。”
白灿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百里青衣重于性命的嘱托。
“你放心,我不冲着你,就冲着她,也会拼了命护她。她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朋友。”
一贯如春风般浅笑低吟的青衣公子,专注地看着怀中女子,脸上全无笑意,眸中的温柔却深得足以溺死一江湖的女人。
第十四章 笑从前醉卧红尘(一)
第十四章 笑从前醉卧红尘
“箫儿。”他轻唤,仿佛怕过大的声音震碎了她。
殷悟箫看着他,眼前的男子,眉目如刀刻,神情如冰又如火。这张脸,这个人,都是熟悉而亲切的。
“逢朗哥哥。”她慢慢说。
乔逢朗听到这三个字,一双重瞳竟微微泛红。“箫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他絮絮地说,除了这一句,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
“逢朗哥哥。”殷悟箫再道。
乔逢朗于是终于被她勾出两滴英雄泪来。
殷悟箫尝试动了动身子,又酸又麻,但四肢尚能活动。丹田中似有一股暖流涌动,抚慰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终于开口。
“箫儿,这三年来你到哪儿去了?”乔逢朗语气激动。
殷悟箫却皱眉。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又问一次。
如果她没有记错,失去意识之前,她正在百问山庄的地宫中,打算滔滔不绝地数落百里青衣的不是,然后…
然后那混蛋对她动了什么手脚?
乔逢朗不甚情愿地回答:“是一个白衣男子,他说他姓白。”
那定是白灿那胆小鬼错不了了。
她沉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