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修】
墨色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蔼蔼的似乎要坠下来,隐有喑哑雷声传来,由远至近,末了已几乎是在耳边响起。
裴应瑜眺向远方,依稀能见天色明净,与头顶的灰霾形成鲜明对比。
真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他手里拿了把油纸伞,沿着走廊往深处走。廊外大雨倾盆而下,冲散屋顶积尘,打得枝叶倏然弯腰。细流顺着瓦间缝隙蜿蜒而下,从亭檐处落了下去,匀密其分正作珠帘。
长闵坐在亭中,斜身倚着柱子,正是酣然好梦。
裴应瑜隔着雨帘凝视半晌,思忖究竟是该直接走开……最终仍是撑伞入亭,不高不低喊了一声:“辜长闵。”
她毫无察觉,呼吸轻柔有序,依旧稳稳安眠。
他稍显不耐,又喊:“辜长闵。”
她眉目微动似有困扰,却只一瞬,便轻抿着唇再次睡去。
倒显得他作恶,扰人清梦了。
裴应瑜索性将伞收好靠在一侧,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不怀好意的想道:就由她睡,看她能睡到什么时候,反正想参观作坊的人不是他。
他背靠着柱子半眯起眼,籍着凉意冲散酒气,不知不觉也迷糊睡了过去。
等到一声炸雷突响,亭中两人皆被惊醒,借着电光相对而望。
裴应瑜随即回过神,挑眉问道:“你醒了?”
长闵还有几分晕乎,环顾四周后茫然问道:“我们这是哪儿?”
“自然还在酒庄内,”他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不紧不慢地道:“你可还记出门后发生的事情?”
“我要去酿酒作坊。”她努力回想细节,却感觉脑中有根筋在不断拉扯,根本无法集中思绪,“好像走错了方向,一直没找到地方,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了?”
“其他的事情记不起来了。”她苦恼的用手轻拍了几下额头,待清醒些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裴应瑜看了眼天,颇为幸灾乐祸,“酉时。”
“酉时?”长闵吓了一跳,急忙忙站了起来,“我们睡了……两个时辰?”
“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已经是申时。”裴应瑜纠正她,“所以是你在这里睡了两个时辰。”
“裴应瑜。”她一手扶着柱子,停顿片刻后问:“你说酿酒作坊还开着吗?”
“关了。”他毫不留情的打碎她的希望,斜着眼道:“你要是早些醒还有机会去看。”
“啊……”她语声渐低,遗憾地道:“真不应该喝那几杯酒。”
“它们真委屈。”
“啊?”
“清曲、夏茗和酝尺啊。”裴应瑜下巴轻抬,脸上是一贯的鄙夷,“它们又怎么会知道,你的酒量竟然这么差。”
不说“它们”不知道,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啊。
长闵试着站直身子,视线飘向灰暗暗的天空,“雨下很久了吗?”
“一个多时辰。”他莫名又坐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拿了一把伞,撑不住两个人。”
“哦。”她也赶紧坐下,浅舒了口气,“那就等雨小些了再走。对了,方少爷呢?”
他言简意赅,“醉了,睡了。”说罢闭上眼睛小憩,一副“生人熟人都勿扰”的表情。
她靠在柱子上,听着雨声滴滴答答,脑中的晕眩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减轻不少。
裴应瑜突然睁眼起了身,“走了。”
“诶?”长闵还有些回不过神,“雨还没……”
他握了伞,不冷不热地道:“雨下到半夜,你也要在这里等到半夜?”
长闵跟着站起,见他长臂一推开了伞,反而有些踌躅不前。
“辜长闵。”他微微侧首,眼波淡漾,“还要我请你过来不成?”
她连忙上前站到他身旁,“走吧。”
他撑起伞,不算大的伞面正好遮住两人的身体,唯有肩膀仍有些许露在外面。他瞟了一眼,朝她迈了小半步,直至两人肩并着肩。
“走了。”
“嗯。”
暴雨的气息肆意弥漫,油纸伞却似一片安全天地,将他们温柔地笼进怀中。伞面上的鸳鸯隔岸而望,雨水泠泠滑过,凭然添了几分萧冷空涩。
方少言已醒了酒,正打算差人去寻他们,见他们出现后使劲儿叨叨了不少,接着大手一挥让人准备了马车打道回府。
第二日清晨,方万载备妥一切,带着方少言一起,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辜师侄,裴师侄,扬州是个好地方,有空多来玩玩。”方万载笑容可掬,意味深长地道。
“辜长闵,裴应瑜,后会有期!”方少言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
两人道谢言别,待到马车驶出扬州城,裴应瑜忽然开口:“辜长闵,你觉得扬州怎么样?”
长闵正掀了车帘看风景,听到这话时一愣,“扬州?扬州挺好啊。”
“跟杭州相比?”
“扬州繁华,杭州悠闲,各有各的风情。”
“若是非要选,你更喜欢哪个。”
她露齿一笑,“我生在杭州,自是更喜欢杭州。”
以为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他重新闭目养神,唇角往上扬了些。
奇怪的人。
长闵小小腹诽:等回了山庄以后,她定要离他远远的,再不受他的少爷脾气。
殊不知,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两人出行的事情已被洋洋洒洒编出了许多新桥段。
“原本这次的任务,裴管事是打算让俏俏师妹跟裴应瑜一起去的,但是那个辜长闵仗着自己立了功,偏要抢了活去做,来证明自己与俏俏师妹的地位是一样的!”说话的人满脸愤怒,嗤之以鼻道:“从长相到武功,她哪一点比得上俏俏师妹!”
“就是就是!”听众们纷纷点头。
另一人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想不想知道究竟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竟然派了裴应瑜亲自护送?”
“嗯嗯嗯嗯!”听众们继续点头。
“天、山、雪、莲!”还有一人马上接口,“只长在高耸入天的落伽山顶,那里常年覆雪,冷似严冬!”
“五十年开一次花,且必须在花开后的三日内采下,不然它就会迅速枯萎,失去任何疗效!”
“这本是庄主挚亲赠与的礼物,庄主一直都舍不得服用,但听说方家老爷的伤还未痊愈,便大方的将东西送了出去!”
“庄主对方老爷简直是……”
“胜似亲生手足啊!”
三人说完都觉得有些热泪盈眶,正扯了袖子要擦拭眼角,忽见面前众人脸色一变,动作利索的四处散开。
呃……该不会是……
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冒了出来,却无人敢回头证实,只能提心吊胆的等着那道熟悉的声音。但过了半晌也没听见任何声响……
三人正美滋滋地松了口气,便听有人满怀关切地问道:“怎么不继续说?”
我的个娘啊真是裴应瑜回来了!
三人瞬间腿脚发软,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裴、裴、裴师弟,你回来了!”
裴应瑜悠闲地踱过来,态度相当随和,“怎么,不高兴看见我?”
“怎么可能!”三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违心说道:“我们十分想念裴师弟,正想着等裴师弟回来后要好好叙叙旧呢!”
“哦?那这几日我便与你们一起练功,我们几人好好叙叙旧。”裴应瑜笑得越发和蔼 ,“明日卯时山庄北门见,你们意下如何?”
三人在内心狂吼道:不去!坚决不去!上回他只监督他们练了半天的功,却累得他们三天都没精神再说多余的话,这次要是练上几天的功,那还不得完全废掉!
裴应瑜悦色渐敛,目光微沉,“不说话便是不愿……”
“愿!意!我们愿意!”三人心中一惊,争先恐后地喊道:“师弟我们还有些事先走了,明日见,明日再见!”
说罢一溜烟跑远,眨眼便不见身影。
“裴应瑜……”
“嗯?”
“他们方才是手刀快跑开的。”
“所以?”
“他们到底是有多怕你?”
裴应瑜不置可否,“走了。”
两人去见了裴慕麟,将路途种种详细回禀,长闵本预备将顺路救了沈童的事情也说出来,才开口却被裴应瑜淡扫一眼,倒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剩下的话又收了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慕麟对他们这次行程还算满意,对长闵嘉奖了两句,面向自己儿子时只简短地道:“你娘炖了芸豆鸡丝汤,这也差不多好了,回去吧。”
裴应俯首回道:“是,父亲。”
两人从内堂偕肩走出,待离厅堂远了些,裴应瑜才出声道:“沈童的事情你就当不知道。”
长闵见他神色颇为严肃,忍不住问道:“沈家的事情很复杂?”
他略一抬眸,对上她认真担心的脸庞,唇角扬了半许,“比你想得要复杂。”
“哦。”她轻咬下唇,面有忐忑,“那沈童岂不是……”
“他是沈家人。”他冷静地道:“我们帮得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长闵知他说得在理,只得压下叹意,低声应:“嗯。”
他不再多言,“我回屋,你呢?”
“我要先去趟厨房,待会再回去。”
两人背对而行,一人往东一人往西,此次出行总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临近傍晚,李云娥正忙得团团转,见长闵回来虽欢喜却无空闲多聊,长闵早已见怪不怪,驾轻就熟的找了小灶煮了碗葱花小面,吃完后回屋梳洗整理,刚抱了木桶准备去井边洗衣,便见夏召从外面咋咋呼呼闯了进来,一见到她更是喜出望外:“师姐,你回来了!”
长闵不由咧嘴一笑,“师弟,我回来了。”
夏召猛扑上前,拖起她手臂便往前走,“赶紧跟我走!”
“等等,夏召。”长闵止住他的动作,柔声问:“出了什么事,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夏召怒形于色,“还不是邹师兄那帮人!”
长闵轻拧了眉,“他们怎么了?”
他愤愤不平地道:“前些天的暴雨刮坏了北边那排客院的屋顶,陈管事就找了些师兄弟们,让他们每日花一个时辰去修补打扫,邹师兄和辜师弟都在其中。”
“我刚才瞧见邹师兄和其他几人说说笑笑的在角落里聊天,根本没有要去北边客院的意思,听他们说话的内容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全部离开,就留辜师弟一人在那里干活!”
“十几人的活都扔给辜师弟,他就算是从早做到晚也做不完啊!”夏召越说越气,看向她时又跃上喜色,“我刚要去找左管事,就听人说你回来了,想着先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去找左管事说明此事!”
长闵搭上他的肩,唤了一声,“夏召。”
他仰起脸,“在。”
她轻摇了下头,“你不能去左管事那里。”
他怔住,“师姐?”
她眼神复杂,语气却十分坚定,“阿离的事情,我们不能插手。”
他既疑惑又气恼,“难道你是怕邹师兄他们……”说了半截又自觉不对,讪讪然住了嘴。
当初他受邹师兄的欺负时,其他人都漠视不理,唯有师姐挺身而出。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辜师弟受了欺侮时希望师姐能再次帮忙,可看师姐的神情……似乎,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邹俊凯那帮人的脾性如何,你应当有所了解。”长闵缓缓道来,“他们整人的法子千花百样,阿离躲得了这次,不一定能躲过下次,下下次,乃至下下下次。”
夏召小声地道:“不能以后避开吗?”
“他们都是裴管事的弟子,邹俊凯更是裴管事得意的弟子之一,说不定哪天,裴管事就让他监督阿离练功了。”她反问道:“这种情况该如何避免?”
他喏喏回道:“避免不掉。”
“对于邹俊凯那帮人来说,越反抗越有乐趣,倒不如安静接受,随便他们折腾,等过一段时间,他们自会消停下来。”
夏召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长闵揉了揉他的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吧。”他含糊不清地吐出话语,“那我去告诉辜师弟一声,让他不要反抗,顺着邹师兄他们就好。”
“不用。”她莞尔一笑,“他知道的。”
夏召总算放下了心事,叽叽喳喳开始说起庄中的事情:“五师兄因为一些事情耽搁,要等二十八号那天才能回来……三十号便是他的生辰,你看我们准备些什么礼物好……”
长闵耐心听着,微笑附和。
第二日,长闵恢复了之前的行程,早早便上了凤凰峰练武,直到夕阳下山,才大汗淋漓的回了庄。
第三日,长闵在原先的沙袋上增加了重量,练习之余又想,是否可以换种方式锻炼反应能力。
第四日,长闵并未直接上山,而是绕了路往北边客院而去。
客院中栽了不少百日红,花香馥郁,沁人心脾。十几间小屋并排延伸,仿若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道路,没有悬念,终有结果。
有人从屋顶顺梯而下,手里提着的铁桶晃晃悠悠。他从泥堆里铲了些湿泥进去,衣服和鞋上不小心沾到了些,也仍面不改色的继续做事。
铁桶很快便装满,他吃力地提至梯旁,正要攀上扶梯时却觉得手上一轻……
他扬眸望去,只见一身劲装打扮的少女正冲着他笑。
她单手轻松地拎着桶,温声道:“阿离,等做完这些,我们一起练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