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内那人没有说话,长闵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房内静谧无声,只闻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片刻后,长闵出声问道:“公子被方少爷灌酒了?”
“恩。”
“方少爷为人热情。”长闵这话说的有些干巴巴,其实方少言何止“热情”,完全是个酒疯,见了人就想灌醉。她从腰间挂着的锦囊里取出一粒药丸放到桌上,道:“这是解酒丸,吃了之后再休息半个时辰,公子的酒就醒了。”
“恩。”
“等公子好些,我再喊几声试试……”
“油灯在桌下,火折子在茶壶旁。”
长闵照他说的找到了东西,随着烛火燃起,纱帐内模糊的人影再次出现。
他又道:“将桌上的东西递给我。”
长闵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枚精致小巧的黑色短笛,约莫只有小拇指的粗细。她心里好奇却没多问,拿起东西走到床前,“公子。”
一只手从纱帐内伸出,准确地接过短笛。长闵不禁看向自己的手,因常年练武和打杂,她的掌心和指腹都覆着层薄茧。而方才那人的手,修长匀亭,白如玉瓷,比姑娘家的手都要漂亮精致。
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长闵如是想着。
那人吹响短笛,笛声低沉幽幽,似大海上漂泊的船只,晃晃荡荡传向远方。
长闵微微侧首,问道:“你既然能用笛子叫他们,为何还要我喊?”
那人轻笑了声,道:“总不好阻着你。”
长闵抿唇一笑,并不介意他的小小坏心眼,“这个倒是方便。”她以前听人说过有这么一种传音笛,用稀有的玉木竹制成,吹出的声音听着不大,却能传的十分远。在百年前那场推翻暴政的战事中,有人用它吹出各种声音作为开战暗号。只是随着战争的肆虐,玉木竹绝迹,传音笛也渐渐消失。
门外有人急促地跑来,砰砰砰敲响门,着急地喊:“公子你可在里面?”
“恩。”那人波澜不惊的吩咐,“将锁打开。”
“是!”
门上的锁很快便被打开,黑衣男子一脸紧张地冲进门,双目锐利地看向长闵,右手已握上剑柄,眼看就要动手之际,长闵却抢先一步开了口:“符阳兄,你可是……误服了泻药?”
符阳嘴角一抽,双腿不自觉地打颤,“我……”
“我替方少爷给你道歉。”长闵叹了口气,从锦囊的夹层里掏出两粒小药丸,“这药丸能稍微缓和下症状。”自打认识了方少言,她身上总是备着不少药丸,每每还真都能用到。
符阳没有领情,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带方少爷回家的人,他为了躲避我故意设计了你们。”长闵将药丸塞回锦囊,好声好气的解释:“你家公子没事,正好好坐在里面呢。”
符阳半信半疑地看向纱帐,见公子颔首后方放下心。长闵冲符阳笑了下,又对着纱帐道:“公子可要留个姓名,待我找到方少爷后叫他上门赔礼道歉?”
公子道:“不必。”
“成。”长闵利落抱拳,道:“那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长闵走后,符阳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道:“请公子责罚。”
公子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短笛,心不在焉地问:“你何罪之有?”
“属下不该擅离职守!”符阳头压得更低,沁出一身冷汗:若公子刚才出了事情,他跟禺余非得以死谢罪不可!
“恩?”
“属下、属下……”符阳脑子里闪了闪,立马又道:“不该随便吃别人送的东西!”都怪禺余这个死人,跟那叫秋月的丫头眉来眼去不说,还非逼着他一起吃“爱心甜点”,这下好,两个人都被下了泻药!
“回去之后每人领三十棍。”
“是!”符阳顿了顿,道:“公子,禺余他还在茅房……”
公子没有继续追究,问道:“苏伯可有消息?”
“有劳公子惦记!”一身儒衫的中年男子在门口出现,神情肃穆,“公子,属下有话要说。”
符阳立刻带门离开。
苏伯的脸色比进门时更为凝重,道:“公子,属下找到苏宇修了。”
公子猛地抬眸,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找到了?在何处?”
“公子……”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艰难地说了几个字。
公子指尖一凝,短笛落在软软的被褥间,“你说什么?”
苏伯隔着纱帐也能猜到他现在的表情,顿时有些担忧,“公子……”
“你确定是他。”
“属下亲眼所见。”苏伯回想起那一幕血腥,心沉了又沉,“终究慢了一步。”
公子将短笛捏回手中,缓缓摩挲,“他可有留什么话?”
苏伯明白公子口中的“他”是谁,沉吟半晌道:“心慈手软,难成大事。”
公子静淡勾唇,深暗的眸芯沉入更冷的墨潭之中,再眨眼已然面无表情,“告诉他,我知道了。”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打碎一室静谧。
苏伯神色一凛,袖中短剑滑入掌心,脚步一转便要冲出去,“公子,属下出去看看。”
“苏伯莫慌。”符阳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是方家少爷钻狗洞时被卡在里面了。”
“方才那小姑娘直接将他扯出来了--”这话里就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了。
苏伯收回短剑,眼角瞥到桌上的药丸,道:“这药丸……”
公子墨睫半垂,淡淡地道:“扔了。”
苏伯不再多问,依言照做。
长闵自是不知自己的善意被人弃之如敝屣,她捉到方少言后带回客栈,第二日一大早便雇了马车往扬州城赶。
春日太阳初升,红光蕴在云后。覆着薄雾的乡道上,湿润的空气伴着凉意迎面而来。偶有柳絮萦飞,柔柔贴上衣衫,似情人思意般缱绻无限。
长闵跟车夫并排坐着,一手夹了片柳叶,一手拿着本诗集,摇头晃脑的脆声念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
“你有完没完!”方少言忍无可忍地撩起车帘,怒气冲冲地道:“吵到少爷睡觉,你是想死吗!”
长闵笑眯眯地看着他,完全不将他的怒气当回事,“方少爷可饿了?我这有白面馒头。”
方少言见状心里更堵,这长闵,不论他怎么激都是和颜悦色,就像使劲全力出拳却落在软嗒嗒的棉花上……他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前几天好歹狠下心想了个损招:将她跟喂了合欢散的青年男子关在一起!他心想事关女子清白,即便她不失身也会被吓个半死,谁晓得她毫发无伤不说,自己又倒霉的卡在狗洞里,一把被她扯了出来!
想到此他腰间又隐隐作痛,再瞥了眼自己凸出的肚子,心里一阵恨意: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了!
“少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长闵慢悠悠地拿出一个馒头递到他面前,道:“喏,吃吧。”
“不吃!”方少言一掌拍开她的手,恶狠狠地道:“我爹给你那么多银子,你就给我买这个?真是穷酸!”
“少爷说的是。”长闵不反驳,顺手将馒头递给车夫,笑道:“邱师傅,您吃。”
“多谢姑娘。”邱师傅接过馒头呵呵一笑,“我早上吃过了,带回去给我家娃吃。”
长闵唇角扬起一弯弧度,“邱师傅的孩子多大了?”
“九岁,是个男娃娃,皮的要命!”想到家里天真可爱的孩子,邱师傅眼中不自觉地升起宠溺。
“男娃好,以后娶了媳妇,您就再多个闺女。”
“我瞧着还是闺女好,像姑娘这样脾性好的,多体贴!”
“我娘说了,生我不如生根柴火。”长闵撇嘴,半委屈地道:“我还不如根柴火。”
邱师傅大笑,“姑娘可是气到你娘亲了?”
“唉……”长闵一脸无辜,“年少无知,将家里的被子都剪了再缝起来。”
“拿个锥子将几十个西瓜都捅了一遍。”
“流鼻血的时候用手沾了蹭一路白墙。”
“……”一直不屑与他们说话的方少言终于忍不住出声,“生你还真不如生根柴火!”
说话间邱师傅陡然一个急停,差点将方少言甩出车间。他急急扒住门框,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想摔死少爷啊!”
“对不住。”邱师傅张大嘴巴,伸手向前一指,道:“前边好像有个人。”
长闵顺着望去,果然看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伏在路间。她灵活地跳下马车,走到那人跟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
差不多跟她一般大的少年,衣衫褴褛,身上隐约散着股异味。脸上沾了脏东西,一块黑一块黄,看不清样貌如何。
他突然睁眼,黑白分明的眸间溢着细碎流光,灰蒙的小道似洒下一片银色,霎时明亮起来。但那光辉转瞬即逝,如浓墨泼入无边暗夜,与绝望融为一体。
长闵不禁心头一震,还没开口便见少年又闭上眼,任由半张脸贴着地上的泥污,了无生气。
方少言已下了马车,伸脚踢了踢少年,嫌恶地问:“死了?”他看看自己一身锦衣华服,又瞥向少年那身看不出颜色的脏衣,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长闵的视线胶在少年身上,轻声问:“你可能起身?”
意料中的无人搭理。
长闵又道:“你是哪里人?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少年像具尸体般毫无反应。
“你家人呢?可是跟你走散了?”
少年仍一动不动。
长闵没放弃,“你受伤了吗?我叫人扶你起来可好?”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方少言在旁不耐烦地道:“一个乞丐而已,拖到路边就行。”说着冷哼一声,道:“想死就一边死去,不要挡爷的道。”
“方少爷,人活着不易,死却更不易。”长闵拨开一只欲爬上少年手掌的蚂蚁,眼中划过一丝无奈,“不论怎样,总是要活下来啊。”
一颗晶莹从少年睫间渗出,顺着眼角滑落,沉沉砸入土里。
那片鲜红之中,娘亲流着血泪,哀求地望着他,请求他:不论怎样,都要活下来。他答应了,如今却不知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耳畔传来少女的声音,如雾里萤火,遥远却又温暖,“你这般求死,总会有人替你伤心难过。”
少年的身子缓缓蜷起,眼泪掉得更凶。他的亲人都死了,已经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替他伤心难过……
“你不想说话,我也不逼你。只是你好好想想,死是否就能解决问题?”长闵叹了口气,道:“死了固然一了百了,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却不容改变,将来可能发生的也会随之消失。”
少年死死咬紧牙关,却仍未出声。
长闵又道:“我在马车里等你一刻,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叫我。”
“辜长闵你有没有搞错,谁许你等他了?”方少言气的横眉竖眼,恨不得一脚踹飞横在路中间的小子,“我爹不是让你赶快带我回去吗?你有什么权利耽搁小爷的一刻钟?”
“方--少--爷!”长闵拉长语调,转脸朝他弯了唇,清秀的眉眼煞是动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爷心肠这么好,怎么会忍心看着他寻死呢?”
“我……呃,你……”方少言被她的笑容闪得晃神,不由自主地回道:“我、我自然不会。”
“我就知道方少爷是好人。”长闵站起身,顺手掸去落在袖口的柳絮,“那我们去马车上……”想要迈步却察觉裙摆被人扯着,低头一看,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瘦长手指紧紧攥住裙子一角。
他望着她,努力咽下喉头那一口腥热,艰难却又坚定地道:“我要活着。”
沙哑的声音似请求,似宣告,坚定地钻入长闵耳中。
“好。”长闵回望,笑容如雨后初霁,“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章。
☆、第三章
方少言自打那脏小子上了马车后就懊悔不已,且不说他会弄脏马车上的垫褥,只说那一身不知几天没洗过身子的异味,就让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万分不爽!可方才自己已开了口要救他,总不能现在食言,不管不顾将他扔回道上吧?
想到此他就恨不得咬碎一口牙,凌厉的视线如飞刀般射向长闵:都怪这个辜长闵!好端端的笑个什么劲,竟然叫他这个纵横花场的人也一时忍不住失了魂……
他忍不住仔细看起她来:嫩白的皮肤漆黑的眼,小巧的鼻子微翘的唇,十四岁的少女还未张开,浑身漾着股不谙情事的清纯气息。偏偏就是这么个美艳不足的小丫头,笑的时候却如暖阳似的,瞬间就将所有的光辉都聚在眼底,让人控制不住的被她吸引。
他禁不住眯眼,脑中升起些许绮念,却在瞥到小腿处时消失贻尽。被狗咬、被泻药、被痒痒粉泼……辜长闵是个邪门的丫头,每次遇上她就会有坏事情发生!
长闵见他一会儿瞪眼一会儿拢眉,还以为他是在为少年犯恼,当下开口安抚:“方少爷,这里去扬州不过一天路程,等到了城里我就带他去医馆。”
方少言斜着眼,冷言冷语道:“别死在马车上就行。”
长闵对他的恶言恶语早已免疫,背对他们躺着的少年更是充耳不闻,方少言自讨没趣,只好哼唧了几声作罢。
许是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方少言这回没敢再捣鬼,路上几人也算相安无事,一天时间眨眼而过。马车进扬州城后沿着主街行驶,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脆响,长闵撩开车帘看向窗外,毛毛细雨,正悄悄无声地飘落着。
“可不喜欢春天,这么爱下雨。”长闵难得露出一丝恼意,用手抹去拂到脸上的雨水。
方少言的脸好似发面馒头,白白胖胖,满是讽意,“不喜欢你还念那么多春天的诗?”
“正因为不喜欢才要多读,说不定读着读着就喜欢了。”长闵放下车帘,道:“方少爷,到了。”
待邱师傅停稳,她率先下了车,撑着把油纸伞侯在车旁。方少言跟着跳下,见到眼前熟悉的府门便莫名来气,正要发火时却见邱师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已然是看呆了。
白家大府,两侧各立一尊白玉雄狮,通体透润,栩栩如生。正红朱漆大门扣青铜鎏金门环,无形中散发出一种厚重气势。门旁各守着三名家丁,穿着统一,表情严肃。
原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难怪一路上这挑那也挑……邱师傅眼中透着艳羡,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什么时候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宅子,让婆娘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方少言轻蔑地扫了一眼,还未开口已有家丁冲上前,喜出望外地道:“少爷您回来了!”
“别挡着爷的道!”方少言没心情跟他唠嗑,抬脚就是一踹,“走,进去了!”
那家丁早已习惯自家少爷的脾气,笑哈哈的跟在身侧,嘘寒问暖道:“少爷可用过饭了?”
“吵死了!”方少言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见长闵仍站在车旁,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他皱着一张包子脸,不悦地道:“你还傻站在哪里做什么?”
“我就不进去了。”长闵站在伞下,笑吟吟地道:“方少爷走好。”
方少言狐疑地看着她,以往都是进去领了奖赏再走,难道这回……“你不要银子了?”
“方老爷前几回给的已经够多了。”长闵道:“方少爷保重,今后有缘再见。”
方少言头次听她说出这种告别的话,心中闪过一个想法,脱口而出道:“你不来寻我了?”
“恩。”长闵的话语透着郑重,“长闵乃白云山庄弟子,今后将跟着庄里管事做事,恐怕不能再来寻少爷了。”
方少言怔住,马上又大喜,想道:“可好!终于能甩掉这个灾星了!”
“方少爷,进去看看方老爷吧。”长闵见他一脸兴高采烈,微微无奈,“听庄主说方老爷前几日生了场急病,正重金悬赏神医呢。”
“那老头能有什么病,还不是……”见到长闵不赞同的眼神,不知怎地就改了口,撇着嘴道:“我去看就是了。”
“那便后会有期。” 长闵待方少言进府后才上了马车,对邱师傅道:“邱师傅,附近可有医馆?”
邱师傅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我有个老乡在城东开了家医馆,姑娘可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