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擦去嘴角鲜血,冷冷道:“可惜现在的战况,也由不得主公做主了。”

黄盖在咆哮声中被拖了下去,拖到校场外,当着全军的面被责了三十军棍,无人再敢有异议,这便散会。

深夜里,黄盖背脊被打得鲜血淋漓,周瑜揭帐进来,带着药膏,跪在榻前,亲手给黄盖上药。

黄盖冷哼一声,说:“都督此刻前来,是想让老夫白挨这么一次打?”

周瑜将药膏放在案上,朝黄盖三拜,沉声道:“此战黄老恐怕有去无回,周瑜替先主,跪谢黄老大德。”

“去罢。”黄盖说,“小船准备好了不曾?”

“一万斤火油,一百二十艘船。”周瑜起身道,“都在江边等着。

“马上前去备战。”黄盖吩咐道。

周瑜系上头盔出来,刚转出帐外,便听匆忙脚步声,校尉入内,朝黄盖拱手。

“阚泽。”黄盖说,“蔡和那边如何说?”

“已经稳住他了。”那名唤阚泽的校尉答道,“今日老将军受都督责打一事,已传遍全军。”

“你这就替我起草降书。”黄盖说,“三更前,带我前去与他详谈。”

阚泽拱手道:“遵命。”

周瑜站在帐前,一抬眼,依稀间竟是看到了站在身边的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一道虚影,却英俊风采依旧,仍是他们当年相识时的少年容貌,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

“我怕黄老将军有危险。”周瑜低声道,“他为你孙家卖命了一辈子,临到老来,还得再把自己性命押上去一回。”

“别怕。”孙策说,“一切自有天定,我陪着你呢。”

周瑜反手要握孙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孙策却化作漫天星光,消失无踪。

三更时,蔡和在江边等候,水声泛响,一艘小船载着阚泽与黄盖前来,蔡和一见黄盖,忙自单膝跪地,被阚泽扶起。

黄盖浑身带伤,一瘸一拐,拄着剑在江边喘气。

“我老了。”黄盖老泪纵横道,“未料当年破虏将军基业,落得如今地步。”

“将军说何等话来?”蔡和忙道,“曹丞相奉天子之命前来收伏江东,你我俱是汉臣,吴侯冥顽不灵,老将军心在汉室,他日前途无量!”

黄盖看着漆黑的江水,默不作声。

阚泽说:“蔡将军,我这便与你同去面见曹公,兵力调度,还得半晌。”

蔡和知道黄盖此刻绝不敢贸贸然去降敌,便接过阚泽递来降书,点了点头,说:“老将军保重。”

黄盖唏嘘不已,目送黑暗中,一艘小船载着阚泽与蔡和,驰向西北岸边。

四更时,周瑜系上璎带,带上佩剑,行至点将台前。兵营内漆黑一片,唯独油灯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吕蒙提起孙权桌前箭壶,日前武将们投入壶中,那齐刷刷的数杆令箭仍插在壶中。

周瑜抽出第一根令箭。

“程普将军。”周瑜道,“请你于东岸布防。”

程普领命前去,周瑜抽出第二根令箭。

“甘宁将军,你与朱治将军上军船,驰向东北、西北,预备包抄曹军。”

第三根令箭。

“吕蒙镇守后方,随时策应。”

“关将军请前往华容,预备阻截曹军退路。”

“领命!”

“凌统、丁奉驶小船,领水鬼埋伏。”

“鲁肃将军。”周瑜取出一根令箭,凑到鲁肃耳畔,低声交代了句话。

鲁肃脸色阴晴不定,望向周瑜,又看台上孙权,周瑜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视鲁肃双目,鲁肃最终无可奈何,接了令箭。

“主公,请随我中军出战。”周瑜取出最后一根令箭,郑重交到孙权手中。

第37章 赤壁

整个东吴犹如沉睡中的巨人,在那一刻惊醒。

寅时一刻,一头蜿蜒的长龙自首至尾,自南屏山的龙头,至赤壁的江口处,不安分地一抖。

诸葛亮拾级而上,登坛作法,浩浩群星,光华漫天,未有一丝风来,未有一缕薄云。

巨大的火盆立于四方二十八星宿之位,对应天顶群星,诸葛亮手持七星剑,头戴明黄道冠,身披乾坤八卦袍,指剑向天。

天地若有所感,南岸的江水一波接一波涌来。

黄盖双手拄剑,以剑指地,背后数千东吴军纷纷登船,推动那一叶扁舟,发出水响,将小舟推进了漆黑的长江之中。

一船十人,纷纷摇桨,黄盖犹若屹立船头的一尊雕像,驰进了茫茫黑暗里。

赤壁的雾气在江面孕生,黑暗里,隐约现出牵连着锁链碰撞声的船队,曹军八十万,渡江东来。

周瑜率众登船,在船头摆上木案,一具琴,三杯酒,一炷清香,烟雾缭绕,仿佛在这静止的甲板上复而化开,聚集成形。

“公瑾。”孙策笑着说。

周瑜抬眼,与那白茫茫雾气里,幻化出的孙策对视,微微一笑。

“请你庇佑我,伯符。”周瑜说,“庇佑我,庇佑东吴。”

孙权上前,周瑜朗声道:“三杯水酒,祭天地,祭孙家先祖,祭你英灵!”

孙权起酒,倾入江中。

东风起,长江在那一刻,吞吐着千万年的战意,咆哮得惊天动地!

云层一瞬间涌来,携着强劲的东风,覆盖了整个赤壁战场,灰蒙蒙的白雾被彻底驱散。

南屏山顶,旌旗猎猎作响,诸葛亮睁开双眼,收剑,抬头望天,火盆一瞬间被吹得七零八落,鲁肃顶着劲风发号施令,祭天坛上已烧成一片!

曹军船队已在狂风与江浪之中现出身形,东天露出了鱼肚白,江东水军齐刷刷升帆,挥桨。

“公瑾大哥。”孙权突然说。

周瑜双手按在琴弦上,沉吟不语。

“你还记得我哥去世的那一天么?”孙权站在周瑜身后。

“记得。”周瑜说,“我与你哥相识二十二载,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记得,即使聚少离多…”

“我已依稀记不得他的模样,他说了什么话了。”孙权低声道,“只记得当年他待我甚严厉。”

孙策那少年模样意气依然,抱着膝盖,坐在船头,吊儿郎当地笑。

东风破浪,散去了满江的白雾,却散不去那一缕青烟聚就的故人之貌。

“我与你哥初见面。”周瑜微微一笑,说,“是在四岁的那年…”

说话间朝阳喷发出磅礴的烈焰,灼红了半边天幕。

南屏山上,晨钟敲响,劲急狂风之中,犹如龙咆。

当——当——当——

金铁交鸣,犹若龙吟,东吴披着金鳞的巨龙终于彻底醒来,借着那一转头,喷出金红色的烈焰,扫向滚滚东去大江!

“分兵——!”黄盖喝道。

与曹军战船越来越近,黄盖的船队倏然一分为二,借着疾风与全速桨力,散向整个江面,小船包围大船。

曹军阵营中开始发现不对,纷纷朝下射箭,黄盖再次吼道:“放火——!”

刹那间江心炸开千万红莲,带着火光与烈焰,释放出火油,随着江浪席卷了曹军战船。

就在第一声爆炸响起之时,周瑜手挥五弦,声可开山裂地!

整个长江发出惊人的嘶吼,朝着曹军直铺而去。

赤壁之战,烽火漫江。

战船轰然崩毁,火雷绽放,红莲遍目,船桅倾侧,浮尸百万,流血漂橹。

不知道为何,在周瑜眼中映出这修罗血海之时,想起的,却是与孙策相识的那一天下午。

音浪疾催,与江水裹在一起,犹若湍流,犹若雷霆,仿佛一头巨龙挣扎着跃起,带着壮志未酬便归于山川的英灵,带着江东所有的怒气,扑向曹军!江面铺满火油,曹军猛然停下,战船相撞,大火连天而起,铺天盖地。

狂风之下卷起的是火海,干燥的战船与巨帆一点便燃,周瑜琴音为号,震彻耳鼓,东吴所有的战舰倾巢而出,聚为环形,在外围旋转,且接二连三投出火罐!

“给我杀!”甘宁怒喝道。

第一艘战船与曹军的连环船阵相撞,大火中,吴军杀上了甲板。

曹操在主帅船上吼道:“解开铁链!散开队形!”

然而狂风卷着燃烧的船帆覆来,桅杆接二连三倒塌,江上火油已成烈焰之海,曹操帅船与周瑜的帅船迎头相撞,周瑜再次一挥手。

琴音齐震,周瑜抬起头,猛催琴弦!

“退!”孙权惊恐道。

曹操冷笑一声:“周公瑾!又见面了!”

“一别经年。”周瑜朗声道,“丞相安好?”

说时迟那时快,两艘东吴战船从左右两侧冲来,雷霆巨响,撞角杵上中央帅舰,孙权接过鼓锤,擂鼓,周瑜所在的帅船抽身而退。

箭矢一瞬间破空而至,周瑜再次一挥琴弦,变调。

箭如雨下,铺天盖地,黑压压地覆盖了帅舰,格楞声响,甲板上满是箭矢,却未有一根射进周瑜身周方圆三步区域!

琴声犹如金石裂帛,犹如千军万马在江面上腾空而至,那一刻,孙权抬起头时,仿佛看到云层下发光战马虚影,长沙军英灵自天而降。江面火焰滔天,随着周瑜的弹指疾挥,一波接一波地迸发出热浪与天火,到得后来,周瑜第一根弦断,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古琴。

“都督——!”孙权色变喝道。

那一弦断得天塌地陷!

紧接着,无数东吴战船投射出最后的火雷,火雷油罐划着弧线,射向天空,紧接着化作千万烈火流星,拖着尾焰,斜斜射向大地。

昏暗天空下,带火流星犹如暴雨般倾至,刹那间击穿了曹军的战船!

第二弦断,犹如长江断流,世间静谧。

浩浩穹宇之中,风起云涌,天空厚云短暂破开,现出西天斗转星移的长夜,与东天那一轮璀璨的朝阳。

雷霆倏至,一道闷雷翻滚,携着那开天辟地之威,所有战船释放出撞柱,冲向曹军的战船。

一声巨响,令整个长江都为之颤抖,周瑜再五指一扫。

第三弦,第四弦断。

长江之水汹涌澎湃,犹如海潮初生,卷起一道白线,继而千军震踏,万马奔腾,席卷起火油的滔天烈焰,化作龙口喷发出的狂威,冲溃了曹军的战船!

周瑜的手指扫向那最后一根弦,一只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伯符。”周瑜抬起头。

依旧是那熟悉的双眼,也依旧是那熟悉的笑容。

孙策一手抚过周瑜的脸颊,紧接着抽出磐龙乌金棍,快步跃上船头,大喝一声,一棍击向远方的战船。

孙策的英灵在空中消散,再无痕迹,而那一棍挑起了天地与大江,所到之处,曹军战舰纷纷瓦解,犹如劲风卷袭,犹如崩山填海!

漫天漫地的烈火,“轰”一声炸开,烧得天边尽是烈霞。

周瑜手挥五弦,琴音震响,巍巍山川,滔滔江水,俱为之颤抖不休,桅杆倒塌,没入水中,江水中倒映着烈焰,不知何处是血,何处是火。

“后来…”

“后来。”周瑜按着弦,说,“就是那样了。”

孙权端坐在周瑜的身后,两手搁在膝前,两人一同望向赤壁的一场大火,座下的战船不住摇晃,喊杀震天。

不知不觉,竟是说了这么久,从大火烧起的那一刻,周瑜便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以至于沉湎其中,泪眼朦胧。

孙权坐在身边,听了这么久的回忆,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如何接续。

“我仍下不了手。”孙权说。

“我知道。”周瑜云淡风轻地答道,“所以我派丁奉先一步去扣住孔明了。”

爆炸声远远传来,长江已成为了烈火的战场。

诸葛亮匆匆走下南屏山,鲁肃远远追来。

“先生请留步!”鲁肃朗声道。

诸葛亮哎了一声,却脚下不停,登上小船,鲁肃色变,说:“我家主公仍有事相商。”

诸葛亮身穿道袍,却仍满脸带笑,朝鲁肃遥遥一揖到地。

“重任在身,不得不辞。”

小兵起桨,乘风破浪而去,鲁肃麾下军队追到江边,诸葛亮却趁着东风一去百步,留下一句:“子敬兄!来日荆州扫榻相待!”

战船追来,诸葛亮的小舟乘风破浪,丁奉站在船头,穷追不舍,眼见越追越近,另一艘小船却破开江浪疾射而来。

“替我家主公朝都督问好!”赵云手持弓箭,站在船头,朗声道,“来日荆州再会!”

说毕赵云弯弓搭箭,一箭如流星射去,正断帆索,整艘战船江心打横,诸葛亮逃得一命,在赵云保护下飞速赶往北岸。

曹军大溃,落水者不计其数,战船起火后被巨浪卷起,上百丈的巨舰横着飞来,撞进军营之中。

“保护丞相——!”

大火中北岸陈尸数以十万计,夏侯渊纵马,骑兵仓皇撤退,而东吴军却是以箭矢飞射,越来越近。曹操惊惶中喊道:“调集中军合围…”

战鼓方响,乌林两侧山上,埋伏着的千军万马一并冲来,张飞,刘备各率一万人,杀进了曹军中军阵中,甫一交战,曹军便二度大溃,彼此践踏,死伤者不计其数。

曹操在亲卫队保护下脱逃乌林,撤往襄阳,华容道前风声鹤唳,关羽横刀把道。

长江南岸,欢呼声响彻江面。

雷霆划破天际,狂风卷着暴雨飞至,雨越下越大,周瑜一身湿透,江面上的烈火已被浇熄,破败战船漂浮于江面上,浮浮沉沉,漫江尸体。

鲁肃快步上船,说:“关羽放走了曹操。”

“早知有今日。”周瑜道。

周瑜的盔甲朝下滴着水,他缓缓地站起来,孙权要上前来扶,周瑜却稍一摆手,雨水瓢泼,周瑜单膝跪在孙权面前,仰面朝天,雨水滴在他的脸上。冰冷的雨中,乌云遮蔽了天幕。

“天佑我东吴。”周瑜沉声道。

鸣金,收兵,南岸爆发出了又一轮震天的欢呼。

建安十三年秋,曹操兵败赤壁,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余者撤归洛阳,不足五万众。

同年,孙权政权平定交州。

刘备据二万步骑,拥荆州而立,领荆州牧一职。

荆州三分,归于曹、刘、孙。

天下割据,归于魏、蜀、吴。

建安十五年,周瑜西征巴蜀,于江陵出兵之时一病不起,卒于巴丘,举国哀恸,灵枢运往吴郡之时,东吴上下君臣出城往迎。是年,迁灵往巢湖,沉于孤山畔湖底,据周瑜遗言,与孙策灵枢相伴。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围襄樊,孙权派吕蒙、陆逊突袭荆州,关羽腹背受敌,兵败被杀,荆州复归东吴。

越明年,曹操病逝,曹丕继魏王之职,同年登台受禅,改元黄初。

黄初二年,陆逊承周瑜遗志,火烧连营七百里,大败蜀军,刘备退回益州。天下三分,益州疲惫。

黄初七年,曹丕病逝洛阳。

七年后,诸葛亮五出祁山,北伐攻魏,五月孙权得信,进军巢湖口,得周瑜、孙策英灵庇护,欲与蜀汉联军,三路兵马分攻曹魏,终不敌满宠之军,无功而返。

黄龙元年,孙权称帝,建国吴。太元元年病逝,享年七十一。

咸宁五年,陆抗病逝,晋武帝司马炎伐吴,孙皓于石头城上降敌。东吴灭亡,三国归于晋。

灭国之日,领州四、郡四十三、县三百一十三、户五十二万三千、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