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年不觉十分诧异,问道:“杨贵另有其主?那杨成知道吗?”

封君扬淡淡答道:“许是知道,许是不知道,许是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

辰年有些不习惯他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话风格,皱眉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还这么多许是?”

封君扬闻言笑了笑,耐心与她说道:“辰年,这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两色,中间最多的是各种深浅不一的灰色。人也一般,人心一事最为难猜,往往只有瞧到结果后才能恍然大悟。此事从目前得知的来看,是杨贵背着杨成暗中勾结了冀州的薛盛显。薛盛显可能确是为了报父仇,也可能是另有算计,所以才会出兵伏击清风寨的家眷。而结果是冀州与清风寨结仇更深,再无可解。而此事最后是由谁来获利,眼下还不能确定,若是张奎宿信任杨成无辜,那杨成便是此事的受益人。而张奎宿与杨成若是就此决裂,那受益人就会另有其人了。”

辰年人并不笨,相反还很是聪慧,自己想了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不由叹道:“这样看来,算计人心要比杀人难太多了,杀人死就是死了,活就是活着,哪里还会这么多说道。”

封君扬缓缓点头道:“不错,所以有人为将可以大杀四方天下无敌,却最终夺不来天下。”

辰年思量片刻,又问他道:“你怎么和杨成走到了一起?他既然知道你已瞧破他的奸计,要是害你性命怎么办?”

封君扬弯弯唇角,答道:“他现在不敢,芸生已回泰兴,贺家姑父派人带了十万人马往西而来,其先锋精骑已是快到青州边界。杨成既是有心吞并冀州,此刻怎么会再在背后树敌。”

“十万?”辰年惊道,“这样多?”

封君扬却是又浅浅一笑,说道:“对外宣称十万,实则不过三万。大家惯常这样做,薛盛英四万人马,对完还宣称是二十万呢,其实整个冀州也没那二十万人马。”

“哦,我明白了,就是都可着劲地吹牛呗。”辰年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芸生姓贺?她父亲是泰兴之主?”

“是。”封君扬答道,又给她解释:“贺家世代镇守泰兴,传到芸生父亲贺臻已是第七代。他娶的是我封家之女,也就是我的姑母。又因姑母和我父王是同母所生,关系一向亲密,所以泰兴与云西的关系最好。”

辰年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薛直的继室也是你们封家的女儿,这么从你家这边算起来泰兴和冀州不也是有亲?能看着冀州落入杨成手中不管吗?”

封君扬答道:“不用从封家算来,贺家与薛家本就做过亲,贺家先祖娶得就是薛家的女儿。杨成要占冀州,咱们云西与泰兴自是不会置之不管。可杨成也是有所凭仗,其姐嫁得是靖阳张氏。”

“张氏?”辰年奇道,“那和张奎宿可有关系?”

封君扬摇头道:“此张非彼张,倒是没有关联。”

辰年被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搞得头大,不禁皱了皱鼻子,“这样娶来嫁去的,怎地怎么乱套?如此算着大家岂不都是沾亲带故?还打个什么劲儿呢?”

封君扬被她的模样逗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勾了勾她的鼻梁,笑道:“联姻联姻,本就是这样的。泰兴贺家、靖阳张家、青州杨家还有冀州薛家,江北这些门阀世家大多是兴于成祖时候,其先祖均是麦帅江北军中之人,可算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后面又十几代联姻下来,算一算都是亲故。可就算这样又如何?争权夺利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

靖阳在北,泰兴在南,与东方的青、冀两州成三角之势,是江北最为强大的几个军镇。辰年想了半晌,才将这些世家关系理清,不禁问道:“那你们云西封家呢?”

第六十四章 天下大势

封君扬笑道:“我云西和他们又不同,云西本来是自成一国,只当时云西王室并非姓封罢了。早前天下四分,北漠、西胡、南夏、云西四国并立。盛元年间北漠南侵,南夏麦帅率江北军抗击北漠六年,这才将其赶出靖阳关外,夏室也由此中兴。待到夏圣武皇帝齐晟,其雄才大略无人能敌,短短几年功夫就一统天下。北漠就此消亡,西胡远迁,云西也成了大夏藩镇。再后来我封家崛起,这才有了现在的云西王封氏。不过比起江北这几家要稍晚了一些,传到我父王这才刚第三代。”

他像是有意给辰年补这些门阀世家的背景来历,彼此纠葛,就连目前的天下大势也细细地讲给她听,“近二三十年来,兴起于漠北深处的鲜氏族不断向南迁移,已是侵占了北地许多地方。夏皇室几次想要北击鲜氏,可无奈北方这些军镇各怀心思,均不肯出人出力,一直各种推脱。待到永平九年盛都之乱,江南齐姓诸王一番混战下来,夏齐皇室更是式微,彻底失去了对江北诸军镇的控制。”

辰年听了个头昏脑胀,叹道:“这天下各方势力你争我夺的搅在一起比乱麻还乱,亏你能记得这样清楚,我听都听糊涂了。”

封君扬不觉轻笑起来,说道:“你记不住就先算了,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辰年却不愿就这样认输,她低着头思量许久,手在虎皮地毯上点点画画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封君扬,道:“你说了这许多,我大概也明白了些,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封君扬微微点头,鼓励她道:“你说。”

辰年从矮几上取了几个茶杯当作各方势力,思量着说道:“咱们就以宛江为界,南北分开了说吧。这是宛江以北,最北处从大漠深处迁移而来的鲜氏族,此刻已是尽据北漠故地。往南就是靖阳关内的几家军镇,有靖阳张氏,泰兴贺氏,青州杨氏,还有眼瞅着就要完蛋的冀州薛氏。这几家各有联姻,相互制约,没错吧?”

“没错。”封君扬应道。

辰年就又取了两个茶杯放了下去,说道:“这是宛江以南,西边是你们云西,东边则是夏皇室和几个齐姓王爷。虽云西是藩镇,可实力上却还要强于夏皇室,对吧?”

封君扬听她讲得条理清晰,不觉微笑道:“对。”

辰年皱眉看一会儿自己用茶杯摆下的天下局势,忽地展颜一笑,击掌道:“我算是想明白了!你们封家与泰兴贺家有盟约,而靖阳张家和青州杨成却是一路的,所以杨成才敢起心去夺冀州,没错吧?你封家和贺家又不愿意看到他吞并冀州坐大,所以就派了大军过来,名义上说是来助薛盛英剿匪,实际上却是要在后威慑杨成。而杨成这里呢,明知道你们的打算,可现在又不想和你们撕破脸,所以也不敢拿你怎样。我说得可对?同时呢,你们也是有些忌惮靖阳张家的,所以也不会真的出头为薛家兄弟主持公道。芸生父亲派大军来,也是有着点想捡漏的心吧?”

封君扬目光中有几分惊喜,笑着点头道:“你能想明白这些已是很不简单。你只要记住,各藩镇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谁对谁也没有真心,只是相互制约罢了。”

辰年叹口气,说道:“难怪你们要这样联姻,我算是看明白了,有用的时候就是姐夫小舅子,你好我也好,可一但翻脸,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她说得虽粗俗了些,倒形容得极贴切,封君扬笑了笑,说道:“凡涉及权势,大多如此。当今夏皇室没落,天下哪个没有逐鹿之心?”

辰年听了却是不禁惘然,愣怔了片刻,垂眼道:“大人物去争天下,可倒霉的却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昨日清风寨家眷几乎死绝,尸体填满了山沟。”

封君扬瞧她这般,伸了手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叹息道:“辰年,我知你替清风寨抱不平,也一心想要为同伴报仇。可你是否有想过此事的罪魁祸首是谁?不是那些杀人的冀州军,不是杨贵,甚至不是杨成,而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张奎宿。是他把清风寨带入了权势之争中。你们深处太行山内,实在不该介入这些军镇之争的。”

辰年低头沉默良久,这才缓缓说道:“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何要这样做,杨成又许了他什么好处。”

“走吧。”封君扬突然说道,“和我走,不要再去管清风寨的事情。你也说过你和义父已经脱离了清风寨,清风寨已和你没了关系。你昨日舍命去救那些人的性命,已经还尽了清风寨情分。”

辰年一时怔住,她虽十分喜欢封君扬,却还从未想过就这样抛下清风寨和他走。她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我义父呢?我义父怎么办?”

封君扬不由笑道:“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就是亲生父亲也要离开的,你总不能跟着你义父过一辈子。”

辰年闻言沉默,她自小与穆展越两人相依为命,穆展越于她亦师亦父,感情十分深厚,她简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会离开义父,独自生活。

封君扬也知她一时无法舍弃义父,想了想,便转移话题问她道:“既说起你义父来,你可知你义父去了哪里?这陆骁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受你义父之托来保护你的?”

辰年答道:“我也不知道义父现在身在哪里,问陆骁他也不肯说,只说是答应了义父来保护我,直到义父回来。”

封君扬不由微微皱眉,“陆骁像是北地鲜氏族人,你义父怎地会认识他?”

辰年点头道:“不是像,他就是北地人。我想陆骁也不是他的真实姓名,我当时问他名字,他嘴里答了一句,发音很怪,我一时没听清楚。”

封君扬那里沉吟不语,辰年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阿策,我不是瞒着你,而是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问义父,却不知他现在去了何处。”

封君扬向着她笑了笑,轻声道:“我信你。”

虽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听得辰年心里却满是欢喜。她看封君扬片刻,说道:“阿策,我能猜得到你也是有大志的,心中定然也少不了有很多谋划,这些只要你不说,我都不问。只是那些和我有关的,你不要瞒我,好吗?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瞒在鼓里的感觉,更不想总是去猜人心思。猜别人的,那是无法,可是你的,我不想猜,我只想听你说。”

封君扬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好,我应你。”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得乔老在车外说道:“世子爷,后面有人追来了。”

第六十五章 山寨来人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追赶他们?辰年稍一思量,说道:“可能是清风寨的人,我出去看看。”

封君扬并未拦她,只是说道:“你去吧,我就不露面了。”

他之前去清风寨是借用郑纶的身份,当下关头若是露出真实身份反而可能会节外生枝,还不如与张奎宿等人暂不见面的好。辰年明白他想法,闻言便点了点头,独自一人出了车厢跃到马背上。

封君扬又在车内吩咐顺平道:“顺平,保护好谢姑娘。”

顺平应诺,带着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策马伴在辰年左右,停在原地等着后面来人,走在前面的陆骁不知怎地也知道了,拨转马头跟了过来。

那乔老听力甚好,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面追来的那些人马才显露出身影,最当头的那人正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张奎宿,身后跟着二当家文凤鸣并一些寨中要紧人物,之前被辰年救走的文若柳也在其中。

不过一个日夜未见,张奎宿却是忽地苍老许多,他一拽缰绳勒马停下,急声问道:“辰年,你可还好?”

清风寨诸人赶到“一线天”时冀州官兵已走,地上只留下打斗过的痕迹与大片大片的血迹。张奎宿以为辰年被抓,心急之下便要去冀州营救,谁知却在山壁上看到辰年留下的暗号,这才忙往西追来。

辰年还未来得及答话,小柳便催马跑上前来,红着眼圈上下打量了辰年一番,见她身上并无伤损之处,这才双手合十向天而拜,又是哭又是笑地说道:“果真是菩萨保佑,我回头就去菩萨磕头去!”

辰年先向着小柳咧嘴一笑,转头答张奎宿道:“我没事。大当家,你们可接到了灵雀她们?”

张奎宿点头道:“都已经接到了,放心吧。”

灵雀昨夜里带领着清风寨众女由“一线天”逃往清风寨,一路上也还算顺遂,只在冒黑翻越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岭时,有个姑娘失足滑落断崖。亏得那断崖并不是很高,崖底又长满杂树灌木,那姑娘虽摔折了腿,身上也擦伤了几处,却未伤性命。

灵雀也是个胆大义气的姑娘,指挥着众女把腰带解下来结成长长的绳子,吊着她下了崖底把那个受伤的姑娘救了上来,然后又安排了身体健壮的姑娘轮替着背着伤者赶路,这才在天亮后遇到了清风寨赶去救援的高手。

辰年听那些女子已得安全,这才把一颗心放了下来,点头道:“那就好。”

“刚才在一线天看到了不少血迹,把大伙都吓坏了,幸亏小柳眼尖看到你留下的暗号,这才追了过来。”张奎宿又说道,他看一眼伴在辰年身边的顺平等人,却并未直接询问他们的身份,而是问辰年道:“听灵雀说和你在一起救人的还有一位壮士,不知是哪一位,咱们要好生谢一谢人家。”

辰年听出张奎宿话里的意思,她想不管是陆骁还是封君扬前来救人之事都无需隐瞒,便先指着陆骁与张奎宿介绍道:“这位是陆骁陆少侠,他是我义父的朋友。”说着又介绍顺平等人,“这几位都是云西人,是封世子带过来的。郑统领有伤在身,已是被封世子提前送走疗伤了,世子也在前面车内,说有青州杨成在他就不过来与大当家见面了。”

张奎宿听了眉头一挑,顾不上与陆骁等人见礼,只问辰年道:“杨成也在?”

辰年略一思量,还是决定只客观地转述她所知道的情况,说道:“杨成是随世子一同过来的。据说是城守府的大总管杨贵暗通冀州,得知寨子里的家眷要过飞龙陉后就将消息偷偷送给了薛盛显。薛盛显派了一个营的官兵来飞龙陉设伏,只留下了小柳和灵雀她们一些年轻女子,其余不论男女老幼都杀了。昨夜里,杨贵蒙着面带着几个随从追上了冀州官兵,我与陆骁趁机劫持了杨贵与冀州带军偏将裘德远,与灵雀她们退到了一线天,叫灵雀她们先走,由我与陆骁挟持人质拖住官兵。不想天亮时候陆骁失手杀了裘德远,这才与他们打了起来。后幸得世子与杨成带着人赶到,这才将我二人从冀州官兵手中救出。杨贵自觉事情败露吞毒自尽了,尸体已被杨成带走。”

张奎宿听得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却只紧紧地扣着牙关,一直没有出声。辰年暗暗观察他的面色,也不瞧不出什么端倪,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大当家,李俊明大哥带队一路行来极为谨慎,怎地就泄露了消息?而且那些官兵时间还卡得这样准,实在是奇怪的很。”

张奎宿沉重地点了点头,怆声道:“我已询问过邱三事情经过,李俊明做得极好,是寨子里出了内奸,这才叫官兵提前得到了准信。”

辰年看一眼张奎宿身后的众人,暗道寨子里非但是出了内奸,而且这内奸身份还不低,否则不会对事情这样清楚。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大当家,这回寨子里死了这么多人,这个内奸到底是谁咱们是定要挖出来的。可冀州那里呢,咱们就这样作罢吗?”

张奎宿尚未回答,一旁的文凤鸣却是拍马过来,沉声说道:“不论哪里,咱们都不能作罢,只是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万不可冲动行事,否则才是中了别人奸计。”

张奎宿绷着嘴角沉默不语,文凤鸣这话说了已不是一遍。昨日傍晚寨子里便接到了邱三的报信,张奎宿乍悲愤之下便要亲自带人前去飞龙陉救人。谁知文凤鸣却劝他冷静,说道此刻南边还有虎视眈眈的薛盛英大军,没准此事就是薛盛英故意设计了来害清风寨,所以张奎宿不能走。

张奎宿当时就火了,跳着脚怒道:“寨子里那面多家眷都被杀了,你叫我怎么冷静?”

文凤鸣却是拦在他面前,劝说道:“大当家,死的人已是死了,就是你现在赶去了也已是无用,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张奎宿一把搡开了他,怒道:“还有那些被掳走的丫头呢?我们自己不去救,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人作践死?”

第六十六章 心灰意冷

文凤鸣重又拦到张奎宿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含泪说道:“被掳走的人里面还有我文凤鸣的女儿,我心里的痛和恨不比大当家少半分。只是,清风寨此刻不能乱,一乱就中了薛盛英的奸计了!大当家要为了那几百个死人而置活着的几千人于不顾吗?要拱手把整个清风寨都送到他薛盛英面前吗?”

张奎宿愣怔了半晌,最终仰面长长的悲叹一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捂面失声痛哭。文凤鸣见终于说转了他,急忙安排人严密监视南侧的薛盛英,同时派了刘忠义带人赶去飞龙陉救人,不想后半夜里小柳竟独自逃了回来,并带来了辰年已是前去救人需要寨子派人接应的消息。

张奎宿再不肯听从文凤鸣的劝阻,亲自带着寨子里的高手往“一线天”赶来。文凤鸣怕他冲动之下出现意外,只得把寨子事务简单交代给别人,自己一同跟了来。

纵是辰年一贯看不上文凤鸣,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就如封君扬那日说的一般,事情越是危急,人就越要冷静。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头一次应和文凤鸣道:“二当家言之有理。”

众人正说着,前面有一名云西暗卫策马飞驰而来,向着辰年禀道:“谢姑娘,世子爷命我转告姑娘,前面杨将军队伍遭到清风寨人马的阻拦,双方已起争执。”

“定是老三!”文凤鸣叫道,他向张奎宿说道:“大当家,咱们得快些过去,眼下不可再与杨成结仇,否则寨子就要两面受敌。”

张奎宿沉着脸没有说话,只催马率先往前赶去,清风寨众人纷纷跟上。辰年与顺平两个对视一眼,也忙在后追了过去。

往前行得不过五六里路,就看到封君扬所乘的马车停在一较为开阔处,几十名暗卫均未下马,团团将那马车护在中间。再往东不远就是杨成带领的青州骑兵,已是由行进队列改成了骑兵作战阵列。前面与之对峙的就是刘忠义带领的几百清风寨人马,当中有骑在马上的,也有站于地上的,更有人攀到道路旁侧的山坡上引弓搭箭对准了青州骑兵。双方隔了不远的距离,已是齐齐亮了兵器,眼看着就要打了起来。

青州骑兵察觉到后面张奎宿等人的到来,立刻就变换成了两面对敌的阵型。张奎宿疾驰到对方阵前,提气高声喝道:“让开,我要见杨成!”

他声音里灌注了内力极为响亮,在山道上传出去老远。片刻后,拦在他面的青州骑兵缓缓向两侧让去,闪开一条宽约丈许的道路来。张奎宿带着清风寨众人从青州骑兵队伍中穿过,一直走到杨成近前才停了下来。

“大当家!”对面不远处的刘忠义等人已是看到了他,愤慨叫道:“咱们的人死得好惨,就是这帮官兵们下得毒手!和他们拼了吧!”

张奎宿闻声往那边看去,就见远处山道上已是摆了许多具尸体,老幼长短都有,密密地排了足有好几十丈出去。那里面还有着他的老母和妻儿……张奎宿双目赤红,他强压下心中悲愤,转头看向杨成,寒声说道:“许久未见杨将军,不知将军一向可好?”

杨成神色肃穆地向着他抱了抱拳,沉声道:“张大当家,关于昨日惨事本将听闻也是十分痛心。此事虽不是本将人马所为,但本将却负有失察之责,深觉对不住大当家。只是,愿张大当家冷静下来时细想一想,你我二家并无怨怼,又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杨某绝不会如此卑劣,对着这些老幼妇孺下此狠手。大当家切莫中了他人挑拨之计。”

张奎宿坐在马上看了他片刻,忽地问道:“杨贵可是将军心腹?”

杨贵身为青州城守府大总管,不但总管着城守府之事,就是青州军政之事也有插手,杨成自然无法赖掉此事。他面露愧疚之色,说道:“是我识人不清,请大当家给我一段时日,我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给大当家一个交代!”

张奎宿沉默不语,清风寨与青州两边的人马都在静候着他的决定,就连落在后面的辰年也不由在马上坐直了身子。良久之后,就听得张奎宿说道:“好,那我就等将军的交代。”

此言一出,文凤鸣似是松了口气,刘忠义那里却是愤然道:“大哥!你怎能这样软弱?咱们清风寨就这样由着人欺负吗?你过来看看死的这些人,看看他们死得有多惨。就这么放了这些人走,咱们怎么还有脸回去面对寨子里的兄弟们?”

张奎宿厉声呵斥刘忠义道:“老三!不要犯浑!行凶的是冀州军,和杨将军的人马没有关系。”

“大哥!”刘忠义还不甘心地望着张奎宿。张奎宿却一直紧绷着嘴角,面部肌肉隐隐抖动,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道:“老三,叫大伙让开道路。”

刘忠义不敢置信地看张奎宿半晌,愤恨地把手中长刀砸到了地上,拨转马头从道路当中让开。他既让开,其余人纵是不平也只得随着让开了道路放青州军过去。

辰年远远看着,对张奎宿已是彻底寒心,索性也不再凑过去,只往封君扬马车处去了。护在车外的暗卫见是她过来,自动让开了道路。辰年上了马车,见封君扬正斜倚在靠枕上,手中握着书卷,竟是正在看书。她惊讶于他的悠闲自得,不禁问道:“你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情形?你可知现在这样了?”

封君扬的目光还粘在书页上,闻言只淡淡地勾了勾唇,头也不抬地答道:“放心,打不起来的。”

辰年见他一语猜中,不觉更是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

封君扬笑笑,却是没立刻回答她的话,直到看完了那一页,这才合上书随意地往旁边一丢,抬眼问辰年道:“失望了?”

辰年情绪十分低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低声道:“你不知道,我刚才真想跑到前面去,把杨成与张奎宿两人勾结在一起共谋冀州的事情说给大家听,把他们两个的画皮给剥下来,也好叫大伙都来看看到底是谁害死了这许多人!”

封君扬失笑道:“亏得没去,不然此刻我又得去救人了。”

辰年垂头不语,封君扬又笑笑,将她的手拉过来合在自己掌心,温柔说道:“辰年,清风寨不是你的责任,你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纵是你此刻站出来指控张奎宿,你觉得清风寨是会信你,还是信张奎宿?”

陈年抬头看他,犹不甘心地问道:“真的没有法子救清风寨了?”

第六十七章 和我一起

封君扬缓缓摇头,“事已至此,清风寨已是无法全身而退。辰年,你要明白,有些事情就算是尽了人力,也要听天命,聪明人要懂得顺势而为。”他停了一停,略略沉吟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最初本想阻止薛盛英,不想冀州就此落入人手。可眼下形势已是如此,薛盛英被诱入太行山区,杨成对冀州势在必得,泰兴贺家显然也不肯放过这块肥肉,我也只能放弃冀州,转而为我云西谋得别的利益。”

他讲的道理辰年都能明白,甚至也可以理解他如此选择的无奈,可她却从心底不能认同这种做法。没有信诺,没有情义,彼此之间只有冷冰冰的利益,难道上位者都要这般冷酷无情吗?她低语:“我都明白,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

封君扬看着眼前这个内心纠结的小姑娘,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厌烦,反而更多了些温暖与柔软。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子,她聪慧,果敢,倔强而又重情重义,看似狠辣,内心却是极为善良淳厚……封君扬唇边泛起骄傲的笑意,低下头轻轻地亲吻她的指尖,心疼地吻着那刚刚结痂的伤口,柔声说道:“辰年,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在一起。”

这已是他第二次叫辰年与他一同走。辰年从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略一思量后就点头应道:“好,我和你走。”她人微言轻,既然救不了清风寨,还不如索性就把这些事情彻底丢开去,眼不见心不烦的好!既想开了这些,辰年便粲然一笑,说道:“反正我义父也说了要你先照顾我一二,现在我没地方去,也只能先死赖着你了。”

封君扬闻言脸上不禁露出喜悦之色,轻快地翘起了唇角。辰年最喜他这副模样,一时不由又看得有些失神。封君扬便轻笑着伸出手轻轻地勾了勾她的鼻头,问道:“看呆了?又被皮相所惑?”

辰年被他一语道破心思,面上不觉有些羞赧,嘴上却不肯承认,便问道:“不是说你们这样身份的人从小就要学着喜怒不形于色吗?为何我瞧你却是喜怒都形于色?你是不是功夫还没学到家?”

封君扬失笑,他本就有意把她的心思从清风寨之事上引开,于是便故意问道:“你从哪里听到这说法的?你这么个小丫头,可知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

“我自然知道。”辰年答道:“是寨子里的夫子讲的,他当时还拿了我义父做例子,说我义父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必然出身极好,自小就学会了不叫人看破心思。”

封君扬不觉轻轻挑眉,“哦?”

“哪,就这样。”辰年手掌在自己脸前虚虚滑过,原本一张灵动鲜活的俏面顿时变得僵硬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整日里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永远都是肩背挺直,说话不冷不热,动作不急不缓,寨子里分红不见他高兴,火上房了也不见他着急。”

“你义父真这个样子?”封君扬笑着问道。

“嗯!”辰年用力点头,又说道:“这哪里是喜怒不形于色,压根是连个喜怒都没有。因为这,我小时候还偷偷地在他椅子上放过钢针,想看看他到底知不知道痛。”

“结果呢?”封君扬继续追问道。

辰年俏脸一垮,答道:“结果是我的屁股差点被义父打熟了,好多天都不敢坐椅子。”

封君扬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辰年笑倒在软枕上。

辰年伏在他因大笑而震动的胸膛上,严肃道:“别笑!这是真的!”

封君扬好半天才停了笑,用手抚着她浓密顺滑的发丝,轻声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莫叫人知,不过都是不愿叫人窥破自己的弱处罢了。就如我刚才开怀大笑,被人听见了就能猜出你必定十分得我的喜欢。若是顺平他们,顶多是日后对你更为恭敬甚至有意讨好奉承,倒也没什么。可若是被有些人知道了,却可能拿你来要挟我。所以身为上位者最忌讳叫人知道自己的喜好,以免受到诱惑或者要挟,这才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在你面前,我不用这样。”

辰年缓缓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安静地相拥在一起,额头相抵,气息相闻。狭窄的车内仿佛自成了一方世界,静谧而旖旎。谁知偏有那没眼色来煞风景的人,就听闻顺平在车外恭敬叫道:“世子爷。”

辰年就像是正做贼的时候被人抓到一般,吓得忙从封君扬怀里挣脱出来,有些慌乱地爬到车厢另一头正襟危坐。

封君扬不觉失笑,停了片刻才淡淡问顺平道:“什么事?”

顺平答道:“前面道路已经清开,杨将军派人来请咱们随他们一同过去,说是防备着清风寨翻脸。”

封君扬看辰年一眼,答道:“随着他们一同过去吧。”

既有封君扬的命令,顺平便命暗卫护卫着马车跟在青州骑兵之后往西行去。清风寨的人马也并未退走,而是分站在道路两侧,冷眼瞧着这一队官兵从道路中央缓缓通过。陆骁对清风寨与官兵之间的恩怨纠葛并不关心,只怀抱着弯刀,神情淡漠地骑在马上随着云西暗卫一同往前走。

在经过清风寨停放众家眷尸体的路段时,封君扬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辰年从车内跳下来,默默走到严婶子等几位相熟的长辈尸体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然后看也不看张奎宿等人一眼,又重新跳上了马车。身后突然有人叫她名字,辰年回身看去,却见是叶小七与小柳一同从后追了过来。

辰年再见叶小七自然十分惊喜,重又从马车上跃了下来,叫道:“小七!”

第六十八章 旧友重逢

叶小七被顺平放出青州后便与同伴匆匆往清风寨赶,不曾想半路上却遇到前去救援辰年的刘忠义等人,这才得知了清风寨家眷惨遭官兵杀戮的消息。待随着刘忠义赶到出事地点,亲眼目睹众人的死状,叶小七忍不住当场痛哭失声。他与辰年还有不同,辰年虽是年幼丧母,却有义父可依,而叶小七自小就无父无母,算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这些人于他早已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