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两人多日未见,如今一见,竟是这样对峙的场景。

她仇恨地看着他,而他眸光沉沉,将所有情绪都隐匿其中。

他早知道面对自己的生母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因为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母子连心,她不懂他,而他亦无法接近她。

赵容华的情绪已然有些失控,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做不出?不过是因为你祖父逼你娶了楚颜,我知道你不愿娶她,也知道你看不起赵家,不希望赵家成为你的阻碍,可你未免太过心狠!竟然因此对你祖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一把年纪了,这一辈子都献给了你父皇和你,如今你因为一己私欲,就对他下手!顾祁,你自问对得起我,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吗?”

多么严厉的指控,连问都不问他,就直接给他判了死罪。

她明明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她却连最起码的信任与辩解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顾祁的眼神倏地冷下去。

“既然母亲已经给儿子定了死罪,儿子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您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下过毒,更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残害亲人、稳固皇权。今日我来,只有一件事要问母亲,当日是谁告诉您此事是儿子做的?”

他的眼里带着森冷的防备,可是防备也是为了掩饰那些浓重到太容易被人看清的悲哀。

他的母亲不信他,他又能如何?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对他的要求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讨好父皇、成为储君,他对她而言并非一个儿子,而是一个稳固赵家权势地位的工具,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顾祁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告诉自己,他有母亲,可是这个母亲,有与没有其实并无两样。

又或许若是真的没有,那还会更好些,这样他就不用一再安慰自己,这样至少他还能自欺欺人无法得到母爱是因为母亲已经不在身边。

赵容华似乎有些震惊于他说的话,终于稍微从绝望里抽身而出,转而怔怔地望着他,“真的……不是你做的?”

顾祁想笑,可是笑容到达眼底却变成了比哭还无力的悲哀。

她终于试图相信他的话了,可话到嘴边竟然会是这样一句,“真的不是你做的?”

他嘲弄地一笑,“母亲愿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儿子只想知道,是谁告诉您是我下的毒。”

赵容华一下子没法消化这么大的转变,下意识地指了指桌上的那张揉成一团的条子,“没人告诉我,是有人把那条子扔在了院子里,被我看到了……”

而她一看之下,震惊无比,立马召来束秋问个究竟,这才得知父亲确实在西疆病危,而恭亲王也确实奉了太子之命亲自前往西疆取代赵武的位置,一切的一切都如纸条上说的那样……自然而然的,她也信了最后那一句。

“太子不满定国公以出战之事迫其册妃,命军中随行下毒害之,夺回皇命,改换恭亲王为副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情急之下的人早已不会分辨,再加上赵容华数年来身子骨不好,成日待在元熙殿里,疏于斗智,如今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谨慎与辨析能力。

本能告诉她,儿子与她离心已久,又有什么做不出呢?

皇权至上的人,大抵如此。

皇帝是这样,太子也是这样。

而顾祁不再说话,沉默地看完了那张字条,轻轻一笑,抬头无可奈何地朝着赵容华点了点头,“多谢母亲相告,儿子告退。”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去,而那张再寻常不过、看不半点出蛛丝马迹的字条轻轻飘落在地,如同他未曾出口的那句叹息。

天大地大,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那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似乎唯有他是个例外,因为这小小皇宫却容不下他承欢膝下的卑微愿望。

饶是如此,他也终是在大门合上时,低声对一旁的束秋吩咐了句,“照顾好她,我会派太医来替她看看,之后……”

沉默片刻,他忽然失笑,抬起头来看着天边辉煌的落日,眼神寂静而荒凉,“之后,我会每日让太子妃回来陪陪她,督促她好好喝药。”

谁都知道他不爱她,可只有他自己记得,他一直是她唯一的儿子,也一直渴望着正常的母爱。

只是这份渴望,不说也罢。

*****

回到永安宫时,戏台子还在,但后院里已然空无一人。

顾祁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当下也没回正殿,直接就往楚颜所在的偏殿去了。

只可惜膝盖受了伤的人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好好待在屋里,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他隐隐有些动怒,当即不发一言地又走了出去。

“太子妃呢?”他走近大殿,问门口值守的太监。

那太监还没说话,就听吱呀一声,大殿的门倏地从里面被人推开。

“殿下!”楚颜笑靥如花地福了福身,随即拉过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往里走,“快来看看!”

顾祁忍不住去瞧她的脚,只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不知哪里来的忍耐力,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他问她,“脚不痛了?”

“还有点儿,抹了药好多了。”楚颜满不在乎地笑道,然后拉着他在桌前停了下来,指着桌上盖着盖子的几只盘子,“打开看看!”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期待,仿佛给他准备了天大的惊喜。

顾祁没忙着揭开盖子,反而眯起眼来平静地问她,“我走之前都说什么了?”

“好好看戏?”她问他。

“不是这个。”

“那……好好吃东西?”她眨眨眼。

他眉头一皱,“少装傻。”

楚颜无可奈何地拉着他的手,一边晃着,一边低下头来认错,“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该到处走动的,但我只是在永安宫里随意走了走,多数时候都是坐着的!您就先别忙着追究,先看看我给您准备的东西吧!”

顾祁瞥了她一样,这才依次打开了那几只盖子。

第一盘,丑得不堪入目的小笼包。

第二盘,淋了不知名的红色酱汁的干捞面。

第三盘,洒满辣椒粉的油炸豆腐块。

他冷冰冰地看她一眼,“不好好休息,就为了做出这几样四不像的吃食?”

楚颜直觉他的情绪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西疆那边有什么事情惹得他不快。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了只小笼包,赔笑送到他嘴巴,“卖相虽然差了点,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我自己尝了尝,差点没把舌头咬掉!”

……差点把舌头咬掉?

顾祁严肃地看着她,“张嘴,我看看。”

楚颜:“……”太子殿下您还能再冷一点吗?

虽是心情不好,但看在她膝盖受伤了还坚持给自己做东西的份上,顾祁还是张嘴吃下了那只小笼包。

香菇的清香爽口伴着细滑柔嫩的猪肉在口中蔓延开来,那滋味竟是说不出的诱人。

顾祁有些诧异,因为宫中少有吃这种东西,哪怕是吃,也是蟹肉包或者鲜肉包,少有香菇猪肉馅这种新鲜的口味。

心情好了些。

“这个呢?”他又指了指第二盘菜。

楚颜笑眯眯地用筷子缠了一圈粗粗的面条,又特意沾了满满一筷子酱汁,然后送到他嘴巴,像对待孩子那样说了句,“啊。”

顾祁想笑,面条入口的瞬间却没能笑出来。

只因入口之前,他还以为那红色的酱汁应该是辣椒酱,岂料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之后,他才惊觉那红色的酱汁竟然是番茄做出的。

这个时代的番茄才刚刚由番邦引入不久,因为数量稀少,只有宫里才有御供。

顾祁本人并不怎么喜爱这种味道,但原因并非是不喜欢番茄,而是宫中的御厨对番茄的做法了解得不多,看着它和辣椒长得差不多,因此也按照辣椒的做法去做,做出来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总之不怎么好吃。

楚颜在小厨房里翻那些瓜果蔬菜,猛然间发现了几只番茄,当下心情大好,又吆喝着御厨给揉了些面,按照她的吩咐做出了些比平时的面条要粗一些、圆一些的面。

这可是未来的意大利面,她借个梗来讨太子殿下欢心,自己也尝个鲜。

番茄是她亲自切碎以后放进锅里熬成汁的,其间加了些芡粉,让汁液更粘稠。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洋葱之类的,她就用小黄瓜和土豆代替了原来的配料,切成丁放进番茄汁里一起煮,最后还爆炒了些肉末,混进了番茄汁里。

总而言之,这是盘楚颜式变体意大利面,她尝了尝,味道惊人的不错。

太子殿下吃得很入神,咀嚼之间细细品味着唇间酸甜可口的滋味,眉头又舒展了些。

最后楚颜又谄媚地夹了块油炸豆腐送到他嘴巴,“尝尝这个。”

辣椒的辛辣与豆腐的酥香遍布口中,那种刺激带来一种介乎痛苦与欢愉之间的感受,顾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楚颜吓了一跳,“很辣吗?”

她赶忙转过身去倒水,光顾着自己喜欢,竟然忘记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自己,出生自巴蜀之地,喜爱辛辣……失策,失策。

可是不待她拿起水壶,顾祁忽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怔忡直接拉过了她,然后毫无征兆地俯身堵住她的唇。

一时之间,辛辣的滋味在两人口中传了开来。

他不怎么温柔地吻着她,牙齿甚至轻轻啃咬着她的嘴唇,气息也不太稳定。

楚颜失神地想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就连他的吻都变得有些压抑,像是在寻找宣泄口一般。

她温柔地回应了他,一点一点包容他的挣扎,终于让他变得平静下来。

顾祁的眼睛还是有些潮湿,低头望着她,手也轻轻蹭着她的发,“楚颜,你信我吗?”

信他什么?

楚颜一头雾水,却在接触到那双略带茫然悲怆的眼眸时,十分笃定地点头,嫣然一笑,“我信。”

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顾祁心中一动,把她拉入怀中,又一次在她耳边叫道,“楚颜。”

“嗯。”

“楚颜。”

“嗯。”

“楚颜。”

“……我在。”你究竟要叫多少遍啊!楚颜腹诽。

也就在这个时候,顾祁停了下来,忽然轻轻笑起来,“你在就好。”

至少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会一直待在他身边,相信他,仰望他,犹如他是她的神祗。

作者有话要说:又晚了又晚了!我已经羞愧到没脸跟你们认错了!

土豆,又名马铃薯,十七世纪传入中国成为五大主食之一。

番茄,又名西红柿,十八世纪传入中国成为调味水果兼蔬菜。

本文架空,引用这两种植物的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去算,但大家看个热闹,不要太认真。

这章把么么的吃货本性暴露出来了哈哈。

CCCCCC0129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3-11-26 09:09:45

芈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6 10:46:32

云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6 11:31:03

打开后台的时候把我震惊了,潜!水!炸!弹!CC妹纸你太破费了_(:з」∠)_!么么脸红红地跟大家鞠躬,其实小小地雷也很惊喜了,潜水炸弹神马的真的好贵!留着以后继续支持么么的文就好,别这么破费啊╭(╯3╰)╮!

依旧感谢,鞠躬!

第044章 .伤疤

饭也吃了,气也消了,顾祁去了书房,一个人关在里面看书。

没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顾祁直觉不是万喜,喊了声进来,果然就看见楚颜端着杯参茶走进来。

他又习惯性地皱起了眉,“膝盖受伤了还一天到晚活蹦乱跳,是想一直伤着不成?”

楚颜笑着走到他面前,把参茶放在桌上,“这点路又不碍事。”

“以后这些事情交给沉香去做就行了。”他索性下了命令,硬性要求她好好养着膝盖,“我就指望你别再大病小伤不断,免得外面的人以为我娶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只药罐子。”

楚颜失笑,走到他旁边拉住他肩上的一缕发丝,一边用手指绕啊绕的,一边小声说,“不借着端茶送水这些小事情,我又怎么进书房来见您呢?”

搞了半天,原来还是思念作祟。

顾祁的心软了软,把她没大没小的手拍了下去,不让她玩弄自己的头发,只一边没好气地瞧她,一边叹口气,“哪里有半点太子妃的样子。”

楚颜却是低下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在太子殿下面前,我何必做什么太子妃?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需要捧在手心上宠着疼着的小姑娘。

顾祁一时无言,楚颜也不尴尬,径直走到了书架边,“殿下忙您的,我随意看看,不会打扰到您的。”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随手挑了几本书,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了起来。

外面的天色已近暗了下来,书房里跳跃的灯光朦朦胧胧地笼在两人身上,时而随着灯花的轻微爆裂声响微微晃动,连带着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旖旎温柔起来。

顾祁本是在看一本关于农学的著作,但看着看着,视线总也忍不住朝楚颜身上打转。

她一向就是个认真的人,一旦看起书来,神情专注而忘我。

他叹口气,说是不会影响他,但其实只要她坐在那儿,他就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了。

看书效率低下,他索性合上了书,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而她埋头读书,竟然一时忽略了周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