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了?”徐勋和谷大用自然不会寒暄客套,拿着手中的奏折晃了一晃便笑道,“我还打算立时三刻代那杨慎呈上东西的。”
“皇上抱着你家闺女上院子里转悠了,大伙儿全都追了出去陪着,我就在这儿等你。”谷大用见徐勋目瞪口呆,当下只能一摊手低声说道,“别看我,倘若不是乳母抱着你家闺女来给皇上行礼,刚刚那阵仗简直能让人如坐针毡,幸好有这么个小家伙缓和一下气氛。啧,比起今儿个中午,这一次老刘的脸色更黑,虽不是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可效果也差不多了。我见过杨廷和,虽则也是挺敢说的一个人,可总还有个分寸,不像他儿子这样!”
谷大用虽则没直说,但徐勋知道凭谷大用的内憨实精,说不定猜到了些什么,当即便只是嘿嘿一笑坐了下来。他今日坐的是首桌主位,可在外头众目睽睽之下,要应付那许多身份不同的客人,除了酒水,其他的东西还真没怎么下过肚,这会儿他也不嫌弃桌上的酒菜被人动过,随手拿了几块还温热的点心,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子充饥。还没等他消灭完这些,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扭头看时,他却见是朱厚照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笑嘻嘻进来了。可看着小皇帝那抱孩子的危险姿势,他就立马跳了起来。
“皇……皇上,千万小……小心!”
见徐勋紧张地张开双臂上前保护,连说话也结巴了,朱厚照一愣之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紧跟着,他方才想起前头还有一众宾客在,连忙闭上了嘴,又大方地把孩子让了给徐勋抱,拍拍双手便笑嘻嘻坐了下来。
“这才没多久,眉眼看上去就比当初刚出生那阵子长开了,日后必定是个小美人。哎,朕什么时候也能抱上自己的闺女就好了!”朱厚照咂巴着嘴,见徐勋在那一个劲盯着女儿直瞧,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顿时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在这炫耀你有女儿朕没有,非得朕在这儿的时候你看个没完干嘛?”
“天可怜见,臣回京之后抱着她的时候加在一块,恐怕也不到一个时辰。”徐勋叹了一口气,见朱厚照满脸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不信皇上回头可以问问我家娘子,成日里从这地方跑到那地方,今天难得回家早,结果寿宁侯夫人来了,把我家娘子占住了不算,连她也一块抱到了跟前说话,我这个当爹的再苦命也没有了。”
朱厚照本是满心不高兴,刚刚那会儿终于缓过了气来,此时乐了一阵子,他突然想起正事,连忙对着徐勋把手一伸。仿佛没看见刘瑾那紧张的眼神,徐勋最终气定神闲地从怀里掏出那份奏折,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朱厚照手中。果然,小皇帝竟是就着这会儿绝不亮堂的光线,立时三刻一目十行浏览了下来。看到最后,朱厚照当即看着谷大用道:“派出人手,立刻去江西查,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同杨慎所说的一般!”
见谷大用正要张口,刘瑾知道此时此刻若再不补救,那就绝难有挽回的机会,因此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皇上,西厂毕竟重开至今,也只是才两年多,如今要离京稽查这样的大事,耗日持久自不必说。恰逢如今东厂无主,奴婢想举荐钱宁临时挑一挑担子,就让他带着内厂的人去江西走一趟如何,趁机也让他把东厂那一摊子理一理?不过,钱宁是平北侯麾下心腹爱将,总是这样差遣来差遣去的……”
“刘公公既然属意于他,那便让他去吧。”徐勋顺着刘瑾的话接了上去,见刘瑾一下子噎住了,他便笑呵呵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也该让他去啃一啃那些难啃的骨头!”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0章 措手不及
武安侯胡同徐府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之际,小时雍坊李阁老胡同的李府,这一日晚上却是有些冷清。尽管李东阳是内阁首辅,但由于如今大多数时间他都耗费在宫中内阁,再加上门生故旧多有以为其恋栈权位不去,因而疏远了这位恩师或朋友,于是往日曾经盛行一时的文会诗社,眼下也越来越少,登门的往往就是几个私交好些的同僚友人。
此时留饭李家的便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用过晚饭后,他和李东阳一块到书房中坐下之后,杨廷和便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如今徐勋破虏平叛,一举封侯,在朝中文武之间声名更盛从前,以刘瑾的个性,必然是沉不住气的。到这种时候,两人断然不可能恢复从前的貌合神离,极有可能会立时三刻地冲突起来。”
“石斋所言,也是我想说的。”李东阳微微颔首道,“刘瑾已经不满独霸司礼监,甚至连丘聚都是稍有不和立时斥退去了南京,足可见他的野心。今日皇上之所以会让内阁即刻拟旨,听说也是因为今日中午,刘瑾在福庆楼上不知怎的和给张永苗逵接风的徐勋他们起了冲突,这才突然有了这样的旨意。若真的是如此,恐怕要说圣眷,徐勋还在刘瑾之上。”
“那是自然,一个贪得无厌急功近利,一个却稳扎稳打步步紧逼。”杨廷和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便正色说道,“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要论危险,徐勋则远过于刘瑾!”
李东阳眼神闪烁地挑了挑眉:“哦,石斋此言从何说起?”
“刘瑾起自于内官,声势虽大,但借的是皇上的权威,但使皇上厌弃了他,那么要除他易如反掌!可徐勋不同。就算他身世存疑,可从练兵府军前卫起家,交好诸勋贵,随后又在宣府兵于虞台岭一败后一举奇袭挽回颓势,此次又有破虏和平叛之功,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更不消说去年刘老谢老和元辅一块谋划的那一场大事,他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元辅应该猜得出来,便是他突然回到京城,硬生生扭转了大势。须知他如今尚不足弱冠,可却已经羽翼丰满,日后网罗更多人则如何?到了那时候,必然无人可制!”
李东阳见杨廷和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他便突然笑道:“石斋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倘若徐勋真有异心,如张公实林亨大谢方山这些素来清正的,又怎么会与之为伍?今夜你我虽在此,但徐家却是高朋满座,其中不乏志存高远的清流。”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刘瑾那样急不可耐的奸阉,而是大奸似忠大诚实伪之辈,我虽然不像元辅那样阅尽世事人事,但自信还有那么一点看人的眼光。”杨廷和叹了一口气,随即便苦笑道,“当然,我也不是说林大人他们那些赫赫有名的直臣就没有看人的眼光,也是徐勋掩藏的功底实在是太好。不说别的,他能够只言片语便将皇上哄得团团转,这便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如今他不进谗言,反而对刘瑾多有遏制,建言用的也多半是清流名臣,但是,倘若他用这优势进谗言,滥用私人则如何?重要的不是他眼下如何,而是今后会如何想如何!”
尽管杨廷和在世人面前展露的是沉稳干练,并不多言是非的角色,但此时此刻却显出了锋芒毕露的一面。他和李东阳从前私交寻常,也就是刘健谢迁去职之后,李东阳常常邀他会文谈天,这才渐渐走得近了。眼下他当着李东阳的面,把最要紧的那一条揭开之后,心底反而为之一松,竟是就这么站起身来。
“元辅应该不想在这朝堂上呈现出政令不是出自内阁,而是出自于一个武人之口的情形吧?从前孝庙虽鲜少召见阁臣,但诸如刘大夏这样深受信赖的,却常常得以出入内宫。即便他因此深受人忌,可终究是圣人门生,我辈中人,可如今让一个武人可出言影响大政,麾下更网罗众多英杰,长此以往,安知是否会频繁以开边拓土建功立业为诱饵,使皇上频频动兵,因而虚耗民力?论打仗,当年王越比他更会打仗,而且出身进士,可为什么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压着他?军功邀宠多奸佞,杨邃庵实在是糊涂了!”
李东阳面色一连数变,到最后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他稍稍眨了眨眼睛,随即便温和地问道:“那石斋你觉得,如何才是正理。”
“圣明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杨廷和几乎想都没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虚拱了拱手道,“皇上安居九宸,内阁汇天下所奏之事,小则内决,大则廷议,天子阅而可之,则天下大治。”
话里话外那种赤裸裸的含义让李东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更赞赏的是杨廷和说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整个弘治年间,除却少有的数次接见阁臣之外,弘治皇帝也就是日日早朝,其他的时候都是放手给内阁去处置朝廷大事。所以方才有那将近二十年间的政通人和,尽管朝中上下默契地不提,但谁不说这是弘治中兴?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这难言的沉寂持续了不知多少时间,方才被外头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却是一个书童在那轻声说道:“元辅,杨大人,翰林院赵相公来了,说是他才刚从武安侯胡同徐家回来,徐家的酒宴已经散场了,席上出了一件大事。”
李东阳闻言一愣。赵永乃是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常常来往于他门下的门生,如今已经进了翰林院修撰,他着实没想到这位素来耿介的竟然也会到徐府去凑热闹。沉吟片刻,他便点头说道:“请他进来吧。”
须臾,一个年方三十七八的中年人便快步进了屋子,正要行礼之际却瞥见了一旁的杨廷和,这下子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见礼之后忍不住又扫了杨廷和一眼,竟是欲言又止。李东阳见其如此光景,便含笑说道:“尔锡坐吧,若有话但说无妨,石斋不是外人。”
“是。”
赵永这才定了定神,却仍是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开口说道:“今日平北侯高升,翰林院不少人都相约去那边凑凑热闹,因为翰林院中年轻一辈多半赞成复套,其破虏平叛又确实是大功,所以想去看看今日光景,我思量之后也就一块去了。那高朋满座贺客云集的光景,我也不想说了,料想师相也不感兴趣,我想说的是今日席上的奇人奇事。”
他特意突出了奇人奇事这四个字,见李东阳和杨廷和全都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然而却没有其他端倪显露出来,他便知道两人恐怕是真的不知道,于是便轻咳了一声:“今日席上,因平北伯说愿抛砖引玉,让万邦看看我大明朝的人杰地灵,结果有人挺身而出指斥为何不希望我大明朝吏治清明,天底下的官员皆是爱民如子,再无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此话一出,李东阳和杨廷和一时都是目光炯炯。赵永也就只是微微一顿,旋即就继续说道:“而且此人跟着又指斥江西前后两代宁王作恶多端,皇上却偏听奸人之言,复了宁王中护卫,最后将折子直接递到了平北侯手中。平北侯当众说会将折子直接递给皇上,又请了其上主桌陪侍林大人等几位,林大人张大人谢大人等对其都是赞赏有加。”
尽管赵永说得言简意赅,但李东阳还是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谁都知道,当时支持宁王复护卫的,便是刘瑾,徐勋对此仿佛不置可否,没有掺和进去,因而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到最后便都成了枉然。如今徐勋高升平北侯的席上,竟是有人当廷揭出这一点,而且徐勋还慨然答应递折子,这岂不是说,徐勋和刘瑾已经准备正面扛上了?
他一下子转头看向了杨廷和,杨廷和便笑道:“恭喜元辅,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两个看来是真的要翻脸了!”
李东阳微微点头,但旋即就看到了赵永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这才想起自己不曾问那个大胆的人是谁,当即便笑问道:“我倒是忘记问了,那个敢当众下刘瑾面子的人是何方神圣?这种时候,哪怕有平北侯在后头撑腰,敢做打头炮的也是胆色非凡之辈!”
“是……”
赵永迟疑片刻,知道这话终究是得直说出来,最后只得苦笑道:“师相和杨大人恐怕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
这下子李东阳和杨廷和全都愣住了。李东阳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应该不是康海那几个?也是,他们虽说起诗社开文会,但没有李梦阳那个炮仗在,他们其他人的性子应该都不是这么冲动耿介的,而且平北侯要他们笼络文学才子,应该也不舍得这般使用。难道是刘瑾一党中有人反戈一击?”
知道恩师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赵永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便低声说道:“是用修贤弟。”
“什么!”
杨廷和满脸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见赵永丝毫没有打趣戏谑的意思,他顿时呆若木鸡。而李东阳亦是笑容僵在了脸上,好一会儿方才按着扶手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对赵永问道:“尔锡,用修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字一句仔仔细细道来!”
当赵永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杨慎当时那些慷慨激昂的话,随即又将席上众人态度反应一一转述了出来之后,李东阳和杨廷和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同时感到了深深的棘手。
两人今夜在这儿密谈,商量的如何是让那两只老虎如何两败俱伤,渔翁得利只是话外之音,而且谁都没有想把他们那点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力量投入进去。毕竟,随着刘健谢迁的黯然离朝,朝中旧有的人物凋零得可怕,而更有那些不明就里的已经和李东阳划清界限,李东阳也好,杨廷和也好,能够动用的力量极其有限,而且也绝不想把他们当成炮灰。
“好伎俩,真真好伎俩!”
杨廷和喃喃自语了一句,想到自家才高八斗却性格执拗的儿子,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可事到如今再后悔也已经是枉然,他沉吟片刻后便开口向赵永问道:“席散之际,那小子没有和你们一块退出来?”
“用修贤弟……被林大人和张大人相邀上了马车。”
听到赵永犹犹豫豫说出来的这么一句话,杨廷和顿时哑然无言。儿子才刚满二十,文章学问的功底已经都很扎实,然而对朝政却毕竟不甚清楚,而且他如今也不过区区一个少詹事,没工夫也没不曾想到去对其分说这些。结果倒好,这一次肯定是被人当成了枪使!
“元辅,这次恐怕是我连累你了。”
见杨廷和面露苦笑,李东阳顿时摇了摇头:“你这个做父亲的把儿子托付给了我教导,我只是教其文章学问,立身处世的道理,却想着他如今还年轻,年轻人就该有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所以忘了教他通权达变。便是这一忘,让他今天点响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炮仗!罢了,既然他已经点了炮仗,那再后悔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思量思量接下来该如何。”
赵永在旁边看着李东阳和杨廷和你一言我一语,见两人竟是已经断定,杨慎是被人唆使了。忍了又忍,他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师相,杨大人,虽说用修贤弟素来是有些冲动,但今日此举也极有可能是生怕遭二位拦阻责备,所以才擅作主张。他和康对山等人并无交情,理应不那么容易被人挑唆……”
“尔锡你错了,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杨廷和再次叹了一口气,旋即便疲惫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他确实会急公好义,可若真的要指斥刘瑾,应该会直截了当,而不是挑了这一块也可以说是短板,也可以说是烫手山芋的下手,倘若说没人挑唆他,那绝不可能!”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1章 欲擒故纵
大时雍坊绒线胡同林瀚和张敷华毗邻而居的两座宅子,是当年两人受召入京的时候,徐勋在朱厚照那儿说道了几句,不费吹灰之力“赁”给两人住的。三进的宅子每个月收赁钱五两,简直和白给差不多。倘若不是因为林张二人都是一等一的清正耿介脾气,这两座宅子早就不是赁,而是赏赐了。如今两人搬进来一年不到,除了当初徐勋早就置办好的那些家具摆设,两人是半样新东西都不曾添设,甚至连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也都封存在库房之中。
所以,这一晚杨慎应林瀚之邀登门,眼看林府的佣仆极少,用具简朴,连待客的清茶也都是坊间常见的寻常货色,竟比自家还不如,一时不禁肃然起敬。
然而,林张二人从之前酒宴上考较开始,到一路上闲话家常,此时再问及杨慎所学的经史,以及自己的见解,全都是眼睛大亮。
都说家学渊源,可官宦世家中更多的却是上梁正而下梁歪。哪怕是当年三杨那样声名赫赫的阁老学士,不到数代家资就已经败尽了,更不要说子孙出息。而林瀚张敷华平日忙于政务大事,对子孙辈也无暇时时理会,此时此刻竟分外羡慕杨廷和有个好儿子。
“雏凤清于老凤声,想当年你父亲便是弱冠名满京华,没想到如今你竟也是少年多才。你的功底已经扎实得很,我们两个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了,家中这些旧书放着也是放着,就都送了给你吧!”林瀚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见杨慎慌忙起身要辞谢,他就摆了摆手道,“好东西也要送给知音人,我那些子侄辈得了也是糟蹋东西,想来公实兄和我的心思也是一样的。”
“你这么一说,我就是吝啬也不能够了。”张敷华自失地一笑,旋即就看着杨慎说道,“你可过了乡试?”
“本欲入春回四川应今秋乡试的,却不想之前有事耽搁了一阵子。”杨慎却是绝口不提自己那时候违逆父亲的意思不曾回乡,正是因为那一出红遍京华的《河朔悲歌》。他看了没几折就给吸引住了,因为急切于想看看康海那个状元和唐寅那个解元联手会怎样演绎那样一个结局,这才一直拖延至今。此时,他自然不好在林瀚和张敷华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含含糊糊混了过去,当下自是引得两人又关切了一番。
等到他抱着那一摞书从林家出来,却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了。因杨府和绒线胡同只隔着没多远,他便谢绝了林家派车,只身一路步行了出来。想想今日的经历,他只觉得心下异常兴奋,再加上席间喝了不少酒,这会儿竟连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等到一路到了胡同口,他随眼一瞥,发现对面停着一辆马车,却也没在意。直到没走几步听到后头的马蹄和车轱辘声,回头一看见是那车靠了上来,他才陡然之间心神一凛。
莫非是今天当众揭了宁藩的罪状,这就有人忍不住了?
他本能地双手抱紧了那些书,然而,那马车上来之后,却在他身侧停住了。那车夫下车之后轻轻拉开了车门,紧跟着车帘一挑,就有人探出了脑袋来:“杨公子可是出来了,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且上车一叙吧。”
杨慎借着马车旁边挂着的那盏明瓦灯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满面惊疑地说道:“侯爷找我何事?”
“怎么,难道你还疑心是我要害你?”徐勋含笑反问了一句,见杨慎面色一变,立时二话不说上前登上车来,他便往里头坐了一些,等到车夫放下车帘又关上车门,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了起来,他才开口说道,“今次我特地在这儿等着,是为了你今晚递的折子。”
刚刚一时冲动登车,此时此刻借着车厢中那昏暗的光芒,正坐在徐勋对面的杨慎少不得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位街头巷尾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原本还在思量徐勋这新晋的侯爷为什么在这等天大喜事来临的晚上守株待兔等自己,甚至还要避开林瀚和张敷华,但听到这话,他立时自认为是明白了,眼神当即冷了下来。
“莫非侯爷是出尔反尔,不想把这折子递给皇上了?”
尽管看上去年纪相仿,但徐勋两世为人,论奸猾杨慎拍马难及,因而他早就料到自己那一句开头语会引来这样的反弹,当即微微笑道:“那倒不是。我也不瞒杨公子,你的折子早在你离开徐家之前,我就已经递给了皇上。或者说,不用我递,皇上在里间就已经听到你的慷慨陈词了。”
倘若说刚刚的话让杨慎对徐勋的评价一落千丈,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大起大落。他愕然盯着徐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侯爷是说……是说那时候您宴请宾客的时候,皇上……皇上居然就在后头?”
“不错,后来我借口离席的时候,就已经把你的折子递给皇上了。”徐勋露出了一个越发和蔼的微笑,又慢悠悠地说,“皇上此前听你慷慨陈词,就已经信了三分,得知你是杨大人的儿子,至少又多信了四分,所以已经吩咐人去江西彻查此事了。”
“皇上圣明!”
见杨慎眼睛大亮,几乎想都不想便感动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徐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你刚刚从林大人那儿回来,他们必然对你赞不绝口。而今日因为你这一力谏,方才使人知道江西之事,你这下扬名却也不小。这清查的结果且先不提,毕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出来的,可杨公子是否知道,你已经给令尊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正高兴的杨慎陡然之间听到麻烦二字,顿时又警惕了起来:“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如今朝中告老致仕还乡的人不知凡几,历经成化弘治的老臣留在朝中的,已经不剩几个了,可诸如林大人张大人这样的,还有元辅和令尊为何仍然留在朝中?”徐勋见杨慎眉头微皱沉吟了起来,他便淡淡地说道,“无非是忧心于朝政被奸人把持罢了。”
面对徐勋那一副丝毫不在乎自己也是时人品评为奸人之一的坦然态度,杨慎忍不住更生出了一丝好感,本想再次质问的冲动硬生生给忍了下去。而徐勋顿了一顿,又淡淡地说道:“所以,元辅不惜毁誉忍气吞声地在内阁操持,也是想为保存那些正直敢言能做事的中坚力量,你不妨算一算,元辅这一两年保下了多少人?至于令尊,致仕回乡耕读容易,但与其保自己的令名,不如在朝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这却比因为义愤而撂挑子的人值得敬佩的多!”
不论是谁,父亲和师长被人恭维高看,那都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哪怕杨慎平日对恩师李东阳和父亲杨廷和不曾力谏小皇帝亲贤臣远小人颇有微词,但此时此刻却也绝不会去驳斥徐勋的话。只是,他依旧耿耿于怀徐勋此前那句危言耸听的话。
“侯爷不是说我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这和刚刚所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是元辅的学生,杨大人的儿子,所以你今日这慷慨激昂,不免人人都会当成是元辅的授意,杨大人的支使。”
见杨慎终于面色凝重了下来,徐勋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宁王复护卫的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是司礼监刘公公鼎力支持的,如今你这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未免人人都认为是元辅和令尊要向他发难。到时候针尖对麦芒,那恐怕就不会只牵涉到简简单单的宁藩一事了。所以,我只想问杨公子一件事,今日这番上书,仅仅是你自己的一腔义愤,还是曾经你听说过了什么,或是有人撺掇了你什么?”
杨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徐勋的意思,一时面色大变。此时此刻,最初的冲动劲头已经都过去了,而且在徐勋细致入微的剖析之下,倘若他还不明白今次的凶险,那也枉在宦门之中这二十年。然而,对于徐勋的用意,他仍是不免有所疑虑,一时间便沉默了下来。
“我只是提醒杨公子一声,但使真的是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也无须对我说,回去之后但对令尊和元辅明言就是了。另外,你今夜才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虽则是大时雍坊绒线胡同距离你家中近的很,但也不应该掉以轻心,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有人暗存坏心,打昏了你往那些花街柳巷一扔,让你就此名声扫地呢?所以,眼下我送你一程。还有,我听说你原本打算今年回四川应试乡试,近来天气正适合,虽时间有些赶,但此时走也为时不晚。”
侯爷莫非认为我没有担当?
杨慎几乎就要迸出这么一句话来。然而,他终究是硬生生忍住了。而徐勋看出了他心下的挣扎之意,又笑着说道:“你也不用怕人说你没有担当。弘治十八年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应会试的时候,先帝也曾经颁赐新书。回头皇上自然也会颁赐新书等等给你,让你安心去四川应你的乡试。事情都已经出了,你徒留京城无益。另外,你不妨告诉你爹一声,皇上刚刚点了提督内厂钱宁前去江西彻查宁藩之事。”
直到车夫再次挑起了车帘,杨廷和看到自家门口的那两个灯笼,这才神情复杂地下了车。回头眼看那车帘又要放下,他突然站在那儿长身一揖,目送了马车渐渐远去,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叩响了门。不消一会儿,大门就打开了,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家人看清了他,立时又惊又喜地把人拉了进来。
“大少爷,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老爷问门上好几次了!”
“爹还在书房?”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之后,杨慎也不多话,抱着那堆书便直奔书房。到了书房门口,他让书童传话过后,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杨廷和的声音,他连忙肃容进门。行过礼后,见父亲盯着他怀中的那些书,他少不得简略诉说了被林瀚和张敷华请到家中说话的事,可只说了几句,他就被父亲打断了。
“你在徐府大出风头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些我也不想听了。”杨廷和见杨慎表情一滞,他便淡淡地说道,“你是怎么会想起建言此事,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对我说一遍吧。”
杨慎张了张口,最终却没有照父亲的吩咐先说此事的前因后果,而是低头说道:“回禀父亲,此事且容儿子稍后禀告。我从林家出来之后,却在路口遇到了平北侯的车。他一路送我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了不少话。”
这番话大大出乎杨廷和的意料。当他听杨慎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徐勋的原话之后,他立时沉默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斟酌了良久,待到杨慎又主动说明,是怎么在外城四川会馆遇到几个江西士子,说起南昌那些不平事义愤填膺时,他终于摆了摆手。
“罢了,不要再说了。”杨廷和缓缓闭上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倘若皇上真的颁赐新书并赐金给你回乡应试,你就立刻上路吧,不要在京城多留。”
“爹,难道平北侯所言是真的,我惹了大麻烦?”
见杨慎满脸愧疚,想起自己一直以这个长子为傲,杨廷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今谈是不是麻烦,还为时过早。总而言之,你挑起了事情,但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却已经与你无关了,你在京城于事无补,还是回乡应试的好。我和你已故王伯父早早就定下了儿女婚事,王家姑娘如今也不小了,又是孤苦一人,这次你回乡应试,顺便也把婚事办了,不急着回来应会试。”
杨廷和丝毫没想过儿子会乡试落榜的可能,如是吩咐了一声,他便示意杨慎退下。等到儿子满脸复杂地出了屋子,他才一时扼腕叹息了一声。
几乎是差不多的年纪,可徐勋比之他这才高八斗的儿子,实在是老练太多了!如此一来,此刻杨慎就算觉得此前那几个江西士子是有人支使,也绝不会认为和徐勋有关,而且还会对人感恩戴德。而且眼下就连他也不得不领徐勋这个提醒的人情,也闹不清楚这事究竟是不是徐勋指使,那真真是一只小狐狸!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2章 最是难防枕边风
左拥右抱妻妾环绕的齐人之福,钱宁如今是早已享受得有些腻了。
他从来就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既是先后纳了何彩莲和尚芬芬,这数月之间,内厂有知道他心意的手下又送了好几个绝色佳人来。他知道这是人家巴结他这个如今刘瑾和徐勋面前的双料红人,再加上斜眼看着张彩也是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地迎进门来,自然不会把这送上门来的好事往外推。因而如今家中有名分没名分的女人加起来,竟然早已经超过了两个巴掌之数。女人多了,雨露均沾便难了,可他素来强势,却是只凭喜好不管别人,最近这一连半个月,他都宿在尚芬芬那儿,缘由自然是这昔日头牌小楼明月的一手绝妙吹箫功夫。
此时此刻,再次被那一手弄得欲仙欲死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得人如同八爪章鱼一般又缠了上来,他便没好气地大力拍打了两下那丰软的高臀,听着那啪啪脆响,他继而嘿然笑道:“别忙活了,这会儿爷没兴致,好好趴着让爷想会儿事情。”
跟着钱宁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尚芬芬已经是深深明白了这个男人是个什么货色。野心勃勃、贪婪无耻、好色无度……几乎戏文中那些反角的所有特质,都在这个男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胆大心细、狠辣果决、能屈能伸……这些枭雄的特质钱宁也一样不缺。因而,尽管知道倘若一有什么事故,自己就会被钱宁毫不怜惜地丢出去,但她仍然不得不抓紧这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尽管钱宁让她安静一会儿,她仍是用手和胸脯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身边的男人。直到听闻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她才突然停止了动作。果不其然,顷刻之间,那粗壮的身躯便一下子压在了她的身上,旋即便是一阵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挞伐。相比从前的苦苦承受,她如今终于知道怎么抵挡这样的苦楚,因而一面娇吟一面婉转承受,直到那个刚猛的男人在她身上完全瘫软了下来,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爷今天似乎比往日更龙精虎猛了。”
是男人总喜欢女人赞自己在男女事上勇猛,钱宁自也不例外。他嘿然一笑,随手在那高耸的玉峰上掐了一把,这才懒洋洋地挪了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爷今天碰到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两样冲在一块儿,自然那憋着的气就深了。你知不知道,从前提督东厂的丘公公这一走,这东厂落在谁手里?”
“谁手里?”尚芬芬强打精神支撑着自己又酸又软的身躯半坐了起来,美眸中突然呈现出异样的神采,“莫非是……莫非是爷拔得了这头筹?”
“哈哈哈,你倒是聪明,没错,就和爷当年拔得了你的头筹似的,这一次也是爷夺得了这个大彩头!”钱宁一阵大笑,旋即便眯了眯眼睛说道,“只是,才刚得了这一个大彩头,今天晚上平北侯的高升宴上,就有人捅出了一桩大麻烦,刘公公一力在皇上面前举荐我去解决这个大麻烦,平北侯也首肯了。虽说捅娄子的是杨廷和的儿子,可我才不信和平北侯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这查出来了便是没法子对刘公公交待,没查出来那就没法子对平北侯交待。这高升的同时便是进退两难!”
钱宁左右逢源的打算这家里别人兴许不知道,但尚芬芬打小便周旋在风月场中权贵们中间,早就觉察了出来。一想到当初自己曾经想引得徐勋动心,可那位少年权贵却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如今更是再次平步青云一举封侯,连带那个出身寻常的沈氏亦是成了平北侯夫人,她便只觉得心中如同万蚁噬咬一般难受。然而,对于用权力让她不得不屈从,使她入了钱家委身给钱宁的权阉刘瑾,她也同样切齿痛恨,这会儿忍不住死死咬紧了嘴唇。片刻之间,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就几乎被她咬出了血来。最终,她终于把心一横下了决断。
“爷说什么进退两难,您可是当年破虏的大英雄!”娇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见钱宁眼睛里头异芒一闪,她便索性躺下靠了过去,又娇声说道,“与其进退两难,您如今已经羽翼丰满,自立一方不用看人眼色难道不好么?”
钱宁闻言一愣,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时流露出了深深的寒芒。见尚芬芬不闪不避地和自己对视,他便伸手过去,紧紧捏着那往日看来性感妩媚的下颌,突然冷笑了起来:“你是刘公公送给我的人,这话倘若我告诉了刘公公,你以为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尽管钱宁的劲头用得很不小,但尚芬芬还是咬牙忍住了下颌那儿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强笑着说道:“爷绝不会告诉刘公公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日无权?爷又不是那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岂能一直屈居于人下?而且,爷与其去告诉刘公公,让他来处置贱妾,不如亲自下手,贱妾绝无二话!”
一直深藏心中的野心被尚芬芬这样赤裸裸地揭破,钱宁虽仍是不曾松手,但面色却渐渐缓和了下来。见这个床上枕边的尤物一直咬着牙没有呼痛求饶,他最终放开了手,这才淡淡地说道:“不愧是那些楼子里见惯阵仗的头牌,不是家里这些只知道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的女人能够比的。只不过,你虽有些脑子,却还远远不够。你以为我有些什么凭仗?内厂也好,东厂也好,跟着我那是因为刘公公力挺,平北侯默认,就算我下死力把人人都笼络住了,万一那两位谁想动我,那他们之中少说也有一多半倒戈!”
“这些贱妾也知道。”见钱宁破天荒地愿意在自己面前提这些,尚芬芬就这么半裸身子坐直了,轻轻为钱宁松着肩上和胳膊上那些坟起的肌肉,随即轻声说道,“论胆色论智计,论能屈能伸,爷哪点不如他们?唯一不如的,便是时运,还有根底而已。爷如今虽掌着两厂,真要给自家谋些好处不难,可要靠着谋这些好处笼络您自己的心腹,那却难上加难。而且您在皇上面前也不是生面孔,可一直未蒙大用,想要靠着圣心一举青云直上,却是不可能了。既如此,只能另辟蹊径,或是借助外力。”
钱宁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尚芬芬真能说到点子上。当听到最后那另辟蹊径和借助外力这八个字的时候,他心里陡然之间想起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江西之行,一个主意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然而,当着尚芬芬的面,他却只是哂然一笑,仿佛厌倦了似的就这么赤条条地下了床。随手敲响一旁的小钟,叫了一个丫头进来给自己收拾了一下,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大约这一两日我便要走,你预备一下,随我一块出发!”
尚芬芬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表现过头,这才引得钱宁冷淡了下来,此刻一听这话,她顿时精神大振,也不顾身上不着寸缕,就这么下了床服侍钱宁穿衣,随即半是关切半是打探地问道:“老爷这是要去哪?”
当着丫头的面,她的称呼中便多了一个老字,而钱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吹弹得破的脸蛋,还有下颌上那两指红痕,微微一笑道:“去江西!杨廷和的好儿子告了宁王一状,我奉旨去查看查看那个烂摊子。”
他说完就大步出了门去,也没注意到尚芬芬脸上先是惊愕莫名,旋即便是一阵掩不住的狂喜。被这个女人一提醒,他突然意识到,在京城里头自己就是拍马也及不上刘瑾和徐勋,但若在外头经营得好,他仍然大有可为。
丈夫上半夜宿在了尚芬芬处,下半夜却在何彩莲处,尽管潘氏恨得咬碎了银牙,可看在两人都是只开花不结果,家里还有更多要提防的小妖精,她也只能强作如无其事地送了钱宁去衙门。等人一走,她却也不耐烦再看到这些莺莺燕燕,索性把人全都打发了出去。而尚芬芬回到自己房里,便叫了一个长着俏丽瓜子脸,却偏是鼻子下头一颗痣坏了面相的丫头进来。
“去对你家那位罗先生说,让我做的我已经都做了。老爷这就要去江西,我也会跟着一块去!”
一直到钱宁出发,刘瑾倒是召了他千叮咛万嘱咐,而徐勋却只是抽空见了他一面,吩咐了几句套话就没有下文。他出发的这一天,府军前卫上下那些从前的旧日同僚下属,也没几个来相送。虽知道这是因为他这一趟公差走得急,连带上尚芬芬都是借口说麻痹江西上下,自然走得时候不好招摇,可他更明白这一天乃是寿宁侯世子张宗说往曹家催妆的日子,府军前卫那些个军官们多数去凑热闹了,他仍然心中存着几许深深的不忿。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的养父钱能死得早,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倚靠么?如张宗说徐延彻齐济良之辈,倘若不是因为家世好,徐勋怎么会重用他们!就是曹家兄弟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有个身为边镇武将的好爹爹!
被人腹诽为只有家世好的张宗说,这会儿在家中看着齐济良和徐延彻两个装束一新的家伙,再加上马桥等等总共八个雄赳赳气昂昂武将打扮的军官,他仍是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我说,这阵仗真的就已经够了?”
“咱们是去催妆,又不是去打仗,你难道还怕你家那两个大舅哥把咱们打出来?”齐济良有些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满脸戏谑地说道,“瞧你这熊样,等到明日媳妇过了门,日后必然怕河东狮吼……”
“呸……换成你们两个讨了曹家千金当媳妇,还不是一个样!”张宗说回了一句之后,旋即便伸出双手犹如轰人似的赶了两下,又开口说道,“要去就现在去,反正若是你们在曹大爷曹二爷那里铩羽而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尽管嘴上说那是危言耸听,但当众人真的来到曹家,送上了催妆的酒水果子糕饼和脂粉等等,面对一身戎装的曹谦和曹谧,连带齐济良徐延彻在内,全都是有些心里发怵。直到听见那一声熟悉的咳嗽,又见徐勋笑吟吟地从正堂出来,他们才松了一口大气,知道今儿个不用来一趟全武行就能顺顺当当把事情办完了。
“回去告诉寿宁侯世子,明日好好预备,别出了丑!”
“好好好!”
当看着曹家送妆奁的大批人马陆续起行,齐济良走到坐骑边上,突然拿着胳膊肘一撞旁边的徐延彻,低声说道:“看这样儿,日后张家肯定是夫纲不振!”
“想当初先帝爷还不是同样的?”徐延彻低声说了一句,旋即便冲着齐济良笑道,“不过你娘给你挑的媳妇肯定是任你揉捏,绝不会像小张这么倒霉的摊上两个彪悍的舅子!”
“那也没劲……照我说,若是如同咱们大人那样,连娶个媳妇都能写出一本轰动京华的大戏来,而且入门之后还迅速从贤妻升格成了良母,那才是最幸运的!”
两人正说得起劲,突然只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他们顿时脊背挺得笔直。好一会儿,徐延彻方才回头瞧了一眼,见是徐勋似笑非笑地站在背后,想到刚刚在那儿非议人家的娇妻爱女,他顿时暗自叫苦,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正思量该怎么解释,他便瞥见徐勋对他们两个勾了勾手指头。
“近来你们两个也歇了很久了,等张宗说完婚之后,我给你们找件好差事做做。”
见徐勋撂下这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齐济良顿时恶狠狠地瞪了徐延彻一眼:“都是你这家伙惹祸,这下把我也一块坑进去了!”
“你这是什么话,这位大人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看着是我招惹了他,可他心里肯定是早就盘算好了,只不过眼下说出来吓你一跳罢了!”嘴里虽是这么说,可一想到之前的跑腿也好,居中联络策应也罢,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差事,徐延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旋即竟是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总而言之,别是什么要命的苦差难差就行!”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3章 亲贤臣,远小人!
寿宁侯世子成婚,场面和徐勋当年成婚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那是太后的嫡亲侄儿,哪怕是内阁首辅李东阳这样的,也不得不给面子,在小皇帝命人往内阁走了一趟之后,无可奈何地写了一张百年好合条幅命人送了过去。而次辅焦芳的态度比李东阳更殷勤热络,这一日亲自登了寿宁侯府道贺不说,而且在送了一对应景的多子多福泥人之外,尚有一件贵重的玉石摆件,让寿宁侯张鹤龄觉得大有面子。不过,号称天下穷阁老的王鏊就没有那样圆滑了,虽说宫里带出了话来,可他仍是坐镇内阁,既不送礼,也不去道贺,几个中书官倒是婉转劝过,他却只是硬邦邦义正词严的一句话。
“我和寿宁侯既没有私交,又不是亲戚,有什么好去恭贺的?”
李东阳是早就知道这个同僚习性的,一早就没去劝,见去劝说的几个中书舍人怏怏出来,他却是少不得思量着那一日在徐勋高升宴上吃瘪之后,却一直都没有动作的刘瑾。就这么一心两用地看了一会儿各部送上来的奏折,他翻着翻着突然就停住了,旋即撂下手上一本,又去翻之前那些草草扫过的奏折,不消一会儿就翻检出了四五本来。
这些全都是举荐前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丁忧后复出的!而那些举荐的官员倘若他没有记错,全都是籍贯江西的人。联想到杨慎那天告的那一状,再加上如今众口一词地举荐宁王恨之入骨的林俊,李东阳仿佛看到了某个小狐狸的影子。
南都四君子虽说乃是君子之交,可其中三个都站在了徐勋这一边,第四个也是最年富力强的那个,天知道是不是早就上了那小狐狸的贼船!
想到这里,李东阳忍不住烦躁地丢下了手中的奏折。倘若杨廷和能够入阁,不但能够为他分担众多压力,而且以那坚忍而又精干的性子,总不至于像王鏊这样得罪人,他也就不是孤军奋战了。可现如今杨廷和因为杨慎之故,十有八九被刘瑾惦记上了,他早就预备好的那些推杨廷和入阁的手段能否奏效,他就再也没有把握了。
“元辅。”
抬头见是自己的门生,正要调去任国子监司业的中书舍人鲁铎,李东阳微微颔首就开口问道:“今日寿宁侯世子成婚,各部院有多少人去凑热闹了?”
“也就是刘公公的那些亲信党羽去了。”鲁铎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见李东阳面色奇异,他便开口解释道,“诸如林部堂谢部堂张都宪这些德高望重的,并没有去,当然,兴安侯平北侯往日就是寿宁侯府的座上嘉宾,父子并夫人都去了,就连自家没多大的那位千金也带了过去。听说如仁和大长公主这样的皇亲国戚,亦是都去捧了场。还有……”
鲁铎顿了一顿,旋即便低声说道:“有人看见刘公公带着人出了宫,其中颇有几个年轻宦官,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混在其中。”
“皇上就是去了,太后也只有高兴,毕竟是侄儿成婚,自己不能亲自莅临,皇上去凑凑热闹,也是给张家脸面。”
李东阳轻叹了一声,思来想去便站起身来。鲁铎见状忍不住问道:“元辅莫非是要去寿宁侯张家?”
“这时候就是去凑热闹也晚了,我还不至于那样闻风而动。今天本就是我休沐,我回府去松松筋骨!”说到这里,李东阳便扭头看着鲁铎道,“你去叫上尔锡还有其他几个,到家里来会会文,若是近来你们有什么好文章,拿来让我品评品评!”
“那敢情好,可是好久都没让师相品评咱们的文字了!”
鲁铎闻言大喜,点点头后目送了李东阳出门,他回去把自己的事情全都交割好了之后,立时便直奔翰林院,叫上了几个同样出自李东阳门下的同门之后,他出门沿着东江米巷快马扬鞭疾驰出去,可一到小时雍坊,就正好撞上了心事重重从对面胡同中出来的杨慎。对于这个源出同门才华横溢的小师弟,他一直亲近得很,此时立时策马上去含笑叫道:“用修,师相今日归私宅会文,你既然赶上了,不妨同去?”
“嗯?”
杨慎抬起头来一看,认出鲁铎之后,他张了张嘴本待答应,但最后却摇了摇头道:“我今天有些事情,就不和振之师兄一块去拜访老师了,请替我对老师问好。”
从前文会,最出风头的是李梦阳,而李梦阳之外夺魁次数最多的,却得数年纪轻轻的杨慎,平日一逢这种场合便是最踊跃的。因而,鲁铎见其意兴阑珊的样子,一时大为狐疑。可他也听说了杨慎最近就要回四川去赶着参加乡试,顺带完婚,少不得打趣了其两句,等到人强打精神寒暄了一会就转身离去了,他才纳闷地挑了挑眉。
难道是因为此前在徐府闹出来的那一场,让这位师弟气馁了?
杨慎这两日是四处去辞了自己的那些师友,本打算去辞别李东阳,可听到李东阳回家会文,一想到要见到那许多人,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明知道自己惹祸,还要听人家的夸奖称赞,他就是脸皮再厚也是没法自处的。然而,当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门前,才一跨过门槛,就只听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瞧就见是一行三人,前头是一个身穿葵花补子圆领衫,大约十七八岁的内侍,后头两个则是小火者的打扮。
“皇上有赏!”
这又不是过年又不是过节,怎么突然有天使颁赏?
杨家门上立时有人迎了出来,见是杨慎呆呆地站在那儿,一个老门房还善意地提醒道:“大少爷,今儿个老爷在詹事府当值呢,家里就属您最大,您赶紧迎一迎吧!”
此话一出,杨慎方才惊觉了过来,也顾不得去想徐勋之前的话竟是应验了,连忙指挥着上下预备一应事宜。等到终于张罗齐全,他带着杨家其他人跪在了院子中央,紧跟着就听到了那天使慢条斯理的声音。
“皇上口谕,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一向教学有方,德行卓著,赏新茶两斤,御窑茶具一套。其子杨慎敢于言事,又闻才华横溢,将应乡试,今颁赐司礼监刻经厂印御制新书四书五经一套,小笺纸两百张,文房四宝一套,以壮行色。”
这不伦不类的口谕让杨家上下全都是面面相觑,而杨慎也是跪在那儿,心里五味杂陈。然而,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他浑浑噩噩地从那天使口中接过东西的时候,对方却没有说什么恭维的俗话,而是笑着说道:“奉茶就不必了,杨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慎虽不喜和阉人打交道,可事到如今也不想在这种没必要的地方硬顶,当即僵着脸点了点头。等到其他人都退远了些,他正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镇定一下心神,可那内官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立时又把他打回了原形。
“杨公子,皇上才刚到寿宁侯府,预备喝了喜酒出来,正好如今有些空儿,想请杨公子过去说说话。”那内官说到这里,又补充似的含笑说道,“好教杨公子得知,刘公公谷公公张公公几位老公公们,还有平北侯全都在场。”
倘若是从前,杨慎必然会想都不想便答应下来,怎么也得到御前力谏一二才算罢休。可此时此刻,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最终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还请公公禀报皇上,白龙鱼服嬉游民间,非贤君气象,还请亲贤臣,远小人,莫要轻易出深宫游幸。学生不过是一介德才浅薄之人,万万不敢奉诏!”
面对这样一个答案,瑞生顿时瞪大了眼睛,暗叹徐勋真的是神了,竟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了杨慎好一会儿,最后才面带敬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杨公子这话,我必然带到。只希望杨公子此行四川能够一举中试,来年金榜题名!”
眼下已经是即将傍晚时分,寿宁侯府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尽管新娘子还未曾迎回来,但今日的贺客们最在乎的原本就不是张家新妇是否美貌,在乎的是张宗说娶的是镇守固原总兵官曹雄的女儿,而曹家和徐勋的关系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此时此刻,之前还满面春风待客说话的张宗说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宾客们却都不以为意,反倒是围在同样是贺客的兴安侯徐良身边说道探问。
“兴安侯,令郎这才多大年纪便成了侯爵,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啊!如今你儿子也出息了,孙女也有了,再没有什么别的忧心事,何妨寻一个和顺的填房,也好下半生有个伴当?”说这话的正是住在兴安侯府徐家隔壁的武安侯,那脸色就差没明说我有个好侄女了。
“就是就是。这一门父子两侯的风光,从古到今都是少有的。以皇上对平北侯的宠信,日后必然另赐别宅,到了那时候你一人独居岂不是寂寞?再者,你家里人口也着实太单薄了一些,若有一儿半女,家里也热闹一些。”说这话的是英国公张懋。老国公爷倒不像为人拉皮条,只是自己内宠众多,听到这个话题少不得来发表发表意见。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声中,徐良起初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含含糊糊地一概挡下,可渐渐说的人多了,他的心里也就敞亮了起来,当即突然笑眯眯地说道:“我当年贫贱的时候,都是和亡妻相依相守一路走了过来。如今她没了,我得了富贵,儿子媳妇孙女都齐全,倘若再要续娶一个年轻的,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若是真心愿意跟我这糟老头的,但使愿意喝一碗绝子汤,安安分分跟我过下半辈子,我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这一句话顿时把四周围的大部分人全都给吓跑了。徐良眼瞅着就快五十了,自家把侄女甚至于女儿贴上去,便是为了能够借一借徐家如今正当红的势头。倘若侥幸再生个儿子出来,这兴安侯的爵位自然就有分了。可徐勋这直截了当的绝子汤三个字,却是分明说只要枕边人不想再要儿女,这不是恶心人吗?虽则如此,可依旧有三四个人留在那儿,话里话外竟是说,哪怕是这样的条件,仍然可以考虑。
面对这种死皮赖脸的角色,徐良顿时有些头疼了。好在这时候定国公徐光祚找了个借口拉着他离开了那个是非圈子,到了个僻静的角落才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我说兴安侯,你那主意虽说狠,可攀龙附凤的人却是挡不住的。那些不能人道的公公们还有人紧赶着送上去,更何况是你?”
徐良闻言顿时哑然。然而,瞥见那边厢一个熟悉的人影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分明是瑞生,他立时醒悟到今天来这里的贵客还有一位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于是打了个哈哈把这话题岔开混过去之后,他就笑眯眯地开口说道:“定国公可知道今天为何这么多客人?”
“那还用说?寿宁侯可是太后的亲弟弟,皇上的嫡亲舅舅,再说了,张宗说那小子是你家儿子的得意爱将,太后皇上的面子就算有些直臣能够不给,但你家儿子的面子却是却不过的。”徐光祚直截了当地说到这儿,旋即又笑呵呵地说道,“再有,谁都知道皇上喜欢凑热闹,还不是想在这儿看看能不能撞见皇上,混个脸熟?否则,你看今天怎会有那许多勋贵子弟,武安侯除了世子,竟是连几个年长的侄儿和孙子都带来了!”
“这种脸熟不是那么容易的。”徐良笑呵呵地和徐光祚使了个眼色,旋即便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虽好游幸,可也不是什么人都随便接见凑在跟前。定国公若是有意,我带你到后头厮混厮混如何?”
定国公徐光祚在那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祖父下头厮混了几十年,哪里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知道徐良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便立时笑眯眯地答应了。等到随着徐延彻毫无阻拦地来到了后堂,他便听到了一个不依不饶的声音。
“谁都别想劝朕,今天朕这洞房是闹定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4章 连环手
想当初徐勋的新婚之夜,朱厚照被徐勋那春宫图一糊弄,再加上三言两语说昏了头,碍于沈悦也是自己得叫一声姐姐的,他便很大方地放过了那一遭,不曾闹着洞房。然而,今天他是名正言顺讨了两宫皇太后的许可出宫来的,尽管不能太过招摇让大臣们又炸开锅弹劾,可大闹一下作为自己亲娘舅家的寿宁侯府却是必须的。因而,此时此刻他说完之后,立时又在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看着自己面前满脸苦相的寿宁侯张鹤龄凶巴巴地一瞪眼睛。
“怎么着,舅舅莫非不答应?”
小祖宗,问题您不止是张宗说的表兄!
张鹤龄见那些大珰们一个个都对自己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就连徐勋也是一摊手,他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思来想去,他暗想小皇帝又从未传出过好色之说,就是自己的儿媳妇给瞧去也不打紧,只是原本弟弟家那几个小子却得拦在外头,免得闹出什么笑话来。打定了这主意之后,他便叹了口气说:“既如此,那臣便去安排安排。”
“安排,闹洞房还用什么安排?”朱厚照没好气地一挥手,旋即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再说,朕这表弟之前不是在北边连鞑子都打过,这点小阵仗算得了什么。朕也不亏待了他,母后原本要朕封他锦衣卫指挥使的,可张宗说那小子半点兴趣都没有,一个劲对朕说要打仗。正好徐勋之前才刚对朕说过,近畿那边的匪患一直闹着也不是法子,索性让他去试一试。”
“啊?”
张鹤龄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见徐勋笑吟吟看着自己,仿佛还以为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慌忙飞速转动脑子,思量怎么让小皇帝收回成命。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又看向了站在一旁刚刚一直都只在看热闹的徐延彻和齐济良,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还有徐延彻齐济良,你们这些日子在京城呆得也快发慌了,索性跟着张宗说一块去。若是荡平匪患建功立业了回来,朕一并重重有赏,就是封官进爵也不是不可能。”
听到这话,被侍卫们认出来放进了院子,此时刚走到外头门边的定国公徐光祚顿时完全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要跨进门去,但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回头见是徐良,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哥哥,我家老二那点本事你是知道的。人固然机敏活络,武艺上头却只是凑合。近畿那些盗匪响马说是微不足道,可府里在畿南的几个庄子都报过匪患,凶狠的时候寸草不留,派了他们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又不是就让他们三个去,好歹也是有兵的。”徐良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从儿子口中得知了这一茬。而徐勋更是请他帮忙,把定国公和寿宁侯这两边安抚好,仁和大长公主那边自有他亲自出马,因而这会儿见徐光祚皱了皱眉,脸上好歹没那么紧张激动了,他这才把人拖到了一边,见四周围那些侍卫离开还远,就低声解说了起来。
“老弟,我们也是老交情了,我也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畿南的匪患是厉害,再闹下去上上下下全都脸面无光,但京畿附近屯驻大军,真要说平不了,那是开玩笑。我家那小子你是知道的,他从不做没把握的勾当,既然举荐了你家小子,那总有他的道理。而且,你家里人口多,若你家老二真能再进一步,兴许你们徐家还能再出一个爵位呢?”
当年徐达两子封公,虽则定国公一系是出自朱棣对于一直鼎力相助却丢了性命的小舅子的愧疚和报答,但终究是大明一朝再没有过的盛事。徐光祚知道儿子究竟有多少斤两,可对于徐勋覆雨翻云的本事印象更深刻。于是,在斟酌良久之后,他最终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听老哥哥你的……横竖皇上也已经主意下定,我就是泼凉水也没用。”
话音刚落,徐光祚就看到满脸失魂落魄的张鹤龄也正从屋子里出来。知道这位皇帝的亲舅舅竟也碰了一鼻子灰,他就更加不会去碰这钉子了,连忙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果然,张鹤龄一见他这个难兄难弟,立时诉起了苦来,旋即便拉着徐良说道:“兴安侯,这事儿你可得千万帮帮忙,我家那小子打仗只是半吊子,去平匪是绝对不成的。”
“侯爷也不要妄自菲薄,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我家那小子我知道,等闲人物不放在眼里,既然能举荐令郎,必然是因为其确实有过人之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良既有徐勋这么个口舌如簧的儿子,说起话来少不得也是沾染了几分。见张鹤龄面色稍霁,他却知道张鹤龄这嫡长子不同于徐光祚家的次子,想了想便低声说道,“你要真不放心,回头我探探我家小子的口气,要真是有什么危险,我就是揪了他的耳朵,也不会让你那儿子去冒险!”
“那敢情好!”张鹤龄如今和徐良本就交好,因喜其为人豪爽,他此时丝毫不疑这话是搪塞自己的,连连点头后就握了握徐良的手道,“总而言之,就拜托徐老哥了!对了,我还得出去应付一下各方宾客,皇上就在里头,二位要进去就请进去吧!”
刚刚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此时此刻,徐光祚却不想进去在皇帝面前凑热闹了,否则若是小皇帝看见自己,突发奇想也派个什么任务下来,他就是想拒绝也没地儿躲去。于是,等眼看着寿宁侯张鹤龄匆匆离去,徐光祚找了个借口,也就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候,徐勋在门前一站,听到里头小皇帝正吵吵嚷嚷给人分派闹洞房的任务,他略一思忖便也悄悄转过身来,脚下无声地缓步往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