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暗自钦服林瀚的洞察力,点了点头后说道:“大人虽不曾开口说,但据我所知,叶广应该熬不过今年。丘聚之所以在叶府旁边那么明目张胆,一来是因为此前大人不在,二来他这东厂一直打不开局面,所以不免动了锦衣卫的主意。毕竟,锦衣卫哪怕如今暂且落了颓势,但多年积攒的家底和眼线班底都非同小可,自然引人眼馋。”
“可世贞早就把锦衣卫笼络在手,当然不容得他犯了逆鳞?”林瀚接了这么一句,见张彩再次微微颔首,他这才又问道,“那刘瑾昨夜却表现得比世贞更加主动,甚至有何丘聚针锋相对的意思,这又是为何……莫非他和丘聚起了内讧!”
“林部堂高明!”
“什么高明,事情都已经如此明显了,我若是再瞧不出来,岂不是睁眼瞎?既是他们起内讧,这事情我们不掺和,由得他们去闹。你回去对张都宪知会一声,让他对他那些最看好的都察院好苗子说,由得别人狗咬狗,咱们隔岸观火省省力!”
张彩特意跑这一趟,就是为了防止林瀚这个老牌清流冲动之下让门生故旧弟子等等落井下石,给丘聚砸上重重一棒子,由此坏了全盘谋划。因而,在吏部盘桓了不一会儿,他就又回到了都察院,却是径直去见了张敷华。待到把这位左都御史也给安抚住了,他又马不停蹄去翰林院找来康海面授机宜了一番,最后方才径直赶到了徐府,却得知徐勋人上闲园去了。虽然眼下正是衙门办公时间,他已经算是跷班,但他仍然撇下兴许会有的公务,立时打马出了宣武门。
他素来是做起事来全力以赴,而闲暇之时便风花雪月享受生活的人,因而却是闲园附近那一亩三分地的常客。此时尚未到闲园,听四周围叫卖声不断,几条巷子里二三层的小楼中传来了歌姬练嗓子的声音,乐姬拨拉琴弦的声音,种种市井喧嚣扑面而来,让他那原本千头万绪的心中一时平静了不少。等远远看见闲园的时候,他方才陡然之间发现四周围有不少身材魁梧的大汉若即若离地在那儿游走,分明不是寻常大户人家的护卫,而是宫中的禁卫。
徐勋竟是一回来就拐了小皇帝出宫?
张彩暗自担心徐勋因为昨日的事,今日趁机一状告倒丘聚,心头顿生担忧,一时拍马加快了速度。待到闲园门口下马,早有熟识他的小厮上来牵马,一面把他往里头领一面低声说道:“大人和朱公子正在戏园子的天字第一号包厢听戏,张大人可直接去那边找人!”
听到这个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张彩随手打赏了一个银角子,立时快步往戏园子的方向走去。还没到地头,里头的丝竹管弦声声就传了出来,紧跟着又是一段优美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张彩一听便知道竟是自己并未听过的一出戏,脚下一停便立时快步入内。他是熟的不能再熟的熟客了,虽则是一身便装径直往二楼走,但却并无一人阻拦,如是径直寻到了正对着舞台的天子第一号包厢,和守在外头的曹谦和瑞生一点头,立时弯腰钻了进去。然而,和他想象中君臣正在密商不同,朱厚照正在那合着外头的曲调眼睛半开半闭地轻轻打拍子,甚至连他进来都没注意。而徐勋却对他点了点头,又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西麓你倒是腿快,居然正好跑到了这儿来。”徐勋微微一笑,冲着朱厚照努了努嘴,便低声问道,“今日这戏你应该不曾听过吧?”
张彩想起刚刚听到那唱词时的惊讶和欣赏,不禁笑问道:“看大人这架势,应该是新戏?我这一阵子真是没工夫到闲园来,所以确实不曾听过。这是什么戏,是唐解元还是康状元的手笔,今天上演到第几出了?”
“是《牡丹亭》。”徐勋暗叹汤显祖日后恐怕得看着这出戏长大,随即就按下了这种没必要的感慨,微微一笑道,“是我对伯虎大约提过这么一个设想,又找来了《杜丽娘慕色还魂》这么一个话本,他夫妻两个琢磨了许久,这才开始写这么一本戏。今日只是试演,把其中几个成熟的唱段拿出来演一演,日后也好招揽观众,所以算不得第几出。我把大略剧情对皇上透露了一点,皇上兴趣很高,再加上唱词优美,虽说不是整剧,但还是在那看住了。”
牡丹亭徐勋也就记得个大概剧情,唱词便只有这一段脍炙人口的能背诵出来,再加上那个话本,唐寅的文笔经历,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再次掀起一回狂潮。等到这边闲园一折一折演罢,其他的地方上下跟演,那剧本卖出去多少钱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领导大众文化潮流。
“唱词是不错,相比之前河朔悲歌那种慷慨激昂的豪情,别有一种婉约别致。”朱厚照却已经是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张彩,你这种时候怎么能抽出空到这儿来,莫不是在公然摸鱼?张敷华是最顶真的人,不怕有人在他面前告你一状闲游,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张彩却也不是那些方正的清流,小皇帝既然打趣,他便嘿然笑道:“皇上,若是张大人真的责问下来,微臣自然会正色说,体察民意也是我辈该做的,所以微臣今日是在市井之中游历了一回,正巧遇到皇上也在微服私访体察民心。”
“哈哈哈,你倒是敢说!”朱厚照却也不以为忤,见外头声音已经停歇了下来,他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看着徐勋说道,“改明儿这一本戏全都写完了,能不能放到宫里去演一趟?朕让太皇太后和母后一块看看。”
“皇上,这一本戏若是开始上演,您和未来的娘娘是肯定爱看的,只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嘛……恕臣说一句实话,她们只怕必然要说伤风败俗的。”想当初林黛玉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都能让薛宝钗大费唇舌好一番教训,更何况朱厚照这个皇帝?于是,见朱厚照顿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徐勋便笑道,“皇上将来便辛苦些,做个传声筒吧。”
张彩今天特意跑过来,自然不是为了谈这些戏文话本的。然而,别的大臣平素见皇帝一面甚为难得,总免不了表现表现自个儿,可他托徐勋的福,再加上常常出没闲园,却是常常见皇帝的,此时恨不得朱厚照赶紧走,他也好和徐勋说话。可下头其他人都意犹未尽地渐渐散了,朱厚照却半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勾勾手指对徐勋说道:“徐勋,你之前在廷议的时候说发行债券,那是什么意思?”
发行债券这种金融手段,对君主集权的国家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就好比当年朱元璋硬是推行宝钞,到最后宝钞几乎变成了草纸,因而徐勋抛出了那个概念后,便是在等待李东阳为首的那些中间派的反应,并不是真打算这么蛮干。所以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对朱厚照去描绘什么美好的前景,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这事情且容臣和几位阁老和尚书们商议商议再行禀报。皇上也不想惊喜成了失望不是?”
“你就爱卖关子!”朱厚照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失望地撇了撇嘴。他歪着脑袋正思量该用什么从徐勋嘴里把话套出来,就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瑞生的声音。
“皇上,宫中刘公公派了人来,说请皇上尽快回宫,他有要紧事面见皇上。”说完这话,瑞生还顿了一顿,随即又补充道,“刘公公还说,倘若平北伯有空,也请一块过去一趟。”
朱厚照不禁扭头去看徐勋,而徐勋却仿佛早知道这一茬似的,笑眯眯地说:“臣原本也想跟着皇上回宫的,奈何今天本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会儿西麓过来应该就有事情要商量,下午还要去十二团营一趟,晚上也得宿在那儿,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皇上对刘公公说一声,请他见谅一二。”
“得了得了,你去忙,朕先走了!”
眼见小皇帝一拂袖悻悻而去,徐勋方才看着张彩道:“西麓此来是为了丘聚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才不会这样告人刁状,刘公公这人做事素来比我性急,这么心急火燎把皇上请回去,多半就是要发难了。我既然已经被钱宁借了一回刀,接下来这一趟就让给刘公公出风头好了!倒是你之前抱回的那个美人,恐怕有人惦记着呢。”
听徐勋这么说,张彩顿时笑了起来:“美人是美人,正事是正事,若是人认为我会公私不分伸出笼络之手来,岂不是正中大人下怀?”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1章 狠辣手段,杀鸡儆猴
西安门券洞东边,一身蟒袍的刘瑾在那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步子虽然不快,神情也并不显得有多焦急,但他心中却并不平静。对于那些个和他一块崛起,然后只顾着捞钱提拔家人甚至于抢权的同僚,他早就有些瞧不惯了。这其中,最初和他走得近,可在东厂大刀阔斧清洗过一回,渐渐就流露出异心的丘聚自然是最理想的下手对象!
更何况据钱宁查下来的迹象显示,他本以为是那些大臣捣鼓出来的御道留书告状,竟是丘聚策划的伎俩,为的就是赶他下台。这种事情倘若姑息了,日后就会有一次两次三四次,可若是他这次能把丘聚拿下,那么谷大用张永也好,马永成魏彬罗祥也罢,杀鸡儆猴的效用是不言而喻的!
“公公,皇上来了!”
听到这一声,刘瑾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身便服的朱厚照在前后十几个禁卫的簇拥下疾驰而来,就这么径直穿过了宫门券洞,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他也不顾自己如今已经是内监中的第一人,殷勤地亲自伸手把朱厚照扶了下来,随即往后头一看,见连徐勋的影子都没有,他不禁有些纳闷地问道:“皇上,平北伯不曾跟您一块回来?”
“别提了,他就是一个字,忙!说是神英和他有什么事情要商量,而且如今正在调动兵马之际,这会儿已经去西山营地了。”朱厚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继而就看着刘瑾道,“倒是你,什么事心急火燎地叫了朕回来?要不是你,朕原本还准备去寿宁侯府瞧瞧,母后都唠叨好多回了,让朕好歹给表弟做个面子,给人升升官。可张宗说那小子竟然硬气了一把,不要虚名,宁可手下兵马少些也要实权,内阁王鏊却一个劲说不可,朕正头疼呢!”
刘瑾知道小皇帝对这点小事只是头疼,此刻抱怨也只是发发小脾气,因而只是赔笑也不辩解。待到肩舆来了,他奉了朱厚照上了肩舆,一路上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待到了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把小皇帝送了进去,他才屏退了众人,却唯独留下了一个瑞生,一五一十地将此前徐勋和丘聚起了纷争的事讲了一遍。果然正如他所料,当他说完了这件事,小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黑得和锅底似的。
“丘聚这算什么,叶广这人还是有些功劳的,更何况都病得七死八活了,他居然还让人在隔壁吹拉弹唱闹腾?这种事情你们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朕就立时训诫他了!”
见事情和徐勋有涉,朱厚照立时露出了偏向来,刘瑾便少不得有些尴尬地说道:“皇上,这种下头的纷争若是都要闹到您面前,奴婢这些人岂不是太无能了?其实这事情老谷便是知道的,他还特意和老丘分说了一下,奈何老丘根本不听,老谷气了个倒仰,本打算让叶广挪个地方安养,可叶广那也是个倔脾气,根本不肯。奴婢掌着司礼监,之前又病了一趟,直到昨儿个方才知道,借着昨晚上宴请平北伯,想着和丘聚好好说一说,可他理争不过,丢下人就扬长而去,在场其他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了!”
尽管徐勋没跟来,刘瑾只能一个人唱独角戏,但证据确凿,他倒也有九成把握。此时此刻,见朱厚照果然恼怒地捏着扶手,皱眉仿佛在斟酌该如何处置,他便又顺势屈膝跪了下来,又开口说道:“皇上,其实奴婢早就想禀报,老丘掌东厂期间,不少事情都做得有些过头。就好比去年皇上遇到的玉堂春那档子事……其实便是老丘在那楼子中有些不干不净。”
刘瑾顺嘴把赃往丘聚身上一栽,见朱厚照一时更怒,他便把钱宁送给自己的那些案卷上,挑了一些最容易让朱厚照发火恼怒的罪状数落了一些,直到小皇帝忍耐不住站起身来,他方才火上浇油地说道:“皇上对奴婢等人信赖有加,一直都竭尽全力委以重任,如今老丘却罔顾圣恩,做下这么一些容易授人以柄的事情,实在是让人痛心!朝臣们原本就对厂卫颇有微词,倘若依旧让他这么折腾下去,恐怕……”
“混账,真是混账,他以为朕封了他的兄弟子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他安心做事!”
朱厚照满脸愠怒地骂了一句,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既如此,不能再让他掌东厂了!这样要紧的地方不能出半点纰漏,得换个人!随便找个地方让他安安分分呆着去,好好反省是正经!”
“皇上隆恩,但奴婢不得不说,人心不足,若是就这样让他调个闲衙门,恐怕心中未必会服气。”刘瑾见朱厚照面色一沉,他这才赔着笑脸建议道,“奴婢倒是有个想法,南京守备太监傅容不是已经请辞了么?不如把老丘调去守备南京,这职司又悠闲,油水也不少,外人看起来也是皇上优容旧人,给老丘也算留一个脸面。”
朱厚照本就对丘聚恼到了极点,此时此刻刘瑾这么一说,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也好,就这么着,省得他再做出什么让朕难堪的事情来。瑞生,你去拿纸笔来,朕现在就拟一道手谕,否则夜长梦多!刘瑾,回头你去传旨,朕不想见他,省得他又找朕诉苦!”
果然事涉徐勋,再加上自己的这一状,小皇帝连听丘聚辩解的兴趣都没了!
刘瑾见瑞生答应一声便去磨墨铺纸,当即便不再火上浇油地说些什么,只是摇头叹息做黯然状。等到伺候朱厚照写完了那一道简简单单的手谕,他小心翼翼等墨迹干了袖在手中,临走之际瑞生送出来时,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瑞生道:“话说回来,瑞生你过了年,便已经十七了吧?你还正是大好年纪,可整日跟着皇上,要读书识字却是没空。不如回头在内书房挑两个好苗子带在身边,一来有些事可以帮你的忙,二来也栽培两个臂膀。”
“多谢刘公公提醒。”瑞生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等刘瑾意气风发地登了凳杌离去,他才伸手招来了一个年方十一二的小火者,低声嘱咐道,“你去灵济胡同西厂,对谷公公说,皇上要把提督东厂的丘公公赶去南京任守备太监。把信送好了,回头我调了你在御前伺候。”
等到那小火者兴高采烈答应着去了,瑞生想着刘瑾的提议,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进宫的时候年岁大了,虽跟着沈悦认了几个字,却没工夫再去内书堂,但随萧敬那一年半载却不是白搭的,言传身教自不必说。如今刘瑾看着虽不重视内书堂,可天知道那些内书堂的人有没有靠过去,他何必弄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呆着。真要用人,萧敬在宫中那么多年,如今的班底一朝靠边站,再加上这些年少的小火者,他的选择多了去了!
火道半边街和东厂胡同交界处的东厂,自从永乐十八年设立至今,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历任督公一直都是大珰中的杰出人物。丘聚真正实掌东厂虽不到一年,但手腕强硬的他在大清洗之后,已经把下头震慑得服服帖帖,如今东厂的关键位子都换上了他的干儿子干孙子,却是肥水一点都不留外人田。
昨日在刘瑾的私宅中受了那样的窝囊气,他当晚回到东厂就拿着两个犯了错的番子撒气,一顿板子把人打得半死不活,这天一大早就吩咐人邀来了马永成和魏彬罗祥。相比那三个人,他往日掌着东厂胡同难免倨傲,可这会儿却放低了姿态。尽管马永成三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嘴上附和心里嗤之以鼻,然而,当听到刘瑾当着丘聚的面,要把他那干孙子汪平充净军赶去更鼓房,三人的脸色也都渐渐阴沉了下来。
罗祥是想着自己听了谷大用的话,兴高采烈去了一趟淮扬,本以为能够好好刮一番地皮,结果却被后赶去的钱宁把功劳好处全都抢了个精光,刘瑾还恶人先告状,让他在朱厚照面前连抱怨的余地都没有。御道留书折腾了一番,到最后却是没半点效用,他还得防着自己做的手脚被人发现。魏彬和马永成则是想着自己两个人虽勉强执掌一监,可权力好处都连刘瑾的一个小指头都及不上,如今再听丘聚这么说,那种共鸣自然非同小可。
“老刘如今是越来越强蛮霸道了。”马永成字斟句酌地叹了一声,旋即就嘿然笑道,“这司礼监已经是他的一言堂,就这他还嫌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再这么下去,宫中还有我等立锥之地么?”丘聚冷笑一声,推心置腹地说道,“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跟他争,这次徐勋打了我的那个干孙子,徐勋还没想赶尽杀绝,他却借题发挥,分明是故意的!老魏,老马,老罗,我这么说吧,东厂这一摊子真没多少油水,要你们愿意接手,我真的愿意全盘让出来。可要是让老刘连这一盘子都占了,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我们一个个赶出京去!所以,咱们一定得拧成一股绳。”
这话的蛊惑挑唆之意不言而喻,但马永成等三人谁也不是笨蛋,抱怨归抱怨,此时涉及关键问题,他们的表现就不一样了。马永成装傻故作听不懂,魏彬打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罗祥倒是象征性地附和了一声,但同时却大叹苦经。正当丘聚打叠精神,想要趁机说服三人,形成一个对抗刘瑾的同盟时,外间却传来了他一个干儿子的声音。
“干爹,干爹,刘公公来了!”
丘聚很少去司礼监,而刘瑾也很少来东厂,这几乎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了。此时此刻,丘聚最初的吃惊过后,心里不禁有几分不那么好的预感,踌躇片刻便对马永成等三人说道:“我先出去见他,若有什么不好,你们便从侧门出去。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只求若有什么万一,照应照应我的家人!”
“老丘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哪就到了这地步?”
丘聚这话虽有几分郑重的意味,但说出来也不过增加几分说服力,见马永成打哈哈,他也就没再啰嗦,心里只以为刘瑾是来继续施压的。然而,当他出了门带着人把刘瑾迎进来之后,刘瑾笑着请他屏退左右,随即拿出来了一样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东西。
“老丘,今天这一趟俺原本不想来的,可圣命难违,不得不来。”刘瑾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皇帝手谕就这么径直递给了丘聚,这才开口说道,“俺和你好歹也是十几年交情了,做这等事真心难受。”
丘聚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展开了手中那一张纸,看到的正是自己最熟悉的御笔。然而,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往日带来的总是好消息,可此时却让他一看便目眦俱裂。倘若不是知道撕毁这东西的后果,还有刘瑾在旁边虎视眈眈,他恨不得一把将东西撕成粉碎。
“好,好!刘公公你好!”
见丘聚气得发昏,刘瑾便施施然站起身,还似笑非笑拍了拍丘聚的肩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南京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俺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从京城这个明枪暗箭的地方跳出去,不是很好么?皇上的旨意上写得清清楚楚,今天晚上你自个预备一下,明日便动身吧。对了,护送你去南京的御马监亲军俺帮你预备停当了,就在这外头。你好自为之!”
丘聚眼睁睁看着刘瑾背着手得意扬扬扬长而去,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他便径直出了这议事堂,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了之前和马永成等三人密商的地方。见三人一个都没走,他便冷冷把手上的皇帝手谕丢在了三人面前。
“你们刚刚还说我是杞人忧天,看看这是什么!”
等到马永成捡起东西展开一看便呆若木鸡,旋即魏彬和罗祥抢过去看了也都是一样失魂落魄的表情,丘聚方才冷笑一声道:“杀鸡儆猴,这会儿押我去南京的御马监亲军都已经等在门外了,我这一走,你们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2章 坑蒙拐骗
回京之后第一次去西山左右官厅的营地,徐勋光是一个个见那些下属,整整一个下午就没了。因而,眼看太阳渐渐落山,他本想在饭后去找泾阳伯神英问一问剿匪的事,谁料神英竟是主动进来笑说今天有亲兵打到了不少山鸡野兔,天气也正好,晚上不如不要那些厨子整治,几个人围着火炉边烤肉边说说话,却也自在,徐勋当即就一口答应了。
于是,等到天黑下来,院子里送来了木炭和烤架,除了徐勋和神英之外,神英麾下几员用惯了的军官和亲兵在院子里忙碌着,就连曹谦也跟着一块帮忙。都是曾经行军打仗的人了,这些活计全都驾轻就熟。就当烤架上传来了一阵阵诱人香味的时候,三个人突然敏捷地窜了进来。其中一个才刚站稳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叫道:“竟然有好吃的也不叫上我们!”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和神英并肩而立的徐勋,面上表情不禁有些讪讪的,连忙三步并两步上了前来,恭恭敬敬行礼参见。而在他身后,原本也是满脸馋相的另两个人也很不自在地上了前,尤其是落在最后肤色棕黑的那个,更是在徐勋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自己的时候轻咳了一声道:“平北伯,卑职脸上没长花吧?”
“是没长花,可也和长花了差不离。”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开口说道,“早上遇见皇上的时候他还和我说,你在大同干得不错,这次要成婚,太后想给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衔头,你却推辞不要,闹得太后还和皇上发脾气,说定然是此前被赶去大同吃多了苦头吓坏了。今儿个既然见着了你这人,我倒要代皇上讨你一个说法,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来的正是徐延彻齐济良和张宗说。相比前两者,自从当年怒闯东厂之后在大同军前效力了将近两年的张宗说看上去和京城的贵胄子弟截然不同,白皙的肤色变成了棕黑之外,眉眼间原本那股轻佻的气质也变成了稳重,甚至还多了几分彪悍。在大同虽不曾仗着自己正经国戚的身份胡作非为,可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这会儿被徐勋似笑非笑一问,他却觉得后背心有些发冷。
别说离开京城已经这么久了,可徐勋的积威仍在,他怎么不怕人出点什么幺蛾子?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后头的齐济良和徐延彻一个撺掇他赶紧说,一个打趣他放大胆子,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样子。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把心一横道:“我不想呆在京城!这京城的锦衣卫指挥十个八个都不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又不真正管卫事。在大同不用整天被那些老大人挑毛病,也没有爹娘耳提面命,我还自在些。平北伯还请去禀明皇上,我宁可去甘肃放马,也不留在京城!”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曹谦从侧里冒了出来,分明是脸色不善,顿时想到自己马上就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要真的跑那么远,媳妇留在家里侍奉双亲,那岂不是生生造成一个怨妇,也难怪大舅哥不乐意。于是,他立马又补充道:“至于爹娘那儿,我会去说的,成亲之后便放了她和我一块去上任!”
神英本就面露微笑,这会儿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而徐勋也不例外,忍俊不禁的同时,他便冲着在那偷笑的徐延彻和齐济良说道:“你们别只顾着看别人的热闹,你们一个是有媳妇的,一个也是再过不久就要娶媳妇的,小心我把你们放去甘肃和他一块牧马!”
徐延彻和齐济良立刻打消了看热闹的心思,慌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去和那些军官们一块算计烤肉去了,连神英也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回避了开来,只余下张宗说独个儿面对徐勋和曹谦。见旁人都不在,徐勋方才勾了勾手指示意张宗说上前,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甘肃养马这种差事,你就算想去,我也不敢让你去,就是皇上也不例外。马政那种事情不是那么好玩的,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杨邃庵公当初在陕西养了多少年马?废话少说,要是你不想在锦衣卫挂一个闲职,我给你一件事情做。”
张宗说闻言立时觉得后背心汗毛一炸,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畿南平匪!”见张宗说为之一愣,徐勋便一招手让曹谦跟着过来,待离开那边兴致勃勃烤肉的人老一段距离,他才笑吟吟地说道,“你今天不来,我原本就想找上门去的。你之前在大同,回京之后一直在筹备婚事,恐怕也不会有时间来关心畿南那些盗匪山贼的事。从年初开始,绿林中的那些响马盗就一直在火拼,小打小闹纷争不断,但少有人知道,他们还在白洋淀有过一次会盟,白莲教的教主白瑛被公推为盟主……”
对于白莲教这三个字,哪怕当年张宗说还只是一介纨绔的寿宁侯世子,也绝不陌生,更何况他如今毕竟在边陲历练了两年,敏锐程度远过于当年。而徐勋宛若亲见似的说着那一次会盟的经过,又将畿南绿林盗匪的势力分布大致讲解了一遍,末了才说道:“早些时候朝中大臣就因为畿南那边不太平,在朝议的时候曾经争论不下,让皇上很不痛快。但实则上济南会有这样的争斗,是我早就埋下了种子。但既然闹开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虽说京营和十二团营有的是历练的将领,但平匪不比其他,所以我属意你去。”
要是那些不知道徐勋为人的家伙,一听到这样的好事,不是受宠若惊,那也必然是慷慨激昂答应下来,可张宗说曾经被徐勋三言两语挑唆下去闹东厂,事隔许久仔细想想,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当年被人当成了枪使。毕竟尽管当年那结果是好的,可过程却惊心动魄非同小可。所以,这会儿面对这属意二字,他顿时脸都绿了,当即讷讷说道:“大人说笑,卑职何德何能……”
“德才兼备的人去了就麻烦了,正是要借一借你的名声。”徐勋微微一笑,声音又低沉了三分,“说是绿林响马盗,但除却抢掠过客的那一套,其他的想法和时下百姓没什么两样。对于有些名声的清流,还有那些致仕的名臣,再加上有些边功的武将,他们自然就会当成是有能耐的,面对这样的人领军,必然会竭尽全力小心翼翼。但倘若是你去,再做出些纨绔的样子来,你说会不会有人重视你?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是此意。”
人都有英雄意识,哪怕张宗说对徐勋一直是又敬又怕,但听到自己要去做那个明修栈道的角色,而且还要被人当成是纨绔公子,他顿时有些不乐意。然而,徐勋接下来说出的几句话,却让他有些怦然心动。
“示敌以骄,和示敌以弱是一个道理。人家不重视你,一而再再而三尝到了甜头,便会以为你是好欺负的,少不得蹬鼻子上脸欺上头来,甚至会打着一战俘获了你,然后和朝廷谈判,甚至于号令天下其他豪雄的如意算盘。而趁着这种时候,倘若你能一战扭转乾坤,此前的纨绔样子非但不会成为笑柄,而且还会成为时人传诵的妙计。这样一来,你还怕挣不来一个英雄的名声?”
尽管知道徐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可张宗说实在没办法抗拒这一张画在纸上的大饼。思来想去,他便突然瞥了一眼曹谦,随即很是虚心地说:“曹大哥怎么看?”
曹谦此前特意替妹妹去相看过张宗说,满意之后方才去和父亲曹雄提了这桩婚事,要说对这未来的妹夫也算熟悉了。然而,听张宗说竟然当着徐勋的面张口叫了一声曹大哥,他仍然忍不住瞪了其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只寿宁侯世子揽总的话,恐怕不足以克敌制胜。”
这便是明说张宗说能耐不够了。然而,尽管心下憋着一团火,可当初大舅哥来见他的时候,有意挑事儿打了一场,他虽竭尽全力,可最后还是被教训得颇为凄惨。后来得知曹谦是徐勋的心腹,又是镇守固原总兵官曹雄的长子,不但有军职,还是杨一清的学生,正儿八经的秀才,他就绝了找回场子的念头,更何况如今人还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于是,他忍了又忍,最后仍是忍不住轻声嘟囔道:“我一个人当然没那能耐,怎么也得有几个像样的帮手。”
“你要帮手,我把徐延彻和齐济良给你。”徐勋见张宗说眼睛瞪得老大,他便笑道,“你是寿宁侯世子,他们两个,一个是定国公次子,一个是仁和大长公主之子,你们三个凑在一块,分量非比寻常,如此一来,别人以为你们是来捞战功的,更加会轻视你等。至于我身边这些此前随我征北的旧人,我一个都不会派给你们。”
这不是坑人吗?
看出了张宗说瞪大的眼睛中那种抗拒之意,徐勋便缓缓说道:“那些响马盗山匪盗贼之辈,和京畿附近的三教九流都是来往密切,不如此无以让他们掉以轻心。当然,我不会让你们就这样去冒风险。这一次跟着我回京的大同游击将军江彬,我调给你,此外,陕西那边一支此次随我打过几仗的破虏卫将士,我会调上一批人回来,一并入你麾下。他们是生面孔,不虞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府军前卫这两年练出来的那些幼军……”
尽管徐勋给的有大将,有经验丰富的锐卒,可也不乏那些不曾有上阵经验的幼军,因而,张宗说自然仍是心里七上八下。直到徐勋轻轻点了点曹谦,含笑说会把人借给他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暗地一衡量,他便肃然行礼道:“既然如此,卑职恭敬不如从命!”
“喂,你们要是再不来,就连肉末都没了!”
听到神英这扯开喉咙的嚷嚷,徐勋也就不再多言,打了个手势便带着张宗说和曹谦往那边走去。而张宗说见徐延彻和齐济良吃得满嘴流油,还幸灾乐祸地冲他挤眼睛,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三两步上前后从两人手中抢过了两串肉,风卷残云地下了肚,随即就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嘿然笑了起来。
“喂,你别学咱们那位大人的做派好不好,况且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你也学不来!”
“我高兴,你们管我?”对齐济良的讽刺,张宗说丝毫不以为意,待大吃大嚼把肚子填了个饱,他一面用竹签剔牙,一面瞄着两人说道,“反正这一回不止我一个,你们两个也通通有份!”
这话说得虽然含糊,但齐济良和徐延彻全都听清楚了,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后者更是慌忙满脸殷勤地给张宗说送了一盘削好的果子上来,赔笑试探道:“大人究竟找你去说了什么事?咱们可是一块儿摸爬滚打出来的交情,你要有什么风声,好歹给咱们两个露一声?”
“这会儿记起咱们的交情了?”张宗说正想再拿两人开涮两句,待看到那边厢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到了正在和泾阳伯神英一块边说话便吃肉的徐勋身边低声言语了两句,下一刻,徐勋便站起身悄然出去,他琢磨了一下提前透露消息的后果,最后还是守口如瓶地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总之你们回头就知道了!”
而徐勋才勉强半饱,此刻快步来到外头,见是身材肥硕的谷大用,他点点头就算是见过了,又一摆手把亲兵屏退了下去。果然,谷大用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老丘今儿个接到旨意,调任南京守备太监。”
南京守备太监兴许是大多数宫中宦官梦寐以求的养老职位,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却是一个味同嚼蜡的鸡肋,至少丘聚就绝不会情愿。因而,徐勋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丘聚什么反应?”
“皇上撂下话说不肯见他,他连宫门都进不去,还能怎样?只不过,今天老刘去的那会儿,他和老马老魏老罗正在密商呢,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3章 抱团倒刘?
提督东厂太监丘聚转任南京守备太监!
当这样一个消息倏忽间传遍京城官场的时候,丘聚早已经在御马监亲军明为护送实为押送的护持下,又是激愤又是懊恼地登上了往南边去的漕船,空余下一个上上下下一团乱的东厂。而官场上不过是拿这当成是一个话题,可内官中间的震荡就非同小可了。毕竟,这便代表着刘瑾第一次把手伸向了昔日号称八虎,几乎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同僚。
而震撼最大的,便是马永成魏彬和罗祥。丘聚在他们之中还算是混得风生水起甚是得意的,可不过是惹到了徐勋,徐勋也只是把丘聚下头那个干孙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刘瑾却借题发挥,直接把丘聚给撸了下来,赶去了南京。这要是他们有任何得罪之处,岂不是一样没好下场?
而最担心的莫过于罗祥,一想到自己在御道留书那场闹剧中扮演的角色,他心里就好似十五只水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好在接下来几日一直都太太平平,直到他终于打探到消息,张永和苗逵就要到京城,这天一大早他便和前几日就约定好的马永成魏彬一块出城去迎候。
京城九门,他们仨既然没办法确认张永和苗逵究竟会从哪边城门进来,索性就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路,策马直奔官道路口的迎宾亭而去。然而,带着好些随从的三人还没到地头,远远就看见那迎宾亭已经被人所占。不但如此,亭子四周围还散着二三十的护卫,看上去绝非寻常人家。心中急躁一马当先的罗祥眯起眼睛瞅了片刻,最终便沉声说道:“是徐勋!”
想当年朱厚照和徐勋亲近,他们这些内侍也都或多或少地来往过徐府。然而,和刘瑾张永谷大用相比,那层关系就显得有些远了。所以此时此刻见徐勋竟然等在了这亭子中,谁都不会认为他是吃饱了没事干跑到这里来歇息,都猜到他是来接张永和苗逵的。
“苗老头和老张真是好大的面子!”
罗祥感慨地嘟囔了一声,旋即就加快马速疾驰了上去,马永成和魏彬虽是心中百感交集,但亦是连忙跟上。到了亭子外头,眼见那几个护卫齐刷刷按刀上前拦阻,罗祥就高声叫道:“我说平北伯,你这些手下好生彪悍!大家都是来接人的,你不用这么见外吧?”
徐勋亦是早就远远看见了这一拨人,此时闻言微微一笑,一摆手让人退开,他便站起身来,拱了拱手算是和三人见过,这才无可奈何地一耸肩道:“不是他们彪悍,实在是近来我走霉运,到哪里都会有人图谋不利,他们自然草木皆兵看谁都是可疑的,倒不是对三位不敬。怎么,你们也是来接苗公公和老张的?”
“横竖没什么事,便权当散散心了。”
马永成打了个哈哈,见另两人也是附和不迭,他有心想找些话题和徐勋攀谈攀谈,便假作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徐勋此前一路巡边的经过,不时还发出些惊叹感慨。而态度热络的也不止一个马永成,魏彬和罗祥亦是不时插科打诨,一时亭子里一副相谈甚欢的气氛。就当马永成渐渐将平北伯变成徐老弟,打算进一步套一套徐勋的态度时,外头突然有人嚷嚷了一声。
“来了来了!”
罗祥立时第一个扭头眺望,见拐角处果然是一行三四十骑人风驰电掣一般地沿着官道往这边驰了过来,打头是两个身穿红披风的,猜测便是今次正主儿,他顿时快走两步抢在徐勋前头出了亭子。待到那一行人渐渐放慢了速度,头前两人策马过来一跃下马,果然是张永和苗逵。此时此刻,他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大珰,心中忍不住有些殷羡。
在宫里倾轧来倾轧去,就是那么一丁点权力,怎么比得上军功?听说张永这次回来,那份军功极有可能替张家挣出两个爵位来,却比他们在京城苦熬来得强多了!当然,这种战场上搏一搏的念头,他是从来就没生出来过,那可是万一赌输就要送上小命的!
“哎哟,今天居然这么多人都来接我们?”张永和徐勋称兄道弟地熊抱过后,又看着苗逵和徐勋含笑打过招呼,这才仿佛刚看见一旁的罗祥和魏彬马永成似的,笑呵呵地说道,“老马和老魏老罗今天怎么如此有空,特意为咱们跑这么一趟?”
当着张永的面,马永成就不能说什么有空之类的搪塞话了,笑着打了个哈哈,他便开口说道:“大家好歹都是当年一口锅里吃饭的,眼下老高从年初开始就病得七死八活,眼看就没两口气了,老丘又去了南京,眼看一年少一个,难得一回聚,咱们怎么能不来?”
“哦,老丘去了南京?”
高凤七老八十,什么时候两脚一蹬都不奇怪,但丘聚离京这还是近来刚刚发生的事,张永顿时吃了一惊,见徐勋微微颔首,他便明白这不是马永成虚言诓骗自己,因而一挑眉之后就当成忘了这话题似的,笑呵呵与徐勋说起了陕西三镇如今的景象。罗祥见张永不接话茬,自己又一直都插不进嘴,不得不耐着性子在旁等候。直到他在人群中左看右看,最后终于发现仿佛少了一个自己还熟悉几分的人时,他才立时开口问道:“咦,怎么不见陈雄?”
苗逵正在寻思为什么丘聚会突然去了南京,当即不以为意地答道:“老陈留在了宁夏。”
而徐勋却是笑着又添了一句:“宁夏安化王叛乱,廷议原宁夏总兵姜汉免职回京待勘,如今正在廷推新人选,陈雄名列首位,如果没有意外,多半他这一任就会坐实了。”
罗祥本是没话找话说,着实没想到陈雄这一趟跟着出京跑跑腿,旋即竟是摇身一变成了宁夏总兵。相比在京城看别人脸色,出镇一方是什么概念,他当然清楚得很。果然,当他看向了马永成和魏彬的时候,赫然发现两人的脸上也满是震惊之色。
徐勋仿佛没看见这三个突然之间不说话的家伙是个什么表情,笑呵呵地对张永说道:“咱们这一次出京,原本以为就是沿着边墙走一走看一看,谁知道竟然遇到了这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不过,平叛安化王之乱,老张你当首功,皇上已经一口答应,要给你两个兄长封爵。”
“那也是多亏了你带兵回来得早,再加上还有那么一个烈女手刃朱寘鐇,否则我也顶多就是出其不意拔掉些党羽罢了。”张永如今和苗逵关系尚可,可一想到自己能够越过苗逵而有家人封爵,他仍是不免洋洋得意,但随之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徐勋道,“倒是你呢,这廷议进爵的事情可定下来了?”
“还没呢,吵吵嚷嚷好几天了,我不耐烦去管!”
苗逵这才笑道:“看看这小子,别人一辈子战场厮杀,也未必能挣得下一个爵位出来,可他倒好,这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换成我是这年纪也有这底气,他少说还有五六十年好活,光是这年纪,就足够把一大堆人全都给熬死了!”
徐勋顿时气结:“老苗,你这是寒碜我是不是?”
眼见得几人旁若无人地说说笑笑,尽管马永成等人都有些被排斥在外的不快,但今天他们这一趟是不得不来,因而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旁边说两句话。等到一行人上马预备进城,罗祥瞅了这么个空子便开口说道:“这会儿也快中午了,我们三个在西四牌楼的福庆楼备办了酒宴给苗公公和老张接风,大伙一块去如何?”
“还是不用忙了吧……”
张永原还有的是话要和徐勋说,开口婉拒的话才说了一半,旁边的徐勋便笑着接过了话茬:“既然如此,那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一块去蹭一顿了!”
要知道,张永今日回来的消息,原本就是他特意早几天放给这三个家伙和刘瑾的!
“徐老弟这是什么话,你肯赏光,咱们高兴还来不及!”马永成见张永起头似有不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可这会儿既然是徐勋开口答应了,他见张永只能点了点头,而苗逵则一脸的无所谓,他知道今次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当即笑呵呵地冲着魏彬打了个眼色。直到前者一马当先打马疾驰了出去,想来是去福庆楼安排了,他便索性落后了两步和罗祥并列而行。
“早知道如今老张会这样风光,想当初咱们也该在徐勋那儿多使使力!”
听到马永成如此说,罗祥便叹了口气道:“别提了,早先大家半斤八两,朝不保夕,谁知道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就能有这样的能耐?等到后来皇上坐稳了位子,刘健谢迁那些个家伙又一一倒台,都想着捞权呢,何尝想过咱们之间还会有内讧?”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行人进城之后,从阜成门大街径直来到了西四牌楼西边的福庆楼,自有魏彬和跟在那儿等候的掌柜伙计齐齐迎候了出来。偌大的三层店堂中再次一个客人都没有,显然是清客了。而待到众人到了三楼,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色香味美俱全的各式冷盘,全都是直径五寸许的高脚宣德窑白瓷碟子,里头既有时鲜果子蜜饯,也有糟鹅掌腌牛肚酱豆腐等等各式各样的小食。而众人一坐下来,三四个年轻的伙计立时端着茶盘送来了一个个汝窑小茶盅,徐勋不通茶道反应不大,而苗逵揭开盖子只轻轻一闻,又仔细看了看,顿时眼睛一亮。
“竟然是一旗一枪的明前龙井?就算福庆楼在京城勉强算有些名气,可这样的珍品应该还备办不出来吧?”
“苗公公好眼光!”魏彬这时候才从楼梯口上来,却是笑道,“也是之前南边有人上来,孝敬了我一些,今天遇到明眼人了。我这人喝茶也就是牛饮,好坏实在是分不出来,苗公公若是喜欢,回头我全部一股脑儿包上送给你!”
“哈哈,这怎么好意思?”
话虽如此,苗逵深知要从这些朱厚照的东宫旧人手中弄到些好东西有多难,假意谦逊了两句就笑纳了。而张永则是会意地和徐勋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只品评酒菜好坏,别的只字不提。直到一道道色香味美俱全的热菜从下头送了上来,魏彬以目示意自己带来的两个小火者在楼梯口守着以备传菜,自己则陪坐了下来。和罗祥马永成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素来性子较为急躁的他便第一个开了口。
“苗公公虽说咱们交往不多,但老张你不是外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丘被赶出京城,就是这没两天的事情。他纵容自己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干孙子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的宅子旁边吹拉弹唱闹腾,这是不厚道,可徐老弟这个当事人都不曾揪着不放,老刘却在皇上面前直接告了一回刁状,竟打发人去南京任守备太监,这也太过头了!不管怎么说,大伙也曾经是在东宫有难同当的人,如今有福也该同享,怎么也不该这样容不下人!”
魏彬既然起了个头,马永成和罗祥自然是紧随其后。徐勋等人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刘瑾一意孤行推行的众多政令被他们一桩一桩揭了出来,而之前他告丘聚那一状的时候,所参丘聚的短处和罪状,也都被他们给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听着这些,徐勋心里明镜似的,他不在那些日子刘瑾做了些什么,这三人只要注意就能打探出来,但刘瑾是怎么把丘聚扳倒的他们要打听就不那么容易了。刘瑾绝对不会留着碍眼的人来旁听自己告刁状的经过,也就是瑞生十有八九会因为朱厚照的爱重信赖留下,而小家伙当然是没有义务给刘瑾保密。
于是,在耐着性子听着了三人一个接一个的诉苦和抱怨,还有半真半假的投效之意,他却始终没做声,也不说答应,也不说回绝,直到三人都说得有些气馁了,他才笑呵呵地说道:“刚刚老魏那句话说得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来由最艰险的日子都过去了,如今却不能共富贵的道理。我和老丘也谈不上私怨,要不是他那干孙子故意撩拨我,我自然不会管这事,井水不犯河水嘛……”
就当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真正的戏肉时,楼梯上突然蹬蹬蹬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是一个亲卫的声音:“大人,谷公公来了!”
随着谷大用的灯楼,那肥硕身躯把楼梯压得嘎吱作响。等到他在楼梯口现身,却是笑呵呵地说道:“我可是第一个来报喜的人!徐老弟,日后得叫你一声侯爷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4章 君臣同乐
为了今天能够打动张永和苗逵站在他们这一边,今天魏彬罗祥和马永花了大血本。尽管福庆楼也算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酒楼,甚至也有达官显贵包下这儿宴请客人的,但真正的要紧宴请,各家都是在自家院子里备办,这也就意味着此地所用的菜蔬肉食材料,乃至于盛放东西的器皿都不可能是什么佳品。
于是,三人从自家早早弄出来了几套上好的瓷器,什么汝窑钧窑越窑,总之能搜罗的都送了来。至于吃食,也是早早高价从另几个酒楼中请来了最好的师傅,早两日就预备了各色材料,就连此前那茶叶也都是各人拿出来的珍藏。
然而,起头他们对此觉得有些肉痛,可这会儿当谷大用也出现在这儿,甚至还笑容满面地向徐勋贺喜,别说今日的花费也就是数千,就是加一倍三人也觉得值了。此时,罗祥甚至比自己得了好处更加高兴,跳将起来满脸堆笑地向徐勋连连道喜,旋即就高声吩咐道:“快去,给老谷添一副碗筷!”
“不是一副,是两副才对。瑞生这小子跑到平北伯府扑了个空,正要出城去西山营地跑一趟呢,结果正好撞在我手里,这才少跑了几十里路!”谷大用说着便冲着楼梯下头招了招手道,“瑞生,还磨磨蹭蹭在下头干什么,快上来!”
随着谷大用这一声喝,瑞生这才从底下缓缓上来,然而,他却并不是一个人上来的,在他身前赫然是谷大用记得跟着瑞生一块出来的,一个始终低着脑袋,依稀记得长着一张平板脸的小火者。这会儿此人赫然比瑞生走得还快一步,甚至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了起来。谷大用何尝见过这么大胆的家伙,此时眉头一皱待要说话,可看着看着就觉得除却那一张脸外,其余的举止做派都是要多熟悉有多熟悉。正纳闷间,他就看到徐勋噌的一声站起身来。
“皇上,您这又是什么名堂?”
“哟,你终于认出来啦?那你比谷大用强,朕跟在瑞生后头在他身前转悠了那么久,他愣是没认出来!”朱厚照伸手往脸上抹了抹,见那一层东西揭不下来,顿时连声对瑞生道,“快快,来给朕帮帮忙,这玩意上去难揭下来也难,看来日后要用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一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瑞生终于手忙脚乱地从朱厚照脸上揭下来了一层东西,随即又连声吩咐人去打盆水来。而朱厚照却仿佛没注意到周遭人那眼神似的,笑嘻嘻地说道:“当然,那也是朕不想再装了,否则就算你徐勋,也未必能把朕认出来。这玩意怎样?虽说和小说话本中那些面具还是没法比的,上了脸后就那么一副平板样子,但糊弄一下粗心人还是能做到的吧?”
此话一出,尽管四周围的不是掌权的大珰,就是徐勋这样的得宠勋贵,但一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最后,还是徐勋轻咳一声道:“皇上,不是臣泼您的凉水,您这一次是跟着瑞公公出来,谁都知道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皇上面前深受信赖的人,所以跟着他的人,那些宫门守卫也就是象征性地看一眼,瞧着没大问题就放行了。就是谷公公,皇上大约那时候相见之际也是在后头扮低眉顺眼,绝不是刚刚上来时那架势的吧?”
朱厚照见谷大用连连点头,想起自己这一路还自鸣得意没人发现,顿时气馁地挑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这位子原本有人没人,一应器皿是否有人动过,他就没好气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冷哼道:“都给你说完了,朕还说什么?还不是听见你小子竟然在楼上,朕一时忘记了就径直冲了上来,想不到居然人这么齐全!”
来接张永和苗逵,结果却把徐勋也一块带了过来,如今再加上不请自来的谷大用,还有小皇帝本人,罗祥三人就甭提多高兴了。罗祥见朱厚照占了自己的位子,心里头竟是欢欣鼓舞,打手势让人去再备椅子和碗筷,他就笑呵呵地在旁边解释道:“皇上,这其实都是凑巧。听说苗公公和老张从西边回来了,奴婢就邀了老马老魏来给他接风,谁知道正好在迎宾厅遇见了徐老弟。而咱们在这儿还没喝上两杯,结果就来了个道喜的谷公公,就连皇上也是不期而至,这可不是天大的巧合和缘分么?”
“说得好,便是缘分!”尽管眼下这些都是身边人,但朱厚照已经许久没有一下子会齐这么多人了,这下子顿时兴高采烈。见众人都站着,他顿时皱了皱眉道,“这不是宫里,全都给朕坐下,否则这不又变成了早朝的样儿?”
众人都深悉小皇帝的脾性,徐勋第一个带头坐了,其他人自然也纷纷笑着落座。而瑞生拿起了执壶正要一一斟酒,可手才刚拿起执壶,他一只手就给朱厚照按住了:“朕记得朕说的是全都坐下,可没有说过让你站着?缺了椅子碗筷就让下头送上来,你就挨着朕坐!”
小皇帝既然发了话,瑞生只好依从,当即又添了一张椅子和一副碗筷。而见众人在大圆桌旁团团坐了,朱厚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嘻嘻地看着张永道:“张永,徐勋回来可是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之前明察秋毫早早发现了朱寘鐇的逆谋,又未雨绸缪去征调了军余,尤其是那场长街伏杀雷霆万钧……朕虽知道你好军略,可看不出来啊,你这胆魄计谋竟然也这么出彩!”
张永听朱厚照竟是如此夸赞自己,起头喝了几杯酒也没呈现出多少红润来的脸一时间大放红光。他知道必然是徐勋在背后说自己的好话,连忙谦逊地说道:“奴婢只是侥幸成功而已,多亏了皇上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名声在外,那些军余一个个都肯效死命,再加上出其不意,这才能有如此的战果。”
倘若张永把战果全都归功于自己,朱厚照虽然素来自我感觉良好,可脸皮却也没那么厚,然而,张永却一顶高帽子送到了点子上,那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评价恰是朱厚照最得意最自负的,这下子他顿时眉飞色舞。他亲自拿过执壶斟满了一杯递给张永,见其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他又依样画葫芦斟满了一杯给徐勋,接着又是苗逵。
就当众人以为小皇帝只是在敬这三个巡边的钦差时,却不料朱厚照摇了摇执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随即拔起塞子低头往执壶里瞅了一眼,竟是扬声让人再送酒来。等到又一壶酒送上,他又扒拉过了旁边其他人面前的酒盏,又一一给罗祥魏彬马永成和瑞生都一一斟满了,他这才笑眯眯地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盏。
“今天既然正好这般热闹,朕便以此敬你们大伙一杯!都说戮力同心,朕也是因为有你们通力辅佐,这才能让天下太太平平的。望日后你们依旧兢兢业业,朕就能省心了!”
尽管朱厚照各种各样的毛病不少,但跟在这样一位皇帝身边,至少徐勋这么久以来就不曾有过伴君如伴虎的感受。因而此时此刻,见其他人或震惊或感动或激奋,他便第一个站起身一饮而尽,旋即笑道:“皇上此言,臣一定铭记在心。大伙之中臣最年轻,自忖辅佐皇上五六十年,应当是不在话下,皇上异日别嫌臣烦就好!”
“哈哈哈,好,好,咱们一块长命百岁!”
见徐勋的话让小皇帝乐不可支,其他众人自然不在话下,饮尽杯中美酒后,少不得也跟着附和说了些让朱厚照高兴的话,随即又回敬不迭。平日在宫中大宴小宴,朱厚照都不能恣意,今天却一口气每个人的敬酒都喝了,待坐下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晕眩。一旁的瑞生见状悄悄往后猫着腰溜了,不消一会儿就拿了醒酒石和醒酒汤来。尽管朱厚照有些不情愿,但脑袋既是晕乎乎的,他只能捏着鼻子喝了那一大碗醒酒汤,但随即便眉头一挑。
“这味儿怎么不对?宫里的醒酒汤虽说一种种多得很,可都是要多难喝有多难喝,这个怎么如此鲜香爽口?不行,再给朕来一碗!”
魏彬见瑞生闻言目瞪口呆,他连忙干咳一声道:“皇上,这不是那些寻常加了中药的醒酒汤,乃是用鱼头熬制而成,再加上陈醋和胡椒花椒等等,从早上熬煮到现在,所以除却解酒之外,还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佳肴……”
“啊,还有这道理?快把这醒酒汤再送些上来,大家全都好好尝尝!”
被小皇帝这一嚷嚷,随着那一只大砂锅送了上来,众人一一舀了小碗中品尝,全都觉得鲜辣爽口,而起头稍稍生出的酒意都为之一解。似这样的用鲜汤解酒的法子,各家也不是没有,可小皇帝既然说好,众人自然都附和不迭。如是一番闲话过后,朱厚照忍不住又喝了一碗汤,可那辣意一阵阵直冲鼻子,到最后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竟是又一个响亮的喷嚏。这下可好,嘴里那汤汤水水一下子喷得四处都是,不但他自己头上身上沾了好些,旁边座上更是人人倒霉,众人一时好一阵忙乱。就在这时候,下头突然又是一阵喧闹,紧跟着便是一个笑声。
“今天既然难得人这么齐全,怎么偏偏拉下了咱家?”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5章 刘瑾吃瘪
刘瑾消息灵通,自然早早就知道了今日是张永和苗逵回来的事。因而,一早听说徐勋带人出了城,他并没有任何意外。毕竟,早从当年西苑练兵府军前卫开始,徐勋和张永便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然而,当得知魏彬罗祥马永成竟然也出城去迎,他便不得不重视了起来。等到下头禀告这三人在福庆楼宴请张永苗逵,还捎带上了一个徐勋,甚至谷大用在去过徐府之后,拉上了正好去那儿报喜的瑞生径直去了福庆楼,他终于坐不住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宫里宫外素来人人都得给十分面子的他,却被人死死拦在了楼下,别说面子上下不来,就是这心里,刘瑾也窝着一团炽烈的火。当他借着一阵笑声发泄了心头怒火之后,听得上头原本正笑语不断的众人突然没了动静,他方才看着那两个健壮的火者,阴恻恻地冷笑道:“怎么,你们两个还要拦着咱家?”
但凡是在宫中执役的,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刘瑾的厉害和手段,原本给那两个火者十个胆子也不敢去阻拦刘瑾。然而,别说魏彬下了死命令,倘若刘瑾来一定要把人拖延住了,就是刚刚知道瑞生还把小皇帝给带来了,这会儿两人听着这明显的恐吓,却还是硬着头皮拦在了那儿,其中一个更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公公,上头诸位贵人们都多喝了一些酒,您若就这么上去,恐怕让您看到大伙的失态,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不一会儿就肯定有人下来迎……”
听到这拖延之词,刘瑾顿时笑容尽去,突然扬手便是重重一个巴掌甩了过去。眼看这年轻火者硬生生挨了自己这一巴掌,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却愣是稳住了身子不曾倒下,也不曾退让,他顿时心中更生恼意。
“若是再不让开,休怪咱家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上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声。然而,在刘瑾听来,和自己刚刚到了楼下时那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不同,这熟悉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戏谑:“老刘你是吃炮仗了,怎么脾气这么大?他们挡着你是真心没办法,要知道咱们刚刚每个人都少说喝了十几杯,虽则灌了些醒酒汤进去,可这酣然醉态要是被你瞧去了,日后可不是笑话?”
随着这声音,徐勋笑容可掬地缓步下了楼来,斜睨了一眼那左脸颊上一个清清楚楚巴掌印的年轻火者,他便收回了目光道:“大伙儿今天都是一个个机缘巧合凑在了一块,你一来,原本大伙是欢迎还来不及,可你也忒心急了些。你们两个也是的,就是老魏吩咐过你们挡驾闲人,可刘公公又不是外人,要解释也得解释得清楚一些……”
见往日从不饶舌的徐勋竟是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堆话,刘瑾心中越发狐疑,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好些念头——其中,众人在楼上结盟合谋对付他,甚至还写下了什么盟书这种最烂俗却也是最可能的戏码,亦或是藏了什么要紧人物,或者甚至于丘聚偷偷回来了,这都是他怀疑的。于是,他不等徐勋说完就嘿然笑道:“徐老弟这是什么话,想当初俺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说醉酒,就是扒了裤子挨打的窘迫样子也都瞧见过,如今一个个都抖了起来,倒是突然矫情了?俺还真不信了,非得瞧瞧上头怎个情形!”
眼见刘瑾以这年纪少见的敏捷三两步窜上楼去,徐勋一手拦住了那两个大惊失色的年轻火者,因笑道:“今儿个你们两个都尽心竭力了,不要再去撩拨刘公公,否则到时候就是魏公公也护不住你们。还有你,这脸上的巴掌印子赶紧拿冷水去敷一敷,若是耳朵感觉不舒服便尽早找个大夫瞧一瞧。”
说到这里,徐勋如同变戏法似的,手中出现了两枚银钱,随手一抛朝两人丢了过去。见他们慌忙都接住了,他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楼上闷得慌,我去外头吹吹风。”
至于那两个年轻火者欣喜于突然得到打赏,又对他温和的提醒感激涕零,但与此同时更疑惑他为什么竟抛下刘瑾去外头吹风,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施施然跨出门到了外头,见福庆楼门前那条宽敞的阜成门大街上,赫然正有一队军马厅在那儿,为首的钱宁一面呵斥四下里的军士,一面东张西望,正好和刚出来的他目光交击了一个正着。
果然钱宁也来了!
钱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通徐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了酒楼来。如今他的内厂是刘瑾最得力的探子,因而今日给刘瑾通风报信之后,尽管刘瑾立时让他带队往这儿来,但他权衡再三之后还是答应了,只在外头守着不曾进去。此时此刻见徐勋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只觉得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惊惧,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硬着头皮上了前。
“大人……”
“是老刘让你跟着的?”徐勋随口问了一句,却并没有期待钱宁的回答,而是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道,“唉,刚刚老谷特意跑来送信,贺我高升,结果被人狠狠灌了几杯酒,尤其是皇上,那真是下手狠,险些没把我灌趴下。”
尽管徐勋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但钱宁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哪里会漏过那个关键的词?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收缩,随即便期期艾艾地说道:“皇上……皇上竟然也在?”
“可不是么?”徐勋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皇上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东西,乔装打扮跟着瑞生到我府上去报喜,甚至连老谷都没认出他来。要不是后来上楼露出破绽,大伙儿还得被他蒙混过去。今儿个皇上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块,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多喝了几杯,结果喝着醒酒汤时却呛着了,一个喷嚏喷得大伙齐齐遭殃,偏生这种时候,老刘竟是闯了进来,下头人一阻拦,他还生气了……哎,到了楼上他就会知道,自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见钱宁呆若木鸡,徐勋再没多话,背着手施施然在这条一时被封堵大半的街道上走了两步,目光就落在了西四牌楼那根素来悬挂人头的旗杆上。
夏天来了,距离秋后大刑杀人的时候,似乎也不那么远了。
当刘瑾三步并两步最终登楼之后,看到的自然是那一张张他此前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尽管众人无不是脸色酡红醉意醺然的样子,但他哪里会轻信今日便是喝酒接风亦或是庆贺徐勋高升这么简单,因而环视了众人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喝酒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必避着俺,还让人拦着俺不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