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张永,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皇上答应了?”
“皇上答应了。”
杨一清一直知道徐勋圣眷稳固,此时听到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在陕西数载,思量已久的这件事终于能够得以施行,一时只觉得异常振奋。饶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够做成,那陕西三镇从此之后可得长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只怕有一场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鞑子,人数实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筛失心疯了,还是别部已经窥伺河套!”
听到这话,曹谦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大人,杨大人,卑职毕竟此前才见过火筛,此次愿意带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过是刚刚从区区一个千户提拔上来的,杨一清尽管赞了他,可也没说接下来该怎么使用,打刚刚开始就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可这时候见曹谦自动请缨,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后就干咳一声道:“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见过那位火筛,可哨探河套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这里头哪里有盐池,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虏寇巢穴,都复杂得很,外人一时半会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画一张地图,说句犯忌讳的话,从前我还在边墙外头开过一亩三分地……”
此话一出,他就看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都看着自己,立时讪讪地说道:“诸位大人别这么瞪着卑职,当年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用过一位朱广朱百户,那就是俺家舅爷爷,他从小熟游河套,卑职小时候也跟着去过。不说别的,咱们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过大边到外头去种地,因为那边紧挨黄河土地肥沃,这边辛辛苦苦种三亩地,有时候还不及那边种一亩。虽说风险大些,可收成好的话,这些风险也就值了。”
曹谦见王景略说得头头是道,起初被人打断顶撞的恼怒也就渐渐丢开了,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千户敢情以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爷兵?我须也是陕西本地人,家父曾经在延绥任了多年副总兵,我游学的时候就曾经带过几个家丁游过河套,虽不能和你似的尽知其中详情,可也不是口中说说而已。既然王千户把河套当成后花园,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连地都种过,哨探之事当然不在话下!”
徐勋见杨一清微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知道杨一清特意把这王大胖子捎带上,恐怕就是为了此时,于是也就一并笑眯眯地看着曹谦挤对王景略。而陈雄亦是知道这军中汉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请将不如激将,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说道:“既然是昔日王总制用过你舅爷爷,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个好汉?”
王景略不想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时脸色涨得通红。好半晌,他方才粗声粗气地说道:“好,要是你们不觉得我这身材出去会误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好!”
杨一清当即沉声说道:“我回头就去和延绥镇总兵张安说,调了你在总督府机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这一次能详细侦知虏寇下落,我记你的奇功!”
众人散去之后,杨一清却又留下了徐勋。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绥镇,吃完晚饭后便详细长谈,如今早已经是三更天了。羊肉泡馍却是着实垫肚子,两人谁也不觉得饥饿,一老一少对坐在炕上,听着外头呼呼风声,谁都没有丝毫睡意。
良久,徐勋才率先问道:“邃庵公在陕西这一误,便和兵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可有过后悔?”
“人生在世,机缘一闪即逝,要是放在从前,我当然后悔。毕竟兵部总揽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却比在陕西一隅来得强。只不过,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况且在陕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风。”说到这里,杨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况,我知道以世贞之能,总不会丢了这么一个兵部尚书之位,就会轻轻巧巧罢休。”
“邃庵公这么说,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似的!”
徐勋闻言大笑,笑过之后,他就点点头道,“不错,若是刘宇真的是个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罢了,偏生却是个名不副实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阵子,这次的事情若是顺利,我回头就挑唆他去和刘公公说谋求入阁,腾出这个位子来!若是不顺利……他不背黑锅谁背!”
这霸道之极的说法让杨一清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个兵部尚书在你嘴里竟是说腾挪就能腾挪的!”
“什么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别人胆大罢了!”
徐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即方才看着杨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吧?”
直到这时候,杨一清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和轻松之色,犹豫片刻后,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世贞可听说过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勋记得的不过是一个宁王,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此时此刻听到安化王这三个字,他不禁有些惊愕,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听这封号,应该是封在陕西的庆府哪位郡王,怎么,是此人有什么不法?”
“说不法,如今倒还不显,只是前几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书给我,道是一个女巫频频出入安化王府,而宁夏卫的几个军官也多有出入。我虽为三边总制,可诸王却并不是我所挟制,原本不当管,可上头却信誓旦旦说那女巫言道安化王头上有白气,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气?这不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说,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勋本以为要提防的就是一个宁王而已,此时此刻听到杨一清转述了这些,又递上了那封匿名信来,他便一手接过,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笺。然而,展开才扫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让他的心里猛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来。
“这是……左手书?”
杨一清见徐勋如此惊讶,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一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便点点头道:“想来是投书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谁,于是才出此下策。按理来说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紧的时刻,就不能放任。毕竟,倘若咱们的意见能够在朝堂上通过,倘若真的还有一场仗要打,接下来陕西三镇就有的忙了。”
“杨总督说的没错,未雨绸缪,原本就是应当的。”
徐勋嘴里说着,可心神已经不在这内容上头,而在写这封信的人上头。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里劝他不要管宁王谋复护卫的匿名信,虽还多了一重机关,可也是这样的左手书,字迹转折间与此如出一辙。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边所写,那这一封信恐怕也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所留。哪怕只因为这一条,他就不可能将此视之等闲。
“之前曹谧设军情局,只在对外谍报,以及察知各镇军备人员,对这些事却并不曾上手。为今之计,只能是动用锦衣卫了。”
尽管杨一清对厂卫素来没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与其一门心思反对,还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点好事,因而对于徐勋的提议,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只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会单单交接几个宁夏卫的军官,兴许连锦衣卫也未必没下过死力笼络。当此之际,陕西不能出乱子!”
庆王府原本在庆阳府府治安化县城,但建文年间便迁到了宁夏卫,下头一众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迁到了宁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尽管庆王是亲王,安化王是郡王,论辈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这位庆王的叔叔,但如今去开国已久,无论是什么王,没有官府的许可全都不许出城一步,这王爷却是当得和囚徒没什么两样,叔叔侄儿平日也并不照面,各过各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头,好骑射,常常有军官往来王府。他出手豪阔,若是有难处找他张口,很少会打回票,因而上至宁夏卫都指挥使周昂,下至附近卫所的千户百户,都常常往来王府陪他骑射搏戏,饮宴玩乐就更不用说了。而卫学的几个廪生自知功名难取,也都想谋个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渐渐春暖花开,安化王府又是宾客济济一堂。酒过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说道:“陕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京城的雄浑,又没有江南的婉约,如今这早春之际,除去王府之内,四下里竟是看不见多少绿色……孤原本还想请诸位城外射猎,奈何两个镇守太监全都是丝毫不肯通融,孤一个天潢贵胄,说起来也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贵重,只是如今还未遇到腾飞之机罢了。”
宁夏卫学的廪生孙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气,此时立时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紧跟着,其他两个廪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开了怀,都指挥使周昂就沉声说道:“对了,刚刚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勋已经到了延绥镇,听说杨一清陪着正在巡视沿线各边防,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到宁夏镇来。今早总兵府还在商议如何迎接,极尽殷勤之能事。”
一个只有自己年纪一半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凭着皇帝宠信权倾朝野,朱寘鐇这个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自然想想就觉得憋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就嗤笑一声道:“皇上年轻,信的不是阉宦,就是此等跳梁小丑,还一本正经让人前来巡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宁夏镇的这几个大将非但不知道节制,而且还一心想着巴结,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殿下,这位平北伯虽是凭借圣眷起的家,但也是凭着军功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依我看,他这次来陕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八九是想借机再捞边功。”
孙景仁这么一说,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劲摇了摇头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平北伯此来,陕西又要打仗了?”
见在座众人几乎都是同一反应点了点头,朱寘鐇立时叫来侍女服侍自己洗了脸,又叫来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他便目光炯炯地说道:“这几年陕西虽说太平了一阵子,可上头一会儿屯田,一会儿打仗,一会儿筑墙,卫所军士已经是不胜其烦。要是这位平北伯一来便一心想着打仗的消息传扬出去……”
他不过是露出了个由头,下头众人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徐勋这一走便是将近一个月,京城上下最感惬意的是刘瑾,最焦头烂额的,却非李东阳莫属。倘若不是朝中林瀚张敷华屠勋谢铎这四位是结结实实的徐党,有些事情还敢据理力争,他和王鏊区区两个人要和好稀泥简直是做梦。这一天,当刘瑾又把一份边镇屯田的条陈通过焦芳丢到他的面前时,他简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个刘瑾……他知不知道这么多新政一一施行下去,下头是要翻天的?
“元辅,皇上召见。”
李东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排除掉脑海中隐隐约约的烦躁,跟着那位前来通报的内阁中书出了直房,等到了文渊阁外头,见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小火者,他不免眉头微微一皱,这才开口问道:“未知皇上何事召见?”
“平北伯送回来了大同边备图,皇上请元辅前去咨议。”
一听到徐勋的名字,李东阳顿时又是脑袋隐隐发胀。徐勋人不在,朝堂上留着代理人,这对他来说总算有个扛压力的分担人,却是不坏,可徐勋频频用驿马加急送回来的这些图籍和边备情况,却让他很有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他在阁十几年,不曾历事兵部,也不曾有过巡抚边镇的经历,即便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兵事,可终究谈不上专家。为了应对朱厚照层出不穷的疑问,他不得不从兵部职方司紧急调出了几份详细地图恶补,须知内阁可不是只料理兵事,他的案头堆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了!
话虽如此,李东阳仍是不得不打起精神。然而,从前弘治年间召见多在文华殿,接受顾命的时候则是在乾清宫,这都是在内宫中,往来还方便,可如今小皇帝动辄西苑召见,而内宫不得骑马,他这一程走到西华门,背上就有些汗渍了。等到出西华门上马后随行到了太液池边凝翠亭,他一看到朱厚照面前案头铺满的地图,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要是小皇帝多多关心天下民生,而非仅仅边务,那该有多好?
“李先生来啦!”
朱厚照自然不会理会李东阳的郁闷和愿望,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招呼了一声,随即指了指一个位子让李东阳坐下,又一摆手让闲杂人等全都退开老远,他方才看着李东阳,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先生,今天朕召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觉得咱们把河套收回来,怎样?”
李东阳尽管早就习惯了朱厚照说大事亦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可此时此刻,听小皇帝仿佛在探讨下一顿吃什么的口气探讨一片千里之地的归属,他仍是忍不住一阵胸闷。可这事情毕竟是杨一清曾经写信和他探讨过的,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徐徐开口说道:“皇上,杨邃庵也曾经和臣商量过此事,此前既然允了他修筑边墙,此事自然可行,但还得缓缓图之。”
“不能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朱厚照盯着李东阳,信手将一沓东西丢到了这位内阁首辅面前,“这是徐勋离京之前做的计划,还有杨一清的急递,你看看!”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499章 烽烟乍起,歌舞疾
天下十三布政司,锦衣卫也在这十三个布政司各设有卫所,以千户总领一地侦缉事宜。至于其他各式各样领着锦衣卫衔头的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使等等,往往都是和当初钱宁似的只领一份俸禄,丝毫没有任何实权。这榆林虽然是延绥镇的治所,可又不是陕西布政司的首府西安,在这儿管事的不过一个百户,下头却没有一百号人,总共也就是十几个人听吩咐。
如今京城里又是东厂又是西厂又是内厂,锦衣卫治小儿夜啼的名声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会儿百户叶全便无精打采地和几个手下玩着叶子牌,当他随手丢下一张牌时,其中一个总旗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将面前的牌一推道:“头儿,多亏了你这张好牌,我成了!”
一听这话,其他两人顿时骂骂咧咧,而叶全瞪着眼睛盯着对方那一副好牌看了老半晌,嘴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即却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三人作为心腹,都知道上司是费尽心机想要调到西安府去,却一直都没成功,刚刚那胡牌的总旗便劝道:“头儿,听说朝廷派来巡边的那位平北伯刚刚到咱们延绥镇。这是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您与其在西安那一头使劲,不如在他上头下下工夫?”
“那一位前头有多少人逢迎,你没见总兵府的门前有多少军官围着想要递手本入见?”叶全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再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有多少斤两你们也都知道。人家少年得志,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我只是想着回西安府那边混着养老,腾出的位子来让祁老三顶上去。到总兵府去凑热闹,没来由让那些人继续取笑咱们锦衣卫!”
“唉,听说就连咱们叶大人在京城也不大得意了,远不如东厂西厂内厂的声势。”叶全属意接位的祁老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头儿,听说你还是叶大人的本宗亲戚,当初怎么就没想过走一走那门路调回京城去?”
“叶大人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别说早已是出了五服的同宗,就是嫡亲兄弟,他照样不让人染指北镇抚司,我算什么!”叶全随手把面前那一堆臭牌一推,旋即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总而言之,锦衣卫在别的地方名头好使,在这延绥镇是个军官都比我大!与其如此,锦衣卫还不如撤了这延绥镇的分所,正好省两个钱!”
话音刚落,背对着门口的他就觉得其他三人面色有异。他突然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而外头派着看守的那个校尉脑袋垂得低低的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想到自己四人刚刚说的话兴许都让人给听去了,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半晌才讪讪地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后就低声下气地问道:“敢问尊驾是……”
“看来,这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倒是挺悠闲的。”
曹谦和王景略带着十几个人从延绥镇出长城之际,杨一清和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商量调兵事宜,徐勋却是轻车简从地来到了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他只瞥了叶全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其他三人身上。又扫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副叶子牌,他这才淡淡地向叶全问道:“刚刚听你们几个说话的口气,这儿话事的人是你?”
“正是卑职。”叶全此时已经品出了滋味,知道来人身份不凡,说话一时更加小心了些,“这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徐勋见四下里没有什么别的椅子,索性就在刚刚叶全那张凳子上施施然坐下了。这时候,其他三个人方才恍然醒悟,慌忙一个个站起身来。而他沉吟片刻,就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片丢在了桌子上:“看看这个。”
尽管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叶全仍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捻起了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方才将其展开了来。然而,内容如何他尚来不及看到,那一方北镇抚司的铜印就一下子让他骇得头皮发麻。
谁都知道,尽管如今掌北镇抚司的是李逸风,可凡事都不会越过叶广做主。更何况,这一方铜印下头,还有那个龙飞凤舞的叶字!
于是,他根本没有去看上头的内容,直截了当地奉还了那张纸片,又屈膝下拜道:“卑职参见上差!”
叶全这个头头都跪了,刚刚玩牌的另三人也好,那门口的军士也好,全都慌忙一块跪了。这时候,徐勋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宁夏镇锦衣卫分所的情形,你们谁知道?”
这位不知根底的贵人居然在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问到宁夏镇那边的事,一时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察觉到气氛仿佛有些僵冷,叶全连忙抬头说道:“回禀上差,宁夏镇锦衣卫分所比咱们这儿的人还少,统共也就是不到十个人,百户万流芳年前病死了,至今还未有人递补百户。那边宗室藩王极多,总兵府和宁夏镇的军官素来又桀骜,日子素来很不好过。”
没想到素来名声在外的锦衣卫,在延绥镇宁夏镇这样的边镇,却是如此吃不开!
徐勋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建立军情局,旨在军情而不是侦缉官民,本意是他手中还有锦衣卫和西厂能用,用不着重复浪费资源,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派不上用场。
他这脸一阴,叶全却是更加战战兢兢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就硬着头皮说道:“启禀上差,当年王越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曾经用咱们分所中的校尉和卫所中的一些老军为间者,剪除虏寇侦骑,还有截获他们的辎重等等。后来王总制坏事的时候,因为卑职的前任和几个下属那会儿担心为他连累,所以多有向巡按御史科道言官等等提供王总制冒功的罪证,一度还连累了不少卫所军官,所以延绥镇也好,宁夏镇也好,咱们锦衣卫素来不受待见。”
竟然还有这样的过节!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问道:“王总制已经去世多年,如今陕西三镇仍是敌视锦衣卫?”
“是……”说到这个,叶全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可联想到万一这位贵人要办的事情却办不成,到时候迁怒于自己,他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要说王总制当年在陕西的时候,胜仗打了不少,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使为他赏识的,从一介军士直接提拔为千户的都有,打完仗向朝廷请功时亦是不遗余力。如今三镇总兵府中的不少百户千户,都是他麾下出来的。自打他走了之后,军中军纪败坏,冒功糜饷,操练怠惰……而那些军官因为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之后升迁之路很不顺利,所以不少深恨咱们锦衣卫的同时,也都对朝廷颇为不满。”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啊!
徐勋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想起几个人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起来说话吧!”
有了这么一句话,叶全方才心头稍安,谢了一声后扶着有些僵硬的膝盖起了身。偷觑了徐勋一眼,他又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上差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卑职。虽说卑职麾下人少,但一定尽力而为。”
徐勋正要开口,就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却是一个护卫亲兵快步进了屋子来,按着刀柄一低头后朗声说道:“大人,总兵府来人,杨总督请您立时回去!”
一听是杨一清让人来请,徐勋知道必然有什么大事,收好此前离京之前向叶广讨来的这一张纸便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头你把这些下属都收拢了,然后你自己到总兵府来一趟,我有要紧事情吩咐你!”
“是是是!”叶全连声答应,眼见徐勋提起脚要迈出门去,他陡然之间想到了最重要的一节,慌忙开口问道,“敢问上差尊讳,卑职到总兵府该如何说?”
“就说是平北伯徐勋让你来的!”
直到那一行人已经都出了屋子,叶全方才如梦初醒。眼见其他几个下属都看着他,他才使劲拍了两下脸,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刚刚他自称……是平北伯徐勋?”
“头儿,你应该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老天爷,原本就听说这位主儿年轻,谁知道竟然能年轻成这个样子!”
就算再年轻,就算是别人口中的暴发户,可那身份天差地别摆在那里,刚刚叶全答话的时候,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抽筋,此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反而释然了。然而,想到徐勋并非锦衣卫的正管上司,自己却吐露了那么多要命的话,他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惴惴然来。
而徐勋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总兵府的时候,却一直都在思量叶全所说的那些话。
陕西三镇一直都是虏寇入寇的重灾区,几乎大仗小仗年年有。而由于秦汉唐几代都是把国都定在这附近,无数砍伐早已将这片昔日的沃土变成了如今的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每年转运陕西的粮食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越是这样的地方,就越是需要一个手腕高明才能卓越的人总领全局,也难怪那些军士会怀念王越。
杨一清固然才干出众,在战事上头也因为先前急率大同军往援他和神英,之后打了一个大胜仗而著称,但究其根本,因他之故得了战功升迁的人却有限,远不如王越经略陕西那些年提拔起来的人。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军中上下素来重形貌,王越相貌奇伟,而杨一清则是貌若寺人,王越提拔人才笼络豪杰,花钱如流水,慷慨豪爽,从这一点来说,为人沉稳多智却不张扬的杨一清毕竟不可能那么做。
一行人到总兵府门前下马,早有人在那儿等着,径直把徐勋领到了议事厅之外。由于徐勋有钦差之名,因而和杨一清各自分左右坐在总兵张安之侧。随着点将鼓的一声声响起,两队年岁不一却面色沉肃的军官便整整齐齐入了内来,随即行了廷参之礼。
“靖虏卫告急,言道虏寇数万骑来犯,如今固原一带消息已是隔绝!”
此话一出,徐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下头不少军官竟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靖虏卫在更西边,距离延绥镇远得很,虏寇倘若进犯,一则是可能犯固原,一则是可能犯临洮府,却和延绥镇没什么相干。果然,不多时,就有一个参将站了出来。
“总戎,靖虏卫告急,虏寇多有可能犯固原,可急告固原尽快预备!”
“如果真的是数万骑人,这时候去让他们预备已经晚了!”杨一清尽管在陕多年,可此前只是督理马政,和这些军官并无统属,此时此刻见他们这般怠惰,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张总兵,与我千余轻骑,我要去庆阳府!”
此话一出,下头军官并无半个站出来反对的,张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调千二百人给杨总督。”
徐勋眼见得下头军官大多对杨一清之议不以为然,反而看自己的眼神更热切得多。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张总兵,既然杨总督要前往庆阳府督战,我也不宜在延绥镇多留。如今战事已起,沿长城沿线各堡的兵备更加要紧,我也打算立时动身。”
杨一清此前举荐的曹雄仇钺等人,在朝中都被卡了好一阵子,下头军官都知道这位总制眼界太高,等闲难以打动,而且和朝中权阉又有些不对付,早就把指望打在了徐勋头上,却不想不但杨一清急着要走,徐勋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竟也不肯呆在最安全的延绥。就连总兵张安也愣了一愣,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平北伯,虏寇既然能破靖虏卫,自然也能进犯其余各堡,平北伯若是要上路,不如我调派千八百人……”
“如今虏寇动向尚未查明,延绥镇正在用兵之际,就不用在我身上耗费太多人力了。这样,张总兵既然好意,请与我轻骑百人,毕竟先前神木堡一役,战殁十几人,重伤轻伤的也有数十人,如今正留在神木堡养伤。”
原本跃跃欲试的一众军官听到徐勋只要轻骑百人,顿时都蔫了。他们少说都是一个游击将军,总不成自告奋勇去带领区区一百骑人护送吧?此时此刻,谁都没注意到徐勋身后如同护卫一般的江彬,竟是和他们差不多品级的人。
杨一清素来雷厉风行,和张安定下此事之后便吩咐随从回房收拾行装,却是和徐勋并肩出了议事厅。说到虏寇犯固原,他的脸上便没了此前的急切,只是低声说道:“倘若我所料不差,所谓数万骑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真的有这许多兵马,无论从哪儿毁墙而入,都比走靖虏卫的好。还请世贞立时赶往宁夏镇,那边既是安化王兴许不稳,倘若有战事,则最是堪忧。倒是固原还有曹雄这个宿将,万一有变还能应对一二。”
徐勋伸手和杨一清重重一握,随即才笑道:“等把这一股鞑子赶出去,再论其他!对了,你把夏言带去,那小子是读书人,让他跟着你学学,可不要凡事纸上谈兵!”
“好!”
杨一清收拾了行装和从人前往延绥镇校场预备点齐兵马出发之际,叶全也会齐了自己麾下那可怜巴巴的十二个人,连同自己统共十三个人,让人全都在简陋的分所等着,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行头赶到了总兵府门前。从前他从未能踏进此地一步,这一次报了徐勋的名字之后,守门的卫兵怀疑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匆匆进去禀报,不多时,他就换了一副稍稍客气一些的面孔回转了来。
“平北伯宣你进去!”
一路跟着穿堂入室,到了一座小院子,他就看到里头的人都已经是一身戎装,进进出出正在收拾什么。眼见徐勋亦是一身军袍从正房里头出来,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卑职参见平北伯。”
“起来说话!”
徐勋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口对身旁的陈雄说道:“陈将军,张安一定会挑选最好的精锐随行,兵员素质不用担忧,你只留心看看领兵的人。不要功利心太强一心表现的,这一路不比此前那一路,万一遇到虏寇大军来袭,那就不是闹着玩而已。”
见江彬被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徐勋也没去理会他,这才看着叶全说道:“你可曾去过宁夏镇?”
“是,卑职去过。”之前徐勋问宁夏镇,叶全就知道徐勋接下来多半是要往那边去,连忙重重点了点头道,“卑职从小就是在宁夏镇长大的,对上上下下都熟悉得很。”
“那好,点齐你底下的人,随我一块去宁夏镇!”
从延绥镇到宁夏镇,这一路都是沿边墙的边路,虽不至于不好走,可和驿路官道自然没法比。趁着如今军情已经通报各堡战备的工夫,徐勋同样是沿路各堡一个个查看了过去,八九百里的路程,一行人整整用了十天,等这天抵达了宁夏镇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是风尘仆仆。然而,一行人到了城门口,早行一个时辰,此番代替去了河套哨探的哥哥打前站的曹谧却是脸色铁青地等在那里。
“怎么回事?”
徐勋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迎接这种无所谓的事,但他知道曹谧是什么性子,断然不会因为受了普通的委屈而这幅模样,因而说话时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
老子的人,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
“大人,卑职径直去了宁夏镇的总兵府,却听说今天是庆王三十三岁生辰,所以邀请了上下军官去庆王府赴宴,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谁知道在庆王府却被人拦了下来,哪怕说是紧急军情也不让通报!”说到这里,曹谧那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恼怒,“后来安化王到了,我本想请他代为通报一声宁夏镇总兵姜汉,谁知道他竟是……”
见曹谧咬牙切齿竟是说不下去了,徐勋眉头紧皱,情知那安化王朱寘鐇必然不是寻常的推搪,只怕是更加出格。冷冷看着城门口发现他们这一行人,慌慌张张设了拒马后就要上来盘问的守卒,他便跳下马来,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用布条裹得结结实实,这一路上从来没用过的那把天子剑——金牌令箭要供在车中的,这会儿却是不好拿出来。
“尔等是哪里军中的,不知道无故不得聚在城门口么?”
徐勋正要吩咐人上前去,后头突然一骑人策马上前,高声说道:“钦差平北伯,奉旨巡阅西北诸边!”
此话一出,城门口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那刚刚跑上前来的军士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该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卑……卑职赵方……参……参见平北伯!”
这短短一句话就打了三个顿,行下礼之前,他却还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徐勋手中那把镶金嵌玉极近奢华的宝剑,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小说戏文中那种传说的尚方宝剑,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不多时,上头就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带路,去宁夏镇总兵府!”
正值庆王寿辰,宁夏镇总兵府却是只剩下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并不是因为上下人等必要巴结那位如今只剩下亲王虚名的庆王,而是宁夏镇地处边陲,庆王府的歌舞姬向来是一绝,再加上据说此番美酒佳肴都是难得的,庆王也从来不看重寿礼多寡,众人自然少不了去凑个热闹,谁知道堪堪就遇到这种事。因而,徐勋进了总兵府后,在小花厅中屏退众人问明曹谧,得知安化王竟取笑其是哪家将主养在身边的娈童,出言调戏之外,甚至还险些把曹谧扣下,他一时面色铁青。
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却是一个大汉快步进了来。一见徐勋,他便慌忙行礼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不知道钦差平北伯到了,失迎失迎!”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00章 唇齿相依
四十出头的仇钺是个魁梧挺拔的昂藏大汉,此时虽风尘仆仆,可乍一看仍然极其符合时人对军将的印象。即便徐勋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可见仇钺礼数周到言辞谦卑,仍是不好把这股无名火撒到对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仇钺好一会儿,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就是此前杨总督举荐的那个仇钺?”
“正是末将!”
仇钺驻守城外玉泉营,此时正带兵从边墙外巡视回来,打算到总兵府见总兵姜汉禀报虏寇动向,可谁想一到门口就听说平北伯徐勋这会儿正在宁夏镇总兵府,而总兵府上上下下全都到庆王府贺寿去了,他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他起自微末小卒,可在宁夏总兵府执役期间,因为人精干做事稳重,深得上下军官好评,尤其是和他无亲无故,只有同姓之谊的都指挥佥事仇理。后来仇理因病故世,因为无嗣,那个宁夏前卫指挥同知的世袭军职竟是没了人承袭。也是仇理留下遗书,当时的总兵副总兵和几个参将游击替他活动,竟是以他承嗣袭职。
尽管当初那些旧人如今死的死,退职的退职,但他在宁夏镇总兵府的人缘仍然极好,就连总兵姜汉也对他深为信赖。此时见徐勋并未迁怒于他,而且竟还记得他是杨一清所荐,他知道今日之事还有挽回的希望,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平北伯奉钦命前来,原本总兵副总兵和末将等人该当出城迎接,不想今日正值庆王三十三岁寿辰,所以……”
“庆王是亲王,虽不是整寿,上下军官去贺一贺,原本是应有之义。”徐勋一口打断了仇钺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其一,我让人以紧急军情为由找到庆王府,竟然无人向内通报;其二,我派去的特使竟然险些被安化王扣下,却没一个人当一回事;其三,我在这宁夏镇总兵府已经等了整整有半个时辰,庆王府只在距此地三条街之外,可至今为止,只有仇将军你一个人回来。尽管如今不是兵临城下,可若上上下下一贯都是如此作为,实在是让人没法安心!”
此话一出,仇钺顿时觉得心里发苦,暗骂那一堆上司同僚是怎么调教下属的,这种时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往里头通报消息,要是回头这位主儿知道他们是在庆王府看歌舞看得起劲,那回头追究下来就是天大的麻烦。他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外头一个人突然气咻咻地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他就硬邦邦地撂下了一句话。
“镇守太监府上,李增邓广一个都不在,我几句话问下去就没一个能答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仇钺听出这仿佛是个太监的声音,斜睨了一眼,便猜测应该是此次和徐勋一块出来的御用监太监张永。踌躇间,见张永突然若有所思打量着他,他连忙躬身说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参见张公公。李公公邓公公应该也是一块去庆王府了。庆王府歌舞喧天,下头人兴许是不敢往里头搅扰禀报,不如末将亲自去走一趟?”
张永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用你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苗公公已经带着陈将军亲自去了,要是那些人能够把苗公公和陈将军拦在外头,那才是乐子大了!”
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竟是亲自去了庆王府?糟糕,刚刚听说徐勋派了身边的亲信军官去庆王府,反倒险些被安化王扣下,上上下下竟是不管不问,由此可见,此前那传闻兴许是真的……
见仇钺面色一时难看得很,徐勋便冲着张永打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随即方才冲着仇钺问道:“看仇将军的样子,似乎是还有什么隐情?”
仇钺想想自己也是因为杨一清所荐,徐勋在京城和兵部尚书刘宇打了一场擂台,这才得以升任宁夏游击将军,犹豫良久,这才低声说道:“安化王素来言行放诞,可他是叔父,往日慷慨大方,素来和庆王仪卫司上下交好,兴许只是他误以为先前平北伯所差之人未必是真的为了紧急军情,一时蛮横劲上来,隔绝内外也说不定。倘若苗公公和陈将军强行闯入,毕竟有损庆府诸王脸面……”
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但徐勋和张永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徐勋因为杨一清之前给自己看的那封匿名信,对安化王朱寘鐇已经颇为提防,而张永则是纯粹恼火这么一位没实权的郡王竟然对堂堂正正的钦差如此怠慢无礼。好一会儿,还是徐勋开口说道:“既如此,就有劳仇将军去一趟庆王府吧。我未奉旨意,不敢轻易去见庆王,不过,既然恰逢庆王寿辰……”
他顿了一顿,就对一旁的阿宝吩咐道:“去行囊里,把那条玉带找出来。”
见阿宝闻言应声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对仇钺说道:“就请仇将军把那条玉带送了庆王,以充寿礼!”
庆王府正殿承运殿和两侧的庑殿之中,此时高朋满座。庆府诸王乃是宗室,平日里贫富不一,贵贱不等,可今天庆王特意下帖相邀,来的竟有一多半。其中安化王朱寘鐇爵低辈却高,坐得很是靠前。此时此刻看着那身着薄纱的舞姬一曲跳罢,他忍不住便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倒了一杯酒,突然却察觉到后头有人靠了上来。
“怎么回事?”
“殿下,总兵府来了好几拨人,道是钦差平北伯到了,都被仪卫司给敷衍过去了。可眼下外头有人自称是御马监掌印苗公公,以及十二团营左官厅参将陈雄,那边闹腾了一阵,恐怕会扛不住……”
朱寘鐇起头对曹谧出言调戏,只是在这宁夏的一亩三分地上习惯了,可见人气冲冲一走,他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来。庆府诸王在此,再加上他出手大方,不过是嘴上戏言两句罢了,这宁夏的军官都不会这么不识趣。想到有可能是京里来人,或是杨一清的总督府来人,他有意对仪卫司的人嘱咐莫放了外人进来扫兴。这会儿得知总兵府果然来了几拨人,而且竟是平北伯徐勋来了,仪卫司居然敢如此挡了下来,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当年王越汪直先后一倒,不少之前一力钻营边功的年轻军官被靠边站,怎么会有不少人钻门路进了王府仪卫司?虽是秩位不高,可胜在清闲没压力,朝廷一众大佬总不好对素来安分的庆王一系威逼过甚,也不可能无休止地清算下去,于是这事情也就带了过去,可恨意毕竟是攒下了。刚刚他特意请庆王赐酒给外头仪卫司众人,而且数量还很不少,想来借着酒意,这些已经安分守己好些年,如今都已经五十开外的人方才会敢这么大胆子。
见那小厮满脸的惶恐惊惧,他微一沉吟就冷笑道:“不用去理会此事,让他们去闹!”
果然,才过了一小会儿,外头就陡地喧然大哗了起来。承运殿中歌舞正酣,再加上绮年玉貌的侍女在旁殷勤劝酒,大多数人都没听见,只有总兵姜汉一直略有节制,听到了外头这动静。他才招来一个侍女吩咐其到外头打探,下一刻,紧闭的承运殿大门就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一个王府内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子,把正在最精彩时分的歌舞一下子打断了。
庆王朱台浤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就怒不可遏地斥道:“怎么回事!”
“殿下千岁,奴婢万死!”那内官忙不迭地匍匐在地,随即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外头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苗……”
他这话还没说完,苗逵就径直闯了进来。见堂上歌舞姬慌忙往旁边退去,左右众多一身戎装的武官,不少人醉醺醺的眼神迷离,甚至还有不少一只手都探进了一旁侍女的怀中,他顿时皱了皱眉。等听到身后传来了陈雄的提醒声,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冲着庆王朱台浤行了一礼。
“咱家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见过庆王千岁。”
尽管刚刚还怒火冲天,可一听到来的竟然是京城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庆王朱台浤的脸色顿时白了,第一反应便是自己事发了——至于是什么事发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庆府在宁夏地面上有多少够得上罪名的事——平日不追究自然没事,可只要追究下来,应景儿就是无数把柄。于是,他顾不上自己亲王之尊,慌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未知苗公公驾到,本藩未曾远迎,着实是怠慢了,不知道苗公公此来是……”
见庆王朱台浤满脸的惶恐,苗逵在外头和仪卫司磨了半天的郁闷终于消解了几分。他再次环视了一眼周边的那些武官,这才淡淡地说道:“咱家奉旨和平北伯巡阅西北诸边,一路经宣府大同延绥三镇,只没想到了宁夏镇,报信的人在王府被拦下了不说,而且到了总兵府中让人再次报信,居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没有消息。这实在没办法,咱家只能向平北伯请缨,带着陈将军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这一番话声音不大,但分量却不可谓不重。总兵姜汉固然暗悔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其他好些军官也都是脸色异常难看。就当苗逵哂然冷笑转身要走的时候,外头又是一个人匆匆进了承运殿来,却是大多数人都认得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仇钺一进来就感觉到,这偌大的大殿中弥漫着一股僵硬凝滞的气氛,亦是瞧见了先前仪门处对自己提到的苗逵和陈雄。他心念一转,便仿佛没认出苗逵和陈雄似的,先向庆王行了礼。而总兵姜汉见了仇钺立时一愣,当即开口问道:“仇钺,你不是带着玉泉营去黄河边上巡查了吗?”
“总戎大人!”仇钺对姜汉拱了拱手,随即才朗声开口说道,“末将才刚从外头回来,到了总兵府方才得知平北伯到了。得知今日庆王生辰,诸位将军都来了庆王府赴宴,平北伯特命末将送来了玉带一条充作寿礼,并请诸将回总兵府议事!”
相比刚刚苗逵这一番下马威,此刻仇钺这一出场一说话,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而提心吊胆的庆王朱台浤见仇钺亲自捧上了一个匣子来,他立时满脸笑容接在手中,连声说道:“怎敢当平北伯这番厚意……哎呀,既然有军情,自然国事为重,就请诸位将军都尽快回去吧!”
“既如此,庆王千岁,末将等人便告退了!”
随着总兵姜汉率先起身,其余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的,都三三两两或扶持着或飞快地跟着出了门去。而朱寘鐇面色微青,见和自家交好的周昂和何锦等人冲自己看了过来,他便打着手势吩咐几人一块跟去。不消一会儿,刚刚偌大的殿堂就变得空空荡荡。
眼见朱台浤摩挲着手中的匣子,迟疑着久久不曾打开,他便索性站起身走了过去:“不知道平北伯送了什么寿礼?”
朱台浤见朱寘鐇反客为主地凑了上来,虽觉得里头必然只是敷衍了事的东西,有心不打开闹笑话,可发现其他几个郡王也都围了过来,他只得干笑一声道:“平北伯出门在外,又不是专为本藩来的,哪里会有什么专门准备的寿礼,一片心意罢了,送什么都不要紧。”
“诶,庆王何必如此说?谁不知道太祖爷当年的族侄,宗藩亲王,公侯大臣伏地拜谒无敢钧礼,平北伯就算深得圣眷,可也只是臣子,既然让人送了寿礼来,又怎会仅仅是一片心意?”朱寘鐇一番话激起了其他诸王的好奇之心,见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他这才笑眯眯地说,“庆王让大家瞧一瞧也好,否则大家就是回去了,这心里也不踏实不是?”
眼见得这是挨不过去了,朱台浤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打开了盖子。他本做好了看到一条劣质玩意的准备,可发觉这一副赫然是二十块玉带板的标准玉带,用的是和田玉,那两片圭形玉带板都是镂雕着骏马图腾,一看便是精雕细琢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他刚刚已经到了地下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许多,甚至大大方方地递给了几位郡王传看。
这可是如今那位天子心腹送的寿礼,这样沉甸甸的一份大礼,多有面子!
朱寘鐇原本还以为徐勋被撂在宁夏镇总兵府,必然为此气怒难消,仇钺此来不是自作主张,就是徐勋让他送什么敷衍了事的寿礼,以此削朱台浤的面子,谁料竟真的是一份厚礼。此时此刻,心里异常不舒服的他接过那传到自己手里的匣子,甚至懒得看一眼,就径直递给了庆王朱台浤,干笑了两声。
“没想到平北伯对庆王竟然如此有礼,如此有礼的少年新贵,却是少见得很!倒是他如此厚意,庆王应该备一份帖子请他一请才合情理。”
出了庆王府,苗逵总觉仇钺来得蹊跷,也懒得和宁夏镇这些军将多啰嗦,叫上陈雄便先行赶了回去。弘治年中他和保国公朱晖率兵出征的那一次,陕西三镇的军将对京军很是疏远,他对于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感,此时一上马就须臾走得没了影。见他这幅架势,总兵府的那些军官难免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一时都围在了总兵姜汉身边,而姜汉则是紧盯着仇钺。
“仇钺,刚刚那东西不会是你假借平北伯的名义送的吧?”
“总戎大人,我哪能这般自作主张?”仇钺见其他人也有些不信地看着自己,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正好赶回了总兵府,那一位原本火气大得很,可后来张公公说到镇守太监府也没找到人,而苗公公和陈将军则是到这庆王府来了,那一位反而渐渐消了火气,听我自告奋勇说要再到这儿来一趟,便让我捎带了一份寿礼。”
仇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提醒过徐勋的那话,见上上下下都有几分踌躇,他便对总兵姜汉说道:“总戎大人,事到如今,还是赶回去的要紧,总不能还冷落着平北伯吧?”
姜汉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惴惴然的众将,他便沉声说道:“也罢,回总兵府!不论是好是坏,总是我这个总兵首先担责,你们不用太过慌张!”
法不责众这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纵使苗逵和张永都是一肚子气,当总兵姜汉带着林林总总十几个高级军官前来参见的时候,他们又瞥了一眼因为站不下而都在外头院子里的那些军官,暗想今次这事情恐怕只能就这么算了。就是徐勋,此前曾经存过杀一儆百的心思,可在仇钺的提醒下,再想一想从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那儿探知的消息,他也就明白了,眼下远远不是雷厉风行的时候。
“姜总兵,靖虏卫被破的消息,想来你应该知情了吧?”
这一句话直接问到了点子上,纵使姜汉脸皮再厚,也不能硬着头皮说不知情,只能赧颜答道:“回禀平北伯,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据说杨总制带兵数千抵达了固原,如今虏寇攻势已经遏制,本企图犯隆德,可也被惊退了。”
“靖虏卫就在宁夏镇和固原镇地交界处,如今要走,万一从河套杀个回马枪往宁夏镇来呢?”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姜汉,见其脸色不那么好看,他便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在宁夏镇还要停留几天,还打算去镇远关和宁夏平虏所看看,倘若仇将军抽得出空,我在宁夏镇这几天,便陪我一程吧!”
徐勋不再拿之前他们齐齐上了庆王府的事情发作,姜汉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也觉得心中不安,这点小小要求自然满口答应——倘若徐勋不是特别指出只让仇钺陪在宁夏镇的这几天,他恨不得把这个素来精干的游击将军派去寸步不离地陪徐勋视察各个卫所,以免又捅出什么倒霉的篓子来。他连声答应之后,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小校的通传声。
“镇守太监李公公邓公公求见。”
刚刚苗逵陈雄去庆王府的时候,没注意李邓二人,但那两人却不敢认为这一遭真的无人知晓,因而从庆王府赶回镇守太监府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此时此刻两人听到里头一声传字,见姜汉等人都是鱼贯而出,面色都不那么自然,两人不免存了几分小心。
别看他们在甘肃镇颇有几分脸面,可真正在京城这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却什么都不是,光张永和苗逵这两个大珰就足够他们小心应付了,更不用说徐勋!那些军官往日看着粗鄙,但下头总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亲信,不像他们,靠的是京里的靠山!
因而,两人一进花厅,便先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头,等到张永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他们起身,李增方才赔笑道:“实在是不知道苗公公张公公和平北伯这么快就来,此前才听说各位过了河去延绥镇,接下来战事一起,这消息就更加不畅了……”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张永没好气地打断了李增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问道,“按理宗藩不得和文武百官交接,怎么放到这宁夏镇,反而就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