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徐勋满意地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读书是件长远的事,太平里徐氏如今也就是三四个秀才,府学虽有人教导,但也不过是例行故事,否则也不会有读了一辈子到老还是生员的。从前长房当着族长掌着祭祀,却从来都不知道劝读劝学,一味只知道在歪门邪道上下工夫,这种宗房败落了也就败落了!从现如今开始,该立的规矩就要立起来。比如,为族学延请名师,所有徐氏子弟免费入学,家里出一个秀才,每年族中出三十两银子供养,家里要是出了一个举人,前六年每年一百两供养,如此便能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一心奋发向上。”

“啊?”

见徐迢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徐勋便淡淡地说:“当然,也不是一直有奖却没有罚。当了秀才府学年年都有科考,一二等方才能去考乡试,五六等在府学挨板子的,这一年供养减半,第二年再是这样的名次,就别想要那供养了。一直在三四等徘徊没资格去考乡试的,连续三次也同样是如此。至于考中举人的,若是一直会试落榜,若他们有意,我可以将他们举荐到各处试职……”

听徐勋又一条一条罗列了许多,徐迢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徐勋此言的深意,斟酌片刻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族中祭田虽是从长房收了回来,却远远不足以弥补这些开销,伯爷的意思是……”

“建一个公用的账目,大头我来出。”徐勋吐出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见徐迢并未有多少惊诧,他便淡淡地笑道,“毕竟我能够有今天,也是多亏了徐二爷,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当然,也不是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等到他们真的入仕为官,也得从俸禄里每年挤出银子来投入这笔账目之中。我想好了,这笔账就由六叔你来管。若是太平里徐氏觉得这事儿我出面有什么不妥……”

“不不不,怎会有不妥,这样的大好事,族中上下只会欢欣鼓舞!”

远在京城的那些权力斗争,徐迢即便关心也只能雾里看花,此刻在他看来,深得小皇帝宠信的徐勋已经封了伯爵,可说是稳若泰山。更何况,就连族长徐四老爷听说徐勋下南京的时候也曾经对他婉转表示,能否去拜见一下,看看能不能以旧情动人。他最初心虚,生怕徐勋对昔日旧事耿耿于怀,当时不过含糊敷衍了过去,此刻听着徐勋的话,那心里的欢喜就别提了。

“既然如此,回头我就同四哥去说,尽快把一切定下来!”

对于徐迢的迅疾反应,徐勋颇为满意。按说兴安伯这一系也有不少旁支,可老爹徐良与这些人颇为疏远,他也不熟悉,就是要提携一二,也得慢慢再看,却不如南京这边有一个识时务知进退的徐迢来得便宜,更何况他深知徐边身上有些问题。而他这么做,最重要的却不是为了笼络太平里徐氏这个已经没落的家族,抑或等待这一家出什么人才,而是另有缘故。

如今既然把正经事剖开了,他便问起徐迢家中二子。他这一问,徐迢立时打蛇随棍上,当即命毛颖去把人都叫来。

徐迢长子徐劭今年十八岁,和徐迢有七分相似,只是毕竟没有历练,进来之后看到徐勋先是一愣,等认出人来就愣住了,甚至忘了拜见叫人。对于从前相见时只叫一声七弟的人,如今却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勋贵,他不免心里有些异样。相形之下,年方十二岁的徐勃就不一样了,他一进来就是脱口一声七哥,随即便神采飞扬地问道:“七哥什么时候从京城回来了,七嫂呢?”

“十一郎!”

徐迢生怕徐勋不高兴,严厉地一口喝住了徐勃。然而,徐勋却非但没恼,还招手叫了徐勃过来,又笑着问道:“咱们之前没见过几回,十一郎还记得我?”

“怎么没见过几回?爹爹升官的时候在魁元楼摆宴庆贺,我见过七哥;那时候爹爹曾经留着七哥在家里吃饭,还让我和六哥一块作陪,我也见过七哥;还有……”徐勃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随即眼睛一亮道,“还有你那时候把房子让给了我们家住,爹爹不是又特意在家里为你送行,你还送了我和六哥一人一把扇子呢!”

徐勋被他说得哑然失笑。想想徐勃那会儿才十岁,他便有意又问道:“那都两年没见了,十一郎就那么笃定没认出人来?”

“我才不会认错,七哥你这眉宇间的神情和当年一个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样子,别人学不来!爹爹也曾经对我和六哥感慨过,七哥当初就那么大胆,怪不得能打出去年那样的胜仗!我最佩服的也是七哥的胆色……”

“十一郎,你给我住口!”

“哈哈哈哈!”

徐勋知道自己来得突然,徐迢就算嘱咐过两个儿子,也不可能教出这样的话来,否则徐劭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至于有些尴尬地站在旁边。此时哈哈笑过,他便冲着满脸恼火的徐迢说道:“六叔,你那句评判说得在理,我这人就是胆大包天。只不过,十一郎这脾气,在族学里只怕纵使读书不错,师长当面不说,背后不免有些抱怨吧?”

“这小子过目不忘,族学考试常常都是优等,可就是他这口无遮拦的脾气,还有常常一句话顶的先生下不来台,没少惹是生非,确实是我疏于管教了。”徐迢只恨自己不曾让毛颖仔细叮嘱过徐勃,让这小子连自己私底下的话都透了出来,一时间颇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慌忙又赔礼道,“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徐勋微微一笑,见刚刚被父亲瞪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徐勃撇了撇嘴,抬起头偷看了他一眼,他便对徐迢说道:“小孩子有口无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这样的脾性,族学里的先生怕是对他无能为力。如果六叔舍得,我倒是有个好去处可以举荐他。”

徐迢一下子眼睛大亮,连忙问道:“什么好去处?”

“想必六叔听说过了,江阴举人徐经这一次得以发还功名。江阴徐氏乃是有名的,家中万卷楼藏书极丰,徐经如今回家苦读,预备后年的会试。徐氏在江阴也办了学堂,却是在四乡都有名的。如果可以,让十一郎去那儿读几年书。他一个人出门在外,既能增长学问,又能磨练性子。徐经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让人照拂照拂他。”

徐迢本以为徐勋打算把徐勃带到京城去,听徐勋竟是要让徐勃去江阴读书,这下子便有些措手不及。最初的失望过后,他少不得仔细斟酌考量,最后把心一横便抬起头道:“也好,这小子也该好好收收性子。”

徐勃早就想插嘴,此刻听到父亲竟然真的答应了,他一时眼睛大亮,立时躬身对徐勋深深一揖道:“谢谢七哥……一直听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托七哥的福,这下总算有机会了!”

相比徐勃的古灵精怪,徐劭的表现便要沉默得多。等到徐迢把两个儿子都打发了出去,徐勋才笑道:“只希望十一郎到了江阴之后,也会感谢我才好!江阴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徐氏又是诗书传家的名门,那边族学可不比太平里,过目不忘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才能。科举这条路要是那么好走,如徐经唐寅这样有名的才子,也不至于一再折戟而归。”

徐迢自己就是两次落第的举人,因而对徐勋这番话深以为然的同时,更明白徐勋把徐勃送到江阴去是一片苦心,自然又千恩万谢。然而,等留着徐勋用过晚饭,然后才把人送出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伯爷,太平里徐氏就算要出一个进士,至少也得十年开外,只怕是这头几年您的开销……”

“没事,有些事情只争朝夕,有些事情不争朝夕。”徐勋冲着徐迢微微一笑,随即便摆摆手道,“六叔只管去料理好我说的事情,我虽已经认祖归宗,但至少,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8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常府街的傅府,自从年前开始,就呈现出几分冷清气象。之所以不再称之为守备太监府,是因为弘治皇帝去世之后,傅容便和郑强一块上疏请辞。然而,因为傅容年长郑强四岁,正德皇帝朱厚照只允准了傅容的辞呈,却留了郑强,并将其升任南京司礼监太监,继续为南京守备。虽则如此,但傅容郑强两人私交很是不错,郑强当然不会为了搬进这座素来是首席南京守备太监住的大宅子把人赶出去,甚至还不时来探望一二。

尽管如今已经入夜,郑强却还留在傅府。年纪大了宿头短,但两人都不比寻常老人,多年宫里养成的习惯根本改不掉,不到二更过后根本就别想入睡,这会儿坐在一块说话,两人精神都是炯炯的。

“皇上毕竟过了年才刚十六岁,即位仓促,却又强力推行了几桩大事,朝中大臣已经不止是颇有微词了。徐勋这一趟出京,应当不是看似衣锦还乡这么简单,十有八九是别人容不得他,这才用了这样的伎俩。”郑强说着便有些忧心忡忡的,旋即看着傅容说道,“老傅,咱家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心思忙着布置那座别院?”

“不这样闹腾,别人怎会觉得咱家老糊涂了?”傅容淡淡地一笑,见郑强一下子怔住了,他便叹道,“当今皇上的生辰八字,别人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辛亥年丁酉月戊戌日庚申时,命理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所以先帝爷方才因为皇上降生而欢欣鼓舞大赦天下,不等长大成人便册为皇太子。有这样的命格,再加上生在天家,原本是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可谁能料到先帝爷竟然会在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去世!尽管还算不上主少国疑,可就皇上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像先帝爷那样笃信内阁那三位,还有朝堂那一个个君子的!”

“这么说,你是笃信徐勋会荣宠不衰?”

见郑强眉头紧皱,傅容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问道:“马府街那座宅子,现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应该比我清楚!那位三宝太监昔日可比你我更受信赖,可到头来子孙后人还有多少荫庇?我自己是行将就木的人,但我那一双儿女却丢不下!要是我死了,却让他们受人欺辱,被那些文官左一个条陈右一个弹章地折腾,区区一个每个月没多少俸禄的世职还未必能保住,我宁可现在就豁出去!再说,当年要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我何必把人送进京?萧敬会知道他的事,还不是我一桩桩一件件告诉他的。事实证明,我没看走眼!”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陈禄的声音:“傅公公,郑公公,平北伯来了。我已经让人悄悄引了他进来,是直接到这里来?”

“嗯,就直接到这里来。”

傅容看了一眼满脸惊诧的郑强,便笑道:“怎么,没想到他脚程这么快?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要不是他让锦衣卫给陈禄送了个信,我也没预备着他这时候过来,正巧你来了,今天就大伙儿见一面。老郑,你如今已经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再加上子侄辈,你总不会以为区区几个锦衣卫世职,就能保住他们一辈子无忧吧?”

郑强被傅容左一句右一句说得脸上阴晴不定,到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就这么安心坐了下来。不消一会儿,就只见门帘被一只手挑起,紧跟着便是一个年轻人进了屋子,正是徐勋。四角方巾,莲青色的斜襟右衽松江棉布直裰,乍一看去竟是比当初从南京上路时更加简朴,然而,那种精神气度,却和当年大相径庭。

谁能想到,当年上京时不过有些胆色慧黠的少年,再次回来却已经扶摇直上九万里!

“傅公公,郑公公,一别就是近两年,二位安好。”

郑强见傅容已经是撑着扶手站起身,便顺势搀扶了一把,随即含笑答了徐勋的拱手行礼。见徐勋等到傅容和他一块坐下,这才落身坐了,他心中稍感熨帖,旋即就问道:“我二人这一把年纪,不过是过一年少一年罢了。比不上你一年就是一个台阶,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以为自己在梦中。都说少年老成不外如是,要我说你该是得天独厚才是。”

“什么得天独厚,都是自己一步步挣来的,他又不是那些靠家世的贵介子弟。”

傅容摇了摇头,见徐勋笑而不语,他便问道:“怎么想起不坐官船,一路骑马赶了过来,莫非是你这回到南京,还另外带着什么密旨?”

“哪有什么密旨,就是皇上提过一句,让我顺路看一看路上那许多钞关,缘何一年只交十几万的银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徐勋仿佛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旋即就笑吟吟地说道,“之所以这么急匆匆先赶到南京,当然也是有好消息带给傅公公和郑公公。”

见傅容和郑强对视一眼,俱是满脸惊讶,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得知二位公公正在建造寺祠以备将来,我这一趟既然正好下来,就顺便请皇上赐了御笔匾额。只不过得晚几天,皇上写好匾额还得御用监定做,到时候来颁旨的是司礼监的戴义戴公公。”

所谓的建造寺祠,说的是历来大太监们素来落葬的习惯,都是在城郊择一风水上佳风景优美的地方造一座坟寺,招揽一二有贤名的和尚为主持,然后把自己蓄养的奴仆放十几二十个在寺中剃度了,自己死后便葬在其中,为的便是故去后能升极乐。这些坟寺多半都是要请钦赐匾额的,甚至有些还能讨到敕建的名头。然而皇帝也不能说来者不拒,而且如今朱厚照这般年轻,说是钦赐匾额,可要想真是御笔,傅容郑强却还是头一份。

所以,傅容和郑强对视一眼,最初的错愕之后都是大喜过望,但紧跟着,两人便几乎同时领悟到了徐勋刚刚透露出的另一个讯息——戴义?司礼监秉笔戴义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打发到江南来走一趟?相形之下,那些钞关确实只是小事!

这时候,郑强便试探性地问道:“平北伯,司礼监如今就那么几个人,戴公公这一趟下江南,京城那边能忙得过来?”

“忙不过来也得忙啊,毕竟南京宫城这边据说也有不少破损,孝陵这边也得看看可有疏漏,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戴公公下来一趟也是应当的。”徐勋笑眯眯绝口不提是自己对朱厚照的撺掇,反而信口开河地说道,“而且,让戴公公给二位的寺祠赐匾,不是更显出了皇上对二位的信赖?”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知道这一茬不必捅破,横竖戴义这一趟下来决计不是自愿的。于是,郑强少不得打哈哈略过了此事不提,只一个劲地感谢天恩。三两句话下来,傅容也好郑强也罢,都体会到徐勋进京这不到两年,竟是比当年的滑不溜手智计百出更加难对付。于是,就连最初对傅容的提议还有几分犹豫的郑强,不知不觉也有些心动了。

傅容终究和徐勋当年更亲近些,此时想把这一别经年疏远的关系再拉近一些,轻咳一声便问道:“你还不曾说,星夜赶路提早了这么几天到南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就不信,为了咱们两个微不足道的赐匾,能劳动你这平北伯的大驾!”

“知我者傅公公也。”徐勋该拿出来的好处拿出来了,该透出来的讯息也透出来了,此时便微微笑道,“二位公公,我听说国子监祭酒章大人,从年初开始三上奏疏请求致仕?哦,加上前几日的那一份,应该已经四上奏疏请求致仕了。”

章懋曾经对徐勋颇有好感,傅容和郑强都是知道的,否则那会儿徐勋也不会在章宅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此时此刻徐勋问起这个,傅容踌躇许久,这才开口说道:“你也知道,章翁和张敷华林俊林瀚其名,被称为南都四君子,但因为当年曾经为你引见了南京不少清流,更是为你主持认祖归宗,所以如今身上压力不小。昔日赵钦的事,已经有言官翻了出来,道是你和沈家勾结演了那么一出戏,说赵钦死得冤枉,于是说来说去,章翁就成了为虎作伥,有人打算挑上他立威扬名。”

“清流们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我早就见识过,这不足为奇。”嘴里说不足为奇,徐勋的眼中却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好一阵子,他才又问道,“不知章翁如今身体如何?”

“老年丧妻,最是难熬,怎么可能好……不过你去年让陶泓给他捎带了不少药材,他又不是那些不通情理的腐儒,陶泓还给他找了个善于做药膳的厨娘,如今身体倒是大有起色。这番上书请致仕与其说是因为身体,不如说是因为心灰意冷。”

郑强接口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跳:“莫非平北伯想要替章翁争一口气扳回局面?”

“郑公公这话问错了,不是我要替章翁扳回局面,而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章翁这么大年纪了,要真是就此黯然致仕,他可不像唐寅徐经有时间能等到沉冤昭雪!”说到这里,徐勋便似笑非笑地问道,“他对国子监的监生们一如自己的子侄,如今他受了委屈,下头的人若是都能够齐齐忍住,也枉费他多年苦心教导一场!”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9章 士为知己者死(上)

鸡鸣山下的国子监最辉煌的时候,从中出来的人得监生出身后,一度能够当上三品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高官,然而,等到进士科越来越为时人所重,国子监就日益没落了,甚至连天下府学岁贡监生都成了虚应故事。直到弘治皇帝在大臣的建议下,锐意提拔了谢铎和章懋两位大儒担任两京国子监祭酒,方才渐渐扭转了国子监的颓势。

而这其中,曾经在家乡开书院授课的章懋,在整饬国子监上头更是不遗余力。他出掌南监的时候,整个南监只有可怜巴巴的六百余监生,别说和永宣时期高达三四千的规模相比,就是其后一度衰颓的正统年间也没法比。尽管已经年迈不堪一身病痛,章懋还是上书请在岁贡之外,令各地提学于府学之中行选贡,不管是廪膳生还是增光生,不拘资格通行考选送监,短短数年间,这南监之中监生就达到了一千余人,其中多出来的那些都是每年提学选贡来的。

此时此刻,国子监六堂之中居首的率性堂中,章懋正在为堂下黑压压一片众多监生亲自讲解礼记。尽管他已经七十出头,按理除去每月的考核,并不用亲自讲课,但他仍是坚持每五日授课一次。若不是率性堂中座次都是规定好的,这第一排的位子几乎能够让人挤破头。

作为六堂之中的第一堂,率性堂中积分过八就能够正式得监生出身,而因为章懋的一再力争,其中最优异的那些甚至能够进入诸司历练,再加上这位大司成学识渊博,讲课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能够跻身率性堂的监生无不钦服。

鸦雀无声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章懋讲完之后离开,这才被人打破。然而,那监生脱口而出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四周本打算回号舍温书的监生们全都停住了步子。

“大家可听说了,大司成又上书请求致仕了!”

“不会吧,大司成去年年底还说过,如今精神渐好,怎么也有时间看到咱们这些人顺利及格得到出身。”

“你知道什么,有人往大司成身上泼脏水,说什么他老糊涂了和奸佞为伍!”

那监生这一声嚷嚷,一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围一片哗然。选贡之法是章懋一力争取下来的,他们里头大多原本不过府学生,也就是秀才,甚至不少人还拿不到廪膳生的名额,只能在增光生上头熬着,看能不能等到一个名额,也好让家里人能够吃上朝廷钱粮。就因为章懋这一道奏疏,他们从秀才变成了监生,月给白米两石,衣二袭,而且国子监教官比府学强了好几倍,入监这些年,谁都自觉学问文章大有长进。相比原先国子监中那些混日子的,他们中快的一年便从最初的正义堂一路升至率性堂的,最慢的也不过两年。

于是,当即有人义愤填膺地叫道:“这国子监好容易才有了些清正的模样,难不成他们又想这国子监成了当年那藏污纳垢的光景!”

说这话的是率性堂中的一个年方三十七八的老监生迟行,在监已经足有四年了,虽是天赋算不得上乘,可终究勤学苦读,眼看已经积了七分快要看见最后曙光的时刻,却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自是再也耐不住性子。这一声叫嚷之后,见得到了众多人的附和,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各位,不若我们一块联袂去求见大司成,请大司成看在我们一片真心的份上,不要理会那些恶言中伤之徒!”

“说得好,算我一个!”

这一说立时引来了不少人的附议,不多时,一二百人的率性堂中,少说就有七成加入了其中。剩下的三成见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出了率性堂,面面相觑之余,又有一二十个人追了出去,也有些跟过去看风色,明哲保身回了自己号舍温书的寥寥无几。

然而,众人赶去求见,到了地头却得知有人求见,章懋去国子监南门的四牌楼见人去了。几个领头的监生一合计,便决定来都来了,索性一鼓作气就这么过去。于是,黑压压一片人又绕过了朔望之日才开的正堂彝伦堂,径直往四牌楼赶去。远远看见那座高大的木质牌楼时,有眼尖的监生看见那边光景不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司成似乎在和人争执?”

没人说这么一句话还好,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其他人自然齐刷刷地往那边瞧了过去,最终商量了一会儿,有几个人就冲其他人打了手势,悄悄上去看究竟。那边南门的门房看见这一大堆监生,原本是要拦阻的,可思来想去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个掩上门上床装睡了。于是,几个藏身暗处的人,自然而然就清清楚楚听见了那边的说话声。

“章德懋,要不是应天府审赵钦案,你这个国子监祭酒非得去旁听给人撑腰,要不是你为那个徐勋主持认祖归宗,那个奸佞小人怎会爬得这么快!你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因为你这一时昏头,如今皇上年少登基,身边才会乌烟瘴气一片,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愿意上书弹劾那个佞幸小人?”

听到这话,几个偷听的监生顿时怒了,其中一个立时转过身去召集其他人。

而章懋见那个南京兵科给事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了自己的鼻子上,身旁其他两个人则是随时预备加入指斥自己的行列,却只是哂然一笑,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更直了。等到对方那上下两瓣嘴皮子终于合到了一处,他便淡淡地说:“你们三个特意来找老夫,就是为了这些老生常谈?是忠是奸,是非自有公论,不是你们一句话可定!老夫倒想知道,你们自诩清正,虏寇大军压境的时候,可有胆量只带千余人前去迎战!”

“你……冥顽不灵!”五十开外的兵科给事中胡亮被章懋说得恼羞成怒,立时怒声道,“别以为你上书致仕就能够体面脱身,只要我等上书请求重新核查当年赵钦一案,你这个南监祭酒就等着名声扫地吧!”

异常激动的胡亮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一大帮国子监监生蜂拥而出,但他身边两个时刻准备帮腔的同僚却都瞧见了。见那百多人突然就这么齐刷刷地涌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们慌忙拉着胡亮移开数步,随即色厉内荏地喝道:“尔等这是想干什么!”

尽管后头的还有人没听清楚刚刚那番争执,但前头有的是听清楚的人,不过须臾工夫就都传遍了,原本就窝着满肚子气的监生们一时火冒三丈。老监生迟行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大步走到满脸诧异的章懋跟前,深深一躬行下礼去。

“大司成,学生等听说大司成数次上书请求致仕,一时群情激愤,想来寻大司成表表心意,却不料瞧见有人对大司成出言不逊!倘若大司成是因为这些无稽之谈而上书请辞,就此舍下了南监上下千余学子,恰是让他们这些奸人得意,让我们这些学子伤心!”

“不错,请大司成务必留任,南监离不开您这样的名儒大家!”

“别理会这些小人之言!”

“大司成若是忌惮这些流言中伤,我等愿意一块署名上书上达天听!”

有了带头的,后头的监生们立时大声附和了起来,那层出不穷的声音让胡亮三人齐齐色变,而刚刚面对恶语中伤还能淡然以对的章懋却为之动容,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偏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然而,见他保持沉默,胡亮却以为这些监生都是受了章懋指使方才对自己群起而攻,脸色不觉气得发青。

“章懋,你这个南监祭酒竟然敢煽动监生,你这是居心叵测!怪不得你要和那样的奸臣为伍,我看你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奸佞!”

“你不要血口喷人,要不是大司成苦苦隐瞒上书致仕的消息,我们早就知道了!要是早知道大司成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闲话而不得不求去,南监上下早就闹翻天了!说别人是奸佞,我看你才是最大的奸佞!”

随着这一声怒吼,人群中终于有一个监生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上前一个巴掌重重抡在了胡亮的脸上,竟是直接打断了他的一截槽牙。有人带了头,群情激愤的监生们自是一哄而上,眼看那三个人便要被暴打一顿,双颊赤红的章懋终于回过神来,伸出双手就拦在了众人身前。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厉声喝止了那些撩起袖子抡着拳头的监生,章懋便恼怒地说道:“我给你们讲的文章学问你们都忘了不成?读书明志,通达道理,不是为了让你们掺和这种意气之争的!全都回去给我好好温书,明日每人试策文一道,要是谁写不出来,四月朔望的假就此取消!”

胡亮见那些监生在章懋的三言两语下噤若寒蝉,死死捂着挨打的半边脸,半晌才怨毒地叫道:“好,好,南监的监生竟敢对朝廷官员动手,简直是翻天了!章懋,你别以为煽动了这些监生就能保住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你等着瞧!刚刚打人的那个小子呢,出来,与我去见应天府尹陆珩!”

“监生就算犯错,也是国子监绳愆厅管,不劳胡给事操心!”章懋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况且,刚刚群情激愤,谁也没看清是谁动手,如今哪里还找得到人?胡给事若有不满回去准备参本就是了,这国子监乃是朝廷学校重地,你请回吧!”

“好,好,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这国子监祭酒还能当到几时,你还能护着这些敢闹事的监生到几时!”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20章 士为知己者死(中)

南监的号舍并不宽裕。

尽管这里极盛的时候有数千监生,但永宣之年的老房子不少都因为年久失修而彻底废弃拆除,当年那一千多间号舍,如今能用的只有几百,两个人合住在狭窄的小屋子里,就是有些什么小动作,别人也能察觉得清清楚楚,因而监生们万一心里有事,夜晚辗转反侧的时候最痛苦,稍有不慎就会惊醒了舍友。

这天夜里,迟行便是一直都睡不着。他因为年长,平日都是谨言慎行,可今天因为心里一口气憋不住,竟是不但当众挑了率性堂那许多的监生跟着自己去见章懋,而且在胡亮越说越过分的当口,平常从未弹过人一根指头的他忍不住动了手。倘若不是章懋喝住其他人,他如今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群情激愤的监生不知道会把事情闹大成什么样子。

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章懋当着那三个官员的面,竟顶住了就是不交人,甚至在最后让他们散去的时候,也没提这事情怎么个处置,连把他叫到绳愆厅训诫都没有。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心中惶恐,想到最后不知不觉一下子坐起身来。

这一下的动静很不小,他就只听旁边传来了同房舍友的一声嘟囔,慌忙掩被躺下,待发现并没惊动人,他又等了片刻方才悄悄下了床,批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下了地。好容易把自己装束好了,他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收拾了收拾,将母亲缝制的文翰袋揣入怀中,其他什么都没拿,小心翼翼打开门就溜了出去。

此刻正是下半夜,天空中的残月散发着蒙蒙的光辉,打更的声音距离极远,迟行心下一宽,便掩在阴影中朝着南门的方向挪动步子。他从未做过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不消一会儿就已经满头大汗。好容易捱到了大门处,他看着挂了大锁的门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最后终究沿着高高的围墙往西走了一箭之地,果然便发现了一个掩在树丛后半人高的洞。

国子监一个月只放朔望两天假,从前那些不管事的祭酒在,贵介子弟还能够溜出去,但自从章懋上任,出入除了大门之外,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迟行还是听舍友无意间提起记了下来,却没想到今夜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拨开杂草看到洞口,他只犹豫片刻就手足并用爬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外头,他便瘫在那儿,好半晌都没起身,竟望着那高墙发起了愣。

良久,他才扶着膝盖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方才沉声说道:“大司成,我原本不过是延平府的一个秀才,千辛万苦才考了个增广生,要不是提学觉得我功底扎实,我也不会有入监的机会,也不会拜在您的门下。今天祸是我闯的,我不能让您到时候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监生背黑锅,我这就去应天府衙出首!”

说完这话,他终于用手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却是背靠着围墙半眯着眼睛。知道这种深夜在路上走,一定会被人当成犯夜的看起来,又知道舍友向来是不睡到天明不会醒,他便耐着性子等在了那儿。可越是这样干等着,他越是胡思乱想,又是思量家乡翘首盼望的母亲和妻子,又是思量曾经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提学大宗师,又是思量这当众殴官长的刑罚,想到最后已经是痴了,竟没注意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直到听见一声惊咦,他才一下子回过神。

“迟万里,你怎么在这?”

迟行看到一溜烟钻出的四五个脑袋,而且紧跟着里头似乎还有动静,他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傻了。老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这是……”

“你不会是打了那出言不逊的狗官一巴掌,于是想逃跑吧?”

这压低了声音的揣测一时说得迟行火冒三丈,当即怒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迟某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怎么也不会连累到大司成!等到天亮,我就到应天府衙出首认下此事,决不让那些人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好,果然有担当!”

“早知道就该叫上你一块,幸好咱们出来得及时,否则岂不是让你羊入虎口?”

“出什么首,你连这胆子都有,不如跟着咱们一块干!”

此时此刻,从墙洞中一溜烟钻出来的人已经足足有十五六个,听到迟行这话竖起大拇指喝彩的有,低声嚷嚷着让迟行跟他们一块干的也有。须臾工夫,一个为首的年轻监生便举了举手,随即冲着迟行低声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四牌楼和成贤街街口有一座茶馆,我和人商量好了,咱们先到那边去,也省得北城兵马司巡城的时候瞧见咱们。万里兄,你别忙着去出首,与其白白送去给人折腾,不如咱们一块做一件大事!”

迟行看看面前都是之前他振臂一呼就跟着去见章懋的人,踌躇再三,终于点点头答应了。十几个人就这么悄悄出了四牌楼。等到了拐角的那间茶馆,为首的那年轻监生拍了拍门板,里头立时有人敏捷地挪开了一块儿来,问都没问一声就让了他们进去。落在最后的迟行入门之后,就被那坐满了前头那七八张桌子的人情形给惊呆了。

这何止十几个人,加在一块竟有三四十个人!

“咦,万里兄你也来了!”

“果然不愧是迟兄,之前有胆量抡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耳光,这会儿当然也有胆子出来!”

迟行心里乱糟糟的,直到在人招呼下坐了,刚刚和他一起进来的那个年轻监生方才走到了最前头,伸手一压,旋即又拱了拱手:“各位,今天咱们犯了监规夜里溜出来,是为了一件大事!明日上午,是南京贡院修好之后,南京六部都察院等等官员一块去观瞻的日子。我得到消息,今天下午被咱们惊走的那些人,准备对大司成当众发难!国子监已经没落那么多年了,好容易才盼到大司成如此良师,那是咱们的福气,万不能让他们这些人给作践了。所以,我才一举邀了这许多人,咱们明天在贡院给那些不要脸的家伙一记狠的!”

“好!”

“咱们都是率性堂的同学,那些贵介子弟恩荫子弟,入监都是靠的祖上功勋,靠的父祖恳求,只有咱们是因为大司成的德政,这才能够越过举人入监读书。这一次豁出去闹一闹,兴许前程什么就都没了,但做人凭的是心中一口气!那些官场倾轧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大司成这个国子监祭酒辞不得,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大司成将我们从各地简拔上来,给了我们更上一步的机会,我们就得竭尽全力留下他!”

明人的士风虽有些偏激,但也意味着真正要紧的时刻,有人敢挺身而出,这会儿被撩拨起了心中意气,一时屋子里满是此起彼伏的应答声。迟行亦是觉得心中滚烫,早先想要揽下罪责不连累章懋的决心,这会儿已经完全转化成了大闹一场的冲动。

既然已经都豁出去了,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秦淮河畔贡院街上的南京贡院,每三年一次乡试之际,便会汇聚整个南直隶的精英,因而也算得上是江南文治的门面。即便如此,要挤出钱来大修一回贡院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此番从一年多前乡试秋闱结束开始大修,一直陆陆续续拖到如今方才完全完成,不但许多年久失修的号房被拆除重建,甚至连旁边的文庙和应天府学也一块沾了光重建。

这一日,从南京各部尚书到下头司官和科道言官等等一体到场,并不仅仅是因为观瞻这修葺一新的贡院文庙等等,也是因为皇帝竟然派了平北伯徐勋前到南京来主持这新贡院落成之礼,不少人大为不忿,打算提早捣腾一个小小的仪式,到时候徐勋到了他们便可借故不来。可在更多串联的人心里,这更是一个难能的机会。为了这个,兵科给事中胡亮甚至有意留着脸上那个巴掌印子,直到人几乎都到齐了,他才从马车上下来,用折扇遮了半边脸。

主持今日之事的乃是南都四君子之首,南京刑部尚书张敷华。尽管论官位,该是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主持,但林瀚向来自谦科场先后,天顺八年登科进士的张敷华自然便居了首。然而,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应有之义的颂圣俗语,正提议众人同游贡院时,一旁突然就传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今日游贡院的都是南直隶赫赫有名的清正之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章大人可能给下官一个交待?”众目睽睽之下,胡亮拿掉了之前一直半遮半掩着右颊的折扇,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章大人自诩教学严谨,结果昨日你我攀谈之际,竟然有国子监监生出手伤人,你这大司成作何解释?”

章懋环视众人一眼,见素来和自己交情甚好的张敷华满脸惊诧,林瀚亦是大吃一惊,他不由得暗自苦笑。他正要打起精神回答的时候,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是我打的你,扯上大司成干什么!你等三人敢把你们寻到国子监门口出口伤人的言语再说一遍?”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愕然回头,就只见三四十个身穿清一色国子监儒衫的监生一下子涌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二十出头,另一个三十七八,竟是将众人团团围在了当中。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21章 士为知己者死(下)

胡亮已经和几个御史给事中商量好了,到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言辞将章懋诘问得无以应答,几个人心里都笃定这一趟事情一闹,章懋再也难在南都四君子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说,而且今后他们几个都会声名大噪。然而,信心满满的他看到一大群监生蜂拥而上,一时完全呆住了,好半晌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定然是章懋指使了这些监生!

还不等他厉声呵斥,为首的那个年轻监生便冲着众官员团团一揖,随即朗声说道:“各位大人,今日我等未来得及请假就私离国子监,大司成并不知情,是咱们这些人自作主张,但究其根本,是看不得有人恶意中伤大司成!就在昨日,就是这位大人……”

他用手一指胡亮,继而提高了声音说道:“就是这位大人带着另外两个人在国子监南门四牌楼约见大司成,当众大放厥词,以子虚乌有的罪名指斥大司成!我等看不下去,若不是大司成拦阻,我等南监学子,只怕会把他们留在南监给个交代!”

这年轻监生的口才极好,竟绝口不提自己之中有人打了胡亮一巴掌,却只说章懋拦阻了他们的冲动。说到这里,见胡亮气得脸色发青,他根本不给其说话的机会,斜跨一步让出身后通路,旋即又高声说道:“想来若是学生空口说白话,各位大人必然不信,可昨日看到此情此景的人并不止学生一个,便让他们将当日情景重演一遍,让各位大人辩一辩是非黑白!”

他这一让,后头立时有四个人抢上前来。其中一个有意捏着鼻子学胡亮当时说话:“章德懋,要不是应天府审赵钦案……”

这监生一字不差地将昨日胡亮那一番话复述完毕,接下来一个面相老成的监生立时手捋胡子学着章懋四平八稳的语调说道:“你们三个特意来找老夫……”

如是一番来回言语交锋,起头那个扮作是胡亮的监生自是把胡亮那声色俱厉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当他学着胡亮那恶狠狠的样子撂下最后一句狠话,气得心疼胃疼肝疼哪里都疼的胡亮终于忍不住了,一时大喝一声道:“你们……你们这是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的是你们这些斯文败类才对!”让出地方给四个监生来演这一出戏的那年轻监生又回到了最前头的位置,面对胡亮那喷火似的目光,他丝毫无惧地硬顶了回去,“大司成当年以直言受廷杖被贬,跻身翰林四谏,贬于福建后又任民众开矿以绝盗匪,建言番货互通贸易以裕商民,减少海涂造田税收以轻民负,辞官后在乡授课多年,复起之后更是将偌大的南监打理得欣欣向荣,是为士林典范!尔有何功,尔有何劳,就凭这区区嘴皮子功夫,就想将大司成半辈子清名毁于一旦?”

他一面说一面振臂大呼道:“各位僚友,刚刚那四位所演的言行举止,可有一句话污蔑了他?”

迟行不想自己被拉到这儿来,竟是看到了如此大快人心的一幕,一时第一个大声附和道:“绝没有!”随着他的声音,一众监生顿时群起附和,声音震耳欲聋。

“别听他们……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见胡亮脸色煞白,那年轻监生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这贡院重地,孔圣人英名在上,我等刚刚所言的昨日之事,若是有一言半语的虚言,管教我等一辈子蹉跎科场屡试不第!你要是觉得我等胡言乱语污蔑了你,你可敢在这儿以圣人之名起誓,若是想借着攻击大司成求名求进,管教今生今世官场无成?”

说到这里,见胡亮嘴唇哆嗦着,却半晌都没说话,他只微微一顿就暴喝一声道:“因为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敢!若是就因为你这样的卑劣小人,累得大司成连疏请求致仕,这世间哪里还有公理正义在!今日我等拼着犯了监规,也要揭开你这等小人的可憎嘴脸!”

这一幕一幕来得应接不暇,一众官员大多是看得目弛神摇,而相对年轻的官员当中,竟有人被这一幕感染得心中发热,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尽管这一声立时被同僚轻咳一声给打断了,可胡亮见四周围一个个同僚官员看自己的目光中有怜悯,有嫌恶,有不齿……可唯独没有同情,尤其是以张敷华林瀚为首的那几个大佬,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禁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不是……不是……”

不等他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章懋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沉声喝了那年轻监生住口,继而沉声说道:“都是昨日一点意气之争,何至于如此?我昨日就说过,你们是到南监来读书的,不是来学这种无聊勾当的!我出来之前,下头还来禀报说你等莫名失踪,我一气之下已经让人张榜通告,却不想你们居然闹到这地方来了!我上书请辞是我的事,尔等若是真心向学,无论谁执掌国子监,都能够做好文章学问,尔等需得有这样的自信!”

说到这里,章懋才转过身冲着众人拱了拱手:“今日原本是大好日子,横生枝节都是因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实在都是我之过。昨日胡给事曾经以平北伯之事质问于我,但就是现在,我也能堂堂正正地说一声问心无愧!不说他进京之后,操练也好战功也罢,都是实打实来的,就是他当年在南京捐资修缮贡院文庙,将家财倾尽而出,无论究竟是何目的,终究是善举。若是行善都要死抠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那要律法何用,道德何用?以前我这么说,现在还这么说,若非他走了武途,否则我愿意收下他这个弟子!”

章懋在任南监祭酒之前,还曾经在南京当过多年的大理寺左评事,南京官们对他不可谓不熟,纵使交情普通的,多数也都知道这是个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老头,更不要说交情深厚的人大多敬其风骨。刚刚那一出一出的看下来,谁都知道是几个言官想要借着攻章懋而求名,张敷华便轻咳一声说:“德懋,只是几个浅薄之人想要迎合朝中诸公,这才牵累了你。”

张敷华轻飘飘的一句浅薄之人,顿时让胡亮等人面色灰败如丧考妣。毕竟,张敷华在南京的名声更胜章懋,这一句话传扬出去,别说他们调任京官想都不要想,只怕他们的仕途基本上就要划上句号了。更让他们无措的是,他们本以为必然早已经和章懋划清界限的南京吏部尚书林瀚,竟也是跟着点了点头。

“公实说得不错。我等南京官,本来就不是言行必仰朝中阁部之议,人云亦云最是要不得!当初我曾经在德懋你那儿见过徐勋一面,其余不论,其人风仪坦荡,真要是奸佞,至少我当初也被其蒙蔽了……说起来,今日咱们提前来看这贡院,有悖圣意暂且不说,而且也不够光明磊落。既然被你的这些学生们打断,那就索性大伙儿打道回府吧!只不过,你这些学生也该好好告诫告诫,否则他们这会儿逞了痛快,异日后悔就来不及了!”

一场天大的风波,几个人三言两语,便这么平息了下去。然而这事后余波,却在当天殃及了各家府邸,恰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暂时寄住在常府街傅府的徐勋从陈禄口中得知了这一天在南京贡院发生的这一幕唇枪舌剑,即便他是始作俑者,也不由得怔在了那儿,良久才回过神苦笑了一声。

士为知己者死……章懋这样固执地维护他,让他何以为报?

“我也只是按照伯爷的吩咐,将这么个消息散布到南京国子监,没想到居然会激起这样的波澜来,而且那领头的人极其聪明,这倒是意外之喜。”

陈禄如今掌南京锦衣卫,比之当初仅仅一个名头,手底下没几个人,却是威权重多了。可越是如此,他坐在徐勋面前便越觉得世道无常。当年那样一个欲求存身尚且难得的少年,现如今却已经是天子信臣掌印府军前卫,才一到南京就敢掀起这样一场激烈碰撞的波澜,何止是给章懋争来了一个公道,可不是也为自己争来了一个公道?

徐勋却没留意陈禄的表情,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那个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的监生叫什么名字,是哪儿的人?”

“是江西贵溪人,叫夏言,字公瑾,倒是和三国那位周公瑾的口才有的一拼。”

“夏言……夏言!”

徐勋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一阵子方才哑然失笑道,“怪不得能有这样的能言善辩好口才,原来是此人……”

见陈禄闻言诧异,他自然不会对其解释自己怎会知道这么一个人,顿了一顿便说道:“章先生对我一片真心厚爱,他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次之事是我给那些监生露的风声……不过,只要能把他留在国子监,玩些手段却也难免,否则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直到致仕,仍旧死死瞒着那些监生!陈大人,烦劳你把今日这事情渐渐散布出去,慢一些稳一些自然一些,如此要有人去找那些监生的麻烦,也得顾忌顾忌风评!”

“是,平北伯放心。”陈禄连忙欠了欠身,随即又笑道,“平北伯日后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就好,这陈大人三个字我可担当不起。”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尽管如今只隔了两年而不是二十年,但徐勋却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把姿态放低一些没坏处!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22章 无限风光在险峰

徐勋抵达南京之后并没有惊动多少人,除了悄悄前往太平里见过徐迢,又暂时借住在常府街傅府,他便常常白天或是带着陶泓,或是带着阿宝出门闲逛。傅容倒是提过一次让徐勋带两个护卫随身,可被婉拒之后也就再没有提,甚至私底下还嘱咐陈禄莫要派人盯着。

而这些天里,那场发生在贡院的风波不可避免地传遍全城,附带着连昔日徐勋把家产都捐了出来修缮贡院的事都被人翻了出来津津乐道。

日子一晃又过了四五天,傅容才让陈禄一大早护送了徐勋前往龙潭码头,让这位避人耳目地上了官船。尽管徐勋这一消失就是好几天,可沈家父子不便多问,徐良和沈悦都心里有数,下人们因严令更是不敢多提一个字,自然没引起丝毫动静。只是龙潭到南京外金川门码头之间水程极近,他只来得及坐下擦了一把脸,陪着父亲妻子没说上多久的话,外头就传来了如意的声音。

“老爷,少爷,少奶奶,船已经到码头了。”

见徐良立时站起身来,徐勋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地说道:“爹,你和悦儿不妨猜猜,今天这码头上都会有谁来迎?”

“有谁来迎?”徐良愣了一愣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既然说之前已经见过傅公公和郑公公,他们是肯定会来的,你六叔总归少不了到场,此外魏国公多数也会给你这个面子。至于其他人,成国公毕竟和你没什么交情,倒是说不好,章大人应不会在人前凑这个热闹……”

不等徐良说完,徐勋就笑了起来。沈悦见徐良恼火地瞪了徐勋一眼,她少不得轻咳一声道:“爹,你别上了他的当!皇上有意给他撑腰,他这一趟怎么说也是钦差呢,而且您看他这得意扬扬的样子,多半之前偷偷摸摸先到了南京还捣了什么鬼,不用说岸上肯定都是人。”

徐勋见沈悦拆穿了自己,只得讪讪地上前扶起了徐良的胳膊,仿佛没看见徐良那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他就在旁边自顾自地说道:“爹,别听悦儿在那瞎掰,我能捣什么鬼。皇上是让咱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的,这要是船到码头冷冷清清没个样子,岂不是抖威风变成了杀威棒?所以嘛,我这个当儿子的少不得未雨绸缪。我要真的想摆谱,还不如离京之前找皇上要来全副钦差仪仗,鸣锣打鼓在码头停船,南京大小官员除非找得到借口,谁要不来点个卯,我就扣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过去,谁敢不来?”

徐良听着徐勋这解释,一是哭笑不得。然而,当走上船头,看到那边一大片身着各色官袍足足有三四十人的官员队伍时,他仍旧吓了一大跳。不但是他,就连戴上了帷帽隔着好几步的沈悦都有些不可置信,更不用提完全被这大阵仗给惊呆了的沈光和沈恪了。

“勋儿,你真的是放出话去谁敢不来迎你就是大不敬?”

“爹,我是那么胡闹的人么?”徐勋嘿然一笑,随即淡淡地说道,“南监的监生们在南京贡院闹了一场事,一连几天,有三个原本想对章先生不利的言官就挂印求去了,因为章先生提了一句要到外金川门码头来接我,有些人自然就跟了来看看风色。除了和章先生交情好,有心来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到京城后多长了两只眼睛一张嘴,这才能青云直上的几位大佬,更多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一个不好自己也成了那些监生的靶子。”

尽管徐勋说得轻巧,可徐良哪里不明白徐勋造势的本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到最后只得低声提醒道:“如今不比从前,你可别把事情做得太过火。”

“爹尽管放心。”

踩着船板从船上下到码头,徐勋见魏国公徐俌成国公朱辅和傅容郑强一块领头迎了上来,他自然紧赶两步,却是压根没有端出什么钦差架子的意思,笑吟吟和四人厮见了,随即又对徐迢点了点头,告了一声罪把徐良留给了他们,自己则快步朝拄着拐杖的章懋迎了过去。

“章先生!”

两年不到,徐勋已经窜高了将近一个头,越发英挺俊朗,而章懋却是较之当初又消瘦了几分,原本花白的头发里甚至找不出多少黑丝,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沉得让人心悸。此时此刻,章懋见徐勋上前深深一揖行礼,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却是伸出了双手去扶他。抓着那坚实的臂膀捏了两下,他才放开了手,轻轻颔首道:“想当初你在我家里养伤的时候,看上去身体还羸弱得很,如今果然不愧是打过胜仗回来的,结实多了!”

“在军中都快两年了,要是还那副见风倒的样子,谁能服我?”徐勋主动撩起袖子,露出了右臂上精壮的肌肉,因笑道,“为了这副身板,我也苦练了不少日子。我爹那弓马功夫我虽还学不了十成,可七成总是差不多了,否则也不敢奢谈带兵打仗。”

说话间,徐良等人也走了过来。听到徐勋说这话,徐良就笑道:“章大人你别听他吹嘘,这小子骑马倒是一学就会,但要说射箭就比我当年差远了,最好的成绩也就是百步之内十箭中六,就这么点本事还拿出来说道。倒是章大人送给他的书,他都一一看完了,陆陆续续倒是写了好几大本的笔记,回头还请章大人指点指点。”

“好,好!”

章懋听到徐勋在文武上头都肯用心,不禁连连点头。见徐勋要搀扶着自己走,他连连摆手说道不用,却拄着拐杖引他来到另外两人跟前:“这两位我从前给你引见过……”

徐勋刚刚看见章懋时就已经认出了他们,因笑道:“章先生也太小看我的记性了,我虽离开南京快两年,可两位老大人我又怎会不认得?南京吏部尚书林大人,南京刑部尚书张大人,我在京城也常常拜读二位进上的建言,果然是老当益壮……只是怎么不见林都宪?”

张敷华素来不齿阉宦,因而知道徐勋在京城期间与天子身边的那几个中官打得火热,今天原本是不想来的,然而,林瀚邀他过来一块见见人,又说是章懋看人眼光不错,再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沉吟再三便来了。此时听徐勋提起他们最得意的常常建言于上,他面色稍霁,可一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脸立时就阴了。

结果,还是章懋叹了一口气道:“林待用先丁母忧,再丁父忧,原本就在月前,一众言官交口举荐,已经进了他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结果还是未能成行。”

徐勋闻言也是扼腕叹息:“我听说江西盗匪横生,原以为林都宪巡抚江西,百姓总算有福,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巧……他不能成行,百姓哀叹,恐怕宁王要高兴了。”

南都四君子之中,今天唯一缺席的林俊和封藩南昌的宁王可以说是老冤家对头了,这事情张敷华林瀚章懋自然都有数。此刻听徐勋感慨,章懋固然点头附和,其余两人不知不觉也都看徐勋顺眼不少。因而,当魏国公徐俌过来笑说已经在金川门内大街的一座酒楼定下了几桌席面,打算给徐良徐勋接风,请他们一块前去赴宴的时候,张敷华和林瀚犹豫片刻,竟答应了。有他们这两个大佬打头,其他文官面面相觑之余,竟有一多半应了下来。

早早到了南京,暗中放消息煽动监生闹事给章懋解围,徐勋却耐着性子一直都没去见人,这会儿动身之际,他便理所当然地硬是蹭上了章懋的那辆车。上车之后,不等章懋开口询问,他便主动说起了自己当初到了京城后的情形,尤其是自己怎么阴差阳错和朱厚照刘瑾相识的经过,他更是一五一十地道来,只隐瞒了朱厚照车中所言生母疑云,连借章懋的书献给弘治皇帝都没漏过。章懋一直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插了一句话。

“徐勋,你既然能和皇上常常相见,为何不提醒皇上亲贤臣,远小人?”

“章先生,倘若是别人问我,我必然会想都不想地说,皇上身边没有小人。但既然是您问我,我也不妨说实话。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对那几个中官的弹劾多了,何以半点用处没有?原因很简单,皇上虽是一国之君,但猝然年少登基,于皇上来说,一面是除却讲读之外鲜少接触的朝臣,一面是从幼年开始朝夕随侍身侧的内官,亲疏不问自知。因为几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人,而疏远甚至贬斥自小在身边的忠仆,您说皇上可会答应?”

见章懋皱眉,徐勋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者,当年先帝爷在世天下升平,因而先帝爷也被人称之为中兴明君,可即便弘治年间,权阉李广也不是被群臣的弹劾给压倒的,而是小公主的去世和太皇太后的一句话方才让他忧惧自尽。我虽然得皇上信赖,但和这些中官相比,依旧有亲疏之别,所以,与其我如同那些朝臣们一样去对皇上说这些不中听的,不如设法引导皇上自己去留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君父而言,同样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