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让我定国公徐家……”徐光祚出口一试探,见徐勋笑而不答,他的心里自是如同明镜似的敞亮,立时二话不说地一拍大腿道,“这事儿我定国公府一定不让人后。这样,我那长子太大了些,况且他是世子也扎眼,我那嫡次子正好十六岁,入军中锤炼锤炼正好,而且徐老弟这般治军手段,也刚好请给我好好调教调教这小子。”
说到这里,他也不管徐勋尚未开口答应,快步走到门口高声叫道:“来人,快给我去把二少爷叫来!”
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恭敬的声音:“老爷,您唤儿子来?”
徐光祚看了一眼徐勋,对于外头儿子的乖巧很是满意,当即叫了人进来。座上的徐勋见来的是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大约是因为见客,身上一件素缎大袄,银冠束发,下头踏着一双鹿皮靴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气。那少年向徐光祚行过礼后,徐光祚就笑着一指徐勋道:“这是兴安伯世子,领府军前卫掌印……唔,你就叫一声徐叔叔吧……徐老弟,这便是我的次子徐延彻。”
徐叔叔!
此时此刻,别说徐勋大吃一惊,就连那徐延彻也是瞠目结舌。但后者偷觑了父亲一眼后,便老老实实地一躬到地。然而,他这叔叔还没出口,就被徐勋一把扶了起来。
“不要听你父亲的,你要真一声叔叔叫出来,我就坐不住了。”徐勋复又回身坐下,这才看着徐光祚说道,“也好,后日你就请二公子到我家来,有些事情我要先吩咐吩咐。毕竟,这事情还要先过兵部这一关。”
“好好。”
徐延彻不知道父亲这大老晚把自己叫出来见客人是演的哪一出,眼见父亲没让自己走,他就索性在旁边站了,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徐勋,耳朵则是竖起来听着两人的对话,当终于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之后,他不禁更是吃惊。直到随着送徐勋出门,眼见人上马走了,他方才赶紧凑到徐光祚旁边问道:“老爷,您要送我去府军前卫?”
“怎么,不乐意?”徐光祚斜睨了儿子一眼,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母亲的意思,是想着和你叔叔一样。你已经挂了个勋卫的衔头,两天内补一个百户是轻轻松松的,但这些闲职哪里比得上府军前卫!现如今府军前卫就是东宫扈从,在太子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极大,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要不是我和徐勋结下善缘,这好事能头一个轮到我们?”
徐光祚当然不会知道,这好事头一个轮到的并不是他,而且这会儿徐勋离开了定府大街,仍然没有回府,而是又径直策马前行。这入夜的京城哪怕有兵马司的人巡行,原本也并不太平,但徐勋往来的都是权贵聚居的这些地方,自然遇到的只有兵丁没有蟊贼。这会儿他又在一座大宅门前停下,在西角门处叩门报了名字,不一会儿,那紧闭的门就一下子打开了。里头迎出来的除了两个提着灯笼的门房,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
“不知是世子大驾光临,实在是怠慢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2章 招兵买马(中)
自打上兴安伯府负荆请罪之后,齐济良就恍若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不再结交那些三教九流,而且平日里除却在家里读书之外,就是出门,也往往只是下午上兴安伯府去拜会徐良。也不知道是因为当初那训诫,还是因为从小就没有父亲管束,他对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伯爵竟是渐渐生出了一种少有的孺慕之心,原只是因母亲撺掇拜了师,可渐渐就走动得勤快了起来。然而,这一天因为西苑练兵徐良也跟去瞧了,徐勋又铁定要回来,他就没再出门——非但没出门,心里还颇有些惴惴。
“娘,你说兴安伯世子回来之后,听说师傅宽宥了我,会不会不高兴?”这会儿虽说已经晚了,可齐济良却丝毫没有睡意,挨着母亲坐在软榻上忧心忡忡地说,“我那时候听别人说,兴安伯能得回爵位,都是因为世子和太子殿下阴差阳错结下了缘分。而且他如今练兵受褒奖,正是当红的时候,要是人家知道那会儿的轩然大波是我挑起来的,一定会……”
“你早知道这些,就不该在兴安伯面前把这些都倒出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老实了!”仁和长公主亦是心中不安,此时冲儿子嗔了一句,终究还是心软儿子小小年纪便成了一家之主,就放缓了语气说道,“要不是兴安伯府没个女眷,我还能亲自登门给你说和说和,如今却只有等等看。不过终究是父子,兴安伯既然点了头肯教授你武艺,料想世子知道也不得不揭过这档子事。唉,若不是我如今进宫也见不着皇兄皇嫂……”
“娘,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那会儿一念之差,也不会害了你!”
见齐济良突然跳下软榻跪了下来,仁和长公主慌忙住口,一把将儿子揽进了怀里,一时暗地垂泪,暗想若非没有父亲教导,儿子怎会落得如此境地。母子俩正相对凄苦之际,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长公主,外头兴安伯世子登门,说是要见大少爷!”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仁和长公主不禁有些慌神,站起身就六神无主地道,“他今天才从西苑出来,这大晚上不在家里歇着,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就说我们已经歇下,请他明日再来……不不不,还是请到正堂,让人把那一斤从前皇后赐给我的六安贡茶找出来,好生伺候着,大少爷立时就去见他!”
只一会儿,仁和长公主就从避而不见改成了上宾招待。打发了丫头走,她便按着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齐济良肩膀道:“不要怕,打起精神来。你从正门进去,娘从后门进去。要真是他太过分,娘就是拼着回头被皇兄皇嫂厌了也会出来给你做主!”
“娘,你还是别去了……”齐济良突然伸手拦住了仁和长公主,随即昂首挺胸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给他骂一顿打一顿也没什么!娘,你就在屋子里等着!”
眼见齐济良突然转身大步冲了出去,仁和长公主想要开口把人叫住,可话到嘴边终究是吞了回去,老半晌才无力地坐了下来。她这辈子就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先帝在的时候万贵妃当权,她母亲王顺妃只得她这一个女儿,一直懦弱受气;等皇兄朱祐樘登基,她不过两年就出嫁了,驸马又是个那样的人,早早丢下她死了;如今唯一的儿子又犯下了那样几乎不可弥补的罪过,她这个当娘的甚至只能硬起心肠让人去负荆请罪,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片刻工夫,她就站了起来,高声吩咐道:“来人,拿我的鹤氅来,去正堂!”
尽管外头人都称作是齐驸马府,但这座偌大的宅邸真正的名字是仁和长公主府。唐宋公主用正一品制度,明公主府却比公侯伯府的规制犹有过之,眼下这座中堂九间十一架,花样兽脊,梁、栋、斗栱、檐桷皆用彩色绘饰,这会儿晚间宫灯蜡烛一点,虽不像白天那样明亮,徐勋却也能看清四下里各种家具俱是用的好料子,唯有陈设显得老气了些,仿佛多年没换。
送上来的茶徐勋才只呷了一口,外头厚厚的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随着寒风进来的便是一个少年。尽管只是当日陪朱厚照大闹仁和长公主府时见过一面,但此刻这一照面,他仍然立即认出这少年便是齐济良。然而,和前时见到的倨傲相比,这会儿齐济良一进屋子便大步走到他面前,竟是不声不响深深一揖到地。
“徐世子,从前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有眼无珠把个冒认皇亲的往家里拉,你和太子殿下登门我也不知好歹拦着;是我不识好人心,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就觉着是你的错,支使了徐毅在外头煽风点火让御史弹劾你;也是我记恨那会儿跟着你和太子殿下一块来的那个姑娘,想抓到人出口气……总而言之,都是我年少无知糊涂愚蠢……”
一口气说到这儿,齐济良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却是只躬着身没有直起腰来。见到这幅光景,原本慢条斯理坐着的徐勋终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心里明白了徐良怎会这样滥好人——只怕是自家老爹看着齐济良年岁和他差不多,于是生出了怜悯之心。什么得罪长公主不好,只不过是老爹心软的借口罢了。
他今天本就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因而这会儿就伸出手去把齐济良扶了起来。见这位仁和长公主之子起身之后还突然扭转头去,随即传来了在那使劲抽鼻子的声音,他不禁有些好笑,轻咳了一声就懒洋洋地咳嗽了一声。
“赔罪的事情就不用提了,这世上没有一件事向父子俩赔两次罪的道理。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诫齐公子。这世上不是所有做错事都有机会补救的,你不妨想一想,倘若这次锦衣卫北镇抚司不是结案迅速,而那郑旺又攀咬上你的话,那结果会怎样?”
这会儿已经从后门蹑手蹑脚进了中堂后头的仁和长公主也听到了这话,满心的担忧一下子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惊惧。就因为齐济良把郑旺引为座上嘉宾,之后又因那玉坠事发而被太子朱厚照召入宫中好一通训,原本通籍坤宁宫的她已经被撤下了通籍,竟是再难进中宫一步。而去乾清宫是要事先上书奏请的,她这长公主一下子几乎在宫中寸步难行。
于是,她立时就站住了,冲着身后的两个丫头打了个手势,见她们俩都退了出去,她却也不去坐下,竟是就伫立在那儿听着。
“我爹是看你年纪幼小,做出这些事情都是一时冲动,所以宽宥了你。这事情我原本不知道,今天回来之后才得知这一茬。说句公道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不是你还坦明了就是你让徐毅挑唆的御史弹劾我,就是我爹宽宥了你,我也会让他离你远远的,哪怕你那会儿拜他为师也没用,亲疏远近我爹至少还分得清。但你既然认承了这一条,至少还算有点担当,所以我今天才走了这一趟。”
原来徐勋早已经知道了!
无论是就站在徐勋面前的齐济良,还是里间的仁和长公主,全都是惊惧交加,一下子想到无孔不入的厂卫头上。尤其是还曾经埋怨过齐济良不该和盘托出的仁和长公主,此时几乎按着扶手,整个人差点没有瘫软下来。
“太子一直有开西厂的意思,虽则是皇上一直不曾允准,但消息路子却不下东厂和锦衣卫。”徐勋看齐济良那惊骇的脸色就知道这话有效,而他有意误导,当然顺着口气就隐晦地把这一茬证准了,这才淡淡地说道,“话既然都撕掳开了,齐公子你坐吧。”
齐济良此刻根本没觉得徐勋这反客为主有什么不对,讷讷坐下来之后,却是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而这时候,徐勋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你之前因长公主所请,授了锦衣卫百户,没错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
齐济良被徐勋前后两番话揉搓得整个人稀里糊涂,此刻只本能地点了点头。然而,当听到徐勋的下一句话,他就一下子失态到站起身来。
“今日内校场校阅之后,皇上授了我府军前卫掌印,让我从锦衣卫里头挑些军官出来。你既然是锦衣卫百户,可愿意转调府军前卫麾下么?”
不但是齐济良,就连内中的仁和长公主,听到这话也是大为意外。她虽说是女流,可好歹宫里宫外看得多些,此刻她生怕儿子贸贸然开口答错了话,竟是咬咬牙就这么快步走了出去。当她掀起帘子时,见徐勋扭头一看就施施然起身行礼,她情知自己在后头多半是被人料准了,可竟也顾不得这么多,看了看惊愕的齐济良就强笑着点点头道:“世子不必多礼,原是我孟浪了。”
等见到徐勋回身落座,她这才说道:“世子刚刚所言可是当真?”
徐勋却不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道:“怎么,长公主不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世子深得圣恩,自然是一言九鼎的。”仁和长公主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挤对了一句,见徐勋并未因此着恼,她心中暗松,连忙笑道,“良儿从小在家被我宠坏纵坏了,我一直就担心他不学好,所以才会托付兴安伯多多管教。如今世子既然愿意收了他在麾下,我自然是欢喜都来不及!”
听到仁和长公主这话,徐勋微微一笑,又斜睨了齐济良一眼。只要这小家伙到了他的麾下,那就休想再玩什么小花招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3章 招兵买马(下)
江米巷和锦衣卫后街拐角处的那一座北镇抚司衙门,这些天又是一片风平浪静。
弘治年间诏狱开得少,厂卫行事低调,这也向来被视作为弘治中兴的一大标志之一。但安静归安静了,官员们却仍多半绕开这地方走。尤其是锦衣卫衙门北边的太常寺后军都督府和通政使司,官员们往往是多走几步路往西长安街绕,也不愿意走这条锦衣卫后街。这天掌刑千户李逸风在门口这么一站,懒洋洋伸了个大懒腰,又看着那门可罗雀的巷子打了个呵欠。
“无聊啊无聊……连一桩案子都没有,真是闲得骨头都发霉了!”
“这不都是大人和李爷向来英明,宵小之辈都吓得不敢妄动了么?”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么一个阿谀的声音,李逸风顿时嘿嘿一笑,旋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再说好话也没用!虽说你是钱公公的养子,可这北镇抚司补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大人那德行,一个校尉就得考察一年,小旗总旗更是三五年,老子用了十六年才熬到现如今的秩位,除非你这百户不想当了,进来从校尉扎扎实实干起,否则你还是好好地吃着你那份俸禄吧!”
站在李逸风背后的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壮汉。其人生得虎背熊腰仪表堂堂,只这会儿却一副点头哈腰的架势。他丝毫不以李逸风这番话为忤,却是又赔笑道:“李爷,若真是有叶大人一句准话,这区区一个百户算得了什么,卑职自然是说舍弃就舍弃了!卑职这百户本就来得侥幸,只希望能跟着叶大人左右好好学学,这比如今这空头百户可是光宗耀祖多了。”
“你小子倒是想得美!”李逸风这才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壮汉一番,突然骤然右手捏紧,竟是重重一拳打在了这壮汉的肩膀上。见其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脚下连个踉跄都没有,他这才放下手微微点了点头道,“钱宁,你这身板是不消说的,而且也有真本事,可北镇抚司这地方,管的是侦缉不是拼杀,要的是机灵不是身板,你要真想留下,我可以去对叶大人说说,不过要说什么光宗耀祖却是未必。”
“不不不,李爷若真肯出面说和,卑职就是做牛做马也难报您的恩德!”
听到两人这般说话,院子里几个北镇抚司的校尉不时交头接耳,却是谁都没吭声。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刚刚转过身正背对着门口的李逸风听一个校尉叫嚷有人来了,他顿时心中一动,扭头一瞧更是眼睛一亮,竟笑嘻嘻地迎了出去。
“哎,我还想是谁造访咱们这破衙门,原来是昨儿个在西苑大展雄风舌战一群老大人的徐世子啊!你如今可是贵人,到这儿是有什么好事来带挈带挈咱们的?”
徐勋一个纵身利落地跳下马来,三个月苦练马术的成果显露无遗。见门里一个壮汉飞奔上来帮忙牵马,他也没在意,一点头把缰绳递了过去,这才看着李逸风道:“李千户你可别寒碜我,我离贵人这俩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一趟上门,当然是有事相求的!”
这天子脚下,什么好事坏事都传得快,因而昨儿个西苑那番唇枪舌剑早就传开了,更何况消息灵通的北镇抚司。李逸风这一大早无所事事状到门口张望,其实就是因为和叶广连夜商量了一回,想着这会儿徐勋会不会直奔这里来。此时此刻人真的来了,而且也不拐弯抹角,他顿时觉得心里异常舒服,脸上更是笑眯眯的。
“好好好,咱们大人果然没看错你!跟我来吧,大人正在签押房里。”
尽管李逸风年纪比徐勋大着一倍有余,但这会儿和徐勋一路说说笑笑往里走,却如同多年老友一般亲近。见此情景,那些跟着李逸风上过徐家的,亦或是曾经见徐勋来过一回的,自然都没什么奇怪的,只有刚刚那主动去牵马的钱宁收拾好了马匹转回来,就立时抓着一个校尉打听道:“这位老哥,刚刚进去的这位徐世子,是不是就是昨儿个在西苑大大出彩的兴安伯世子,今后要掌府军前卫的那位?”
那校尉斜睨了钱宁一眼,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钱百户你倒是消息挺灵通的嘛!”
“一时听到,哪里能说是消息灵通。”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钱宁顿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暗自定了定神就赔笑又试探道,“到底是李爷厉害,据说这位徐世子是太子殿下的亲近人,居然能这么亲近,看那样子,莫非从前就是相识的?”
那校尉虽知道钱宁是探听消息,但北镇抚司这些年并不算十分风光,因此也乐得炫耀,轻哼了一声就说道:“何止李爷,叶大人和徐世子也是相识的,而且颇有些香火缘分。所以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们大人掌管北镇抚司多年,却在文官当中也好评多多,言官弹劾更极少,就是因为如此了。”
被下属称作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叶广这会儿和徐勋相见之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当初他南下金陵处置赵钦之案,原本是存着向萧敬卖个好的初衷,只因徐勋那一番空手套白狼的谋划实在是让他惊奇,兼且见人年少起了栽培之心,这才不吝给了一个总旗的牌子。如今他最庆幸的就是那会儿徐勋拒绝之后,他觉得这少年郎应该会有出息,送出去的腰牌没收回来,于是前次那么大的事他只挨了一顿训斥算完,今次好处又送了上门!
两相厮见落座,李逸风便把服侍的皂隶遣退了下去,自己亲自笑眯眯地端茶递水。而徐勋也同样开门见山地说:“叶大人,当初在金陵承蒙照拂,我徐勋一直感念在心。如今我既掌府军前卫,又在御前敢开口说一应军官均从锦衣卫世袭军官当中征调,说到底,也是相信叶大人一定会鼎力相助。毕竟,您如今奉旨管卫事,这一应人等的名单想来一定在心里记着。”
叶广这一辈子都浸淫在锦衣卫中,看朝廷中一位位官员起起落落,却一直都是用一颗旁观者的心冷眼旁观淡然度日。也就是在他手上,锦衣卫臭名昭著的那些酷厉刑法很少有使用的机会,等闲只是恐吓加杖讯便足以取得满意的效果。所以,他倒是无意再求取什么上进的地步,只这么多年用过的手下免不了生老病死,他这北镇抚司总不可能只看人情补进人来,因而更多旧日同僚下属的儿孙只是白吃一份俸禄罢了。
“世子既然这么开门见山,我要是说我年已老朽一概不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番诚心?”
于是,徐勋摆明车马,他笑语了一句之后,两人就隔着高几商量了起来。叶广本以为徐勋分润几个名额给他就已经是万千之喜,孰料徐勋竟是一开口就给了他十个百户,饶是以他的城府,亦是一时间面色微微一红。
“世子就不多留几个?毕竟,今后的府军前卫,必然会炙手可热。”
“实话对叶大人说,我已经许出去三个百户,还剩下两个百户看看情形再说,至于千户,贸贸然定下反而麻烦。叶大人想来听说过这三个月我是如何操练兵马的,若是单纯靠人情进来的,未必一定能够呆的下去。而且,府军前卫区区两千人,如今够了,将来却未必就够用,少不得要继续补人的。”
别说叶广,就连李逸风也听出了徐勋这番话里强大的信心,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各自收回目光沉吟了起来。良久,叶广才开口说道:“锦衣卫素来是父子相袭,但北镇抚司却是能者为上,所以我从前用过的那些人,如今家里儿孙承袭了百户的,大约也有一二十个,都是在家闲着吃一份俸禄。既然世子你瞧得起我,我就一句话,我把人招了来,你亲自挑!若是这回挑不出十个人,剩余的我回头再给你去翻军籍名册,绝不滥竽充数。”
“好!”
徐勋就是因为相信叶广为人,这才这一大早就找到这来。如今听叶广放话说任他挑,他的心立时放回了肚子里,暗想自己也算是好人有好报。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是正事办完,接下来两人便只说道些题外闲话,徐勋顺势又拜托叶广,暗示自己不想看到徐毅这么一个碍眼的人在京师蹦跶,叶广立时心领神会地揽在了身上,再加上李逸风插科打诨说了昨儿个好几位老大人回家之后的反应,自是让徐勋和叶广尽皆哈哈大笑。盘桓够了说笑够了,约好了到时候挑人的时间,徐勋方才起身告辞。
外头院子里的校尉早就散了,只钱宁眼巴巴在那等着,当瞧见叶广和李逸风一前一后亲自送了徐勋出来,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一盘算就一溜小跑上了前去。
“世子爷这是要走?可要我去牵了马来?”
徐勋认出这是先头那个给自己牵马的人,正要点头,一旁的李逸风就没好气地喝骂道:“钱宁,你居然还赖着不走!都说了回头给你说项,你还想怎的!”
徐勋一听这钱宁二字,打量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再一想那史书上小意媚上自称皇庶子的名人,他不觉就愣住了,继而就笑眯眯地问道:“你叫钱宁?”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4章 好一条汉子,我要了!
钱宁担着会恶了叶广和李逸风的风险自己凑上来,便是为了徐勋这一问。此时此刻,他慌忙低头叉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又鼓足劲想让自己看上去更结实壮硕一些。
李逸风见徐勋上上下下打量着钱宁,想起刚刚里头那番商量,他免不了又瞥了这个牛皮糖似的家伙一眼,微一沉吟就知道徐勋不可能认得这家伙。
念及此人着实缠人得很,他便看着叶广和徐勋道:“世子爷,这是已故南京守备太监钱能的养子钱宁,当今万岁爷即位之初推恩袭封锦衣卫百户,闲着没事,于是一再来北镇抚司央着想求一份差事。只大人的个性世子你是知道的,当年对你也就只许出去一个总旗,哪里会轻易进人。这钱宁刚刚还说,做个校尉也使得。”
叶广最是不喜上下钻营,随眼一瞟便淡淡地说道:“北镇抚司的校尉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看你人还健硕,你都会什么?”
钱宁前前后后来了北镇抚司三四次,虽是花言巧语哄了李逸风开心,但叶广却一次都没见着。这一次好容易守株待兔等到了人,哪怕他心中更盼望另一个可能性,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冲着叶广深深行礼道:“回禀大人,卑职善射,能左右开弓。”
左右开弓!
这三个月都在苦练弓马的徐勋一时来了兴趣。哪怕是他手上戴着铁扳指,但这些时日下来,手上也磨出了好几个茧子,这射术还只是刚刚摸到个门道。而即便王守仁这般号称善射的,也没说过能左右开弓。眼前这钱宁哪怕真是史书上那个,这会儿他也起了要一探究竟的心思。因而,见叶广也有些意外,他就开口对叶广说道:“果然是锦衣卫人才济济。叶大人,既然碰上了就是有缘,何妨令他试一试?”
尽管北镇抚司并不以武艺作为考核标准,但横竖这几天没什么案子,叶广想了想就点了点头,当即冲着钱宁道:“既如此,那你就射几箭看看。若是有真本事,本司少不得衡量衡量你的事;但你若是虚言打诳语……”
“那就请大人下令把卑职打出去!”
钱宁不等叶广说完就接上了话,偷眼瞥见叶广一愣之后倒是饶有兴趣地微微颔首,而徐勋则是更加兴致勃勃,李逸风也高声唤人去取弓箭和箭靶来,他只觉得满身是劲。待到弓箭送上来,他一把接过,也不搭箭,却是轻轻松松将那把弓拉了个满月,四下里试了一试手感就松开弦笑道:“这力道太轻了些,卑职平时都是用的一石强弓。”
虽然史书上动辄说某某高人能拉两石三石的强弓,但徐勋这些天跟着王守仁恶补各种军事知识,也算是知道这拉力大小。除却岳飞韩世忠这等号称能开弓三百斤的猛人之外,一般人能拉出一百二十斤的力,也就是能开一石左右的弓,那便已经是高手了。再加上钱宁号称能左右开弓,这就更让他有兴趣。
于是,他见箭靶已经安设妥当,当下笑着说道:“如今这大约是三十步,虽说距离不远,但也差不多能看出你的箭术如何,你且左右开弓我看。”
钱宁也不啰嗦,行过礼后就佩了箭袋背着弓稳稳当当上去,到了近前竟反手先以右手按弓身,左手开弦,拉到满月之际抬手便射,旋即一放弓弦,连停顿都没有就弓交左手,须臾便又射第二箭。如是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不消一会儿工夫,一袋十支箭就消耗得干干净净,而等到那锦衣校尉将靶子捧了过来,徐勋叶广李逸风就只见箭靶中心附近扎着一簇箭,一一拔下来一数,恰恰好好就是十支。这时候,哪怕叶广最初不喜这钱宁的钻营,也忍不住又点了点头。
“果然好箭法。你练多少年了?”
“回禀大人,卑职自幼学射,至今已经有十余年了。”刚刚那一番献艺之后,钱宁却是脸不红气不喘,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从容,只垂头之际,眼睛却不住往上头三个人瞟,此时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卑职最多可用一石半的强弓,射程可达百步。”
听到这里,叶广更是捋须微笑了起来,却是看着徐勋说道:“世子,此人勇武,若是留在北镇抚司却是派不上多大用场。要是你那府军前卫有位子,把人调过去倒是好材料。至少论勇武,就是在京营之中,也难以找到多少个此等人才。”
“卑职谢叶大人举荐!”
见钱宁就这么冲着叶广磕头拜谢,徐勋对于此人的心性也是了然。本事不错,但为人却油滑钻营,对于他来说原本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然而,他若不要此人,这么一个有本事却不甘寂寞的,没有他也会到别的人那儿去钻营,到时候平白无故落下个仇人不说,而且把控不住。因而权衡一下利弊,他便爽快地说道:“好一条汉子,既然叶大人如此说,这钱宁我就要了!”
李逸风见那钱宁大喜过望就去向徐勋磕头,一时也笑呵呵地说:“算是他运气好,成日里在这儿死缠烂打,居然撞上了一个贵人!也罢,我这耳朵边上终于能少个人聒噪了。”
话音刚落,钱宁便又冲着李逸风深深长揖行礼:“若不是李千户,也不会有卑职的今天。”
“算了算了,你跟着徐世子且好生做,这就算是还我情了!”
一番玩笑之后,徐勋便带着钱宁出了北镇抚司。见钱宁热络异常地给自己牵马执蹬,徐勋也不客气,上马之后就往前缓行,只一会儿,后头钱宁就打马追了过来,却是问道:“大人,您这出门怎么不带随从?”
“这千步廊两边都是衙门,我既然认得路,带那些随从不是招人眼?”徐勋斜睨了钱宁一眼,见其有意落后半个马身在自己后头,他就有意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一个婆娘和一个小子。”钱宁无所谓地一笑,勒着缰绳一面跟行,一面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围的动向,嘴里又说道,“我养父钱公公光是养子就有十个八个,他去了之后大家争家产争恩荫,到后来就四分五裂了,他们都在金陵,就我一个人在京师混日子。男子汉大丈夫,都三十了还一事无成,我就是想找个事情做,哪怕是北镇抚司的校尉也比吃闲饭的好。不想能遇上大人,真是万千之喜。”
“喜什么?我如今可是众矢之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也搭进去。”
“看大人您这话说的!真要是有那一天,我决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钱宁说得光棍,徐勋不觉莞尔。如今历史名人见得多了,刘瑾这个大名鼎鼎的权阉,王守仁这个大明朝第一名人都和他称兄道弟来着,他自然也不怵此时这未成气候的钱宁。于是,他一路走一路和钱宁攀谈,发现其果然敏捷机灵,尤其是逢迎奉承张嘴就来,更觉得这么个人物就是碰不见自己,也一定能想方设法攀上别人——否则看这家伙之前的落魄样儿,怎么抖起来的?
等到上了宣武门内大街,见钱宁还跟着自己,他不禁诧然问道:“你怎的还不回去?”
“大人身份贵重,这路上连个随从都没有,若遇着宵小之辈有个什么万一就不好了。”钱宁说着就伸出了肌肉结实的胳膊,嘿然笑道,“卑职其他的本事没有,这手底下功夫还是硬得很,为大人护卫足矣。”
见钱宁竟是这样打蛇随棍上,徐勋顿时无言,索性也由得他去。等进了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他才打发了人回去,自己策马进了西角门。一进门没多久,管家柳安就亲自迎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少爷,少爷!”
鲜亮的衣服一穿,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金六看上去竟也有几分人五人六的模样来。他满脸堆笑上了前来又是行礼,又是搀扶徐勋下马,却是不动声色把柳安挤到了一边去,旋即就趁柳安不注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今儿个我出去采买的时候遇着了那和尚。和尚让小的捎话给您说,他那边的事情有眉目了,这几天要出京一趟,让我对您说一声。”
眉目?就是齐济良说有人把当日是他和太子大闹仁和长公主府的事捅给他,挑唆了他找徐毅去闹,如今这背后的人慧通终于揪住尾巴了?
徐勋心头一动,当即对金六点了点头,又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差事。尽管不过是顺带的,但金六还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在那可劲儿炫耀自己是怎样控制的采买银钱,怎样甄选下头跟班的人,正起劲的时候,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爷,司礼监瑞公公来了!”
尽管金六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人上人了,可当看见一身簇新乌纱团领衫的瑞生带着两个伴当进来,赫然一副中贵的气象,他仍是立刻卡了壳,等发现徐勋顾不得他,他不得不灰溜溜退了下去,至于根本没找到说话机会的柳安就更不用说了。
而瑞生端着那一张矜持的脸一直捱到进了正堂,等闲人一退下,他就立时没了稳重样子,三两步窜到了徐勋身边,满面焦急地说:“少爷,我昨儿个从萧公公那里不合听到一句话,说是寿宁侯有意把他家里的大小姐许配给你!”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5章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徐勋见着今天瑞生那四平八稳的样子,原还在心里暗叹小家伙在宫中磨练数月,总算是出息了,可等到人退下就忘乎所以,以及脱口叫出那一声少爷的样子,他顿时就无奈了起来。然而,当听清楚瑞生所言,他顿时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便追问道:“萧公公是怎么会说起这事情的?”
“自打我正式录入了司礼监的名册之后,萧公公就让我负责整理司礼监的书札。今天我在档案库书架整理东西,结果就听到萧公公和李公公在外头说话。是李公公不合挑出话头来,道是寿宁侯对少爷看重得很,有意在皇后娘娘面前求个意思,把自家大小姐许配给了您,还说萧公公眼光独到什么。萧公公只打太极没接话茬,到后来李公公仿佛觉得没意思,就走了。”
“那萧公公可知道你在书架后头?”
“这个……”瑞生原本没想到这事儿,徐勋一提,他才愣了片刻,皱着小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便面露犹疑地说,“我也不知道萧公公晓不晓得,他在那边站了一会,开口说什么寿宁侯倒是好算计,别的都没说,然后就走了。我生怕露破绽,还有意躲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你呀……萧公公那精明,怎会忘记派了你在哪,人家必定是早就知道了。”见瑞生惊咦一声就耷拉下了脑袋,徐勋不禁哑然失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瑞生坐下,这才郑重其事地说,“记住,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切忌手忙脚乱,要沉住气,不要手忙脚乱通风报信。你今天跑这一趟,在萧公公眼中失分不少不提,若是别人抓着这由头找你麻烦呢?”
“我知道了……”瑞生声音低低的嘟囔了这一句,旋即就抬起了头来,“不过我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是萧公公正好让我给少爷……不不不,是给世子爷你传话,道是从去年以来天下各地俱是大旱,从南直隶到北直隶,四处都是少有下雨。万岁爷才下旨免了河南开封府、山东德州和济南,还有山西大同府不少州县的去岁钱粮,所以户部以此为由拒不奉诏拨钱府军前卫的事,说是库里头没钱。太子殿下很不高兴,在万岁爷面前闹腾了一会,最后拍胸脯说既是他的兵,钱他来筹,被万岁爷训了一顿,所以,到时候钱就从内库拨给。”
徐勋没想到瑞生先私事后公事,还居然真是身负要务出来传话的。而瑞生一提到大旱,他才想起自己去岁在金陵时确实是久不下雨,而到了京师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入冬之初倒是下过几场小雪,可进入腊月的那一场雪之后,似乎就再没有看过什么雨雪,如今少说也已经一两个月了。然而,除却满北直隶,天下众多州县也是旱灾横行,这却有些棘手。
于是,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突然问道:“瑞生,你在司礼监整理文札,可知道从去岁到今年,各地的天气收成和税粮情况如何?”
如果徐勋是问那些干碍重大的问题,哪怕他是旧主,瑞生也不敢多说半句,但如今听到这么一个不碍大事的问题,他就轻松多了,想了想就正儿八经地答道:“很不好,不单单是去年,似乎是从前两年就开始,各地都是水灾旱灾,这儿报请免钱粮,那儿奏请蠲赋税,总而言之各地都是灾情。就是为了这个,内阁和六部这些老大人们方才频频因灾异自请致仕,我记得元辅刘阁老三回,次辅李阁老两回,马尚书这些人就更多了,每人都至少三四回。”
“原来如此……”
户部这钱袋子拒绝拨款虽说是令人讨厌,但太子大闹御前,皇帝不惜从内库拿钱出来,徐勋心里自是颇为感念,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两千人训出个模样来。因而,见瑞生把正经事一一说完,就又嘟囔着寿宁侯的那些算计,他便笑着宽慰道:“不用担心,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也许是李公公有意给萧公公施压。毕竟,谁都知道萧公公昔日因案子得罪过寿宁侯。这事儿寿宁侯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
“当然是太子说了算!”见瑞生有些不可置信,徐勋想到瑞生有一段时间曾经跟着沈悦读书认字,现如今是关心则乱,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别操那些心了,沈姑娘的事我已经对殿下挑明了。有殿下在旁边挡着,那婚事成不了。实在不行,我让人给那位张大小姐煽风点火就行了,这事儿你家少爷我拿手。”
“少爷英明!”
见小家伙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喜滋滋的,称呼也忘了,徐勋顿时笑骂道:“别拿你在宫里学来的马屁糊弄我!赶紧回去,老老实实对萧公公坦白,就说听到了那回他和李公公的话,别因为这事失了萧公公的心。你在宫里能站住脚跟,全都是萧公公在背后撑腰!”
“是是是,少爷放心,我明白!”瑞生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末了才突然想到了另两件事,忙开口说道,“还有,少爷,前几天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大人刚刚送来奏疏,禀告了两桩死讯,道是应天府尹吴雄吴大人已经故去了。还有,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的元配郭氏恭人,也殁了。”
骤然听到这两桩死讯,徐勋一下子愣住了。他和应天府尹吴雄并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这位府尹曾经得众多百姓交口称赞清廉公正,在赵钦案发之后,他没等锦衣卫介入,也没等徐迢去撺掇,就已经打算接下案子,随后又是抱病审案雷厉风行,这样一位人品高洁值得敬重的官员,竟是说死就死,着实让他心情有些沉重。然而,相比吴雄,老而丧妻的章懋却更让他牵挂。要知道,他可是在章懋那里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
“那章大人近况如何?”
“不知道呢,我只翻到章大人之前几次上书辞祭酒的折子,还有去年说是疾病缠身请求致仕的奏疏,如今情况如何真的不清楚。要不,我去问问萧公公?”
“不用了……这样,我打发陶泓回去南京一趟看一看,顺便探望一下六叔。”
送走瑞生,徐勋便唤来了陶泓。这三个月徐勋不在,陶泓说是管着书房,其实徐良却是请了个所谓的清客相公实质的西席先生来,教家下那些奴仆子弟读书认字。这个德政再加上赏罚分明,也让最初都不太服膺新主的奴仆们感恩戴德。而这其中,认字写字已经颇有根底的陶泓自然是所有成绩尽皆名列前茅。
这会儿陶泓站在徐勋跟前,当听到让他回南京的话时,他一时大惊失色,竟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少爷……少爷你不要我了?要是我……要是小的有什么错处,您尽管打骂,小的一定都改过……小的知道这些天是有偷懒,是一直在少爷的书房里偷偷看书,是有悄悄用您买的纸练字……”
徐勋见小家伙跪在那儿紧张害怕的样子,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轻喝道:“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让你回南京是让你去办事的,谁要赶你走了?再说了,就凭你又是偷懒又是偷看书又是偷偷用我的纸,你这辈子就得留在府里做牛做马补偿,想走到哪儿去?”
“啊!”陶泓本以为东窗事发,吓得什么似的,待听到后头那清清楚楚的调侃之意,他才恍然大悟,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跪着问道,“少爷想让小的回南京办什么事?”
“一是去探望探望我六叔,也就是你的旧主人,代我问个好;二是应天府尹吴大人故去了,也不知道如今是否家人扶灵回乡,若是没有,你就给我送上一份赙仪,顺便看一看吴家还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你去探望探望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章大人刚刚丧妻,我当初听说他家夫人和儿子都住在乡间,看看章大人是回去了还是怎样。若是回去了,你打听打听消息,不忙着回来。若是消息不好,你直接上章大人家乡一趟。”
除却探望旧主,这后两桩事情都大大出乎陶泓意料。须知吴雄担任府尹期间,对他的旧主徐迢也算是颇为信赖,他常常往那边官廨送东西,因而也见过几面,对这位府尹自然是高山仰止敬重得很,想不到人却故去了。而章懋就更不用说,他在章家服侍徐勋养伤许久,章懋给徐勋讲书期间,他也常常凑在旁边听,不时还忘乎所以地提问,那位老先生却有教无类从未呵斥过他,反倒常常耐心讲解。因而,他使劲吸了一口气后,就闷闷地吐出了一句话。
“吴大人这样的好人,还有章大人这样好的先生,怎么会……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所以,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有的只是好人蒙冤抑或早死,恶人逍遥法外快乐无边。”徐勋哼了一声,思绪却是飞到了前世里被人害死的父母,继而便冷冷地说道,“要想主持公道,不是你自个首先要公道,而是你有这能耐有这本事!”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6章 帝后都看好的贼船
叶广做事素来雷厉风行,徐勋一大早来找他,他在这天晚上就让李逸风把一张名单送到了兴安伯府,道是第二天下午会把人叫到锦衣卫供徐勋筛选。而对于徐勋才从宫里回来,说是要休息,结果就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徐良很是有些无可奈何,可徐勋只在他面前笑吟吟提了要征调的人里头还有一个齐济良,他就立时心虚了。
这一大中午,一大早赶去上朝的徐良总算是回了家来,难得睡了一个懒觉的徐勋过来问安兼陪着父亲用了早午饭。徐良眼见徐勋三下五除二吃下两碗饭,四个盘子也是底朝天,这风卷残云只用了不到片刻工夫,他暗自嘀咕一声军营脾性,旋即干咳一声说道:“勋儿,这齐济良的事是我欠思量,宽宥也就宽宥了,不该还稀里糊涂答应了他那什么拜师。回头大不了我去回绝了长公主,你就别把人弄到你那儿去了。他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折腾……”
话还没说完,徐勋就嘿然笑道:“爹,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人?”
“什么睚眦必报,我儿子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徐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见徐勋满脸坏笑地看着他,他顿时为之气结,“臭小子,你消遣你爹!”
“那不就得了?总而言之,他终究是长公主的儿子,捎带上他我自然有我的妙用。”
徐勋这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朱缨的声音:“老爷,少爷,外头定国公府二公子、仁和长公主府齐公子、魏国公芳园王公子求见,还有一个自称锦衣卫百户钱宁的,在外头等着,说是少爷您让他今天来的。”
“这大中午的,人还来得挺齐啊!”话虽如此说,但徐勋还是站起身冲着徐良笑道,“爹,下午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做,陪不了您了,晚上我回来和您说话!”
见徐勋走得飞快,徐良再一看自己面前还剩下大半碗的米饭,还有满桌子的杯盘狼藉,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臭小子,这才唤了朱缨进来,满脸愠怒地说:“去厨下吩咐一声,再给整一碗炖蛋来!这小子,成心想让他爹吃白饭来着!”
朱缨在寿宁侯府见惯了寿宁侯张鹤龄和夫人姬妾儿女相处,众人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从未想到这些父子关系最是严明的勋贵世家中,还有徐良和徐勋这样的异数,此时强忍笑意答应着出了屋子,却站在廊下偷笑了一会,这才匆匆去了。
不同于常客王世坤和齐济良,定国公徐光祚次子徐延彻和钱宁都是第一次造访这兴安伯府,道听途说却是很不少。四个人刚刚在门上碰见就少不得你眼看我眼,互相忖度着。而四人里头身世背景最是不显,年纪却最大的钱宁自然最低调,敬陪末座的同时,一面看前厅的格局,一面悄悄打量另三位贵公子。
定国公次子,魏国公的小舅子,外加仁和长公主的独子!阿弥陀佛,他绝对是没跟错人,这位兴安伯世子好大的手笔!
“四位倒是来得早!”
随着门帘掀起,说话的人就迈进门来,不是徐勋还有谁?见四人齐齐站起身,就连最是熟络的王世坤也装模作样地拱手行礼,他便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点头,在居中主位坐下,等小厮重新又续了一遍茶,他这才开口说道:“该说的之前都对你们说了,今儿个我也不废话。喝过这杯茶,接下来你们就随我去锦衣卫,把剩下的百户一应全都挑好了,到兵部去看看勾选的幼军可勾齐了,然后你们立马就先开始操练!你们是将来要带兵的,首先得自己先练好,否则下头人如何服膺!”
除却王世坤之外,其他人毕竟还少有和徐勋打过交道,见他说着就举起了茶盏示意,不免就愣住了。这时候,王世坤却是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举起茶盏猛地喝了一口,旋即就笑道:“当然是唯大人马首是瞻。”
王世坤这一站,齐济良当然不肯示弱,立时也站起身来应了,随即才是徐延彻。而钱宁自知身份,假作最后一个恍然惊醒的样子,诚惶诚恐答应了下来。然而,即便是王世坤,见徐勋放下茶盏就颔首往外走的样子,却仍然大大惊异于他今天的雷厉风行,就更不用说其余三个了。然而,一行人才出了仪门,正巧却迎面遇着一个门房飞也似的跑了进来。
“少爷,寿宁侯来了!”
“嗯?”尽管张鹤龄曾经下过邀约,但时间还没到,徐勋倒没想到这位出了名骄横的侯爷竟然会上门来,想了想就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正好要出去,顺便就迎一迎。你去马厩知会一声,先把马备好了。”
“是是是!”
张鹤龄才一进门就见是徐勋亲自迎了出来,原本还欣喜于这位兴安伯世子果然是个识趣的,可两句话一过听说徐勋这是正要出门,他的脸立刻就拉长了。然而,当徐勋平平淡淡地向他介绍了身后的三个人之后,原是有些愠怒的他立即暗自吃惊。
“想不到竟都是名门俊杰。”张鹤龄这么说着,眼睛却扫向了自己旁边的儿子,见其满脸不自在,显见是仍不乐意,他不禁冲着其轻哼一声,见其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立时做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他这才看着徐勋笑容可掬地说,“这是我长子张宗说,我听说贤侄那一日在御前说,要从锦衣卫世袭军官当中挑人补府军前卫。我这顽劣儿子之前才授了锦衣百户,合该在军中好好锻炼锻炼。贤侄治军有方,想来调教调教他这么个小子就更不消说了。”
谁都没想到张鹤龄竟是把自家世子也送了过来,一时间,哪怕之前在父亲面前不敢违拗,心里却仍在嘀咕的徐延彻都瞠目结舌,更不用说钱宁了。而王世坤面上正经,心里却差点没笑破了肚皮,陡然之间更是想起了从前徐勋三言两语拉自己上贼船的光景。
要说起来,那会儿他是被拉上贼船的,如今这些人……可都是自己主动要上去的!足可见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徐勋虽意外,但此刻身后还有他忽悠来的四个人在,于是他和张鹤龄谦逊了几句之后,不免就为难地表示这寿宁侯世子终究是张皇后的侄儿,自个军法严厉,到时候怕伤着两家的感情云云。而张鹤龄哪里相信这些,一想着张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嘱咐自己一定要把儿子送进府军前卫,如此才能和太子朱厚照多多亲近,他自然吃了秤砣铁了心,索性丢下了一句重话。
“贤侄无需有那许多顾虑!这儿子是我亲自送来的,在军中该打便打该罚就罚,我绝不皱一下眉头,而且他要是犯了军法,除了那边的责罚之外,回来我还另打他的板子!总而言之,人交给你,我放心!”
徐勋看了一眼后头一个比一个有来头的贵公子,再打量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张宗说,暗想横竖已经三个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个——横竖这些纨绔的心性他能摸准不少,再说还有一个太子朱厚照镇压场面,不愁应付不下来——于是,他又为难了片刻,最后终于答应了下来。
只既是如此,接下来这一行策马而去锦衣卫的队伍不免更加庞大了。尽管徐勋明言不要随从,可这几家的跟班小厮哪敢真的不跟着,一个个全都不远不近吊在后头。只可怜除了王世坤和钱宁,其他三个虽勉勉强强骑马,可那小心翼翼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样的队伍这样的场面,一行人还没到锦衣卫衙门,叶广和李逸风就得到了下头报信,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广竟是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徐勋,我当初在南京就没看错过他,果然惯会拉拢人的!寿宁侯是外戚,人都视他是暴发户;定国公府是沉寂了几十年的;魏国公府远在南京,在京师早就没什么影响力了;而那齐济良……亏得他竟然能把这小家伙收服,而且仁和长公主也已经不那么得意了!等到其他那些勋贵琢磨透了这样阵容的玄虚,这两千人他们就已经想插手都插不上手了!”
“可不是?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大人您,他那边也就五个人,可送到您手里的,却是整整十个名额。等事情成了,咱们北镇抚司上下谁不知道,大人您待下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我可不敢当,我只知道,只要是我用过的兵,哪怕人不在了,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会想方设法厚待他们的子孙家人!”说到这里,叶广的声音里就带上了几分斩钉截铁的铿锵之音,“好了,走吧,咱们去迎一迎他们,好歹是那许多世家勋贵的公子哥!”
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都在第一时间把这消息送到了司礼监,几个大佬惊奇归惊奇,但在御前都是如实禀报了一番。弘治皇帝当面不动声色,可这一晚上留宿坤宁宫时,却对张皇后很是得意了一阵。
“朕给厚照找的这个伴,还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妙人!对了,要是赶明儿你那侄儿受不了找你这个姑姑诉苦,你可千万别理他!要想厚照真正亲近两个舅舅并那几个表兄弟,就全在此一举了!”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讲道理?哼,那你还来我这儿干嘛!”
张皇后没好气地冲着弘治皇帝翻了个白眼,正想要翻过身只留一个脊背给他,可身子一动就被他死死扳住了。她正气恼,却不料丈夫的气息倏忽间就近了好些。
“皇后,厚照一个人是不是太寂寞了,要不,咱们努力再给他添个弟弟妹妹?”见张皇后猛然一怔,弘治皇帝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把妻子环进了怀里,“咱们在天上的那两个孩子,想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伺候在暖阁外头的几个宫人听里头先是一阵大床摇晃的吱呀声,继而便是抑制不住的呻吟喘息,不禁面色都是一片绯红,但谁也不敢悄悄掀开帘子往里头多瞧一眼。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7章 众矢之的
尽管从成化以后,皇帝并不轻易召见大臣,但大明朝的各项运转却依旧如同机器一般缜密有序,靠的便是制度。除却内阁的票拟之外,但凡大事,往往下部议和廷议。至于内阁大臣是否参与,则要看实际情况。这一天,因为小王子诸部陷宁夏清水营以及继续纵兵大掠,兵部尚书刘大夏终于召集了部议。除却本部侍郎员外郎主事和兵科给事中之外,李东阳和户部尚书韩文也因刘大夏之请与会,一时济济一堂。
此番商议的重心就只有一件事,是派大将增兵去打,还是以原班人马坚守。要知道,从弘治初年开始,从小王子诸部到火筛诸部,再到土鲁番,一而再再而三就从来没有消停过。说句不好听的,这所谓的太平盛世,就是几乎年年边关不平,岁岁鞑虏肆虐。因而如今说到那些喂不饱的鞑子,那些老成的官员已经没了义愤填膺的心情。
“打,小王子诸部年年来犯,兼且鞑虏善骑射,来去如风,大军齐集步调缓慢,往往是我进敌退,我退敌袭,一来二去若有不好,反而正中了他们的埋伏!为今之计,下令各边坚守为上,不可轻易出兵。大军一动粮草先行,这国库的钱粮没有那么多可供浪费!”
说话的乃是户部尚书韩文。他掌户部多年,早在成化年间当给事中的时候就以敢言的风格名噪朝野,连带王越马文升都挨过他的板砖,他甚至一度因为言辞太激烈而挨过成化皇帝的廷杖。时至今日年纪一大把,他仍然是论事激切。
韩文这一开口,刘大夏就笃定了。之所以把这位户部尚书请了过来,就是因为有些话他一个人说未免独角戏,多了一个人,火力就能分担好些。于是,他环视众人一眼,又和李东阳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沉声说道:“韩尚书之意是稳扎稳打,令宁夏延绥等地加强防戍,出兵的事再也休提,各位可还有什么意见?”
几个附和当以稳妥为上的声音之后,角落里终于传来了一个不同意见:“不能贸然出兵不错,但若是单单只是令九边守御,鞑虏来去如风,今年之后还有明年,明年之后还有后年,长此以往,依旧是边疆大患。”
尽管那天回去后就被父亲狠狠训斥责备过一顿,王守仁今天原本是准备忍着的,但听了韩文的话,再加上那几个老成持重的郎中赞同韩文之议,他就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这会儿见一道道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刚刚韩尚书说大军齐集步调缓慢,可为什么如此?就是因为朝廷每次想要增兵剿灭这些鞑虏,光是齐集兵马就得花费十天半个月,而这么大批人马要调配到相应的地方,又是至少十天半个月,等大军消耗巨量钱粮到了地点,鞑虏早已劫掠一空跑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是把别人怎么看自己完全置之度外:“所以,如今下令守御并没有什么不对,但除此之外,如何从各边的守军之中抽调精锐,令其精练骑射,专授以清剿小股鞑虏之责,这才是最要紧的,如此方才能简师以省费。我军深入草原,那是鞑虏的地盘,若有不慎就容易中伏,但鞑虏深入我境,熟悉地形的却是我军,以快打快,阻击灭敌并不是做不到,这就是舍短而用长。而抚恤死伤,重赏杀敌,严治冒功,这就是敷恩以激怒……”
说到兴起,王守仁不禁把自己从前的陈言边务疏展开了来。然而,还不等他说完,那边厢就传来了刘大夏的声音:“纸上谈兵!这边务若是真如同你说得这般容易简单,还会给北边那些鞑子有机可乘?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好的,但也得想想是不是切合实际!别以为你在西苑练过三个月的兵,就真的知道行军打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