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通半辈子行走天下,滑不溜手的人见识得多了,此刻却是头一次被气乐了:“徐七少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万一我把事情宣扬出去,你这倚仗可是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悉听尊便。”徐勋慢吞吞下床伸了个懒腰,随即才看着慧通说,“这倚仗烟消云散不要紧,那王世坤却是货真价实的。你既消息灵通,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他既然是魏国公府的小舅爷,在金陵城中横着走的角色,怎么会好端端的跑到我六叔那特意等着给我赔礼?”

眼见慧通脸上的戏谑僵在了那儿,他方才笑容可掬地反问道:“倒是我想问一句,你刚刚说的灯下黑,想来不会是说金六那两口子,难道瑞生家里头有什么关节?”

“原来徐七少你也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慧通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旋即才淡淡地说,“你自个去问你那个小僮仆吧。徐八身上犯的事就是四五十小板,别人只能在刑罚上做文章,至于他……虽说多半是他老子造的孽,可万一闹开,那可不是他一个人死!”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2章 达官显贵各有思

历经百多年风风雨雨,金陵城南徐府街上的中山王府依旧如当年那般矗立着。尽管追赠中山王的徐达早已是一抔黄土,可相比这南京城当年差不多时间营造的另几座王府来说,宁河王邓家开平王常家均已式微,黔宁王沐家远镇云南,妻室儿女远在京师,那座黔宁王府虽还在,可也是空关多年,唯有中山王府的主人富贵绵延子息旺盛,百多年来与大明国祚并荣。

尽管中山王封号仅是追赠徐达一代,但徐家一门两公仍是大明的异数,如今常府街的这座理应称作魏国公府的宅子,民间仍是以中山王府称之。反倒是内中的主人忧谗畏讥,对上下都颁了严令,上下人等口口声声只说公府。府中后花园名曰瞻园,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所题,因一代代主人都是精心打理,四季都有应时花卉,可谓是美不胜收。

这傍晚时分原本并不是逛园子的好时机,但女主人偏生这个时候起意要来,瞻园里上上下下从园丁到仆妇自然是忙不迭地趋奉。只二十出头的王夫人却吩咐不用那些划子画舫,只带着王世坤登上了园内最高的假山,随即就把身边人都屏退了下去。

“我让你去给傅公公赔罪,你不曾去?”

王家虽是官宦之家,但子息不旺,这一代便只有姊弟两人,这会儿王夫人一句话出口,见王世坤犹犹豫豫不曾回答,她不禁沉下了脸:“别以为国公爷护着你,你就能在金陵城里为所欲为,那傅公公是什么人物?他在这金陵城才不过十多年,比不上前头郑强郑公公的根基,可现如今如何?这样的人物就是国公爷也得让他三分,你竟然敢得罪?”

“大姐,你听我说。”

王世坤从小就最怵长姊,这会儿听王夫人有再次长篇大论教训一番的架势,他慌忙截断了姐姐的话头,见人脸色越发不好,他干脆原原本本将今日白天的情形原原本本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到王世坤想到去寻昨日晚上傅容请的那位年轻公子,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待听到王世坤找到了人,对方却只说先头和傅公公素不相识,她不免沉吟了起来;等王世坤又说了两人喝酒相交继而到南城兵马司那一番经过,她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开口。

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莞尔笑道:“听你这一说,倒是个有些意思的小子。不过你也别以为他是真实诚,傅公公何等人,岂会没一丁点道理就请人在清平楼赴宴,甚至还为此请了萧娘子那一班子人?不过,看他言行举止,倒是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强。若是无足轻重的事,该帮就帮上他一把,兴许还能和傅公公结下些善缘。”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听大姐你的!”王世坤连连点头,觑着王夫人脸色还算好,他便嘿然笑道,“只不过,大姐你也听到了,傅公公如此品评我,想来心中并无芥蒂。”

“你就知道这一定是傅公公说的,不是那徐勋瞎编出来诳你的?”王夫人哂然一笑,但心底终究很是为之心动。魏国公世子早已成家立业,她如今再得魏国公徐俌宠爱,膝下又有了儿子,将来还是得再寻倚靠。而娘家人丁单薄,她能指望的便只有弟弟王世坤了。

于是,见胞弟这脸上很有些不得劲,她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总之,凡事多动动脑子,若是能借由那徐勋再见上傅公公一面最好。有傅公公帮忙说一句话,国公爷再出面帮你谋个出路也容易。”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顿,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徐勋也就罢了,给你送信的那个吴守正,明日带来我瞧瞧。若是他们串通一气糊弄你……哼!”

……

汉府街西边的青溪九曲,自五代以来就是金陵胜景,而到了明代,更是被誉为金陵十八景之一。只是如今青溪淤塞,当年杨柳垂青涟漪波光已经不复得见,只有夫子庙东边的那座淮清桥倒是依旧矗立着。傍晚时分,几乘车轿停在桥下,桥上几个中年儒生凭栏远眺东面的皇城,几许唏嘘之后便渐渐拐入了正题。

“太子八岁出阁就学,可据马文升说,弘治十一年在文华殿面见睿颜,到了十五年四月,也不过是正旦冬至和朔望在文华殿朝参的时候见过一面,这所学可想而知。”

“今上多年磨折,登基之后锐意进取,中期仍不免为李广这等奸徒所惑,更何况太子?据说太子东宫佞幸横行,长此以往,若是太子……将来大权必然旁落司礼监之手。”

“马文升等辈太不中用了!”

“内宦侧身宫中时时刻刻媚上瞒下,吾辈怎能及?皇上早年勤政,竟是险些被李广带入歧途,可在位那许多年,单独召见诸位阁老的次数屈指可数,唉,永宣之时的盛况何时能现?”

七八个人唉声叹气了一阵,终于有人岔开话题说到了前些天快马送去京城请裁汰冗员的奏折,一时又激起了众人好一阵激昂议论。就这般品评时事盘桓许久,眼看天色渐晚,众人方才说起了前日晚上的那场雨,轻轻巧巧一番话,便定下了莫愁湖踏青的约会,旋即各自下桥散去。走在最后的两个人却是步履缓慢,待别人一一上了车轿离去,他们仍是不紧不慢。

“罗兄,为了小儿的婚事劳你前后奔走,实在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幸得东翁提携,否则我怎能见到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被称为罗先生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拿着扇子轻轻扇了两记,又面带钦仰地说,“这等风骨气节才学,也只有东翁这等人方才相交得起。只说此次直达天颜的那道奏折,除却东翁,又有几人敢这般大胆?也难怪那四位对东翁大加赞赏,引为知己。”

刚刚在淮清桥上众星拱月,赵钦虽是得了几句称赞,却是附骥尾的那一个,此刻罗先生这一赞,他自是不无得意。等到上了车后,罗先生说起同为守备的郑强去见傅容,他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等又听说王世坤亲自去五城兵马司给朱指挥撂了话,说徐良不赔出钱之前不许行刑,他一时面色铁青。

“魏国公徐俌怎会掺和进这次的事情里了?”

“东翁放心,不是魏国公,据我所知,是王世坤从徐迢那儿出来之后去的南城兵马司。”

“徐迢?他好容易破了七品到六品那门槛,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管这种闲事!”

见赵钦恼怒地哼了一声,罗先生便在旁边低声说道:“后日便是徐氏宗族大会。那位曾经给徐家子写了那幅字的神秘人,差人给徐迢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说徐家事,徐氏治,又连东翁的来历也点出来了。”

赵钦闻听那人竟知道自己的事,不禁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隔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徐良的事情不急,京城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清楚魏国公是否掺和一脚之前,那儿拖一拖也无妨。但那位老神仙你陪着我见过,他说的话你也该都听见了。句容那一片地乃是少见的风水,不容有失。要真是徐迢一意孤行,他又是徐家门里如今唯一一个当官的……”

顿了一顿,他才面色阴沉地说:“少不得我亲自给徐家长房撑撑台面了!若徐迢还敢生事,他这刚刚升迁得来的经历也就到头了!在文官这行当上,魏国公的虚名算什么!”

一旁的罗先生早就料定赵钦必然会做出这般决定,了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旋即方才不动声色地说:“对了,沈家那边本就是句容人,想来决计不至于违抗东翁的意思。但却得防着徐家过河拆桥违了东翁的意思。东翁之前说要亲自去给徐家长房撑台面,其实倒未必一定要以势压人。我这里正好打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消息,决计能够一劳永逸。”

赵钦讶异地挑了挑眉:“什么消息?”

“这事情,得着落在徐家那败家子的一个小僮仆身上。”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3章 昔日鹰犬今何在

这世上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闺房中但使能够,一面铜镜总是最不可或缺的,再加上或简陋或奢华的妆台,讲究风雅的人家往往还要在女孩儿屋子里摆上几案插瓶,屏风琴台,书画笔墨,装点出一副雅致气息。而在江南这一带,除了那些成天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学人家,只要有钱,多半都会请人教家里女孩儿认几个字,不至于做了睁眼瞎。

沈家这发达虽说不过一两代人,可对女儿却远胜那些落拓公卿。从启蒙的认字先生到如今的西席,前前后后也换过七八位,哪怕多半都是给沈悦的特立独行气了走,可沈光骂归骂叹气归叹气,却仍是一再请。至于女儿那个单独的院子里,除了如意之外,还有洒扫院子的两个粗使仆妇,一个上管衣裳下管花草的妈妈,配备得极其齐全。然而,那本应不是文房四宝便是闺阁女红等物的沈悦闺房里,某个箱子底下却藏着好几样足以让人目瞪口呆的物事。

一把能够巧妙折叠起来的柘木弓,一团牛筋弦,一把式样朴素的匕首,一面护心镜。

这会儿,几样压箱底的东西都摊开放在床上,守在门口的如意一面往外瞅一面打量自家小姐,脸色好一阵变幻不定。而一旁站着那个仆妇打扮的妇人,则是忘了主仆之别似的,轻轻拿手搭在沈悦的肩膀上。

“大小姐,还不到那地步,别想那么多。真要是到了那时候,还有我呢。”

“干娘还能怎么样?您就是功夫再好,难道能去杀了那个赵二公子?”

见妇人脸色一僵,沈悦不禁扑哧一笑,又一股脑儿把东西一件件放回藤箱收好,一面收拾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心,我就是从小和您学了点皮毛,知道自己就那点三脚猫的斤两,不会逞强的。您出身将门,功夫那么好,可嫁了人之后娘家遭了祸事,夫家袖手旁观不说,您顶了两句就趁机休了您出门,这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小姐……”

见那妇人的手轻轻摩挲上了自己的头顶,沈悦突然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腰将整个人埋在她的怀里,随即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爹的话我懂,不止是因为赵家势大,而是因为那是当官的,要有心打压,什么把柄找不出来,就是捏造一两个罪名我们也没法子。可是,我之前说的是真心话。赵家今天能为了我的嫁妆娶我进门,异日也就能为了吞我的嫁妆让我早早死了,再娶一房或是有钱或是有势的媳妇!”

“大小姐别这么想,哪能就真的有这种事……”

虽是不住哄着,可是发觉怀里的人儿一片沉默,李庆娘就想起了自己那短暂的婚姻,绝情的丈夫和婆家。想当初门当户对的婚事都能落得她这下场,更何况赵家是宦门,沈家除了钱却没有其他的倚仗!思来想去,她也找不到其他可安慰的,于是灵机一动,就说起了今日自己投石送信之后,跟着那徐勋的车前去南城兵马司等等一应经过,见沈悦渐渐分了心,不时还好奇地问上一两句,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说,他竟是和那魏国公府的小舅子扯上了关系?”见李庆娘点了点头。沈悦不禁扑哧一笑,那还带着宛然泪痕的脸顿时显得明艳了起来,“这个狡猾的家伙,肯定又是使了什么鬼伎俩,上次还哄徐劲买了一副赝品,这回又故技重施了!这家伙,哪那么多鬼心眼!”

“怎么,大小姐是看上他了?”

虽是知道李庆娘有意打趣,沈悦仍是不免轻轻啐了一口:“干娘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说他刁滑而已……对了,您还没说呢,昨晚上的火……”

尽管李庆娘什么都没说,但只看干娘那有些晦暗的脸色,沈悦就立时明白了过来,一时不免捏紧了拳头。她强压心头的懊恼和气愤,随即抬起头问道:“干娘,咱们的那三家米行这些天经营得怎样了?”

沈悦没继续追问这事,李庆娘也是心头暗松,遂笑道:“大小姐不是前几天才刚去看过吗?好得很,价钱公道再加上童叟无欺,比邻近的几家米铺生意都好。再加上我做了些手脚让人认为是某家中贵的产业,也没人敢骚扰。话说回来,你当初怎么就这么大胆,让我拿着那些首饰去当铺里头质押了大半年,万一有事太太问起来可怎么了得?万一我跑了呢?”

“干娘是这种人么?”沈悦歪头看着李庆娘,笑得两弯眉毛完全舒展了开来,“我只是看着干娘这么大本事窝在家里,觉得可惜了……再说,大哥只顾着读书,我不会看账本,以后谁来帮爹爹?”说到这里,她一下子停住了,面色有些不好,但转瞬间就又恢复了过来,“总而言之,万一沈家有什么事,这三家在干娘名下的米行兴许还能派点用场。幸好你是活契不是死契,否则这法子也不管用……”

“呸呸呸,大小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好啦好啦,是我说错话行了吧?”

李庆娘使劲啐了两口,见沈悦又抱着自己撒起娇来,她想起被休的时候留在夫家才两个月大的女儿,眼眶和心里都不由得一热,也就不忍心责备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直到如意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两声,她才赶紧哄着沈悦锁好了那箱子,随即又哄人上床睡觉。待到沈悦乖乖上床睡下,她给人掖好被子,又放下了帘帐,站在床前刹那间了这些年的往事。

小丫头因为生下来时的那一遭苦头,自幼禀赋脆弱,若不是她手把手教的家传内家拳,让沈悦一点一滴调养好了身体,哪有眼下这活蹦乱跳的人儿?只可惜她因为是女儿身,功夫就已经难以大成精纯,而家门也没了其他传人,这一脉的功夫,便要终结在自己的手里。

眼看沈悦渐渐睡着了,她留下如意在西屋里继续看着,便悄悄出了屋子。仰头看着深沉夜色,想起沈悦似乎对那徐家子惦记得很,她终究好奇之前那个给徐勋跑腿的奇怪和尚,想了想就回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翻墙出去。

尽管由于昨夜大火,巡夜的更夫和巡丁等等多了一倍,可她何等机敏,轻轻巧巧就绕到了徐家的围墙外头,扶着墙头正想翻过去,突然听到内中有动静,慌忙猫下腰隐在一旁的阴影中。眼见得墙内一条黑影窜出,她只一愣神就改变了主意,竟是就这么跟了上去。

她家传的功夫讲究一个轻字一个快字,远远跟着竟是一丝烟火气也无,也不知道跟出了多远,她方才看见人在一棵柳树下停了,那树后竟又闪出了一个人来。那边两人嘀嘀咕咕交谈了几句,她远远的听不真切,运足耳力许久,方才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几个字。

“清平楼……傅容……见人……京城……徐……重病在床……”

“太子……曾戏语……西厂重开……”

然而这寥寥十几个字之后,剩下的她便再也听不分明。在原地又藏了好一阵子,她看见那柳树底下的两个人须臾分作了两头,各走各的,她仍然没有现出身形,整个人一时沉浸在那种极大的惊惧之中。再次听到那个在记忆中淡去多年的名字,她几乎难以分辨梦境现实。

要不是父亲当年从禁卫之中被挑中进了西厂,却在短暂的炙手可热之后随着西厂的废除被人踩落尘埃,她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和那些至少腾达一时的人相比,她那可怜的父亲什么都不曾做过,却背上了厂卫鹰犬的名声被远远发配到了甘肃,凭什么!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4章 真面目(上)

夜色下的徐家小院显得一片静寂。前院的金六夫妇忙活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最初那嘎吱嘎吱木床摇晃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反倒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从窗缝门缝中隐约传来。哪怕是金六嫂养的那只最爱在夜间出没的大黑猫,也不知道是家中老鼠抓完亦或是其他缘故,蜷缩在角落里睡得极其香甜。

后院中虽也是清幽一片,但缘故却截然不同。东厢房的那张客床上,一张被子严严实实从头到脚笼罩住了床上,中间拱起一大块,人若站在床前决计听不出半点声息来。而宽敞的正房西屋里,徐勋盯着面前屈膝跪在冰冷地上,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少年,已经沉默了许久。

“少爷……”

“为什么不早说!”

见瑞生那泪流满面的光景,徐勋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话不觉吞了回去,却是用拳头轻轻敲了敲额头。他本还觉得慧通那和尚说不定是危言耸听,可是深更半夜睡不着起来悄悄出了院子,想去寻和尚问个分明,结果推门进去发现人竟是做了个伪装,实则不在,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回屋把瑞生叫醒之后拎到了跟前。然而,一句我什么都知道了,再加上三两句诓骗下来,这小家伙吐露出的实情,却足以让他为之呆滞。

“我怕少爷不要我了!”瑞生突然死命拿着头往地上撞去,带着哭腔叫道,“少爷别把我送回去,我不想见爹,我不想见他!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骂我,可我怕他再送我到那地方去,我不想一两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想那儿疼得火烧火燎……”

“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

徐勋才喝了一句,可见瑞生那强憋住不敢放声的模样,想到那男子汉大丈夫六个字实在是不能用在眼前这小家伙身上,他不禁颓然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几乎没有印象的瑞生父亲生出了深深的厌恶和鄙薄。

无论是哪个朝代,净身求进宫都是穷人家给孩子找的一条活路了,这本无可厚非,可瑞生家里分明没有穷到那地步,可做老子的把儿子悄悄送去阉割了,结果谋求入宫却连连碰了钉子,最后干脆把儿子扔到了他这儿来不闻不问,这算什么畜生!

见瑞生那瑟缩发抖的样子,徐勋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到窗前打开支摘窗看了一眼那安静地院子里,他突然回头冲瑞生问道:“你爹送你去那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娘……我娘死了之后……”

“你娘死后……”徐勋喃喃自语地看着那明月高悬没有星星的天幕,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到我这儿之后,可有你爹或是你家里的消息?”

“没……没有。”

此时此刻,徐勋分外怀念从前那便捷的电脑和网络——哪怕他这房里有不少书籍,但大明律却没有,可即便是那隐约的印象,他也依稀记得这年头自宫求进牵连极广,是个不小的罪名,尤其在他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这件事被人揪出来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于是,站在窗前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见瑞生已经蜷缩在了地上,他叹了一口气就上前把人拖了起来。

“身体残了志气不能短,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见瑞生听了自己这番话,使劲擦了擦鼻子努力挺起胸膛,他屈起食指中指照着脑袋给了小家伙狠狠一下,然后才板着脸说道,“总算你说了实话,若是你以前还有什么隐瞒的,就一块说出来,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少爷……”瑞生脑袋上还隐约有刚刚使劲撞头留下的青紫和浮灰,听到这话,他本能地想哭,可看着徐勋那严厉的眼神,他终于硬生生止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没什么其他隐瞒的……只我记得娘从前和爹吵过好几次,爹还冲娘动过手,后来娘重病的时候爹不管不问,娘死了之后对我就越发凶了,还任由后娘打我骂我……爹有次喝醉酒的时候,骂我是徐家的野种……”

此话一出,瑞生固然又是泪流满面,徐勋的脸色更完全阴沉了下来。瑞生虽已经十二三岁了,可一直长在乡下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人又有些死心眼,兴许未必明白父亲那态度背后的蹊跷,可他从这些言行举止里头怎会猜不出来?只这年头又没有DNA,谁知道真假?

“好了,别说了!”

再次沉声喝止了瑞生,徐勋少不得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重生以来,他在这一世的牵绊算不上多,瑞生怎么也能算一个。小家伙认真到认死理,忠心到犯执拗,虽不及金六油滑,可对他尽心竭力总是真的——是不是徐家谁留下的种暂且不论,如今要紧的是,还有谁知道这事,知道这事的人又会不会利用这事兴风作浪?

思来想去,正烦乱的徐勋索性一把将窗户推开得老大。随着外间一阵风卷了进来,他恰好看到一个人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随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虽说那人一身夜行衣的装扮,可他心中已是了然,当即冲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前自己独居一处,大半夜的出去走一遭已经习以为常,但如今在徐家不过借住两日,这一次夜半归来就被徐勋抓了个现行,慧通自然觉得极其懊恼。他想了想就抓下了头上的帽子,也不理会那光溜溜的脑袋在月光下反射着丝丝白光,信步就走了过来。

“这么晚,徐七少你还不睡?”

“大和尚趁着月色这么好的时候出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去赏花赏月赏美人了?”

徐勋一开口就把自己想说的说辞都给抢了,慧通一时哑然,走上前来隔着窗户一瞥,隐约看见瑞生正耷拉着脑袋站在房里,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有心把话题岔到瑞生身上,却不料徐勋咳嗽一声就吩咐道:“瑞生,先回去睡,你的事情明天再说!”

等到瑞生耷拉着脑袋答应了,起身一步三回头出了房去,徐勋上去把门一关上,就这么站在窗口看着慧通说道:“大和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也不想追问那许多,但你既是要救徐大叔,有些事情我们是不是该坦诚些?你既是知道瑞生那些隐情,还有工夫和我卖关子?你该知道他的事情若是见光了,那是什么罪名。”

慧通双手搭在窗架子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知道。弘治五年,当今皇上下过圣旨。今后敢有私自净身的,本身并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边远充军。两邻及歇家不举首的问罪。有司里老人等,仍要时常访察。但有此等之徒,即便捉拿送官,如或容隐,一体治罪不饶。”

他仿佛不觉得自己原原本本复述一道圣旨有多诡异,就这么眼神玩味地看着徐勋:“徐七少,你一头自己的难题还没解决,宗族大会后日就开;一头徐八还在南城兵马司衙门押着;一头还有这小家伙的顶天麻烦。要三样齐头并进,你不觉得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比如瑞生这一头,你把人悄悄送走……”

徐勋听到慧通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地复述了那道圣旨,再想起此人半夜三更高来高去的光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东厂和锦衣卫两个名词。只不过,想想弘治一朝的厂卫再落拓,也不该是如今的慧通这模样,他一面飞快地思量,一面似笑非笑反问了过去。

“说到徐大叔的事,假如任凭你用那些小手段把他捞出来,那以后怎么办,你俩真当一辈子黑户?至于瑞生,万一别人就像你卖关子那样早知道他的事,半道上把人截下来,亦或是把他爹拎出来随便做个证,那时候我这不举不告的罪名就坐实了。就连在我这儿借住过的你,也未必能轻轻松松脱罪吧?”

“徐七少怎的不说你自己的处境?你莫非真的以为,如傅公公那样的人物,真的会就因为你一桩救人义举对你青眼相加?”

一老一少你眼看我眼,慧通见徐勋渐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头不禁一突。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对面的少年郎冲他挤了挤眼睛。

“大和尚这般消息灵通,不去给厂卫做眼线真可惜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5章 真面目(下)

“民间都说东厂和锦衣卫这种地方人才济济,怎么没把大和尚你给挑过去?”

见徐勋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慧通和尚轻轻吸了一口气,藏在袖子下头的手又缩了回去。有道是人遭巨变一夜开窍,这种事他这辈子见得多了,但如果说徐勋能够猜到他当年的身份,那实在是太骇人了些,他几乎就要把人当成妖怪看。即便是从他刚刚一时嘴快透露的消息里头觉察到厂卫两个字,这小子也实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终究太过言情,话都说开了,徐勋自然不会继续维持这种诡异的对话模式,亲自出去打开门把慧通请了进来。只是两人谁也没坐下品茶谈天说地的兴致,就这么站在东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直截了当说起了话。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这一趟,是为了徐大叔的事?”

“为了他,也为了你。徐八的事情,应该不完全是你带累的。他看似寻常破落户,只祖上却是光鲜过的,如今京里那位当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这一次要是他死了,别人就该松口气了。”

说到这里,慧通顿了一顿,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你既这么有底气,我顺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阴差阳错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于是傅公公在清平楼上见了你一面,没错吧?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位傅公公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人送称号玉面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背后算计人的时候却又狠又厉。”

“可我身无长物,处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难道还能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面对徐勋这不咸不淡的反问,慧通不禁为之哑然,老半晌才僵着脸冷哼道:“谁知道那种大佬谋划什么,总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个最好有个数!再说,南京这边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恳请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迁的冗官,尤其是这些个太监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来正焦头烂额,未必有时间顾着你这小娃儿。”

“可是,傅公公还送了我这小娃儿一张大红名刺。”

此话一出,徐勋果然看到慧通那脸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惊讶诧异,心中立时猜到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却不至于连这等只有区区数人知晓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回了些上风的他并没有趁势进击,而是笑眯眯地说:“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这许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长辈背后的人物,你也问清楚了?句容赵家是什么根底,可否赐告一二?”

慧通原本还想把赵钦的事往后搁一搁,也好打击一下徐勋的气势,可这会儿又被人抢在了前头,他那心里与其说是讶异,还不如说是窝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他才顺手搬过一张椅子来一屁股坐下,随即跷足一靠,也不管椅背嘎吱嘎吱的声响,轻轻哼了一声。

“怪不得你早上问我句容的事,敢情是那字条就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好小子,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不妨告诉你,句容赵家是好几代的大族了,尤其是如今当家的赵钦,弘治三年虽只中了区区三甲同进士,可竟选了翰林院庶吉士,其后却是陆续丁父忧母忧,又丧了妻室,孝行情意在南京官场都是有名的,所以别看就是个工科给事中,交好的官员遍地都是。这一次上书奏请的人里头,也有他一个,署名甚至就在第二位,算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清流。”

说到这里,慧通不由得摇了摇头:“这赵钦在句容乡间很有些劣迹。只不过,要是换成成化年间,或是再早几年,这样的人只要抓着把柄就能扳下去,可如今这金陵城里有南都四君子坐镇,清流之间同气连枝,就连那两位镇守太监都轻易动不得。徐八那事情也就算了,牵涉利益不少,没想到就你们徐家那丁点家产,也值得人家这般算计。要是再加上你那个小僮仆,徐七少,不是我给你泼凉水,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扭不过来!”

“我一个没爹没娘没倚仗的孤儿,若是就我一个,那当然是扭不过来。”

徐勋索性搬了把椅子在慧通对面坐了,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这和尚,一字一句地说,“只不过,如今有了大和尚你,再加上我机缘巧合遇见傅公公得了这张名刺,又和魏国公府的小舅子王世坤混了个脸熟,未必就一定没有办法。当然,你大可设法救了徐大叔远走高飞亡命天涯,但若是咱们合计合计,兴许不但能破了这局,还能一举翻身!”

“翻身?”慧通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出来,“徐七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见徐勋只看着自己不做声,慧通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性,竟是脱口而出道,“徐七少,我不怕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什么锦衣卫东厂的眼线。成化爷那会儿,老子曾经跟过京城西厂的韦瑛吴绶威风得意过,只后来西厂没了,老子也就成了没根的,要不是动作快弄了张度牒混到了南京,也是和人一样给发配到天南地北!这都多少年了,翻身的事情老子早就不想了!”

徐勋本没指望能从慧通和尚口中掏出点什么,因此,对方这突然撂下的一番话,可说是石破天惊。然而,在最初一刹那的惊愕过后,他就笑了起来:“大和尚,要是你不想翻身,又怎么会离开西厂这许多年,却依旧这么消息灵通?要是你不想翻身,为什么明明剃度当了和尚,还在这靠近西边千步廊那许多衙门的太平里厮混?要是你不想翻身,何必连我与傅公公那一茬也去打听得这么清楚?什么不想,你分明是比谁都想!”

说完这话,他就抱着手无所谓似的看着对面的这个和尚,心中要说不紧张绝对是假的。哪怕是前世里,他好歹有资讯有朋友有机会,但这一世他简直是一穷二白——傅容也好,王世坤也罢,毕竟是眼下他只能竭力去够还未必一定够得上的人物,而慧通这种如今落拓,昔日却能算得上头面人物的家伙,要是能拉过来帮忙,那何止此次胜算平添三成!

等了许久,眼见慧通的表情稍稍有所触动,他才趁热打铁地说:“你知道我那位世伯是子虚乌有捏造出来的,没错,那字是我自己拿左手写的,可你既然在西厂厮混过,总不至于连那词句的玄虚也看不出来。那岂是我这年纪的人能够写的?我如今只恨我当年错过了大好机缘,但哪怕只学了没多久,我也还跟着学到了一些东西。”

“要破死局,就只有把死局变成乱局,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死中求乱,乱中求活!这是那位先生教我的。”

一直沉吟不语的慧通骤然抬头,仿佛是看陌生人似的盯着徐勋,片刻工夫终于笑了。如果没有今天晚上得到的消息,他兴许不会被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席空口白话打动,可既然有了那消息,他又怎甘心一辈子窝在金陵城里当和尚?

“好你个徐七少,好,你有什么主意就说吧,和尚就给帮你一块合计合计!窝了这十几年,再这么下去人要发霉了,手底下那几个儿郎也撑不住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6章 素手纤纤拨帘看

一条护城河之隔,东面的皇城和诸多衙门一片庄严肃穆,安静得仿佛没人似的,而西面的太平里一直绵延到三山街,则是喧闹嘈杂沸反盈天。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车轿也好骡马也罢,都仿佛是水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涟漪,丝毫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也不知道那些挤来挤去自得其乐的人里头,是不是有致仕的朝廷大佬,新登科的举人秀才,亦或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因而,当一辆青色布围子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驶过这从西到东最是热闹的大街,最后停在徐家小院的门口时,并不怎么引人关注。

车内的李庆娘见沈悦一直拨着帘子往那边院子瞧看,虽还惦记着昨晚上听到看到的,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大小姐要真是想见他,我去走一趟吧。”

然而,坐在那犹豫了好一阵子,沈悦却使劲摇了摇头。就在她打算放下窗帘的一刹那,却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影从院子里出来,左顾右盼好一阵子,最后竟是径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眼见这光景,她心一慌,一下子丢下了帘子,可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

“去徐府街中山王府……就是魏国公府……啊,你这不是雇来行路的马车?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情急看错了……”

耳听得徐勋对自家车夫说话的声音,沈悦终于忍不住为之气结,竟是一把拨开了前头车帘,没好气地说:“什么看错了,要雇车出行,你直接去车马行,哪有随便挑着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就说去哪儿的?你家里不是有辆老马破车吗,这次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徐勋一大早出门,听金六说门口一辆马车停了好一会儿,心中一动便随便想了个由头出来试探试探,谁知道这一句话刚说完,车帘突然被人打得老高,而探出头来的赫然是一张熟悉的俏脸。不过才隔了几日,可这会儿再次见到这女扮男装的小丫头,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心中一动便冲着其咧嘴一笑。

“你都说是玩花样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不脱是骗骗人,耍耍奸,使使诈。”

“你……”沈悦满腔的郁闷愁绪,偏是被这几句话冲得无影无踪,当即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瞬间意识过来时,方才赶紧板起了脸,“你这人能不能有个正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胡说八道!赵家的事情你打听过没有,想过办法没有,别成日里游手好闲……”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一时又是懊悔又是恼怒,索性一把摔下了帘子,甚至也不敢回头去看车内的李庆娘是怎样的表情。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过是下一刻,门帘的一角就被人轻轻揭了起来,紧跟着那张可恶的笑脸就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别老是那么凶,否则日后怎么办?”徐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了这小丫头,就总喜欢和她开开玩笑,因而这会儿一上来先戏谑了两句,他才敛去了那玩笑之色,颔首笑道,“昨天是你让人提醒我的吧?多谢你这好意,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报答的,你日后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呸,就知道嘴上说得好听!”

沈悦话一出口就又懊恼了,可偏生不知道怎么转圜,只得咬紧了嘴唇,直到听见身后的干娘发出了一声轻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发愣更是不对,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然而,让她又羞又恼的是,对面的徐勋竟是没有就此放下帘子,而是依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前后见了姑娘已经三次了,还未请教芳名。”

这一次,哪怕没有李庆娘在身后轻轻拉扯她的衣裳,沈悦也不敢造次。心念一转,她就板着脸说道:“我叫如意!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家大小姐,谁乐意提醒你这小骗子!知道了就快走吧,别占了一丁点上风就洋洋自得,你的对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说到这里,她一把夺过了徐勋手中的帘子,随即冲着外头那车夫大声叫道:“快走!”

马车行驶了好一阵子,沈悦终于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往后张望,却正好看到徐勋仍旧面朝她站在那儿,见她回头甚至还招了招手,她这一惊险些整个人趴在窗口,幸好被李庆娘一把拉了回来。再次坐下的她面红耳赤地整理了好一阵子衣裳,这才讪讪地抬头偷瞥了对面一眼,轻声说道:“干娘,我知道错了……”

“我就不该被你死缠烂打,带你出来走这一圈!”李庆娘责备地看了沈悦好一会儿,突然挪了两步到了车帘后头,和外头驾车的车夫低声交谈了几句,听其只是忙不迭地反复赔罪,她随口教训了一番,这才回身坐好,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小姐,不是我说你,要搪塞他有的是办法,何必把如意的名字搬出来?还有起头那露馅的几句话,更是不该说。唉,要是知道今天会见到他,我绝对不会带你走这一遭!”

“干娘……”

“到这份上,再叫干娘有什么用!”李庆娘虽是板着脸,可眼见沈悦又抱着自己的胳膊撒起了娇,想起了这些年将她带大,她又渐渐心软了,可昨夜的事情就仿佛一根鱼刺似的梗在她心头,于是她只能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嘱咐道,“总而言之,别再见这徐家子。他如今自身难保,而且往来的三教九流太多,一个不好就坏了你的名声!”

“是是,我知道了还不行吗……”沈悦心虚地低下了头,随即就展颜笑道,“好啦,咱们去看看咱们的那三家米行。前几天那场雨后又一直没动静,这应天诸县的旱情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了,看这架势,咱们囤的那些米先别忙着放出去。一来别人兴许会奇货可居,哄抬米价,届时咱们可以看看情形再放,得利更大;二来官府兴许会设法平抑粮价,那会儿咱们可以瞧着能不能交好官府……”

站在大门口的徐勋远望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最后一拐弯完全不见了踪影,这才收回目光往回走,刚刚那轻松的笑容渐渐化作了心里的嘀咕。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这么沉不住气的性子,给人当下人是怎么当的,要是和她口中那位大小姐说话时也顶了起来,那能讨得了好去?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现放着一个从前西厂厮混过的人物,等他度过这一次的难关,赶明儿让其去打听打听,若真是沈家大小姐身边的人,去把人赎出来,免得这小丫头丫头当到头?这犹如绕口令一般的念头一生出来就没法遏制,直到他心不在焉进门时碰了一下脑袋,这才总算是把这种与正事无关的胡乱想头赶出了脑海。

瞄了一眼菜园里正在独自忙碌的金六嫂,他脚下不停继续往里头走去,直到进了正房看见那呆呆愣愣坐在小杌子上的瑞生,他才轻喝一声道:“进来,我有话问你!”

昨天晚上徐勋和慧通聊了大半宿,根本睡不着的瑞生一字不落全都听到了,只是能听明白的却不足三成,最记忆深刻的就是那道圣旨。这会儿跟着徐勋进了东屋,他一咬牙正要跪下说话,谁知道这膝盖还没弯下去,耳畔便传来了一句话。

“不要想什么死不死的,这年头想死比活着容易得多!”见瑞生懵懵懂懂抬起了头,徐勋便陡然加重了语气,“你要是死了,就真的一点牵挂没有?好了,给我醒醒,我问你,滑冰、相扑、打渔鼓、皮影、弹词、吐火、杂耍,你会哪样?”

“我……我……”瑞生见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只觉得脑际完全一片空白,竟是脱口而出道,“我会学女人说话!”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7章 演戏(上)

慧通之前已经明明白白复述出了弘治皇帝的那道圣旨,因而徐勋心里很清楚,无论自己情愿还是不情愿,在瑞生的隐情很可能已经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送到宫里。而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设法进入太子东宫,无疑是一条捷径。尽管他知道瑞生为人木讷老实到近乎执拗的地步,但还是想试一试那几乎只存理论上一线希望的可能。

所以,之前提到的相扑弹词吐火等等那些五花八门的手艺,全都是慧通说东宫蓄养的百戏杂人,可他随口一问之下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吃惊不小。

“学女人说话?什么叫学女人说话?”

瑞生在徐勋那不同平常的目光下退缩了片刻,但随即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站起身来,吐出的赫然是一个娇俏的女声:“大人,人都走了,如何还这般正经?春宵苦短,夜长梦多……”

这一次还不等瑞生说完,徐勋一下子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了声音,见瑞生还讪讪地站在那儿,他不由得直起腰走上前去,使劲拍了两下小家伙那瘦弱的肩膀。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这些话是哪儿学的?”

“是……秦淮河的灯船上……”瑞生没注意到徐勋一下子愣住了,低着头嗫嚅着说,“爹之前托了熟人把我送到灯船上去伺候茶水,让我扮成小丫头,这一干就是三年。没什么别的消遣,我就反反复复学着从那些姑娘客人们那儿听来的话。后来碰到一个喝醉的老爷……我跳了河才逃脱,回家之后没多久娘就去世了,爹就把我送去那地方,再后来……”

听着这话,徐勋的笑意渐渐无影无踪。良久,他才轻声问道:“你说是从姑娘客人们那里学的这本事,还会说别的?”

“还会学大人说话……”瑞生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了头来,一张嘴却是两句正气凛然的话,“仆虽不才,然还有满腔正气,愿附大人骥尾。若能除此奸党,则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看着眼前这站得笔直的小家伙,徐勋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劲揉了揉那脑袋,但下一刻,他却突然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原本和慧通商量出了一个雏形的计划立时被他全盘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胆到有些疯狂的想法。

……

应天府衙的经历司在整个府衙的众多附属衙门中不算忙,却也绝不算闲。成日里要和连篇累牍的文书勘合案卷打交道,再加上还兼管着府衙中的小考评,因而徐迢哪怕是在其中浸淫许久的老人了,每日一个早上也几乎都不得闲。再加上昨日那一连两件事搁在心里,他总觉得心神不安举棋不定,眼下总算得了一丝空儿,就立时把事情都丢给了底下人。

然而,他才一回到后衙官廨,朱四海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见其见礼之后就东张西望了起来,情知这心腹管家必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他见四周还算空旷,藏不住人,当即就点头道:“书房那儿常有人进出,你就在这儿说吧。”

“老爷,小的在王公子身边的人那儿下了老大工夫,这才终于问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大消息!”朱四海也顾不上自家老爷那责备自己卖关子的恼怒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公子……王公子和七少爷相识,是在秦淮河上的清平楼。”

清平楼?

徐迢陡然想起之前魁元楼上的高升宴后,徐勋曾对他提起有人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那会儿他虽惦记着,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他一时间就丢在脑后了。此时朱四海提起,他一下子生出了千万念头,好半晌才突然惊觉朱四海仍是不尽不实,当即怒喝道:“究竟怎么回事!”

“老爷,是傅公公,南京守备傅公公!”朱四海想到自己听说那几个字时的惊骇欲绝,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傅公公在清平楼上设宴请了七少爷,而且还出条子叫了萧娘子那个鼎鼎大名的教坊班子。偏生王公子那一晚早就定约了,然后两头相争,王公子闻听傅公公之名方才狼狈离去。小的还特意去清平楼打探过,虽问不出太多,但应该没错。”

哪怕最初从小吏起步,但徐迢对于这南京上下头面人物却是了若指掌。此时此刻,即便是他,也忍不住使劲定了定神,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敬畏来。他不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又是家族旁系,哪怕那位傅公公镇守南京多年以来都是不哼不哈,可对他来说,那依旧是比魏国公更高一截的大佬——毕竟,魏国公世袭多代,宠眷哪里及得上这在宫中厮混多年的大珰!

久在官场,自然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最初的大惊过后,他少不得仔仔细细地思量傅容会见徐勋的关联,到最后突然心中一动,竟是撂下朱四海就匆匆而去。待到一路步履匆匆地回到书房,他径直找出了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才缓缓坐下身来。

“二哥当年交游广阔,手面又大,也许真的是他那会儿信手帮了谁,如今那人官居显赫,于是终于记起小七那个孩子了?傅公公会出面,兴许也是看了那人的面子。若真是如此……”

喃喃自语的他一下子捏紧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反反复复盘算了起来。正当他仍在犹豫的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被打搅了思路的他大是不悦,当即沉声喝道:“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暂且都先放着,别来烦我!”

门外只是片刻的寂静,旋即却又传来了朱四海低低的声音:“老爷,七少爷来了。”

徐迢满心不耐烦,正想再骂,突然意识到朱四海说的是谁,当即竟是霍然站起身来,又快步朝大门冲去。由于动作太急太快,他的袍角竟是被椅子挂了一挂,正急躁的他竟是随手一挥就这么扯开了,等一下子拉开两扇大门,看见朱四海后头站着的徐勋,他才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尊长身份,面上的焦躁竟忽然又化作了温煦的笑意。

尽管和徐迢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可是目睹了这位六叔变脸的经过,徐勋仍然是叹为观止。笑眯眯地和徐迢见礼之后进了书房,和人虚与委蛇说了一阵子没营养的寒暄话,他便开口说道:“今日请六叔,是受人之托。我那世伯今日正好得闲,傍晚想约请六叔一会。”

倘若是换做前几日,徐迢哪怕还惦记着那幅字,心中也总得掂量掂量,可是,朱四海刚刚打听到的隐情太过骇人听闻,他甚至连官场上犹犹豫豫迟迟疑疑的习惯都完全丢开了,竟是就这么满口答应了下来。直到徐勋说出时间地点,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情急了些,奈何这会儿想要再摆姿态不免更不合时宜,因而他只得按下那懊恼心思,仍是亲自将徐勋送出了官廨。

傍晚时分,常府街镇守太监府前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丝毫不见府东街应天府衙东门那副候者云集的盛况。然而,这并不是说傅容这位南京守备不够炙手可热,而是因为够格到这里骚扰的人实在是不多,而要和这位傅公公接洽,官面商面上的人都得经过暗地里长时间的接洽操作,这才偶尔能突围而出,从那不起眼的后门悄悄闪进这座偌大的府邸。

和常府街相交那南北向的花牌楼巷子里,一个摆着七八张桌子的小茶馆外头,徐勋正和慧通两人站在树荫底下站着,远远打量着那几乎没有其他客人的狭窄店堂。看着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小伙计,还有柜台后面那打着瞌睡仿佛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老掌柜,徐勋很觉得这有些颠覆自己对厂卫的一贯认识。

“这真的就是……”

“你已经问几遍了!”

慧通不耐烦地重重放下茶壶,这才恼火地说:“虽说我的那几个眼线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人了,一个个别说过了气,再差一截就要入土了,可厂卫的地头有独特的暗记,那却不会看错。西厂固然是废了,可当今皇上登基开始,东厂和锦衣卫就几乎没红火过,李广一死,他们更都是夹起尾巴做人。就好比和傅公公走得很近的那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禄,麾下能指挥得动的,包括眼线加在一块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眼下这地方,就是那陈禄为了傅公公的安全所设,毕竟傅公公闲暇时候爱过来喝茶,只里头除了监听的铜筒,也就两个人。”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8章 演戏(下)

厂卫还有这么凄惨的光景?

尽管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面前,一个前西厂还算风光的人物如今穿着比破烂流丢略好一等的衣裳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靠着一张度牒才安然度日到如今,因而徐勋虽是想笑,可想想把自己逼到几乎要狗急跳墙份上的与其说是徐家宗族,还不如说是一个颇为有名的清流,也就是俗称中的赫赫忠良,他那笑容也就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说和尚,我让你打听的另两件事怎样了?”

“另两件事?”慧通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当即嗤笑道,“瑞生他那混账老子几天前就卷起铺盖跑得无影无踪,连婆娘女儿都丢下了。那婆娘倒也利索,没等上两天就立时改嫁了他人。至于她知道不知道瑞生那档子事,时间太短不好查问。至于剩下的那件事,你自顾不暇,还去打听这些灾情干嘛?应天府凤阳府庐州府,还有附近的滁州和州,好几个月了就是前几天下了一丁点雨星子,这旱情是铁板钉钉的。州县官府为了这个要抢修水利,正在那向民户摊派呢,南京这边正是魏国公主持,正愁捡了个烫手山芋,上上下下焦头烂额,而市面上粮价又上涨了五成……可这些是商人的事朝廷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从前那次是听了金六嫂的话一时起意让瑞生去打听粮价和布价,但这一次徐勋却是有意为之,因而他也不去看慧通那疑惑的表情,咂吧着嘴轻声说,“如果真是旱情,奸商们会把这时候当成捞钱的机会,但咱们也可以把这时候当成咱们翻身的机会。”

“你说什么?”

不等慧通琢磨这话,徐勋就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大和尚你确定,傅公公在宫中已经几乎没什么班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