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你走…”她用力推着他,胳膊肘儿在拉扯中捣在叶子航心口上,又狠又重。

叶子航咬牙闷哼一声,却仍是不松手。

庄远这时走到两人身边,一把将方静言拉了过来,见叶子航死命握着她的手不松,便一拳打在他肩上,“她让你走,你没听见吗?”

叶子航肩头一阵剧痛,手上几乎脱了力。

但他仍是不肯松开方静言的手。

“把她给我…”他抬头望着庄远,带着泪光的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庄远在他眼神静默的注视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庄远…庄远…带我走!”方静言使劲从叶子航掌心里抽出手,缩向庄远身边。

“静言!”叶子航痛苦不解地望着她,“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避着我?”

方静言扭过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庄远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那温度烫的吓人。

“静言!你发高烧了!”庄远急的脸几乎和方静言一样红。“我背你去医院!”

“好。”方静言默默地趴在庄远背上,垂着头,被雨淋透的头发贴在耳朵边,丝丝如墨。

“方——静——言!”叶子航在她身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她的名字。

“庄远,我们走。”方静言喃喃地在庄远耳边说,随后她闭上了双眼。

泪珠从紧闭的眼中溢出,一串串,洒落在庄远脚边,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庄远望着那些落入春泥中消失不见的珍珠,脚步不知为什么有些踉跄。

叶子航站在雨中。

一直站在雨中。

泪早已干了,眼中湿湿的水雾,那只是落在眼中的雨。

*****

黄梅季节过去后,这个城市里的晴天就多了许多。

叶子航站在阳台上给龟背竹浇水。

龟背长的很好,葱绿青翠的叶瓣宽大舒展,文理清晰。叶子航皱眉望着那在尾端渐渐模糊的叶脉,喃喃自言:“明明那么清晰,为什么最后却仍是看不清了呢?”

没有人回答他。

龟背也无语。

方静言已经去了H市一个多月,方家也全都搬走了。

诺大的屋子空着,有点寂寞。

空屋的邻居有点寂寞。

方静言的父亲走前曾说过,这屋子还是方家的,他们迟早会搬回来住。

叶子航望着相邻的阳台,眯起双眼。

初夏的风柔柔吹拂,阳台上的小女孩捧着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看的聚精会神。

夏风从她身边抚过,吹起她修剪整齐的流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皱着小小的鼻子叹息,为小说中的故事叹息。

猛然抬首间,发现对面阳台的他。她会撇着嘴,有些哀怨地说:“叶子航,为什么男人都会想要娶好几个老婆呢?韦小宝已经有双儿和建宁公主,但他还想要阿珂!”

他对着她微笑,不说话。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韦小宝,也有人,一生只愿得一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时,他不懂。

那时,他真的懂得太少。

不知道生命的轨迹会随着那小姑娘的一颦一笑而悄悄改变。

即便是现在,他又能懂得多少?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硬生生将他生命的轨迹撕裂。

“方静言…”叶子航望着空荡荡的阳台,一拳砸在龟背竹的紫砂盆上。

盆没碎,只是裂了缝。

鲜血顺着那缝隙向下流着,向内渗着,最后,凝在龟背竹盘根错节的深根里。

*****

“庄大圆儿!把那个大剪刀递给我!”

“不许再叫我庄大圆!我叫庄远!”庄远忿忿地对着蹲在花园里拔草的苏圆圆吼道。

“唉哟,知道啦!知道啦!只是叫惯了一时改不掉嘛!”苏圆圆转身笑呵呵地说,她圆圆脸上圆圆的笑靥里沾着一颗淡绿色的草籽。

“你们两在那里磨叽什么?还不快来帮我接枣子!”方静言戴着草帽站在讶枣树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将满树青里透红的小枣敲落。

“来了来了!我们这不也是在忙着呢嘛!”苏圆圆从花园里跳出来,拍拍屁股上沾的泥,扯着庄远往枣树下去。

“荷!今年这枣子真甜!”她一到树下就捡起一颗最大的枣子塞进嘴里。

“咦,你都不洗洗就往嘴里塞!真脏!”庄远嫌恶地望着她。

“切!你这个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苏圆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懂不懂什么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你说谁是败家子啊?”庄远眼睛顿时瞪的溜圆。

“啊?我说谁啊?谁家有钱谁就是!”苏圆圆才不怕庄远,这小子,和三年前一样好生气,却也好欺负。最多就是把眼睛瞪的溜溜圆,在原地又吼又叫的乱蹦一气,没什么实际威慑力。

“那我也不是败家子!”庄远如苏圆圆所料,开始在原地跳脚。

“好啦,好啦!”苏圆圆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像哄小孩似的说:“我不介意你败家啊,你要是愿意把你家保险箱里的钱搬点到我家来,我绝对没意见!”

“你想的美!”庄远给她一个大白眼。

“别吵啦!”方静言无可耐何地狠敲了两下树枝。当初庄远跑到H市来找她,真不该收留他的。而把他带到苏圆圆家里,更是错上加错。

“静言,你别生气,我帮你敲枣!”庄远接过方静言手中的竹竿,对着枣树一阵乱敲。

这几竿子敲的好,不但枣子掉了下来,树枝树叶,连同原本在树上歇息的好好的毛毛虫,全都被敲了下来。

“哇!好疼!”庄远将手背上那只倒霉毛毛虫一下甩开好远,可怜的毛毛虫,落地时连肚肠子都被甩出来了。

“哟,你被洋辣子辣啦?哈哈!真是老天有眼!”苏圆圆笑的前俯后仰。

“姐!你别再笑啦,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方静言忙将庄远从枣树下拖了出来,“要用胶布把手背上的毒刺粘掉。姐,你快去屋里拿张胶布来,越粘越好!”

“唉哟,我的下巴!”苏圆圆乐极生悲,真的把下巴笑掉下来了。

方静言无奈地自己进屋找了胶布,又带了块手帕。先用手帕把苏圆圆的下巴吊起来,在她头顶上系了个类似兔子耳朵的结。

苏圆圆哼哼唧唧托着下巴进屋去找热毛巾,院子里只剩庄远和方静言。

方静言让庄远在花坛边坐下,撕下胶布细细帮他粘着已经红肿的手背。

庄远望着她长长的睫毛,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静言,你…你好些了吗?”

方静言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回答道:“我很好。”

“真的吗?”

“恩。”

“可你瘦了。”

“夏天人都会瘦些。”

庄远静默了一小会儿,又说:“叶子航考了B大,当初他放弃保送是对的。他有自己选择的能力。”

“恩。”

“你…你和叶子航怎么了?”

方静言顿了一下,用力揭下他手背上的胶布。庄远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

“方静言!你下手够狠的!”

“你的嘴也够狠的。”

“我…我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方静言叹了口气,换了块新胶布,继续为庄远粘那些深深扎在皮肤里的毒刺。

“我要去英国留学了。”庄远轻轻说出这么一句。

“哦?你不是考上N大了?为什么还要走?”

“我爸逼我的。我其实,真的不想去。”庄远有些懊恼地垂着头。

“还会回来吗?”

“回来!我一定要回来的!”庄远唯恐方静言怀疑,拼命点着头。

“回来就好。”方静言抬头对他微笑,庄远在那笑里失了神。

“方静言…我喜欢你…”

“嗯?”静言诧异地望着庄远。

“我说,我喜欢你。”庄远极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方静言张了张嘴,却被庄远急急地给打断了。

“你现在什么都别说!我没要你回答,我只是单纯的想告诉你,告诉你…我喜欢了你三年。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把我领进这个院子开始。”

“庄远…”

“给我写信吧,我会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写,好吗?”

方静言望着落日中庄远单纯热烈的脸,点了点头。

少年

方静言H市的新家,在市中心很高的一座楼上。二十楼,雨天几乎可以感觉到湿重的云雾从窗前飞掠而过。晴天,可以看的很远,看到这个城市的最边缘。却在极目远眺时觉得伤心,因为,这不是自己的城。

在方静言心里,只有一座城。

因为不喜欢在H市的新家,暑假方静言就干脆住在了苏圆圆家。苏圆圆家的大院子,院前静静流淌的小河,是她熟悉而喜爱的。总觉得自己只是来H市度假,而不是真的举家迁居。

庄远已经去了英国,在他老爸的强行押送下,极不情愿地去了。走前那晚,他给方静言打电话,翻来覆去只是念着让方静言给他写信。似乎是觉得那天傍晚方静言答应的太敷衍,害怕她又像初三时那样把他忘在脑后。方静言忽然觉得庄远有些可怜,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男孩子,其实内心很脆弱,他那么害怕被遗忘,遗忘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时,方静言坐在枣树下剥毛豆。苏圆圆家刚抱来养的小狗乖乖坐在一边,歪着脑袋看着她剥豆壳的手指,不时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看她。方静言向后仰了仰有些酸痛的脖子,正好对上小远圆溜溜的大眼睛。想到这只小狗的来历,不禁哑然失笑。

那天,她和苏圆圆去西街闲逛,回来路过花鸟市场时看到了被拴在木桩上的小狗。苏圆圆只望了那小狗一眼,就立刻叫道:“呀!静言快看,这狗狗的眼睛和庄远一模一样啊!”虽然晓得庄远知道了一定会气到爆炸,方静言还是忍不住赞同地点了头,真的很像。

后来这只刚刚满月的金毛小猎犬就被买回了家,苏圆圆给它起的名字就叫小远。

小狗对把它从小木桩上救下抱回家,喂温热牛奶给它喝的方静言有特别的好感。几乎把她当作最亲的人,天天粘在她脚后,寸步不离。

在迷茫和无助时帮助过自己的人,就会念念不忘。小狗是这样,人也是。

所以,方静言一边剥毛豆一边想,庄远对她的喜欢,其实也和小远一样。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走近他,接纳他,微笑着对他伸出一只手。虽然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于那时的庄远,却可能是沙漠里的清泉,暗夜里的光明。

这样的一种心情,真的是喜欢吗?

摇了摇头,方静言自嘲地笑了笑,想这些做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已经不重要。庄远对于她,只是朋友,很有缘很好的朋友。

会给他写信的,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

“静言,你爸爸打电话来啦!”姨妈在里屋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哦!来了!”方静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毛豆,快步向里屋走去。小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爸爸,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马上去啊!言言,你吃早饭了没?”

“吃过了,姨父一早就去买的新鲜豆浆回来煮粥,很香呢!”

“啧…我也想吃…呃,说正事儿。言言,你什么时候回家?”方爸爸的声音严肃起来。

“嗯…我暂时不想回去,我不爱住高层。”

“爸爸想你了。”

“你下班过来看我。”

“…言言,子航来了。”

“…”方静言握着电话,微笑的嘴角瞬间僵硬。

“言言,你不回来吗?子航在等你。”方爸爸说话的声音很低,父母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们之间的状况。只是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关系那么要好的青梅,忽然就连面都不见了。

“爸…我…我今天要去圆圆姐实习的单位帮忙,没空。”

“那明天呢?我让子航多住几天。”

“明天…也不行,我最近都得去。”

“言言!”方爸爸深叹了口气,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方静言急急打断。

“爸,圆圆姐在叫我,我马上要走了!有事儿晚上再说吧!再见!”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挂上电话,方静言征征地望着话机,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剩下一个名字——叶子航。

“静言,你发什么愣?”苏圆圆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头。

“没…没事儿。”

“那咱们带小远去河边玩会儿吧。”

“你今天不去实习单位吗?”

“实习结束啦!又没钱拿,我只要把报告混到手就好了,傻瓜才会真的去一个暑假。”

“你啊!”方静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给小远扣颈链,小远瞪着乌黑的圆眼睛一点不挣扎。苏圆圆满意地摸了摸它的头说:“小远,你可比那个庄大圆乖巧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