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倏忽一变,再回首的时候,什么山壁,什么小禾通通不见了,好像刚才是黄粱一梦。

而梅景铉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那大片大片的血迹还未干涸。这些都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不是梦。

她定了定心神:在济源斋遇到的那一件瓷器说的很对:身为阴阳尺的持有者,一念之差,她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一个人。只要她想。可是她现在不想了!怎么办?!难道,梅景铉他真的无法活过来了吗?!这尺子该怎么复活人?!

脑海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小禾临死的时候,张云坤割破了手指头,然后把献血滴在了阴阳尺上。继而和阴阳尺做了一场交易。

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小五有样学样,立即割开了自己的小手指,血滴悉数都落在了阴阳尺上。

她也不会念什么咒语,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梅景铉,你快活过来啊。但是尺子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又想到了张云坤还说了什么“我是来做交易的”?

她连忙试了试:“我们来做一场交易。”

话音刚落,尺子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甚至连一丝丝痕迹都没留下。

小五震惊不已,这把尺子能听得懂人话?!而且真的能和她做交易?!

不过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还是救人要紧。她想了想,先说道:“只要他活过来,我可以拿自己的寿命去抵。”

尺子没有任何反应,血滴又融化不进尺子了。这是代表交易失败了吗?尺子根本不要她的寿。

她只好换了一句:“我拿,我拿…我拿我的运气去抵,我把我所有的运气都给他。”

血滴还是融化不进去。

她咬紧了牙:“我拿我这辈子赚的钱去抵他的命,下辈子我所有的财运统统都给他。”

血滴依旧滴落在草地上,一点儿融合的意思都没有。

她没办法了,只能道:“我拿我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这是最公平的交易了。

但是血滴仍旧毫无反应,看样子阴阳尺也根本不要她的命。

小五噎了一口气,最后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想了想,还有感情没说。亲情?但她是个孤儿,天知道父母在哪里。友情?抱歉,她也没什么亲密朋友。那么只剩下一种感情还有交易价值了,只是不知道,爱情两个字的价值有多高。

她不知道,但愿意拿这样东西去换一线生机。

于是开了口:“我拿我所有的爱情去抵他的命,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把爱情统统都给他。”说完了,她愣了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她的本意是“拿爱情去换”而不是“把爱情给梅景铉”。但心里太着急语速太快,表达上好像有歧义。

对,歧义大了…

但话音刚落,梅景铉衬衣上面的血迹全部消失了。阴阳尺上再次发光,光芒又很快消失。

与此同时,地上传来一声细小的咳嗽。只见梅景铉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小五大喜过望,当梅景铉醒过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她才发觉已经跪在这里冻了一个晚上。

“小五?”男人还有些糊涂。

这句话在她听来犹如天籁之音,赶紧伸出手把他扶起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小五,你刚才从书包里拿出什么东西?”梅景铉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还记得小五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了自己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拿了一本书。刚才下手太重了,你,你就昏了过去。”

“小五,我没事。”梅景铉看她一脸愧然的神色,反而笑了:“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我以为你死了,幸好你没事。”

下一秒,她就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上前拥抱住了他。反而是梅景铉猝不及防这个拥抱。

他安慰道:“我没事。”

不对,是她有事。她刚才说错了话。许诺的东西是从未尝试过的“爱情”。

这桩交易代表着什么,很快她就明白了:那就是,当自己抱住了面前的男人的时候,心脏急促的跳跃声停止了。继而,巨大的喜悦油然而生。这一份喜悦她却说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甜甜蜜蜜的。

梅景铉很快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他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小五身上的温度怎么这么高?!他放开了她,失去了支撑,结果小五几乎昏倒在了他的怀里。这时候,她翻转的手掌心也暴露在了他的视野里:虎口上赫然一条痕迹。

梅景铉立即抬起了她的手:“怎么回事?!”

“哦,没事…刚才想喊人来救你的。不小心…划到了玻璃门。”

梅景铉又气又无奈,这丫头真的是能把他气得住院的,他的头开始疼:“为什么不早说?”

“没事…现在感觉不疼了…你还是送我去医院吧。”

当晚,梅景铉就真的把她送到了医院去。

挂水的时候,她还知道紧紧看住自己的包包。但是到了下半夜,却是烧的人事不知了。

梅景铉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等到小五昏睡过去的时候。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拿过了她心心念念的书包。

拉开书包拉链,只见书包里没有放什么书,只有一把质地似檀非檀的尺子。上面的刻度分明——失脱官鬼劫财无嗣,孤寡牢执公事退财——分明是一把阴阳尺!

看到这一把尺子,他的手指在发抖,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同样的一把尺子,勾起了他最深刻的一段回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不可言说的一部分。

他的这一部分,就跟这一把尺子有关。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床上的小五翻了个身。手伸出被子,又无力地垂在床边。

这丫头,惦记的就是这东西?梅景铉把阴阳尺放回了她的背包,又关上门走了出来。

出了医院,司机问他去哪里。

梅景铉淡淡说出一个地方:“上海监狱。”

第30章 孙璞

“监狱”——是个可怕的字眼。

但梅景铉并不忌讳这个地方。应该说,来的次数多了,所以已经习惯了室内浑浊的空气。

监牢里的走道,只有一米宽。用铁焊得死死的窗户里面,可以看到40厘米左右高的大铺,铺板看来用防锈漆漆过。

穿过了监牢,就是会见室。梅景铉在这里等待她。

来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身上穿着整齐的囚服。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老人家的囚服的外面还罩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羽绒服。梅景铉好久不见她了,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记得,她的头发还没有全部变白。但老人老的如此快,他没办法,也没办法忘记这个人与自己的血缘关系。

“外婆。”他还是这么称呼她。

二十三年前,上海的别墅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女人带着三岁的儿子,回到娘家省亲。没想到,女人那年迈的母亲,居然给女儿的饭菜里下毒。孙子目睹了整个过程。因为这户人家在上海地位不浅,一时间,舆论哗然。

在给老人定罪的时候,那个孩子也出庭作证:“外婆,给妈妈的碗里放了白白的粉。”

直到如今,梅景铉还是忘不了那一天,他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外婆因为一点“生活琐事”的不愉快,就狠得下心杀死那么温柔的母亲。因为这个,他从小就活在一种极端孤独的阴影下面。最极端的时候,他甚至憎恨一切上了年纪的女人。

他有想过永远憎恨那些女人,也想过一辈子不婚娶。因为女人都会变老,老了就变得邪恶。比如外婆,再比如他的后母。

直到过了二十五岁,这种想法才慢慢改变了。哪个年龄层都有坏人,无论长幼,无论男女。变老,变丑,也是岁月赋予人们的成熟。

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因为他记得:在他三岁生日的那天,外婆给过他一把同样的尺子。后来,因为憎恶外婆,他把所有外婆给予的礼物都付之一炬。只有这一把阴阳尺,却怎么烧都烧不着。他又用电钻钻过,用强酸腐蚀过…用一切法子摧毁过那玩意。但从小到大,没有一次成功。甚至都不能在表面留下任何痕迹。

今天,他一定要问问:为什么?

“是小铉啊…”老人的视力不行了:“你今天一个人来的?”

“是,爸爸在香港。”

“对,你爸爸当然在香港。老爷子说过了,内地早晚要禁止文物拍卖的。说不定卖了不该卖的…你们这一代还要坐牢。”

“外婆。”梅景铉不跟这个老人废话:“今天我过来,是要问你一件事:你给我的那一把阴阳尺,到底是怎么来的?”

外婆想了一会儿才道:“哦,你说你三岁生日那年…怎么…那一把尺子怎么了?”

梅景铉沉声道:“你不用多管,我只想知道:那把尺子是怎么来的?”

“怎么?你到现在都还保存着那一把尺子吗?”

“你给我的东西全部都扔了。”梅景铉淡淡道:“留着那一把尺子,是因为我破坏不了它。”

外婆点了点头:“不仅是你破坏不了,小铉呐,连你外公都破坏不了。”

“怎么说?”

“告诉你也无妨…这东西,还是你外公嘱咐我给你的。”

外婆缓缓讲述了起来。

梅景铉的外祖父叫做孙璞。四十多年前,是云南一带有名的土夫子。

1972年的初春,孙璞得到一个消息:一伙从江西来的土夫子,要盗掘一个古滇王国的王侯墓。古滇王国是两千多年前,云南抚仙湖畔的一个古国。曾经有过高度发达的让后人震惊的青铜文明,也有过男耕女织、渔歌唱晚的幸福生活。

但是元前1世纪左右,这个孤立的王国走到了终点。谁也不知道这个王国,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因为1953年开始,云南方面有关古滇王国的考古工作已经展开了。如果土夫子再不来“抢人头”,那么一旦所有墓葬群全部被发掘出来。他们也就无利可图了。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孙璞就率领自己的人马前去截胡。

但没料到江西的土夫子棋先一着,把王侯墓给搬掉了。

孙璞没有赶上对方的大部队,但是遇到了对方落单的一个土夫子。这个土夫子名叫吴青梁。

在自己的地盘上抢了一座大墓,孙璞恼火不已,要把吴青梁给绑了砍头。但是这个吴青梁提出要比武,如果输了自甘为鱼肉。孙璞也不是孬种,他亲自与这个吴青梁进行了比武。结果一番较量下来,孙璞还是输给了吴青梁。按照承诺,孙璞释放了吴青梁。

但此行一无所获也不吉利,他看吴青梁身上有一个古老的阴阳尺,于是就设了个套儿,把吴青梁的这一把阴阳尺给骗了来。打算卖掉发财。

后来的事情就十分蹊跷了。

第二天一早,孙璞和其余的属下赶路。路上遇到一股小土匪,正要束手就擒的时候。这个土匪头子忽然在他们面前吐血而亡。

更离奇的是,也就是在这一个晚上,孙璞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衣裙飘飘,美若天仙的女人告诉他:只要他带着这一把阴阳尺前去南方,就可以干一番大事业。但干大事之前,必须杀掉一个自己的血缘亲属进行祭祀才可以。

孙璞心黑胆大,族里有一个痴呆儿叔叔。他潜回云南的当天,就冒充土匪把叔叔给杀了。后来,孙璞看到了叔叔的血流入了这一把阴尺上面,居然全部被尺子吸收掉了。更是对这一把尺子的神力坚信不疑。于是收拾包裹去了南方。

这一把阴阳尺果然没骗他,孙璞到了南方以后,事业一帆顺风。改革开放期间,他成了国内第一位开创了拍卖行的古玩大佬,也创办了个人财团。身价达到数十亿。只是,他的子嗣单薄。跟老婆恩爱了二十多年也只有一个女儿。

或许是半辈子的鸿运太多。孙璞最后也没能活太久,五十岁刚过就因癌去世了。

临死前,孙璞告诉了妻子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孙璞也查阅到了不少有关古滇王国阴阳尺的事情。背后跟一宗灭绝人伦的惨案有关。

所以,他叮嘱妻子:“这一把阳尺是让我们这一代,透支了子孙下一代的福气。一旦哪一代失去了阳尺的庇佑,就好比大树轰然倒塌,灾祸无穷无尽呀!”

按照老头子“听天由命”的嘱咐,外婆就把阳尺送给了唯一的外孙。

听完了讲述,探监的时间也结束了。梅景铉走出了监狱,他站在车站的前面,冷风一阵又一阵涌来,直入心扉。周围很嘈杂,但心底异常的安静。

“少爷。”保镖萧昊过来问道:“几号去南京?吴叔那边已经在安排行程了。”

他打算明日启程去南京调查秦禾的。但是小五出了这档子事,他又不能立即走了:外婆的话中,虽然没有涉及到另一把阴尺的消息。但他总有些不好的感觉。

总之,还是等这丫头醒过来再说,他已经决定把她带在身边了。

“告诉吴叔,把行程往后推。”

医院里,小五一生病就躺了整整三天。

前两天,她烧的人事不知,直到第三天的时候,她才悠悠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自言自语一句:“梅景铉。”当然没有人回答,可是心口好热好热。

这是怎么地了,她想我是不是傻了。想他做什么?

不仅想,想的还是那日她中了那个药,然后梅景铉抱起了她…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干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她想起来了,她用牙齿咬开了男人的纽扣。一粒一粒的…她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白色衬衫上的透明纽扣,轮廓是圆的,差不多跟指甲盖一样大。没什么味道。但是衬衫下面的身体是有味道的,她尝到了一点点烟味,咸咸的,淡淡的。

然,然后…她干了什么呢?梅景铉似乎收紧了手臂,她也吻得更深了,情迷意乱的时候,人和野生动物没什么区别。她听到了他宽厚的心跳声,并且循着这心跳声一路往上。继儿看到了一个点,夜里看是红色的,颜色比较深,

她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关心男人的话题,也对梅景铉没啥特别的钟意。可是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些什么龌!蹉!玩!意?!

这到底不是她的心情啊,这不是她自己!

辗转反侧,却是无法入眠。似乎有一股热度嵌入了心脏,世界都变得无法适从了。

直到护士过来了,安慰了一阵,还把一个话筒递给了她:“孟小姐,你的老板有话跟你说。”

她接了电话:“喂?大少爷。”

跟梅景铉聊了一聊,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很久。这会儿打听,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梅景铉现在还在上海,不过明天要出发去南京。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调查,她不假思索答应了。不过在走之前,她要见一见梅景铄才可以放心。

说了这个请求,梅景铉那边似乎不高兴:“你这么担心他?”

“他是我的老板,这一次我去南京,怎么着都要跟老板打个招呼才可以。”

梅景铉想了想,也无法拒绝。于是答应了。又道:“小五,我给你安排明天早上八点的机票,你早上七点的时候过来半岛饭店。”

她不喜欢铺张浪费,也是看个稀罕:“不用了,上海到南京才多远?我坐高铁去就可以了。正好开开眼界。”

“你没坐过火车?那你怎么过来上海的?”

“没,二少爷带我来上海坐的是轿车。”

不提还好,一提梅景铉更加认真了:“小五,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以比景铄做快的了。”

“什么事?”

他的嗓音里有些许的温柔:“陪你坐火车。”

这有什么好陪的?不过一个人坐车着实无聊,她也答应了:“随你吧。”

梅景铉顿了顿,忽然正色道:“小五,如果我拿利益跟景铄换你到我身边来,你愿不愿意?”

她无语凝噎,就算再迟钝,她也明白了:大少爷对她有想法的。老实说,自从跟阴阳尺交易完毕以后,她就做好了觉悟。只是,理智上还是不想接受什么“爱情。”

于是她拒绝了:“大少爷,现在我只想把二少爷他救出来。其余的一切都不考虑。”

梅景铉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问道:“如果我和景铄争夺继承人,你支持的人是他,对吗?”

“这是当然的,我是他的属下。”她淡淡笑了笑,梅家兄弟的家产之争,可是福佑楼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还不知道被周主任他们“指点江山”了多少次。她呢,假花献佛,说说周主任的看法:“不过,站在你的立场上,你是家族的正牌继承人,家业给你本来是应该的。但是站在二少爷的立场上,只怕他觉得能者居之…”

言外之意:梅景铉你比不上你老弟有能力。

其实这两兄弟,在她看来都是好人。一个能急人之危,一个能尊重他人。

如果不是争夺家产的话,其实是一对可以好好相处的兄弟。只可惜,利在当头,兄弟无亲。

那头,梅景铉只能停止挖墙脚,挂了她的电话。

她收拾收拾就去了上海警署。探监的过程十分的顺利,毕竟梅景铄现在的只是嫌疑犯,只是被收押了,并没有真正坐牢。

谈话的时候,梅景铄的眉梢眼角虽还带着笑,但感觉不再一样了,那直直的目光淡淡地盯着她。

小五倒也不畏怯:“少爷,我这次去南京,主要是查一查秦禾那一幅郎世宁真迹的来源。”

“你是为了维护我的利益才去那里?”梅景铄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立即澄清道:“首先是维护和盛拍卖会的利益,当然,也是为了救你出去。”

“傻丫头,你觉得你去了南京案子就有进展了?”

“我个人大概只能起一点监督的力量…总比待在上海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你有这一份心,就抵得过公司内的大多数人了。”梅景铄男性嗓音如沐春风:“你想去南京,这固然是好事。不过,你毕竟是我的人,需要跟其余人保持距离。这是其一。其二,秦禾是我的大顾客。你去人家地盘上,也得照顾人家的面子…”

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了:“二少爷,如果事情真的是秦禾做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是秦禾做的,那我们只能争取法外保释。不能追究,也不能把案子公布于众。”

小五不明白了:“为什么?!”

梅景铄给她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小五当然捉摸不透,她的意思,秦禾如果真的是盗窃文物的罪犯,那么该一起拿下便是。这梅景铄搞哪一出戏?!于是干笑了笑:“少爷,您也把话说清楚。我到了南京那边才好踏踏实实办事。”

梅景铄果然说开了:“秦禾他掌握着南京的古玩市场,手上还有特殊货源。这个顾客,我们不能开罪。”

“什么特殊货源?”

“高仿。”

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小五居然一时间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