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贝罗大酒店的立面像花岗岩崖壁一样黑黢黢的,但一线灯光从两扇大门之间漏了出来。破烂的遮阳棚一直延伸到路边,大门两侧无声地站立着十多个撑伞的人影,有人还举着被雨水浸透的标语牌。我看到一块牌子上有一把锤头和一把镰刀,还有英语单词“不公平”。“是罢工的人。”克里希纳一边解释,一边朝一个身穿红背心、睡眼惺忪的搬运工打了个响指。我耸耸肩。凌晨一点半,雨季的加尔各答,一座漆黑的酒店外面有一群抗议者,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过去的半小时里,我的真实感已经悄悄溜走了。喧嚣的声音在我耳边咆哮,仿佛无数昆虫的鸣叫,不曾停歇过一秒。一定是时差的问题,我默默地想。
“谢谢你来接我们。”克里希纳转身回到车上,阿姆丽塔对他说道。
他露出幼鲨般的微笑。“好好好。明天我再跟你们聊。晚安,晚安。”
酒店的入口处似乎有几条阴暗的门廊,像隔离带一样将大堂与街道分隔开来。酒店大堂十分明亮,前台店员非常清醒,衣着也很整洁,他们十分热情地欢迎了我们。是的,卢察克先生和夫人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是的,他们收到了我们的电报,知道航班延误了。行李搬运工是个老头儿,在我们坐电梯上六楼的时候,他发出鸽子般的声音逗了逗维多利亚。他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他十卢比。
我们的房间就像这座城市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巨大而空旷,阴影重重,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而且门上有沉重的门闩。
“噢,不!”浴室里传来阿姆丽塔的声音。我强忍头痛,三步就跨了过去。
“他们没有浴巾,”阿姆丽塔说,“只有洗脸的毛巾。”然后我们一起大笑起来。只要有一个人停下来,另一个人又会开始笑。
我们花了十分钟时间在空床上给维多利亚做了个窝,然后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冲了冲澡,最后一起钻进薄被单里面。空调发出哐当声和空洞的呼哧声,不远处别的房间冲马桶的声音响得像是爆炸。那声音在我的鼓膜上跳动,仿佛喷气发动机的轰鸣。
“祝你好梦,维多利亚。”阿姆丽塔说。宝宝在睡梦中轻轻咕哝了一声。
还不到两分钟,我们就睡着了。
04
打破本土的藩篱后
人们在那广阔的庭院中
尽情交流,
和善地漫步。
——普南杜·帕特里
“任何东西在晨光里看起来都更加可爱。”阿姆丽塔说。
我们在酒店的花园咖啡厅共进早餐。亲切的服务生为我们拿了一把儿童高脚椅,维多利亚坐在上面高兴地发出咕咕声。咖啡厅正对庭院里的花园,脚手架上的工人愉快地互相打着招呼。
我一边就着茶一点一点地啃烤松饼,一边阅读英文版的加尔各答报纸。一篇社论呼吁建立更现代的交通系统,报纸上刊登着售卖纱丽和摩托车的广告,满脸笑容的印度家庭成员们高举手中的可口可乐瓶子,同一个版面上还有一具尸体的特写照片——准确地说,是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脸像爆掉的轮胎一样稀烂,眼球向外凸出。昨天人们在豪拉车站一口无主的钢制箱子里发现了它——七月十四日,星期四——如有尸体身份的任何线索,请联系政府铁路公司豪拉警务督察,案件号NO.23dt.14.7.77u/s302/301I.P.C(S.R.39/77)。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到桌上。
“卢察克先生?早上好!”我起身跟走过来的这位中年印度绅士握手。他个子不高,肤色很浅,头几乎已经秃了,鼻子上架着厚厚的角质框架眼镜,精纺西装富有热带气息,剪裁无可挑剔,而且他握手的动作相当礼貌。“卢察克先生,”他说,“我是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卢察克夫人,很高兴见到您。”他微微鞠了一躬,握住阿姆丽塔的手,“昨晚未能迎接二位,我向二位致以真诚的歉意。我的司机弄错了航班信息,他告诉我孟买过来的飞机延误到了今天早上。”
“没关系。”我说。
“但是二位远道而来,却没得到合适的欢迎,实在是失礼了,真是万分抱歉。我们非常高兴看到贤伉俪的到来。”
“‘我们’是指谁?”我问道。
“请坐。”阿姆丽塔说。
“谢谢。多漂亮的孩子!她的眼睛和您一模一样,卢察克夫人。‘我们’是孟加拉作家协会,卢察克先生。我们一直和莫罗先生有来往,也很欣赏他出色的杂志。现在,我们期盼跟您分享最杰出的孟加拉……不,是最杰出的印度诗人的最新作品。”
“这么说,M.达斯还活着?”
查特吉轻轻笑了起来。“噢,千真万确,卢察克先生。过去六个月以来,我们收到了他的多封信件。”
“但是你见过他吗?”我追问,“你确定那就是M.达斯?为什么他会失踪八年?我什么时候能跟他见面?”
“慢慢来,卢察克先生。”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说,“慢慢来。我为您和我们作家协会的执行委员会安排了一次初步的会谈。今天下午两点,您方便吗?或者您和夫人希望先休息一天,在城里转转?”
我看了一眼阿姆丽塔。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如果我不需要翻译,她就和维多利亚一起留在酒店里休息。“今天就很好。”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点半会派车来。”
我们目送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离开咖啡厅。在我们身后,竹子脚手架上的工人正在快活地朝着花园里路过的酒店员工叫喊。维多利亚砰砰拍打着高脚椅的托盘,为窗外的人助威。
酒店对面那片杂乱的空地上竖立着印度联合银行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没有任何图像,只有醒目的黑色字母印在白色的背景上:加尔各答——国家的文化之都?——一种猥琐的定义?作为银行的广告,看起来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查特吉先生派来的是一辆本地产的普雷米尔,司机身穿卡其色短上衣,头戴帽子。我们驶上乔林基街,在拥堵中缓缓前行,于是我终于有机会一瞥加尔各答白天的风采。
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什么都有,看起来有些滑稽。行人、三三两两的自行车、富有东方韵味的人力车、轿车、装饰着万字符的平板卡车、数不清的摩托车,还有吱吱嘎嘎的牛车,全都挤在一条狭窄破败的人行道上。牛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堵塞交通,它们不时把头探进商店里窥探,或是在新鲜的垃圾堆中埋头翻找。说到垃圾堆,不光是路边有,就连马路中央也不能幸免。我们经过的一段路旁,齐膝深的垃圾绵延了三个街区,就像道路两旁的堤坝。很多人满不在乎地在垃圾中跋涉,跟牛和乌鸦争抢能吃的东西。
除此以外,还有腰扎棕色武装带的警察指挥车辆停下来,好让排成纵队的女学生穿过马路,她们的白上衣和蓝裙子款式都很保守。下一个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座红色的小庙。香火与垃圾交织的甜腻气息飘进敞开的车窗。道路两旁颓败的建筑和电线上悬挂着红色的标语。到处都有棕色皮肤的人在马路中央横冲直撞——白色的衣服和棕褐色皮肤交相辉映,像一股股涌动的潮汐,他们呼出的湿气似乎让空气都变沉了。
白天的加尔各答令人印象深刻,虽然还是有些吓人,但昨晚那奇怪的恐惧和愤怒都已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试图分析自己在巴士里为何那么生气,但热浪和嘈杂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宇宙中所有的自行车铃声似乎都和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了一起,再加上人们的叫喊声和城市自身的背景声,共同组成了一道近乎实质的噪声之墙。
作家协会的总部设在达尔豪希广场外一幢灰色的庞大建筑里。查特吉先生在楼梯下迎接我,然后领着我爬上三楼。会议室很大,而且没有窗户。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有一幅残缺的壁画,绿色粗呢台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个人,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抬起头来。
查特吉为我们做了介绍。哪怕在最合适的条件下,我也很难记住别人的名字,更别提现在,一连串孟加拉语的音节和一张张富有教养的棕色面孔很快就搞得我晕头转向。在场唯一的一位女士一头灰发,身穿厚重的绿色纱丽,她满脸倦色,不停地伸手整理着自己的领口,她的名字似乎叫作利拉·米纳·巴苏·贝利帕。
双方的口音差异让短短几分钟的闲谈显得异常艰难。但我发现只要放松下来,让音乐般的印式英语在脑子里流过,我很快就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铿锵顿挫的语调有一种奇怪的流畅感,差点儿让我着迷。突然间,一位身穿白色罩衣的侍者从阴影里冒了出来,为大家送上装满糖的有缺口的杯子、凝固的水牛奶和一点点茶。我坐在那位女士和委员会主席古普塔先生之间,他是一位高个子中年男人,脸庞瘦削,龅牙看起来有些凶狠。真希望阿姆丽塔在我身边,她的冷静正适合充当我与这些热情的陌生人之间的缓冲。
“我觉得卢察克先生应该听听我们的提案。”古普塔突然开口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就在这时候,仿佛在暗示什么一样,灯突然灭了。
没有窗户的房间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楼里各处传来声声叫喊,有人送来了蜡烛。查特吉先生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安慰我说这事儿稀松平常。看起来这座城市每天都要停电,因为整体电力供应不足,所以需要各个区域轮流拉闸。
黑暗和烛光似乎让这里变得更热了。我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于是赶紧抓住桌子边缘。
“卢察克先生,您应该知道,像M.达斯这么伟大的孟加拉诗人,能够得到他的大师之作,这是一份无上的荣幸。”古普塔的声音像双簧管一样高亢,沉重的音节在空气中缭绕,“虽然我们还没有看到这部作品的完整版,但我衷心希望贵杂志的读者懂得欣赏它的可贵之处。”
“好的。”我回答。一滴汗珠凝结在古普塔先生的鼻尖,跳动的烛光投出的人影足足有十四英尺高,“你们有没有收到达斯先生的其他手稿?”
“还没有。”古普塔先生说。他的黑眼睛湿漉漉的,眼圈很重。烛泪滴落在绿呢桌面上。“委员会将决定该如何处置这部史诗之作的英语版权。”
“我想见见达斯先生。”我说。桌子周围的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不可能。”开口的是那位女士。她的声音高亢尖细,就像锯子在金属上摩擦。气急败坏的鼻音和她高贵的形象很不相称。
“为什么?”
“多年来M.达斯一直杳无音信,”古普塔温和地回答,“有一段时间,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于是我们深切地哀悼了这位国宝级的诗人。”
“那现在你们又怎么知道他还活着?有人见过他吗?”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烧了一半的蜡烛噼啪作响,尽管屋里一丝风都没有。我觉得越来越热,开始有些不适。有那么一秒钟,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蜡烛很快就会燃尽,我们将坐在潮湿的黑暗中继续交谈,就像一群没有身体的鬼魂,在一座死去的城市的倾颓的建筑物里徘徊不去。
“我们有他写的信。”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说。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封信,挺括的信封发出窸窣的声响。“毫无疑问,我们的朋友还活着,他就活在我们中间。”查特吉润湿手指,弹了弹叠得整整齐齐的薄信纸。昏暗的光线下,手写的印度语看起来宛如符咒。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查特吉先生大声读了几段。信中问到了一些亲戚的近况,提起了几位共同的朋友,还回忆了一场二十年前的讨论细节。写信者问古普塔先生,多年前是否为达斯的一首短诗预付过稿费,但后来一直没有出版。
“好吧,”我说,“但我得亲自见见达斯先生,这对我的文章来说非常重要。只有这样,我才能……”
“请稍等。”查特吉先生举手打断了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镜片上只有反射的火焰在跳动。“这或许可以解释您为什么不可能见到他。”他折起一页纸,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宣读。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世事变幻,但故人仍在。我还记得1969年7月的那天,正值湿婆节期间。《时代》周刊报道了那位在月球上留下足迹的男人,我从父亲居住的村庄返回城市:在那座偏远的村庄里,人类跟着劳作的耕牛在土壤中留下足迹,和五千年前的祖先一模一样。火车经过一座座村庄,神灵的塑像坐在车上,农民拖着沉重的神车在泥土中跋涉。
返回我们热爱的城市,这趟旅程嘈杂而拥挤。一路上,我为自己空虚琐碎的生活深感沮丧。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而有意义的一生。在他的村子里,从婆罗门到哈里贞,每个人都希望参加他的火化仪式。我在田野中漫步,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我的父亲就在这里灌溉、耕耘,从变化无常的自然手中夺回自己应得的果实。他的葬礼结束后,我告别兄弟们,独自去观摩一棵巨大的菩提树,那是父亲在少年时亲手栽下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见父亲辛苦劳作留下的痕迹。那片土地似乎在缅怀他的离去。
然后,我问自己,你又做了什么呢?再过几周,我就要五十四岁了,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写过一些诗,获得过一些同行的欣赏,也激怒过一些批评者。我织了一张幻梦之网,自居为伟大的泰戈尔的继承者。然后,这张谎言编织的网让我深陷其中。
到达豪拉车站的时候,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和诗作是多么肤浅。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座可爱的城市里工作、生活,它是孟加拉的心脏和血石,但我从来不曾触摸这座城市再造的精华,也不曾用我微不足道的作品描摹过它。我曾竭力描绘孟加拉最浅薄的外表、最陌生的闯入者和最不诚实的面孔,希望借此揭示它的灵魂。这就像试图描写一位美丽而复杂的女士,却只会罗列她借来的衣裳。
甘地曾经说过:“若不曾死过一次,就不算活过一生。”在豪拉车站离开头等车厢时,我已经明白,甘地的话的确是至高的真理。要找到真正的生活——为了我的灵魂、我的艺术——那我就必须放下旧日的种种外物。
我把两个行李箱随手送给了第一个凑上来的乞丐。现在想起他惊讶的表情,我仍忍不住莞尔。他会怎么处理我的精纺亚麻衬衫、我在巴黎买的领带,还有我的众多藏书,我完全无从知晓。
我穿过豪拉大桥,走进这座城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旧日的我已经死去,我将永远离开曾经的家,抛弃老习惯,告别我爱的人们。我要让全新的自己重新走进加尔各答,就像三十三年前,那个充满希望、有些口吃的小村少年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一样——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恢复清澈,为最终的作品做好准备。
现在,你看到的正是这部耗费了我毕生精力的作品,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尝试讲述这座母亲城市的故事。从多年前的那天起,新生的我走遍了这座挚爱城市的许多角落,过去的我甚至不曾听说过这些地方——而我竟愚蠢地觉得自己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
新的生活引领我在迷茫中寻找出路,去占有那些被丢弃的东西,与贱民一同劳作,在可胜公园的愚人中寻找智慧的闪光,从萨德街的娼妓身上发掘美德。通过这些经历,我逐渐了解了支撑这座城市的黑暗之神,甚至早在神祇诞生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那里。找到他们,我也就找到了自己。
请不要寻找我,那只会是徒劳无功。就算找到了我,你们也不会认出我现在的模样。
我的朋友,我写下这封信,是为了委托你们处理这部新作。这首诗还没有写完,我还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但时间越来越紧迫。我希望先让这些片段尽量广泛地散播出去。批评的意见对我来说无足轻重,署名和版权也不值一提。我在乎的是,它必须出版。
请通过老渠道回复。
达斯
查特吉停了下来,寂静中隐约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古普塔先生清清嗓子,问了一个有关美国版权的问题。我尽可能地解释了几句——包括《哈泼斯》的提案和《他声》更加谦逊的建议。接下来我们又讨论了片刻,有人继续提问,蜡烛越燃越短。
最后,古普塔转向其他人用孟加拉语很快地说了几句,我再次希望阿姆丽塔在我身边。然后,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说:“能请您在走廊里稍等片刻吗,卢察克先生?委员会将投票决定如何处置M.达斯的手稿。”
我站起身来,感觉双腿发软。一位仆人举起蜡烛领着我走到外面。楼梯转角的平台上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圆桌,仆人把蜡烛放在桌上。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楼梯井正对达尔豪希广场的毛玻璃窗户照了进来,但微弱的光线反而让平台角落和走廊深处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
我在这里坐了大约十分钟,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阴影中传来一阵响动。有什么东西在光圈外执著地挪动。我举起蜡烛,看到一只足足有小狗那么大的老鼠,被光线一照,它立即就不动了。老鼠僵在平台边缘,湿漉漉的长尾巴在楼板上来回甩动,阴郁的眼睛在光圈边缘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它向前走了半步,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恶心。它的动作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伏击猎物的猫。我半抬起身体,抓住脆弱的椅子,打算朝老鼠扔过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老鼠的身影迅速融入黑暗,木质楼板上只留下纵横的抓痕。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走出阴暗的会议室,烛火在查特吉先生的眼镜片上跳动。古普塔先生向前一步,走进我高举的蜡烛光圈,他的笑容充满期待,牙齿又长又黄。
“定下来了,”他说,“明天您就能拿到手稿,具体的安排我们再跟您联系。”
05
加尔各答没有和平;
血腥的召唤在午夜响起……
——苏坎多·巴塔查尔吉
事情太顺利了。返回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想道。按照我的想象,身为调查记者,我应该身穿军用风衣——耶稣啊,在这么热的天气下——东奔西走,细心拼凑线索,解开这位幽灵般的孟加拉诗人神秘失踪又重新现身的谜团。可是现在,在我到达这座城市的第一个下午,谜题就已经解开。明天,星期六,我就能拿到手稿,带着阿姆丽塔和宝宝飞回家。我的文章该怎么写?这也未免太简单了。
我的身体坚持认为现在是清晨,但腕表告诉我,已经下午五点了。酒店附近老旧的写字楼里不时有上班族鱼贯而出,就像白蚁钻出灰色的化石残骸。聚居者在破烂的人行道上烧水泡茶,手提公文包的男人从熟睡的婴儿身上跨过。衣衫褴褛的男子蹲在阴沟边撒尿,就在离他不足六英尺的地方,另一个人在水坑里洗澡。我穿过那群共产主义抗议者,进入空调凉爽的酒店,感觉就像得救了一样。
克里希纳在大堂里等我。酒店助理经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恐怖分子。一点儿也不稀奇。克里希纳的样子比昨天还狂野。他的黑发左右支棱,像一个个惊叹号;凸出的眼珠又大又白,在黑眉毛的衬托下分外醒目。一看见我,他立即露出大大的笑容,伸出双手趋向前来。我下意识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才意识到,克里希纳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了打消助理经理的疑虑。
“啊,卢察克先生!真高兴再见到你!我是来帮你寻访诗人M.达斯的。”克里希纳继续摇晃我的手,他还是穿着昨晚那件脏兮兮的上衣,古龙水的麝香味夹杂着汗味扑面而来。强劲的空调吹得我的胳膊开始起鸡皮疙瘩,我感觉到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
“谢谢你,克里希纳先生,但是没必要了。”我收回右手,“我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能完成任务。”
克里希纳僵住了。他脸上的笑容遽然消失,浓密的眉毛在高耸的鼻穹上方紧皱起来。“啊,我明白了。你去过作家协会了,对吧?”
“是的。”
“是啊,是啊。关于我们那位著名的M.达斯,他们肯定给你讲了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那个故事满足了你,是吗,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变成了耳语。而且他一副心领神会的狡黠表情,惹得大堂对面的助理经理皱起了眉头。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以为作家协会跟我说了什么?
我迟疑了。真见鬼,我不知道克里希纳跟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也不打算花时间去弄清楚。我暗自骂了阿贝·布龙斯坦几句,谁让他自作主张,打乱我的安排,还害我被这个怪人缠上。与此同时,我清楚地知道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正在等我,而且事情的走向让我很不愉快。
我的犹豫落在了克里希纳眼里,他倾身抓住我的前臂。“我想请你见一个人,卢察克先生。他会告诉你关于M.达斯的真相。”
“你是什么意思,真相?那个人是谁?”
“他不愿意透露身份。”克里希纳低声说。他的掌心潮湿,眼白中浮现着丝丝缕缕的黄色血管,“听完他的故事以后,你一定能理解。”
“什么时间?”我脱口而出。我之所以没有叫他滚开,完全是因为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整件事让我感觉不太踏实。
“现在!”克里希纳得意地一笑,“我们可以马上去见他!”
“不可能。”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我得上楼去洗个澡。我答应过我的妻子,要跟她一起出去吃晚饭。”
“啊,对,对。”克里希纳点点头,舔了舔下排的牙齿,“当然。那我把会面安排到九点半,可以吗?”
我犹豫了一下。“你的朋友提供信息是想要钱吗?”
“哦,不,不!”克里希纳举起双手,“他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只是我的确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九点半?”我问道。想到要在加尔各答的夜晚外出,我就感觉不太舒服。
“是的。我们去一家咖啡馆见他,那家店晚上十一点打烊。”
咖啡馆。这个词听起来真亲切。如果能拿到一些有用的素材……
“没问题。”我说。
“到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卢察克先生。”
抱着我女儿的那个女人不是阿姆丽塔。我停下脚步,手还放在门把手上。要不是阿姆丽塔及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我估计还得傻站在原地,甚至迷惑地退回走廊上。
“噢,博比,这位是卡马克雅·巴拉蒂。卡马克雅,这是我的丈夫,罗伯特·卢察克。”
“很高兴见到您,卢察克先生。”她的声音就像拂过花朵的春风。
“幸会,呃——巴拉蒂小姐。”我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望向阿姆丽塔。我一直觉得阿姆丽塔纯真的眼睛与柔和的脸部线条美得惊人,但有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做对比,我只能看到她脸上属于中年人的皱纹、微微叠起的双下巴和鼻梁上不完美的凸起。年轻女子的倩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像灯泡留下的残影。
她墨玉般漆黑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她的脸是略尖的椭圆形,曲线非常完美;柔软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专为欢笑而生,无比性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得超乎想象,厚重的眼影和浓密的睫毛衬得瞳孔格外漆黑,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灯塔,仿佛能洞察一切。她的眼神中有东方的微妙韵味,也有一缕西式的风情,混合着天真与世俗,什么都恰到好处。
卡马克雅·巴拉蒂非常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她身穿一件丝质的纱丽,轻得仿佛飘浮在身体上方;浑身上下流露出甜美的女性气息,就像拂面而来的怡人和风。
我一直以为鲁本斯画作中厚重的色彩和诱人的肉体是“骄奢淫逸”的最好诠释,但这名年轻女子单薄的身体和层层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却让我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切含义,我感觉嘴里发干,脑子一片空白。
“卡马克雅是M.达斯的外甥女,博比。她想了解一下你要写的这篇文章,我们已经聊了一小时。”
“啊?”我看了一眼阿姆丽塔,重新将视线投向女孩身上。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的,卢察克先生。我听到有小道消息说,我舅舅给几位老同行写了信。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他……他现在好吗……”她垂下眼帘,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在一把扶手椅边缘坐下。“没有,”我回答,“我是说,我没有见过他,但他很好。嗯,不过我也很希望见他。我正在写一篇文章——”
“好的。”卡马克雅·巴拉蒂微微一笑,把维多利亚放回床中间,宝宝的毯子和维尼熊玩具都放在那里。她优雅的棕色手指深情地拂过宝宝的脸颊。“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只想知道舅舅是不是很健康。”
“当然!”我说,“呃,我们当然愿意跟你聊一聊,巴拉蒂小姐。我是说,如果你很了解你的舅舅……那么你也许能为我的文章提供一些素材。不知你能不能再待几分钟……”
“我必须走了。我父亲肯定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我。”她转身对着阿姆丽塔微笑,“也许我们可以明天见面再聊,和刚才说好的一样?”
“好极了!”阿姆丽塔回答。自从离开伦敦以后,我第一回 看到她这么轻松。她转头问我:“卡马克雅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纱丽店,离这里不远,就在伊莱特电影院附近。我是说,博比,如果明天你不需要我陪同的话,我很想在这里买点衣服。”
“嗯,现在还说不准。”我回答,“这样,你们先安排。我不知道他们明天几点来。”
“那我明早再给您打电话。”女孩微笑着对阿姆丽塔说。我发现自己有些嫉妒,多么希望她微笑的对象是我,那将是来自天堂的赐福。随后巴拉蒂站起身来,跟阿姆丽塔握了握手,同时用印度女性常见的优雅手势理了理身上的纱丽。
“很好。”阿姆丽塔回答。
卡马克雅·巴拉蒂向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向门口。我点头回礼,她开门走了出去。房间里还残留着隐约的芬芳。
“我的基督啊!”我叹道。
“放轻松,博比。”阿姆丽塔说。她无可挑剔的英国口音里藏着一丝笑意,“她才二十二岁,却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订婚了。婚礼定在今年十月。”
“简直是暴殄天物。”我一边说,一边重重坐在宝宝身旁的床上。维多利亚转过头来挥舞手臂,想跟我玩耍。我一把抱起她高高举起,她咯咯笑着,小脚乱蹬。“她真是达斯的外甥女?”
“她以前经常帮他整理手稿,削铅笔,去图书馆跑腿,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是吗?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吧。”我抱着维多利亚上下颠动,左右旋转,在空中画弧,她兴奋地尖叫起来。
“他失踪的时候,她十三岁。显然,她爸跟达斯闹翻了,在他们的父亲去世以后。”
“他们的父亲?噢,你是说达斯的……”
“是的。总而言之,多年来达斯的名字在他们家成了禁忌。我觉得她似乎不好意思联系查特吉或者作家协会的其他人。”
“但她找到了我们。”
“这不一样。”阿姆丽塔说,“我们是外国人,所以不算数。我们还出去吃晚饭吗?”
我把维多利亚放低到胸口的高度。她的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腾云驾雾的动作一下子停了,她似乎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哭一下。随后她就忘了这事,开始蹬我的腿,拼命朝我怀里拱,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衬衫领口。
“我们去哪儿吃呢?”我解释了一下,九点半我得去见克里希纳介绍的那位神秘陌生人,“这会儿进城有点儿晚了,要不我们直接叫客房服务,或者去下面的王子餐厅吃饭?我听说有个名叫法蒂玛的脱衣舞女要表演节目。”
“维多利亚肯定会闹个不停,”阿姆丽塔说,“不过我觉得,比起客房服务来,她应该更喜欢法蒂玛。”
“那好呀。”我说。
“我马上就好。”
脱衣舞女法蒂玛是个肥胖的中年印度女人,她的表演完全可以让埃克塞特童子军俱乐部的孩子们集体观看,完全不必担心引来任何流言。不过,王子餐厅里以超重中年男为主的观众似乎相当欣赏她的演出。维多利亚却完全不买账。她放声大哭,所以在法蒂玛开始转第二圈的时候,我们三个只好匆匆退场。
我们没有回房间,而是在酒店黑暗的庭院里漫步。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但现在雨已经停了,低垂的云层之间撒着几点星子。面朝庭院的大部分房间都已拉上厚重的窗帘,透进花园的灯光只有不多的几缕。我们轮流抱着维多利亚,宝宝的哭号逐渐变成了缓慢的啜泣,最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我们在游泳池边待了一会儿,最后在黑暗的咖啡厅附近找了一条矮长椅坐下。水底聚光灯投下的光晕在枝繁叶茂的树木和竹枝的帘幕间跳跃,我发现游泳池另一头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然后认出来那是一只淹死的老鼠。
“维多利亚睡着了。”阿姆丽塔说。我瞥了一眼,看见宝宝的手握成拳头,双眼紧闭,哭够了以后,她总是睡得这么心满意足。
我伸展双腿,向后仰头,突然觉得很累,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随后我坐直身体,望向阿姆丽塔。她轻轻摇着宝宝,眼神若有所思。长时间钻研某个数学问题的时候,她总会露出这种表情。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阿姆丽塔看着我,眨眨眼:“你说什么,博比?”
“印度,”我说,“回来的感觉如何?”
她理了理宝宝的领口,把孩子递给我。我让维多利亚靠在肩窝里,目送阿姆丽塔走到池边,她理了理身上棕色的裙子。来自池底的灯光向上照亮了阿姆丽塔高耸的颧骨。我的妻子真美,自从结婚以来,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过千万次。
“感觉似曾相识,”她的声音非常轻柔,“不,这个词不太准确。实际上,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里。那炎热,那噪声,那语言,那气味——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我非常抱歉。”我说。
阿姆丽塔摇摇头:“我没有不愉快,博比。我是有点儿害怕,但没有不高兴。我觉得这里引人入胜。”
“引人入胜?”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们有看到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吗?”阿姆丽塔是个用词严谨的人,她对语言的要求比我还要苛刻。
她笑了。“你是说,除了卡马克雅·巴拉蒂以外?”她脱下凉鞋,伸脚拨动蓝色的池水。我已经看不见游泳池那头的死老鼠了。“说真的,博比,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就像这些年来,我脑子里的某些区域一直在沉睡,但在这里,它苏醒了。”
“那么你想多待几天吗?”我问道,“我是说,事情办完以后。”我有些困惑。
“不用。”阿姆丽塔坚定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摇摇头。“一下午我都把你扔在酒店里,晚上我又要出去,真对不起。”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家人都来。我高估了这里的条件,辛苦你和维多利亚了。”楼上某处传来几句听不懂的争吵,仿佛是阿拉伯语,然后是一串鼻音很重的孟加拉语。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阿姆丽塔走回我身边重新坐下。她接过维多利亚,把宝宝放在自己腿上。“没关系的,博比。”她说,“我有心理准备。我猜在拿到手稿之前,你应该不需要我帮你翻译了。”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阿姆丽塔重新望向游泳池。“我七岁的时候,”她说,“在全家搬去伦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见到了一个幽灵。”
我瞪大了眼睛。就算阿姆丽塔告诉我她爱上了酒店里搬行李那个老头儿所以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更不敢相信。阿姆丽塔是——或者说,在此刻之前曾经是——我认识的最理性的人,她对超自然的那一套玩意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每年夏天去海边度假的时候我都会带上斯蒂芬·金的小说,但她一眼都不愿意看。
“一个幽灵?”我机械地重复道。
“当时我们从新德里的家里出发,乘火车去孟买拜访叔叔,”她说,“每年夏天,和母亲一起坐火车去孟买都是我和姐妹们最兴奋的时刻。但是那一年,我的妹妹桑塔尔生了病,所以我们只好在博帕尔西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然后在车站的旅店里住了两天,请一位当地的医生给她治病。”
“她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只是麻疹而已。”阿姆丽塔回答,“不过当时,我是家里唯一没出过麻疹的孩子,所以我单独睡在房间外面正对森林的小阳台上。无论是谁要想走到阳台上,都必须穿过我母亲和姐妹们睡的房间。那个夏天的雨季还没有来,天气非常热。”
“然后你看到了幽灵?”
阿姆丽塔轻笑起来。“半夜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妹妹或者妈妈在哭,然后我意识到,一个身穿纱丽的老妇人正坐在我的床边啜泣。我还记得,当时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允许这个人穿过她们的房间,来到阳台上。
“她哭得很小声,但听起来撕心裂肺。我伸手想要安慰她,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她,老妇人就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就在那时候我意识到,她的年龄其实不算太老,是某件极度不幸的事情让她变得那么苍老。”
“然后呢?”我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幽灵?她突然消失了,或者一步步走向空中,要么突然变成了一堆破布和油脂,还是别的什么?”
阿姆丽塔摇摇头:“月亮被云层遮蔽了几秒,月光重新洒下来的时候,老妇人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喊叫,母亲和姐妹们跑到阳台上,她们向我保证,绝对没有人穿过她们的房间。”
“嗯,”我说,“听起来有些无聊。那时候你才七岁,说不定只是做梦而已。就算当时你真的醒了,也可能是女服务员从防火梯爬了上来,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阿姆丽塔把维多利亚托到肩上。“我承认,这个鬼故事不怎么吓人。”她说,“但多年来我都很害怕。你要知道,就在月亮进入云层之前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个老妇人的脸,我非常清楚她是谁。”阿姆丽塔轻拍宝宝的脊背,望向我,“她就是我。”
“你?”我问道。
“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决定,我要搬去一个没有幽灵的国家。”
“真不忍心跟你挑破这事,小姑娘,”我说,“可是你要知道,大不列颠和新英格兰都以闹鬼著称。”
“也许吧。”阿姆丽塔抱着维多利亚站了起来,“但是我看不见它们。”
晚上九点半,我坐在酒店大堂里。炎热和疲惫让我的头痛愈演愈烈,晚餐桌上喝了太多的劣酒,现在我有些想吐。我甚至开始琢磨,克里希纳出现的时候我该用什么借口取消这次会面。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决定告诉他阿姆丽塔或者宝宝生了病;到了十点,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在我起身准备上楼的时候,克里希纳突然出现了,浑身衣着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心烦意乱。他的双眼又红又肿,就像哭了很久一样。他快步走上前来,严肃地跟我握了握手,活像是在殡仪馆里向痛失至亲的遗属表示哀悼。
“怎么回事?”我问他。
“非常非常不幸。”他的声音沙哑,“很坏的消息。”
“你的朋友怎么了?”我问道。突然间我觉得一阵解脱,也许那位神秘的消息人士摔断了腿,要么就是被电车撞了,或者突发心脏病。
“不不不。你肯定听说了吧,纳博科夫先生去世了,真是莫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