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安逸已经完全撕碎了。

孙镜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往前走了几步,就瞧见路边的一家烟杂店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捂着脸蹲在店口发抖,旁边的年轻女人正在小声安慰她。

再向前不远就是街口了,那儿已经围起了一圈人。一个三轮车夫脸色煞白地从人圈里挤出来,摇着头跨上载着旧家具的黄鱼车,狠狠蹬着踏板,逃跑一样地骑走了。周围不断有人凑进去看,都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又有人抬起头往天上看,孙镜跟着把目光抬高,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等他走到跟前,挤到圈子里一看,虽然没有惊叫出声,心脏却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年轻女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脚轻微抽动着。阳光晒着她青白的脸,鲜红的血。血是从脑后漫出来的,在边上,是一个破碎的种了仙人掌的瓷花盆,看样子有十几斤重。

孙镜又抬起头,面前是一幢四层高的老房子。两层到四层的阳台上,都种了花草。

"四楼的那家。"他听见旁边有人说。

"这就是飞来横祸,飞来横祸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造孽。"

他低下头看了女人一眼,已经有人打了急救电话,但多半是救不活了。

这样的惨境下,依然能看出她真是漂亮得很。只是这却更添了生命无常的残酷,让人心里发凉。

女人睁着眼睛,目光散乱。孙镜不知道此刻她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或许她的魂魄正在离体而去。

她的手脚又是猛一抽,眼神却凝聚起来,直勾勾的让人心寒。孙镜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其实她应该已经陷入临终前的幻觉了吧。

女人的嘴巴忽然张开,气流从唇齿间涌出。她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嘴拼命地一张又一张。她把生命最后的力量都用在了这上面,但却没能让声带重新工作,只发着让人莫名所以的"弗弗"声。

孙镜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从她眼睛盯的角度,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似的。可分明自己不认识她。

他退出人群,一辆警用摩托已经停在街口,巡警匆匆忙忙跳下来,和他错身而过。

孙镜耸了耸肩,想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抖掉。快走到戏院的时候,一辆救护车拉着警报飞快驰过。

牛排馆在美琪大戏院斜对面的梅龙镇伊势丹百货大楼里,可是孙镜觉得自己已经一点胃口都没了。谁经过刚才这么一场都会没胃口的,而且那女人最后的眼神着实有些瘆人。

不吃饭的话,现在干什么呢?戏院的门口贴着《泰尔》的大幅海报,一个戴了顶棒球帽的女人正站在海报前。孙镜走到她侧面,就瞧见了那副熟悉的大号太阳眼镜。

"徐徐?"

"啊。"徐徐看到孙镜,显得很意外。

"你也来看首演?"孙镜本来有点疑惑,见到徐徐的表情,就明白这只是巧遇。

"嗯。"

孙镜抬头扫了眼海报,突然愣住了。

海报上有主要演员的头像,其中的一张脸,他才见过。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见了女主角的名字:韩裳。

原来她叫韩裳。

"不会有首演了。"孙镜叹息着低声对徐徐说,"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灵,转头盯着孙镜,脸色很难看。

"十分钟前,她被高空坠落的花盆砸在头上,就在前面那条街。你应该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我看见她躺在那里,没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说。

"你怎么了?"孙镜问。他发现徐徐有些不太对劲,墨镜上沿的额头有细汗,只是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徐徐没有立刻回答,她抬头看了海报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看首演?"

"因为你是一个话剧爱好者。"孙镜随口回答,他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其实更多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情,从刚才的一幕里解脱出来。

"这部戏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出两百万的人。"

孙镜张开嘴,又闭了起来。他想起两天前徐徐在咖啡馆里的话,她之所以选择巫师头骨做为目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个出两百万想借头骨研究的人,这能让她多赚一笔。

饕餮玉戒又转动起来,巫师头骨、甲骨文、龟背信、在他面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无疑问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经不会出现了,某些疑问现在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难怪他被盯着的时候会如此不舒服,因为她真是在盯着他,而不是看见了缓缓打开的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对孙镜来说韩裳是个陌生人,但韩裳却是认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韩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门的学问,不会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个还没出名的年轻话剧演员,一个出两百万想研究甲骨的人,这两者之间无论如何都很难联系起来。而这个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孙镜嗅到了诡异的气息,不仅诡异,而且危险。如果今天韩裳没有死,自己会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里呢?

"现在没有两百万了,或许我真的应该考虑换一个目标。"徐徐说。

"这么说,你还是没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额头的汗快干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说,"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碰到你。"

孙镜"唔"了一声,眼神又移到了海报上。韩裳的脸庞精致秀美,可是刚才那张青白的脸却从记忆里一点点浮起来,两张同样却又天差地别的脸交叠在了一起。

徐徐被孙镜扔在一边,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该灰溜溜地走开,还是尝试再一次说服这个死样怪气的男人。

无名指指根戴着玉戒的地方湿漉漉地渗出了汗,孙镜把戒指褪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戏院的台阶。

然后他转过身,见到徐徐还站在台阶上,就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巫师头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徐撇了撇嘴,没搭话。

"你看过那部片子吗?"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个电影拍了好几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犹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阶。

"所以其实那些任务都被完成了。"

最后两级台阶徐徐是一步跳下来的,她摘下墨镜,眼睛闪闪发亮。

"你答应了?你想到办法了?"她语气里除了惊喜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伙。"孙镜说。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声回答。

像是在做担保,她"啪"地立正,两条穿着黑丝袜的长腿并拢,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哎哟。"她叫起来。

"怎么?"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弯下腰去揉着脚踝。

孙镜叹气。

徐徐直起腰来的时候,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吃饭吃饭,我请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说。

"我没胃口。"

"我也没胃口,这样最好,点一人份就够了。"

"事情都扔给我,那你干些什么?"从牛排馆出来的时候,徐徐抱怨。

"我负责告诉你怎么干。"孙镜回答。

"切。"徐徐挥了挥手,带着一脸的笑容离开了。

她拐过街角,越走越慢,最后靠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

她的笑容已经不见,呼吸也沉重起来,手指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她把墨镜重新戴起来,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顺着来路,慢慢走了回去。

经过海报的时候,孙镜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样,他也选择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两辆警车,依然有围观的人。

那个叫韩裳的女人当然已经不在地上,只剩一个白笔画的人形。

但血还触目惊心地凝在那儿。

旁边一个中年人被带上警车,临上车的时候还在用上海话解释着:"阿拉屋里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会掉下来,各个事体真是……"

"让开了让开了。"警官对围观的人群喊,然后他抬起头对四楼阳台上站着的警察叫道:"再试一次。"

阳台向外搭出块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吊兰和一盆月季之间,有个明显的缺口。缺口处留着泥印子,一块普通的红砖现在被竖着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点在砖后,轻轻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