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到底还是心疼她和李雍。

季嫣然道:“过些年我们就可以安心守关了。”

季老夫人望着季嫣然:“你们都是怕我担心,才用这话哄我,从古到今战事从来就没有平息过,阿雍退下来也要有人能接手才行,现在的人只怕十个百个站在这里,也及不上阿雍一个人,难道要等到灏哥长大不成?”

父母总是想的更远,是怕他们将来吃苦。

“总之这样是最好的,你哥哥、少英他们都在我也能安心睡个好觉。”

季嫣然端茶给季老夫人,季老夫人看看天色:“走吧,一会儿大家就都回来了,我们去厨房瞧一眼。”

宴席很快就摆好了,季嫣然安排好一切站在廊下,远远的就看到李雍走过来。

李雍身上没有穿甲胄只是随随便便着了一件宝蓝色长袍,却依旧没有减少他半分的威严,身边的副将全都毕恭毕敬地跟着,脸上满是严肃、谨慎的神情,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准备出征一般。

时间没有将这个男人变老,而是将他磨砺的愈发出色,一路跟着他走过来,恍然如梦般,却又比什么都要真实和难忘。

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总会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是要做什么?”季嫣然低声道,“有战情吗?”

“没有,”李雍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睛中仿佛是一池化开的河冰,被暖风吹拂,微微泛着波澜,“只是要吩咐他们几句,又怕回来晚了,干脆将他们叫过来一起吃宴。”

季嫣然噗嗤笑出声,这哪里是吃宴的样子,如果站在李雍身边,恐怕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少英过来了,他们都熟识,不如让他们一桌说说话。”

李雍点点头:“好。”

副将们快步离开,不过即便是背影依旧看起来一丝不苟,怪不得人人都说李雍手里有一支虎狼之师。

“身子怎么样?”

季嫣然还没有回话,就感觉到腰上一软,已经被熟悉的气息围绕。

他不在家中一天,却遣了唐千往返五次来问她情形,看着唐千可怜巴巴的模样,她提笔写了一封信,他才算罢了。

她缩在李雍怀里:“自然是好多了,否则怎么能约你月下小酌。”

“不许胡闹,”他低下头与她耳鬓厮磨,“胡愈嘱咐还要好好静养。”

她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迷迷糊糊中我听胡愈说过了,我性命无忧,大病一场只是伤了些元气,不用小心翼翼的。”

李雍神情中却多了几分郑重:“哪是你一句话这样简单。”

季嫣然想起刚刚醒来时看到他那憔悴、哀伤的神情,不禁心中一痛。

“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季嫣然伸出手去抚摸李雍的眉毛,“跟你一起相伴到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李雍手一颤将她抱得更紧:“我们说定了。”

早在许久以前,他便是她的依靠,她也是他的希望。

良久,两个人才想起被丢在花厅里的宾客,还等着他们这个主人现身。

“来劝你谋反的那些人被你如何处置了?他们是不是说我是祸水,与先皇有情意,这才死保赵家江山,你若是再这样下去,一生都要败在我手中。”

李雍怕她费神,将这些事都挡在门外,可她不用想就能知晓那些人的手段和心思。

李雍淡淡道:“那些人都是郁郁不得志之辈,我已经将他们逐出北疆。”

鼓动李雍谋反自然不被武朝所容,被逐出北疆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了,他们其中还有几个人堪用,那个耿午擅长九章算术,就是做人固执了些。

还有那个常渐,听说为了讨好家中女眷特意做了几张弓,女子轻易就能拉开,虽然不能射穿铁甲却精准不少…”

李雍的脸渐渐沉下来:“我要你在家养病。”

“我养病…”季嫣然道,“我养得很好了。”

季嫣然不等李雍反驳,继续欢快地道:“耿午有一个女儿,经常扮男装离家,这些日子又没有了踪迹,可能已经到了北疆。”

李雍道:“耿午是听了顾珩的话来的,只不过他理解错了顾珩的意思,顾珩并不是让他劝我谋反。”

这个过于直率的老头自以为明白了一切,却糊里糊涂上错了船。

一直将老爹保护周全的耿家小姐,恐怕不会放过顾珩这个罪魁祸首。

季嫣然正说得兴起。

“将军、夫人,长兴侯来了。”

顾珩被封了长兴侯,顾家的另一个世袭爵位传给了顾珩的弟弟。

顾珩这样的荣光很是难得,算是为顾家争光添彩,一切都算是顺风顺水,只可惜一直不被红鸾星照顾,到如今还是孤单一个人,倒是经常与晋王赵明璟聚在一起,去年的时候顾家好不容易为顾珩相了位闺秀,却让顾珩将姻缘打散了,那家人气不过偷偷在顾家门口放了半截袖子,奚落顾珩委身了赵明璟。

冉六到现在还嘲笑顾珩没有男子气概,在赵明璟身后做跟屁虫,被人笑话也应该,不像他整日流连花丛,十足风流倜傥。

顾珩却回给冉六一个可怜的目光,冉六到如今也不解到底是为什么。

“这么看来顾家有可能会办喜事了。”

季嫣然话音刚落就看到顾珩带着常征踱步而来,顾珩笑着露出光洁的白牙:“听说家中有宴席,就想着来凑一凑。”

等着李雍和顾珩走远,季嫣然吩咐容妈妈:“告诉宋奇,将那位耿小姐请过来,家中可好久没有热闹了。”

安排好眼前所有一切,季嫣然走向花厅里,花厅已经是热闹非凡,坐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是她所牵挂的,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来,却不知不觉中拥有了这么多。

伸出手迎接扑过来的两个儿女,她不禁跟着他们一起笑出声来,怪不得会有人生苦短的感叹,还好他们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慢慢体会。

番外 答案

我叫李宓,这源于我母亲的一个小名阿瑟。

我的母亲是武朝唯一异姓王,被尊奉为太师的靖王李雍之妻,都察院左都御史季承恩长女,工部侍郎季元衡之妹,又十分得先太后母家人喜欢,被林太夫人认下做孙女,林家人私底下都唤我母亲阿瑟。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事,我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还隐藏了个故事,而这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也在我这个名字当中。

宓,安也,亦通宁。

这便是她的影子,他们都叫她常宁公主。

我的这个名字家人都很喜欢,包括先皇景帝,他唯一能够让我称呼为“圣上”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景帝是个和父亲母亲一样重要的存在,准确的来说,圣上是我另一个父亲。

他会坐在龙椅上听朝臣上奏,更会在御案后腾出一只手来陪我画画,我们玩的甚是兴起,朝臣们也没有半点的察觉。

无聊的时候我会掀开那明黄色的缎子向外张望,看到文武百官一脸恭谨整齐地站在那里,看几眼就觉得厌烦了,却又不想离开这里,于是就趴在圣上膝头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圣上在看手中的奏折,我揉揉眼睛,说出自己的疑惑:“每日都是这些人,天天看着他们,您不觉得厌烦吗?”

圣上却笑道:“如果你每天都仔细地看,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好奇地仰起头问:“真的吗?那我能不能天天来。”

圣上微笑:“自然可以。”

我立即开心起来,其实我对那些人并不感兴趣,但是跟着圣上来上朝就可以吃到甜糯的点心,可以听圣上说话,可以靠在圣上身边,更能光明正大地找到借口赖在宫中不回家。

不过既然来到朝堂之上,也就顺道看看那些脸孔。

慢慢的我也真的找到了圣上所说的乐趣,看着那些人不声不响地对视,一唱一和的说话,趁着别人不注意,彼此会心一笑,着实很有意思。

从此之后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坐在那小小的蒲团之上,躲在幕帘后看朝臣百态。

我喜欢皇宫,因为皇宫中有圣上在,宫廷带给我的感觉永远是那么的温暖、有趣,比在家中更加无拘无束,我可以在花园里玩耍,登上高高的大树,在城墙上奔跑,躲在冷寂的院子里听宫人们讲故事。

若不是思念父亲、母亲,我可以永远不踏出宫门。

可是每一次进宫,侍奉圣上的高星都会哀嚎阵阵。

“那是才贡上来的古墨。”

“小祖宗,你的手别碰,哎呦,那是圣上才写的一幅字。”

她那时也觉得圣上的字好看,我的手指也跟着在上面描绘,可是一不小心那些漂亮的字就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想要擦干净却反而越擦越黑,于是我心中伤心,开始放声大哭。

内侍和宫人束手无策,最后是圣上将我抱起来,圣上穿着湖蓝色长袍是那样的好看,可是转眼上面就蹭满了我脸上的眼泪和污垢,圣上却并不在意,而我竟然也渐渐忘记了伤心。

出宫的时候,我什么都好吃的好玩的不要,只是找了一箱子圣上的字要带走。

圣上笑着和母亲说:“我也不留给宓姐儿什么,我的字都送给她吧!”

我心中欢喜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眼睛红了,而且疾言厉色的说:“留什么留,她喜欢随时可以来跟你讨。”

那一天,母亲在马车上哭了,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能看出她很伤心。

那些年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事,喜事居多,舅舅和姨母相继成亲,我的日子也是充满欢笑,直到…我人生第一次经历沉重的打击。

圣上走了,大大的棺椁躺在殿中央,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大家跪在地上只是哭泣。

一切突然变得十分冰冷,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哆嗦。

我第一次这样讨厌皇宫,想要从这里逃出去。

圣上的画像摆在哪里,那是母亲亲手画的,人人都说最了解圣上的人是母亲,从前对那句话我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当看到画像的时候,我明白大家说的很对,因为画像上圣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嘴角上那抹清浅的笑容是如此真切,让我恍惚中觉得圣上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绘的这样传神。

我很想趁着别人不注意爬进棺椁,将圣上拉起来,再一次坐在他膝上,看他写字,央求他陪着我画画,然而我知道那些从前看起来很普通的愿望却再也不能实现了。

我终于哭出声,心中空落落的,就像是漏了一个大洞,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填补。

宫中没有皇后娘娘,圣上没有子嗣。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开始有人将这些过错都怪在母亲头上,母亲并不在意,只是果断、冷静地处理着圣上的丧仪。

虽然有圣上遗诏在手,皇室宗亲却也想要趁机生事,只要母亲和父亲被冤为奸佞,那么一切将由他们来主导,我站在母亲身边有些害怕想要躲起来,却被母亲紧紧地拉住,这一刻我才知道母亲的勇敢和倔强,她不允许在这种时候我们有半点的软弱,因为此时此刻身后的一切都需要母亲来保护。

母亲说,圣上在迷离之际已经料到如今的结果,在宫中调动了一千金甲军以备不时之需,圣上大行,她只想安安稳稳地送圣上一程,不愿意大动干戈,不过若是有人想要为圣上殉葬,她也会欣然应允。

没有一千金甲军围上大殿,父亲也还没有归京,母亲却只是用几句话就吓退了那些人,母亲站在大殿上,守着年轻的储君,咄咄逼人的模样,如今我还记忆犹新,每次面对危难,只要我有半点的害怕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母亲那从容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千金甲军。

但是我清楚,圣上迷离之际,母亲守在身边,他们没有说国事,也没话家常,只是下了一盘棋。

圣上执白棋让母亲先行,那盘棋并不像厮杀,而是在陪伴。

圣上精神烁烁如同平常一样,倒是母亲笑得十分勉强,也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谁又在陪伴谁。

“这次该我先走了,我们以后…再见。”

母亲走了之后,我清楚的听到圣上说这样一句话,却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聪慧、谨慎、缜密,没有一处错漏,这是史官对母亲的评价,也是武朝建国以来,史书上第一次对女子有了记录。

母亲主掌朝局十三天,父亲带兵归京,先皇交代给父亲的事父亲尽数完成,吐蕃十州已成武朝属地,十年之内没有人能再度兴风作浪。

父亲站在大殿外的那一刻,所有人才感觉到了真正的安定,而我也从父亲身上找到了和圣上相同的威仪。

父亲扶新帝继位,然后带着母亲和我离开皇宫。

踏入家门之后,母亲也晕厥在父亲怀抱中,父亲仿佛早有预知一般,家中早已经请来了郎中为母亲诊治,母亲的病看起来并不严重,可她却就这样睡了过去,无论怎么唤她,她也不肯清醒。

父亲失魂落魄地守在母亲床边,不肯理会外面任何事,即便新君召见,父亲也不肯前往。

外面却乱成一团,我懵懵懂懂地知晓是为什么,许多人想要新帝将皇位禅让给父亲,武朝的繁盛是因为内有圣上主政,外有父亲征战,如今去了一个,另外一个就成为众人所有的希望。

即便父亲继位会让王朝更替,朝廷上下风云变幻,他们也在所不惜,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为父亲夺取江山。

“父亲您不想做皇帝吗?”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顶,将我抱起来放在母亲的床边,跟我一起静静地望着母亲,半晌才说:“等你母亲好起来,我们坐船去岭南,你母亲已经好久没有回去看看了,上次…太仓促,没有来得及让她好好陪林太夫人多住些日子。”

父亲的声音那么的柔和,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外叱咤风云的模样。

外面许多人都想要指点江山,而父亲全部心思都在母亲身上。

世人总会用利益折算一切,总以为了解任何人。父亲身上虽然战功赫赫,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在武朝更有无人能够代替的地位,他高呼一声,没人敢从他手中争抢皇位,可对于他来说,并不如母亲唤他一声:“阿雍。”

就像她只希望母亲好起来,父亲重新露出笑脸,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

晚上她依稀听到父亲哼歌给母亲听,那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又是无尽温柔,如果不是守在母亲床前她也不会知晓父亲还有这样的一面。

“嫣然你要醒过来。”

“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得胜而归,因为你在这里,如果你不在了,我要去哪儿?”

所有人都说父亲战无不胜,可是谁又知道他其实无比的“软弱”。

这软弱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便是深情。

如果他痛失母亲,他必然会熬不过去,他会死在战场上,再也不会回来。

我哭了,放声大哭,因为我害怕他们会这样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