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瑜不说话,那人一头叩在地上:“小人办事不利自然没脸面活下去,这次回来也只是想要将经过说清楚,大小姐也好有些防备。”

那人吞咽一口接着道:“与我们交手的人,要么是承恩公府的人马,要么就是李家宗族那位宗长授意的。”

江瑾瑜皱起眉头,承恩公世子爷就在太原府,至于李家那位宗长,不是一心想要成仙吗?

第三十章 长生

江瑾瑜摸着手腕上的玉镯。

眼看着那人慢慢走下亭子,没有她恩赏,那人必死无疑,这就是江家的规矩。

“大小姐,您焦虑了,常宁公主从不会这样。”

旁边的嬷嬷走出来,为江瑾瑜换上新茶。

江瑾瑜咬紧了牙,将胸口泛起的怒意压了下去。

她少时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却因犯了些小错被常宁公主罚跪在大殿,她是那么的卑微、无助,那时候她就发誓,今日的羞辱,将来必定要还给常宁。

听说常宁死在了行宫,她笑了三天,太后命所有命妇进宫吊唁,她故意在里衣里绑了一根红腰带。

从今往后她就是常宁公主,不,她会比常宁公主更加高不可攀。

“崔家人就算出了河东也没关系,”江瑾瑜道,“即便他告到了御前,我们江家也能将天翻过来。”

嬷嬷满意地点头:“有点常宁的样子了。”

江瑾瑜接着道:“那个老和尚呢?”

嬷嬷道:“按照您的吩咐,让人在禅房里问了一晚上话,就算他心如止水,日子也不会好过。”

“老和尚心如止水,栖山寺的僧众却未必,”江瑾瑜道,“他们总有反抗的时候,尤其是那静云,维护了老和尚十年,心中不知存了多少怨愤,就是要他们闹起来,才好让圣上下定灭佛的决心。”

“到时候,连太后娘娘也拦不住。”

“我们江家为皇上尽心尽力的办事,平卢难道不该赏给我们吗?崔家在边疆又有什么建树,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只看门狗而已。”

他们杀了一只狗,皇上还能跟他们翻脸不成,李雍若是想拿这样的小事来要挟她,那他可就打错了算盘。

“那释空法师收了季氏为徒您也不用生气,”嬷嬷低下头,“正好用这次的机会,让他们师徒一起上路。”

江瑾瑜笑起来:“你少了一只耳朵和一只手之后,人倒是明白多了。”

嬷嬷笑起来:“老奴不再是常宁公主身边的陈嬷嬷,而是您身边的东嬷嬷。”说着她错过头去,阳光下她右边脸颊旁果然没有了耳朵,留下的是一道恐怖的伤疤。

江瑾瑜站起身:“若是换做现在,或许这疤痕能好看许多。”

东嬷嬷的腰直起来:“老奴倒是觉得这样更漂亮,因为是大小姐亲手割下来的第一只耳朵。”

江瑾瑜嘴角浮起了笑容,提着裙子慢慢地走下台阶。

西城的棺材铺天不亮就打开了门,秋叔终于换了一身八成新的青色短褐,将头发梳得光亮,仔仔细细地将牌匾擦干净,亲手挂了上去。

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看着这间铺子。

关了三年门的铺子,今天就这样突然开门了,这样的平常和安静。

店铺后面是一个四方的小院,十几口空棺材就停放在那里,不远处有一个人提着两坛酒,半躺在窄窄的墙头上。

终于等到秋叔走回来,那人墨黑的眉毛一挑,半眯起来的眼睛遮盖住他眸子中迫人的光亮,他下颌上刚刚长出些许乌青的胡茬,给他那刀刻般的脸颊上多添了些许沧桑。

那人轻轻一跃就落在地上:“上好的剑南春。”

秋叔却挥手拒绝:“我家大小姐要重开棺材铺,以后小老儿都碰不得酒了。”

那人显然有些惊讶:“季氏的棺材铺?”

秋叔坐在凳子上,端起热茶来喝:“是啊,小老儿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将牌匾挂上去,这么多年了,季家也终于有了主事人,以后来坐坐倒还可以,吃酒就不必了。”

秋叔不欲再多说话,转身走回屋中,那人只得拎着两坛子酒出了棺材铺。

一路避开行人,在城中转悠几圈,回到一处小院落。

外面的嘈杂仿佛跟这处院子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精致,不染半点尘埃。

“换身衣服去,别冲撞了主子,”走过来的管事低声呵斥,说完看向他手里的酒坛,“咦,怎么没空坛就回来了。”

杜虞干脆坐在青石板上,两坛酒也丢在一旁:“你不知道吗?释空法师走出了栖山寺,不但如此还收了个女徒弟。”

管事道:“法师收徒传医术有什么不好。”

“自然不好,”杜虞道,“传给谁不行,为什么传给个女子。”他的手捏了捏,法师之前只收过一个女徒弟,那就是常宁公主。

现在又收了一个,常宁公主不再是唯一。

只要想一想他心里就不痛快。

于是提着酒坛去找秋叔喝两杯酒,没想到季家的棺材铺也重新开张…

又是因为同一个女子。

李三奶奶,季氏。

杜虞默默地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女子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既然打不过为什么非要逞强,好好的一条胳膊就要这样废了吗?”

杜虞道:“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于阗人杀了他全家,他拼死也要复仇,于是他断了手不要紧,还是一口一口将那人咬死,为父母兄弟报了仇。

“我跟你打个赌,若是我治好你的胳膊,你就改了名字,不要叫杜瑜,改成杜虞吧。”

“虞美人,少了一条胳膊就不美了。”

“为什么?”

“因为我着实不喜欢那个瑜字。”

于是他成了杜虞,武朝每个武人都应该知道的杜虞。

穿着一身青衣的丫鬟捧着托盘快步走过来,杜虞不用看也知道,那盘子上摆着的是两碟素菜,一碗粟米饭。

“主子天天吃这个,就不难受吗?”如果是他宁愿去死。

管事冷冷地看了杜虞一眼:“就是这样身子才会好。”

杜虞有时候想,主子或许真的已经成仙了。若不是要处置手中的事务,可以连着几天不说一句话,几日可以不食一粒米,安静地坐在榻上看书,对这世间早已无欲无求,仿佛天地间已经没有了这样个人存在。

都说成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他却觉得那么孤独,所以他不明白,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求长生。

门打开,管事吩咐杜虞:“主子让你进去。”

第三十一章 说不说

杜虞收起了随性的神情,顿时变得端正起来,整理了身上的衣衫才踏进了屋子。

屋子中是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不仅好闻,而且十分的醒神。

一个人正背对着杜虞立在半开的轩窗旁边。

他不曾束冠,只用竹簪挽起一半,剩下的长发似墨般散落在身后,身上白色的长袍如淡淡的月华,又如同被一层光晕笼罩,清冷中带着些许迷离。

腰上束着银丝线绣的祥云锦带,显得他稍有些清瘦。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逾矩。

桌案边是几本道经,铜香炉上缕缕烟雾袅袅升起,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的火盆,里面还有些刚刚烧完的纸灰。

主子过目不忘,但凡看过的书信全都付之一炬,尤其是这些年,他走到哪里都了无牵挂,身边的俗物越来越少。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杜虞上前行礼:“江家那边有动静了,一直抓不到崔家人,恐怕要对付太原长房的三爷。”

李约转过身,眼睛灿若星辰,让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江家当务之急是让皇帝禁绝佛教,对付李雍江家只会利用李文庆。”

说完话,李约指了指角落里一只箱子:“将那个拿给兵部侍郎吧。”

杜虞应了一声,朝堂上的事他不懂,但是他知道主子让拿去的东西定然能解兵部侍郎的燃眉之急。

一只普通的水曲柳箱子摆在兵部侍郎面前。

兵部侍郎忍不住又擦了擦汗。

李约那云淡风轻,将棋子灵活的转在指尖上的模样浮现在他面前,武朝上下唯一能够帮林家的就是李约。

只是他千里疾驰却没有见到人,等来的只有这个箱子。

程敏颤抖着手将箱子打开,他的眼睛中闪出迷茫的神情,但是很快被讶异所代替。

杜虞本已经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噗通”声响,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程敏摔在了地上,他脸上那焦急的神情已经被惊喜代替。

箱子再次被合上,程敏上前规规矩矩地向李约的屋子拜了三拜,如同对待宝物般,将箱子搂在怀里带走了。

“是什么?”杜虞很好奇,他本来以为能做到似主子那般心如止水,可在看到兵部侍郎那精彩的表情时,他就憋不住了。

“一副江家做的甲胄,江家私开铁矿、锻造铁器,技艺甚至已经超过了朝廷,林家正好用它来牵制江家。”

原来是这样,杜虞这下算是明白了。

“主子,太原的老太太从京城回来了,应该是为了李三爷,您要不要见一见?”管事进来禀告。

太原这一支的老太太还是很疼主子的,只是这几年主子一心避世,两个人已经有很久未见了。

管事看向杜虞,两个人的神情都是一样。

他们不希望主子过这样冷清的日子,主子将自己的小字改成“益寿”之后,开始过清冷的日子,不仅食素食,着一身白袍,而且不娶妻生子,就像为人守重孝一般。

如今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身下却只有一个养子,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就子孙满堂了。

李约靠在大迎枕上:“栖山寺没事之后,我们就离开。”

管事抿了抿嘴唇道:“您是不是见见李雍。”

趁着李约没有说话。

管事接着道:“有件事格外的有趣,李文庆为李雍娶的季氏,本来被李雍十分厌恶,可不知道为何,季氏大难不死之后,两个人就和如琴瑟了。将那棋局解开的就是季氏,您…不想瞧一瞧吗?”

李约果然抬起头淡淡的道:“不必见了。”

杜虞从心中叹口气,果然对于宗长来说,已经什么都不再重要。

季嫣然换了衣服,准时在门口迎接了释空法师。

法师依旧慈祥而温和,只是他身边的胡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释空法师将药箱打开,里面治伤用的工具季嫣然已经见过了大半,感觉跟现代的外科器械差别不算太大,光是刀就有三四种,还有钩子似的东西,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心惊胆寒,仿佛那些都要用在她身上似的。

被人剖开的感觉一定很不好,但是剖开之后还能够继续生龙活虎就另说了。

这一点李雍已经给她演示过,所以托他的福,至少她心中已经不再排斥古代外科治疗的手段。

至于小小铜人上的穴位,她稍稍看看就能记住,在现代她也有个类似的,只不过是木头材质,她学素描的时候买来的,后来为市局做专家,人体的结构、组织、血管分布和走形,她早就烂熟于心。

如果不来到这里,她一定想不到绘画和医学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还能相辅相成。

将释空法师送走,她特意留住了小和尚胡愈:“是不是栖山寺发生了什么事?”

胡愈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憨憨地道:“师父不准说。”

小和尚的眼睛很纯净,只是心智好似不如普通人,季嫣然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揉揉小和尚的脑袋。

等到释空法师和胡愈离开,季嫣然才进了门。

“三爷,三奶奶。”

季嫣然刚坐下来,容妈妈就来禀告:“老太太从京中赶回来了。”

季嫣然立即道:“祖母吗?”

容妈妈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欢喜的神情,反而很郑重:“您见过一次的。”

不用去翻找记忆,季嫣然就知道,这位老太太定然不喜欢她。

季嫣然看向李雍。

李雍神情倒是很自然:“我已经说动祖母,要将你我这门亲事作罢,再送你回季家族里。”

季嫣然轻蔑地望着李雍,这么快就拆台了,她都还没过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