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别担心,闯入王寺的官员和近卫军都被俘了,赤玛公主也被抓了……王已经派人去各处军营,封锁军部,他们翻不了天……”

这些人肯定和凶案有关系,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一丝破绽,把人都抓了,总能问出点什么。昙摩罗伽让他以摄政王的身份入狱,就是为了让这些人掉以轻心,露出狐狸尾巴。

没想到他们这么沉不住气。

毕娑瞪大眼睛,面容扭曲:“来不及了!抓再多的人也来不及!赶紧走!他们什么都知道!”

巴米尔心里咯噔一下:“将军,出什么事了?”

毕娑没有解释,冲进内殿,“王,您必须马上离开圣城!”

昙摩罗伽早就交代好一切事情,人已经几乎失去意识,闻言,眉头轻皱,醒了过来,目光落到他脸上。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僧兵快步冲进内殿:“王,近卫军,禁卫军,城防驻兵……所有人突然都不听号令了!我们派出去的人不是被抓,就是掉头回来为他们带路!宰相、断事官领着他们,往王寺的方向来了!他们要我们放了赤玛公主!”

又有一名僧兵跑了进来,神色茫然:“王,寺中长老要求我们退出王寺……长老说,他们要面见王,请王退位……”

缘觉面色惨白,浑身血液直冲脑顶。

近卫军异动,百官随赤玛公主强闯王寺,其他驻兵全都倒戈相向,连僧人都来逼王退位。

为什么?!

王这么仁慈,这么受人爱戴,对抗世家的时候,禁卫军和中军近卫也忠诚地守卫在王身边,为什么这一次他们突然都不听王的号令了?

赤玛公主从来不得人心,宰相他们怎么全都和赤玛公主沆瀣一气?

昙摩罗伽面色不改,看着毕娑。

“毕娑,你瞒了我什么?”

他问,神情淡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毕娑眼中含泪,跪地叩首。

他瞒了罗伽二十多年,终于还是没有瞒住。

“王……您的生母不是前王后……您的生母是王宫的一个奴隶……她是个汉人……”

缘觉和巴米尔呆住了。

王庭人怎么能接受他们的佛子是一个汉人奴隶所生!

昙摩罗伽出了一会儿神。

“原来如此。”

他冷静地道,碧眸如死水一般,没有波澜。

难怪赤玛会因为张家的事情和他决裂,恨了他这么多年。

他是汉人奴隶所生,赤玛从没把他当弟弟。

“毕娑。”昙摩罗伽问,“我生母呢?”

毕娑哑声抽泣:“您出生后,那个汉女就过世了。王后厌恶汉女,不想留下您,命人把您抛进河里……可是您出生时天降异象,天上云霞漫布,仙乐飘飘,像是有神佛现世,圣城人啧啧称奇。乳母信佛,不敢杀生,劝王后留下您,说正好可以利用您出生的异象吓唬世家。当时王后自己也在两天前生下一子,她怕孩子被世家夺去,听从乳母的建议,让人把您交给世家……”

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奴隶?直到汉女产子,王宫的人才发现她怀孕了。没有人知道那几天王宫先后有两位王子出生。

之后,昙摩罗伽代替王后的孩子被世家囚禁,尝尽艰辛。

毕娑声音艰涩。

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他心底,他不敢告诉罗伽真相,他知道就算罗伽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承担这个重担,但是罗伽知道了,该有多伤心!而且很可能会影响罗伽的心境,导致罗伽走火入魔。

从一出生,罗伽就是王后的棋子!

昙摩罗伽看着毕娑:“王后所生的孩子,是不是你?”

缘觉和巴米尔眼睛睁大,一脸不敢相信。

毕娑浑身一颤,泪如雨下。

“是我。”

他是罗伽的哥哥,他比罗伽大两天。

王后知道世家不会放过昙摩家,悄悄把毕娑送到先公主府上。公主养大他,让他继承阿史那家的爵位。

他从小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备受宠爱,长大后游戏花丛,招蜂引蝶,没有吃过一点苦头,而罗伽被关在幽暗的刑堂里,不见天日。

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去了一趟刑堂,他看到那个在牢室里读佛经的少年,心中愧疚难当。他以为罗伽会是一个阴郁深沉、敏感暴躁的人,可罗伽是那么镇定沉稳,罗伽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聪明,要刻苦。

王后、养母、赤玛公主都告诉毕娑,让罗伽当王只是权宜之计,等到昙摩家壮大,他们就杀了罗伽,让他当王。

毕娑不想当王,罗伽受了那么多苦,王后怎么能在利用完罗伽后毫不留情地除掉他?

毕娑成为昙摩罗伽的亲随,发誓永远效忠罗伽,他想用自己的忠诚来弥补罗伽,罗伽是他的弟弟,一个人扛起昙摩家,他这个哥哥纵情享乐,唯有以此来赎罪。

后来,王后死去,养母也过世了。赤玛公主劝毕娑恢复王子身份,和罗伽争权,毕娑断然拒绝,和赤玛约定,这辈子,谁都别把罗伽的身份说出去。

毕娑知道,罗伽的身份如果暴露,绝不会用杀人的方式来掩盖秘密,但是世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陷害罗伽!所以罗伽不能退位。

现在,他的预感成真了。

赤玛还是把秘密泄露了出去。

毕娑哑声痛哭:“赤玛是我的姐姐……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我以为只要好好照顾她,她不会背叛我……王,是我害了您。”

晚了,说什么都晚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罗伽的亏欠。

他跪伏于地,叩头不止,额头鲜血淋漓。

前额突然一凉。

毕娑抬起头。

昙摩罗伽手执鎏金法杖,点了点他眉心,“这样也好……我死后,你继任王位,可以尽快稳定局势……世家不能全杀,也不能轻纵,我已经拟定好计划,都告诉你了,你照着一步一步来……这次危机,也是你立威的机会……佛子不能永远占据王位……以我为诱饵,引出所有人,毕娑,找到莫毗多,和他里应外合……”

毕娑张了张嘴巴,震惊,愧疚,辛酸……一道道涌过心头,克制不住,哭出了声。

“王,您呢?”

罗伽该怎么办啊?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望着窗外东边的方向。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毕娑泪如泉涌。

几声尖锐利响倏忽而至,铁箭穿破毡帘,扎在殿中地毯上,箭尾铮铮。

殿外脚步声纷杂,火光窜起,叫嚷声此起彼伏。

缘觉醒过神,哆嗦着扑到榻前。

“王,我们从密道离开吧!”

王庭大臣知道王的身世了,他们一定会废了他!

风吹过,毡帘轻摇,一室清冷的沉水香氛。

昙摩罗伽一身宽大的袈裟,形销骨立,端坐于榻,摩挲手中佛珠,淡淡地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多年前,他选择戴上苏丹古的面具时,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是他没想到,起因是身世。

还好,他感觉到风雨欲来,把她送走了。

“你们跟着毕娑,辅佐他为王,不必管我,我……大限将至,没什么牵挂了。”

他手持佛珠,对缘觉和巴米尔道。

缘觉哭出了声。

巴米尔双眼通红。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毕娑忽然爬起身,抽出巴米尔腰上的佩刀,冲出内殿,双目血红。

“关闭寺门!今天闯寺的人,全部杀了,一个都不能放!”

外面一片混乱,僧兵、寺僧急得团团转,听到这话,目瞪口呆。

“全都杀了?”

毕娑提着刀,健步如飞:“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径自奔向被关押的赤玛公主,一刀砍了下去。

杀了赤玛,没有人再能质疑罗伽的身份,杀了她!

赤玛公主头发披散,牙齿打颤,呆呆地看着毕娑的刀朝自己劈了下来。

疯了!他疯了!

“毕娑,我是你姐姐!是你唯一的亲人!”

毕娑继续劈砍。

赤玛公主尖叫着逃开。

“将军!”

旁边的人吓得大叫出声,抱住他的腰。

“将军!别冲动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杀了啊!”

“将军!”

巴米尔追了出来,“王昏过去了。”

毕娑猛地清醒过来,丢开长刀,转身冲回内殿。

昙摩罗伽昏厥了过去,他本就心力交瘁,感觉时日无多,现在又知道了身世,就算是钢铁打的意志,也撑不住了。

毕娑镇定下来,抹了把脸,擦掉眼泪,眼神沉郁,示意缘觉扛起昙摩罗伽。

“走!从密道离开!去高昌!”

罗伽苦苦支撑,为王庭耗尽心血,只因为是汉人所生,中军近卫全都倒戈。

师尊的谶语成真了。

外人杀不了罗伽,强敌战胜不了罗伽。

自己人下手,刀子才会砍进骨头缝里,罗伽心如死灰了。

毕娑浑身血气翻涌。

圣城这个乱局,他不管了!

罗伽之前的布局,那些计划……他都不想管了!

他只要罗伽活下去!

至少,在罗伽活着的时候,让他可以再见文昭公主一面!

几人冲入密道。

……

很快,一道消息传遍圣城大街小巷。

百姓们惊骇欲绝。

王庭中军全副武装,将王寺重重包围,所有出口都有近卫层层把守,铠甲和佩刀寒光闪烁,寺中僧人战战兢兢,齐聚大殿,默诵经文。

般若在经堂里抄写佛经,听到外面骚乱,跑了出来,看到到处抄检的士兵,下巴差点掉下来。

僧兵居然把这些人全放进来了?他们疯了吗?

他大骂僧兵,又骂士兵:“你们怎么能对王不敬?”

士兵把僧人们赶到一起,圈了起来。

宰相站在高台上,大喝一声:“佛子不配为王!他不是王后的血脉!毕娑才是王后之子!”

赤玛公主被人搀扶上台,她咬牙切齿,取出两份诏书。

“先王和先王后临终之前,都曾留下遗诏,传位于王后之子。昙摩罗伽不是王后亲子,乃汉人奴隶所生!张家当年为了混淆王室血脉,才会把他推上王位,真正的王,是毕娑!”

众人呆若木鸡。

般若站在一群僧人中间,脚底发凉。

佛子不是王?

僧人们心乱如麻,小声议论:“我们该怎么办?”

宰相看一眼台下:“请长老上来!”

一名垂垂老矣的僧人步上台阶,望着台下惊惶的僧人,叹了口气。

“佛子不是王后所生……他怕身份暴露,杀了寺主,驸马,还有朝中官员……寺主寂灭前,留下一封信……”

老僧满脸沉痛。

“佛子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我是波罗留支的师弟,见过佛子所练功法,此法乃佛门秘法,练此功法,若心智不稳,可能会被反噬,发狂杀人,如今,佛子身份暴露……如不阻止,必定成魔……”

他话音落下,僧人们抱着一堆兵器、书册、面具等物走到众人面前。

“我以佛陀之名立誓,所言句句是真,若有虚言,永堕地狱。佛子就是苏丹古,佛子每次闭关,都是掩人耳目而已。”

大雪天里,突然有雷声炸响。

焦雷阵阵滚过,众人耳边轰鸣不断,身上战栗不止。

佛子竟然就是摄政王!

佛子杀生无数!

杀人如麻的金刚修罗,佛法高深的慈悲佛子,是同一个人!

般若浑身力气抽尽,栽倒在了地上。

混乱中,几个士兵从殿后冲了出来:“他们跑了!里面没人,他们一定从密道跑了!”

“谁知道密道入口?”

众人摇头。

一个近卫高声道:“有个密道出口通向兽园!”

“不能放苏丹古离开……他已经开始滥杀无辜了……”老僧摇头叹息,双手合十,“要么继续让他为王,要么,杀了他……”

宰相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做了决定。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汉人奴隶的儿子为王,佛子和摄政王是同一个人,留下来是隐患,而且不受控制,必须除掉佛子,扶持毕娑即位。

“追上去!”

铠甲刀剑摩擦,士兵全都追了上去。

般若浑浑噩噩地跟上他们。

消息早已传遍圣城每一个角落。

王寺外人潮汹涌,百姓们呆呆地站在寺门外,神情怔忪,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声和人辩驳,更多的虔诚信众跪在雪地里,哇哇大哭,其状悲戚。

佛子和摄政王是一个人啊!他们信奉的佛子不是王后之子,是一个汉人奴隶的孩子!

“我不信啊!”

“是假的!佛子已经涅槃,这个苏丹古是假的!他冒充佛子!”

一个接一个信众嚎啕着撞向寺门,鲜血飞溅。

般若眼前一片模糊,摸了摸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的佛子,是假的。

般若转身跑开。

士兵、僧兵、百姓、官员,一波波人冲向兽园。

看守兽园的亲兵上前抵挡,赤玛公主举起遗诏,中军近卫上前大喝:“先王、先王后遗诏在此,你们速速退下!”

人仰马翻,人声、马嘶声,几波人马冲撞在一起,谁都不知道该听谁指挥,到处都是仓皇的身影和叫声,乱糟糟的。

毕娑、缘觉和巴米尔带着昙摩罗伽冲出密道,几匹马朝着后山奔去,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豹紧跟在他们身边。二十多个忠心的亲卫为他们掩护,一边策马,一边放箭,射倒追上来的近卫军。

“是苏丹古的豹子!佛子果然是苏丹古!”

“抓住他们!”

“抓住玷污佛法的假佛子!”

人群里一声声煽动人心高喊此起彼落,沸反盈天,人群涌了过去。

羽箭嗖嗖射出,亲卫接连落马。

忽然,长道两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肩负弯弓、蓝衫白袍的近卫骑士从被白雪覆盖的山石后驰出,拉满长弓,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箭如蝗雨,众人胳膊上、肩上、腿上都中了箭,咬牙砍断箭矢。

花豹几声怒吼,耸身扑向一个准备放箭的近卫,生生咬下他的半只手掌。

近卫捧着血肉模糊的手,惨叫声回荡在雪地上空。

众人心头悚然,其他人拔刀上前,一刀一刀刺向花豹,花豹愤怒地咆哮,跃到一个近卫跟前,利爪一划,直接划开了近卫的肚子。

近卫心惊胆战,拨马退到一边,躲到山石后,十几个人同时张弓。

羽箭罩向花豹。

“阿狸,小心!”

毕娑大吼一声。

花豹灵巧地来回闪躲,扑向近卫,近卫们忍着恐惧上前和它搏斗,长/枪、长刀、长矛落下,花豹身上扎满了箭,油亮的皮毛很快被鲜血打湿,仍然不断耸身上前,保护它的主人。

近卫们看它似乎快要力竭,趁机一拥而上,长/枪深深地插进它身上,花豹不停挣扎,咬死咬伤几个近卫后,回头,看一眼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昙摩罗伽,抬了抬爪子,瘫倒在地。近卫上前,长/枪猛地刺下。

花豹身体抽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阿狸!”

缘觉哭着叫喊出声。

天空中一声雄浑的鹰唳,一只巨大的苍鹰遽然俯冲而下,利爪狠狠抓向近卫军。

近卫军慌忙射箭,苍鹰抓伤了几个近卫军后,哀鸣一声,带着两支羽箭飞向高空,越飞越低。

“迦楼罗!”缘觉大喊,“快跑啊!快跑啊!”

毕娑双眼红得能滴出血来,抬头,看着四周密密麻麻围上来的近卫和远处的百姓。

“你们就这么看着你们的王被人追杀!”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缘觉绝望地大喊:“你们让开啊!王快要死了,你们非要赶尽杀绝吗?”

“求你们了,让开吧!”

“十多年前,北戎围城的时候,所有达官贵人携家带口逃跑,王才十三岁,原本可以逃走,他没有!他知道北戎一定会屠城,所以带着僧兵回头,守卫圣城。”

“八年前入夏,山上的积雪迟迟没有融化,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各地受灾,王打开他的私库,救济百姓,活人无数!”

“七年前,王亲自带兵肃清商道上劫掠的部落,和西方国家通商互市,降低赋税,吸引商人,让圣城的市坊成为商道上最繁华的集市。”

“权贵踏平你们的庄园,抢走你们的妻子女儿,掠夺你们的家财,摄政王为你们主持公道,他秉公执法,刀下从无冤魂!”

“北戎每次进犯,王披甲上阵,鞠躬尽瘁,只为保百姓安定富足。”

“王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和各国建立盟约,以确保他死后王庭还能长治久安……”

“王从无私心!”

缘觉哭喊:“就因为他不是王后的儿子,你们就要毁了他?”

士兵们脸上露出动容之色,有人悄悄放下了兵器。

毕娑的同僚驱马上前,他是昔日昙摩罗伽倚重的部将之一,“毕娑,他不是我们的王,他是汉人奴隶之子,他偏袒汉人,偏袒异族人,他不配为王庭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