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瑶英。”
她和他对视,眼角微红,水珠从湿透的鬓边滑落,手指伸到他脑后,勾住他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拉近自己,近到她能从他眸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你要杀了我吗?”
四目相接,气息交融,她浑身冰冷,他周身气息冷冽。
下一瞬,他猛地松开手,推开瑶英。
“离我远点。”
他冷冷地道,声音低沉嘶哑,转身往里走去,长靴踏过乱石,脚步声渐渐远了。
瑶英喉咙生疼,呛得直咳嗽,抬脚追了上去。
他步子大,转眼已经不见人影,瑶英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前方突然一阵落地撞响,他挺拔的身影蓦地停下不动,接着几声闷哼,倒在了崖壁间。
瑶英心口咚咚直跳,快步跑过去,扶起他,扳过他的脸,手指黏黏的都是血。
他双眼紧闭,晕厥过去。
她抱着他,坐在阴冷的山壁旁。
雨水裹挟着碎石泥沙流淌滴落,砸在他们头上、身上,他狰狞的脸一片血污。
瑶英双手发抖,闭了闭眼睛,搂着他,手指轻抚他的面庞,慢慢解开一层又一层包裹的头巾,接着往下,仔细地摸索,用力一撕。
一道电光照进峡谷,疤痕、泥泞和血污之下,缓缓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庞。
摄政王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
瑶英面色平静,放开面具和头巾,翻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飞溅在男人颊边颈侧的泥水。
他险些被功法反噬、差点走火入魔的那一次,她就确认他的身份了。
自小被幽禁,长大后体弱多病,因为局势不稳,他必须隐瞒病情,不能走漏消息,最后油尽灯枯……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苏丹古的刀法凌厉狠辣,锋芒毕露,隐隐又有种海纳百川、波澜壮阔的慈悲气象,后来她恍然大悟。
因为他是罗伽啊。
……
从高昌返回圣城的时候,瑶英准备告诉昙摩罗伽自己知道他的双重身份,当时朱绿芸也在圣城,写了封信给她,她带着信去找罗伽……他对她十分冷淡。
瑶英当时茫然了好一会儿,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没有理睬她,她绕着他转了半圈,他还是不作声。
他是佛子的时候,高高在上,对她很生疏,就好像苏丹古真的是另外一个人。
瑶英心想,对他来说,手握屠刀、杀人如麻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他肯定不想回忆起那些事,而且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稳妥。
而她只是个外人,不该窥探他的隐秘。
假如毕娑他们晓得她知道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说不定要在杀人灭口和放了她之间踌躇。
那个早春的凌晨,瑶英一边和迦楼罗玩耍,一边认真思索,她不想让昙摩罗伽为难,所以下定决心,掩下心事,只当不知道他们是一个人。
……
大雨如注。
瑶英定了定心神,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昙摩罗伽挪到干燥的地方躺好,倒出几丸药喂他服下。
来峡谷的路上,毕娑告诉她,她得靠近他,让他清醒过来,只要他恢复意识,就不会出大事。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应该就没事了。
她解开他的衣裳,为他擦身。
他平时穿宽大的袈裟,看着瘦,脱了衣裳,一身筋骨线条流畅。
瑶英停下来,凝眸看着他肩上缠裹的纱布。
这道箭伤,是他救李仲虔的时候留下的。
他独自一人,奔袭数千里,救下李仲虔,解了高昌之围,然后默默地离去,走的时候还带着伤。
要不是她一直惦记着当面和阿毗道谢,却找不到阿毗的人,心里起了疑,找李仲虔和莫毗多细问阿毗的事,根本不会发现阿毗就是他。
原本她只是怀疑,等去了缘觉的屋子,闻到一股熟悉的、他必须定期服用的丹丸药味,怀疑变成确定。
她甚至没找缘觉求证,直接赶了过来。
再晚几天,他就回圣城了。
瑶英掀开纱布看了看伤口,抹了药,包扎好,再为他穿好衣袍,戴好头巾。
做完这些,她累得手脚直打颤,身上冷如寒冰,连心口都是凉的。
她取出布包里的羊皮袄盖在身上,靠着崖壁,蜷缩成一团,脚丫子轻轻踢了一下昙摩罗伽,唇角微翘,笑了笑。
“和尚,你骗我。”
还不止一次。
她一点都不生气。
只觉得难过。
……
半夜,风停雨歇,四野寂静,雨水顺着岩缝奔流,水声淅淅沥沥。
昙摩罗伽悠悠醒转,闭眸运功调息,丹田微热,待周身血脉通畅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沉,些许微光从罅隙漏进来,地上一汪汪积水反射出银光。
他正欲继续调息,身旁忽地响起一声咳嗽。
接着,又是一声,带着压抑的喘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旁一团黑影上,瞳孔一张。
瑶英靠坐在他身边的崖壁上,面颊苍白,眉头紧皱,眼睛紧紧闭着,一声一声地咳嗽。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湿哒哒地披在肩头,身上一阵阵发颤。
昙摩罗伽身影僵住,面无表情。
下一刻,他眸底恢复清明,拨开瑶英颊边的乱发,手指摸了摸她颈侧,湿漉漉的,一阵潮意。
她身上冰凉,像一块冰,不停发抖,咳嗽声听起来饱含痛苦。
昙摩罗伽心无挂碍,向来冷静清醒,无波无澜,生死亦不过泡影,此刻,一声声咳嗽入耳,却有如惊涛拍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瑶英紧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昙摩罗伽抱起她,拢紧盖在她身上的羊皮袄,小心翼翼裹住她,起身迈出峡谷,运起内力跃下山崖,足尖踏过湿滑的乱石,身影如电。
怀中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提气狂奔,一口气奔出二里路,远处一点火光摇曳,几匹马在山坳出啃食草饼,毕娑身披斗篷,坐在火堆旁打瞌睡。
他抱着瑶英上前。
毕娑被脚步声惊醒,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看过来的眼神,吓得一个大哆嗦,摔在地上,还没爬起身,飞快地道:“是文昭公主自己找过来的!”
“公主知道你救了她的兄长,担心你的伤势,一路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放下瑶英,“衣裳,风寒的药。”
毕娑手忙脚乱,翻出衣裳递给昙摩罗伽,他回了一趟营地,看到大雨倾盆,带了些衣物和吃的折返回来,想着等天亮了再过去找他们,没想到昙摩罗伽自己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先喂瑶英吃药,她双唇紧抿,不肯吃。他让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喂她把药吃了。
接着,他拨开她的衣襟,动作忽然停下来,抬眸扫一眼毕娑。
毕娑赶忙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挪到火堆旁,拂开她的长发,解开她的衣裳。
火光下,她如雪的肌肤如羊脂一般光洁柔滑,白得耀眼,雪肩柔润。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凭感觉匆匆为瑶英擦身,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再睁眼,倒了一碗火堆旁烧热的水,喂她喝了几口,摸摸她的额头,热意退了些。
他帮她拢好长发,凝视她半晌,松开手。
湿黏的衣裳被换下,瑶英感觉很舒服,不怎么咳嗽了,感觉照顾自己的人要走,双手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指。
无边天穹下,篝火静静燃烧。
他凝望着瑶英,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
正出着神,袖子一紧,瑶英眼睫轻颤,睁开眼睛,两道朦胧目光落到他脸上。
他纹丝不动。
瑶英刚醒,人还有点昏沉,不一会儿,认清眼前的人,眸中燃起两道亮光,紧攥着他的衣袖,挣扎着要坐起身,双眉忽然紧紧拧成一团,捂着胸口剧烈咳喘。
昙摩罗伽俯身,扶瑶英坐起,倒了一碗水喂她喝,她推开碗,猛地抬手抓住他的衣襟,脸几乎要贴到他的。
她面颊潮红,神志不清,双眸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晰明亮。
“苏丹古。”她一字一字问,呼吸和他的缠绕在一起,“你是不是喜欢我?”
啪的一声,陶碗被碰翻,半碗热水泼洒一地。
天际处浮起微白,晨曦破开云霭,风吹呜呜。
她问的是苏丹古。
昙摩罗伽意识回笼,捡起地上的陶碗,重新倒一碗热水。
瑶英嘴角抽了抽,看着他忙活,咳嗽了几下,眼睛瞪大,盯着他:“你……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昙摩罗伽望着她,端着陶碗的手稳稳地举在她唇边。
瑶英继续咳嗽。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挪开视线,余光扫过,眉头忽地一皱,抬手,拂开瑶英额边的长发。
他不敢细瞧她,刚才没发现,这会儿天亮了,他才发现她额头上泛起红肿。
“听话,喝点水。”
他轻声道,温柔,又不容置疑。
瑶英心头悸动,不知为什么,心头忽地涌起一阵酸楚,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回答,我就一直等着,直到你回答为止,苏丹古,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双眸明丽,一清到底,凝视着他的目光温和,坚定。
他是个出家人,什么都不能给她。
昙摩罗伽摇头否认,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轻轻地道:“是。”
许久后,他反应过来。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155章 一个吻
旷野岑寂。
一句清冷的、近乎呢喃般的是, 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消弭无踪。
如一缕清风, 一卷流云。
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这一声是, 却似鲸波鳄浪掀起,天地间狂风涌动, 海浪遮天蔽日,昙摩罗伽置身其中,如一叶扁舟, 在风浪中独行,看着凶猛的浪头一股股扑过来。
千军万马,奔腾狂啸,要将世间万物都撕碎为齑粉。
昙摩罗伽屹立舟头,纹丝不动。
浪涛席卷而来, 拍打在他肩上, 直欲将他吞噬。
忽地, 一束明亮的光束破开层层乌云,笼在他身上。霎时,风停雨歇, 天光大亮,惊涛巨浪化为春水, 潺潺而过。
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声淡淡的是,久久在他心底震动回荡。
久到就像被深深镌刻在那里,不管他怎么冷静地克制, 理智地压抑,这一声竟然就这么轻轻地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啊。
明知一切皆空,依然沉沦其中。
红颜枯骨,粉黛骷髅。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当念远离贪欲之想,思惟不净之想。
她当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赐予他的一段机缘,千山万里,萍水相逢,最后也该如萍水离散。
但是他生了贪欲,起了执念,想抓住这一束光,独占这一抹月华。
看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贪嗔杂念顿起。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一切皆因爱欲起。
所以他必须转身离去。
他熟读经文,看透世情,从小养成谋定而后动的习性,不论什么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到最后的结局,知道动心动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还未开始,已然结束。
他知道结果,做了抉择,看她离开,却无法坐视她身陷险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确定她平安,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
然而她只不过逼问了几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没有隐瞒。
他希望她留在身边,他不会抵赖,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因为她动情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可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缠身,命不久矣,把她扯进来,只会让她受伤。
她还是知道了,问了出来,他回答了。
却是以苏丹古的身份。
她关心的是苏丹古,亲近的是苏丹古,问的人也是苏丹古。
苏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论是哪个他,都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她若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想?
憎恶?痛恨?
他是出家人,却想把红尘中的她困在自己的修行中。
昙摩罗伽低头,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这世上也有他不擅长的事。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突然离去,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他看似镇定从容,其实丝丝涟漪轻皱,风旛轻扬。
柔和的曙光从天际处沧桑雄浑的群山间升起,四野无声,万籁俱寂,唯有火堆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风拂过,掌中身子微微发抖。
昙摩罗伽回过神来,扯过在火堆旁烤干的毛毡,将瑶英整个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颈侧。拿起帕子擦拭她额头上的伤,拨开毛毡,看了看她身上,双眉略皱。
她面颊上、颈侧全是细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渗出点点血丝。
他手指轻轻拂过伤处,怀里的她颤了颤,皱眉嘤咛了几声。
昙摩罗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艳丽,鼻梁挺翘,娇俏明艳,淡施脂粉时顾盼间也光彩照人,让人不敢逼视,恍若七宝池里水莲花缓缓绽放,金银琉璃,华光璀璨。
他闭目了一会儿,一语不发。
“看着我。”
瑶英听到了那声是,挣扎着钻出毛毡,咳嗽了一声,用命令的语气道,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睁大眸子看着他,晨曦仿佛都跌进了她那双眼睛中,锐利光芒在里面盈盈闪动。
“我刚才听到了……你喜欢我……你别想抵赖……”
昙摩罗伽身上有太多责任和顾虑,直接问他,他不会回答,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逼问他。
“我听见了。”
她断断续续地道,凶巴巴的样子,眼圈微红,不知道是因为发热,还是其他。
昙摩罗伽静静地看着她。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面颊通红,眸中仿佛有泪光闪烁,唇色苍白如纸。
四目凝视。
须臾过去,又好像是过了很久,沧海桑田,万物成灰,他只能感受到怀中的温香软玉。
“是啊,公主听见了。”
昙摩罗伽轻叹一声,神色凝重肃穆,微微收紧双臂,手按在瑶英脖颈上,俯身,慢慢朝她靠近。
霎时间,鼻端充溢着他身上的气息,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热意透过衣衫,一波波地传到她身上。
被他按着的后颈滚烫,电流在冰冷的肌肤游走,带起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他的怀抱坚实,宽广,带着决绝的意味,所有情绪掩埋在最深处。
瑶英想起他上次抱她,也是这么克制,可是那双胳膊却又扣得那么紧,心突突地乱跳,全身都要发抖,仰视着他,嗓子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越来越近,狰狞的伤疤越来越清晰,碧色双眸平静如海,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脸上。
血腥味和潮湿的水气里,掺杂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呼吸和呼吸紧密地交织相融。
刹那间,瑶英以为昙摩罗伽要吻她。
他看着她,丰润的唇快要碰到她冰凉的唇畔时,突然停了下来,凝视她片刻,闭了闭眼睛,眼睫剧烈颤抖,唇从她的脸颊、耳畔、发鬓边擦过,将她慢慢地、紧紧地按进怀里。
即使是苏丹古,也不能因为放纵而轻慢她。
瑶英被他紧紧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没法动弹,接着,头顶有什么东西轻轻蹭了过去。
清冷、绵软如云絮的吻落在她发顶,转瞬即逝。
这个吻太清淡,似有若无,恍如梦境。
瑶英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冲到了头顶,不禁浑身轻颤,心底酸涩翻涌,鼻尖微微发酸,叹息一声,抬起手,推开昙摩罗伽。
他猛地一震,醒过神,眸中暗流涌动,飞快收回手,就要站起身。
“别动。”
瑶英双手捧住他爬满疤痕的脸,望着他这张丑陋的面孔,眉眼舒展,笑了笑,凑上前。
吻落在他脸颊边。
她的唇酥软,轻柔,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下。
昙摩罗伽身上僵直,愣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瑶英脸上。
她眉眼含笑,桃腮杏面,眼波流转,明艳妩媚。
“是你先亲我的。”
她理直气壮地道。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想要把她紧紧揽入怀中的双手一动不动。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砺和劫难,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狼狈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