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盟友。

谢超的千里奔袭,不是为了求援,只是确保她能够在他的死讯传回京城之前逃得快一点,躲得远一点。

这是李仲虔中毒失去意识之前,唯一牢记在心的事。

瑶英死死咬住牙关,仰起脸,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

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李仲虔命在旦夕,她得想办法救他,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瑶英铺开纸张,提笔写信。

长史哭着道:“公主,现在您真的非走不可了……大王连谢超都派回来了,您再不走,万一出了什么事,老奴怎么跟大王交代?”

瑶英写字的手一直在抖,“我写几封求援信,你派人送出去,让他们拿上令牌,骑府里最好的马。”

长史知道劝不动她,哭着点头,等她写完了信,立刻让健仆分头送出去。

下午,谢青拿回第一封回信。

瑶英立即接过信拆开,看完之后,失望地叹口气。

她继续等。

几家陆续回信,几家没有回音,还有几家看到王府扈从登门,立刻紧闭大门,拒绝接信。

瑶英一封封拆开回信看,脸色越来越苍白。

信上只有些安慰的场面话,李仲虔是东宫太子的心腹大患,没有人敢伸出援手。

长史悄悄抹泪。

徐彪清点府中护卫人数,向瑶英请战:“我们这些人原来都是跑江湖的草莽,大王不计较我们的出身,给了我们前程,如今大王有难,我们不能干坐着。”

长史连忙擦干眼泪:“不行,你们是大王留下来保护公主的!你们走了,谁来保护公主?”

徐彪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瑶英看完最后一封回信,走到外面庭阶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南楚人擅用毒,李仲虔先中了毒箭,又被砍伤,如今被重重包围,危在旦夕,多耽搁一刻,他生还的希望就越渺茫。

她等不起。

长史顿足道:“如果我们去求圣上呢?圣上会派人救大王吗?”

瑶英摇摇头。

李德当然会派兵,但他派去的人会救李仲虔吗?

前方有赵通,三皇子,四皇子,有下手狠辣的南楚人,后方是不敢得罪李玄贞的武将们,不管派谁去救李仲虔,他只需要耽搁那么一两天,李仲虔就必死无疑。

而且前线战况复杂,魏军里肯定有南楚人的内应,即使援军真心想救李仲虔,三皇子、四皇子势必会从中作梗,破坏他们的援救。

长史绝望地低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瑶英眼帘抬起,乌黑双眸里闪动着坚毅之色。

“还有一个法子。”

庭前所有人抬头看她。

瑶英立在季夏初秋清冷的暮色之中,肌如初雪,鬓发如漆,周身有淡淡的光晕氤氲。

“备马,去东宫。”

长史、徐彪和其他扈从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唯有谢青想也不想便默默转身,去为瑶英准备坐骑。

出门之前,瑶英先回房找了一样东西,揣进袖子里。

长史追到了王府门口:“公主,还是别去东宫了,东宫和我们势如水火,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出手救大王?您去了只会被那个魏明羞辱一顿。”

瑶英蹬鞍上马。

“李玄贞会答应救人。”她握紧缰绳,轻踢马腹,“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乌孙马撒开四蹄,奔进金灿灿的暮色中。

已是迟暮时分,从北至南次第响起的鼓声回荡在一座座星罗棋布的里坊上空,晚霞熊熊燃烧,给巍峨耸立的宫墙之内栉比鳞次的殿顶楼阁染了一层艳丽的胭脂。

谢青护送瑶英到了东宫,递上牌子。

卫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回话,冷冰冰地道:“殿下不得闲,公主请回吧。”

瑶英下马,道:“烦你再进去通禀,我要见太子妃。”

卫士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气势立马就软了,不敢多看她,再次进去通报,出来时身边跟了一个人,正是太子妃郑璧玉的婢女。

婢女直接引着瑶英进后殿,笑盈盈地道:“贵主是稀客,太子妃殿下听说您来了,欢喜得不得了!”

瑶英一语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

内殿里,郑璧玉知道瑶英来了,匆匆换了身装束,亲自迎到曲廊前。

这些天她一直为佛诞法会上的事情耿耿于怀,在裴公保下瑶英后,她曾写信和瑶英解释自己当时不知情,瑶英没有回信,她心里十分不安。

郑璧玉知道自己和瑶英不是一路人,但她仍然不希望瑶英看轻自己。

远远看到瑶英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荷花池旁,郑璧玉往前迎了两步:“七娘怎么这个时候来?”

瑶英开门见山:“我想见长兄。”

郑璧玉面露难色:“七娘……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殿下不会见你。”

眼下满朝文武、京师豪门显贵都不想见李瑶英,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上门肯定是想求他们救李仲虔。

不管李仲虔是生是死,没人会出手帮忙,他们不想得罪李玄贞。

东宫臣僚更是巴不得李仲虔死在南边,魏明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确认李仲虔的死讯,拖延朝廷派兵救援。

李瑶英这时候来求见李玄贞,李玄贞怎么可能见她?

瑶英站在庭前两合抱粗的银杏树下,道:“让阿嫂为难了,阿嫂只需为我传句话,我在这里等着。”

郑璧玉叹了口气,吩咐婢女去传话:“告诉殿下,七公主求见。”

不多时,婢女去而复返。

“娘子,魏长史说殿下正和都尉他们商量要事,没空见客。”

郑璧玉歉疚地看着瑶英:“七娘,你我都是内宅女子,战场上的事情由不得我们。你别太伤心了,有什么犯难告诉我。”

瑶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婢女。

“劳你把这个拿给太子。”

……

东宫前院。

内堂里灯火辉煌,李玄贞和长史魏明、都尉秦非几人正在讨论事情。

随着朱绿芸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李玄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一刀砍了叶鲁酋长。

秦非等人心中念佛不已,见李玄贞心不在焉,知道他每天为朱绿芸的事心烦意乱,不敢出声提醒他。

窗外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说是七公主求见。

秦非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听说最近七公主一直在为二皇子奔走,她这是求告无门,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求到太子跟前来了?

魏明眼神闪烁了两下,走到门边,呵斥婢女。

宫女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又回返,送上一只锦帕包着的东西:“殿下,七公主说有样东西请您务必过目,您不看的话,她就一直等着。”

魏明眼中腾起两道精光。

不等他细看宫女手中揣着的东西,李玄贞抬起头,脸色阴沉,摆摆手,淡淡地道:“你们先出去。”

魏明只得和秦非他们一起告退出去。

宫女将锦帕送到李玄贞跟前。

屋中烛火明亮。

李玄贞眉头轻拧,打开锦帕。

摇曳的烛光中,一只粗糙陈旧、看不出面目的泥人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李玄贞眼神晦暗,狭长的凤眸似融进无边的静夜。

“七公主说什么了?”

他问,声音嘶哑。

宫女躬身道:“七公主说,阿月一直等着。”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李玄贞忽然暴怒,拔出壁上悬挂的长剑,一剑斩下,将锦帕里的泥人劈得粉碎。

宫女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李玄贞面色沉郁,盯着桌案前零落一地的碎片看了半晌,拔腿出了前院,手里还提着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渐渐浮起的夜色中,剑尖寒芒闪动。

路上的宫女、内侍看到盛怒中的李玄贞,吓得瑟瑟发抖,纷纷避让开。

李玄贞径自走进内院,廊前人影幢幢,李瑶英站在阶前,听到脚步声响,抬起头,看了过来。

目光平静。

就是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一对弯月牙,不笑的时候则是桃花瓣,叫人没法对她生厌。

李玄贞大踏步走过去,举起了手中的剑。

庭前婢女内侍满脸惊愕,呆呆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郑璧玉睁大了眼睛,差点惊叫出声,挡在瑶英面前,低斥:“大郎!你疯了!七娘是你妹妹!”

李玄贞上前一步,俊秀的面孔阴霾笼罩,眼底涌动着阴森的怒火。

郑璧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呆了一呆。

沉默的对峙中,瑶英也上前了一步。

她抬起头,看着李玄贞,迎着他冰冷的视线,轻声道:“长生哥哥。”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如刀。

瑶英似乎没看见李玄贞手中那把指着自己的剑,“长生哥哥,阿月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第22章 开始算账

清冷的月光下, 如银似雪的剑刃指着李瑶英,寒光闪闪。

李玄贞站在石阶上, 瑶英立在阶前。

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

男人手中的长剑只需要再往前探几分, 就能划破小娘子娇嫩的皮肤。

瑶英慢慢抬起眼帘,脸上掠过一丝笑影。

“长生哥哥要杀了阿月吗?”

她轻声问, 绿鬓朱颜,长睫忽闪,一双秋水潋滟的乌黑眸子。

小时候的她喜欢这么仰着小脸看人, 眨巴着又大又修长的眼睛,粉妆玉琢,珠圆玉润,像颗散发着柔和光泽的明珠,和人撒娇时, 卷翘的眼睫轻轻闪动, 每一下都像闪在人心上。

她笑盈盈看过来的时候, 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

于是当她笑着唤他长生哥哥,请他帮她捏一个泥人的时候,他点头应了下来。

那个泥人却是她准备送给李仲虔的礼物。

李玄贞手腕轻轻颤了颤, 月华在他脸上笼了层淡淡的阴影,辨不出喜怒。

郑璧玉神情困惑。

长生哥哥这个称呼她很耳熟。

李玄贞小字璋, 唐氏怕他养不活, 另给他取了一个寓意吉祥的俗名:长生奴。

从前只有唐氏这么叫李玄贞,后来唐氏不在了,这世上能这么唤李玄贞小名的只有朱绿芸一个人。

七公主怎么会知道李玄贞的小名?

郑璧玉迟疑了一下, 道:“大郎……”

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李玄贞沉了脸,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郑璧玉眉头紧蹙,回头看一眼瑶英,见她镇定自若,心中愈发疑惑,脸上却不露出,带着宫人内侍离去。

晚风轻轻拍打着廊下的几盏竹骨灯笼,朦胧的光晕跟着慢悠悠地打晃儿。

瑶英往前走了一步。

剑尖离她凝脂般的脖颈堪堪只有半指,她仿佛能感受到宝剑渴饮人血的凛冽杀意。

她眼中毫无俱意,提着裙角,双眸一眨不眨,继续往前走。

李玄贞握紧长剑,凝眸俯视着她,一动不动。

瑶英踏上石阶。

叮的一声响,就在剑刃即将吻上她颈子的那一刻,李玄贞猝然收剑,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怪响。

他没做声,偏开视线,扔掉了宝剑。

“别那么叫我。”

李玄贞冷冷地道。

瑶英看着灯影中如一捧细雪的长剑,出了一会神,改口道:“长兄。”

李玄贞神色冷淡。

瑶英接着改口:“太子殿下。”

李玄贞仍然没有应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见我?”

瑶英笃定地道:“谢超送回的消息,想必东宫已经听说了。”

武将大多是寒门出身,而李玄贞正是寒门争相效忠的对象,朝中大将有近一半曾和他并肩作战,他们和东宫保持着密切的来往,战场上的任何线报都瞒不住东宫。

瑶英向各方求援,没有一点回音,一定是东宫先发了话,所以没人敢对她伸出援手。

李玄贞没说话。

瑶英知道他这是承认了,攥紧手指。

东宫果然知道李仲虔现在身陷重围,派出援军刻不容缓,不能再耽搁了。

李玄贞似笑非笑,用一种嘲讽的口吻道:“七妹想求我救李仲虔?别费口舌了。”

让他救李仲虔,简直是痴人说梦!

事实上,东宫不仅不会出手救人,还打算趁此机会永绝后患。

就算李瑶英拿出那个泥人,他也不会出手救仇人之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必然不会答应。”

瑶英声音干涩,神情平静,一字字道,“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派出飞骑队救出我阿兄,我代替福康公主嫁去叶鲁部,如何?”

飞骑队只听他的号令。

夜风轻拂,竹骨灯笼罩下摇曳的灯影。

李玄贞瞳孔一缩,垂眸看着瑶英,神情震惊,愤怒,憎恶。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做交易?”

他扭开脸,仿佛很不屑的样子。

“我明白,太子殿下恨我阿娘,恨我阿兄,殿下觉得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后,你曾说过,要我阿娘也尝一尝受辱的滋味。”

瑶英低头,理了理袖子,直挺挺地朝李玄贞跪了下去。

摩羯纹地砖铺设的廊道坚硬冰凉,隔着几层纱罗织料,双膝隐隐生疼。

瑶英直直地跪着,抬起头,“我代阿娘于殿下面前受辱,殿下可觉得畅快?”

李玄贞诧异地看着她,脸上神情微微抽搐。

瑶英跪着没动,迎着他讥讽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我们可以谈交易了吗?”

她问,语调平静。

李玄贞这回沉默得更久,上前一步,冰凉的手指挑起瑶英的下巴。

粗糙的指腹摩挲肌肤,像刀背刮过一样。

瑶英想起这双手曾经掐着自己的咽喉,让自己无法呼吸,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李玄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七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瑶英坦然回望,神情坚定,没有一点动摇。

就像当年他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义无反顾掉头就走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李玄贞手指蓦地捏紧:“七妹,我给过你机会。”

瑶英迎着李玄贞冰冷的注视,微微一笑,虽然跪着,气势却一分不减:“太子殿下,我阿娘是谢氏女,阿兄是李仲虔,这一点永远、永远不会变。”

她天生不足,三岁之前,谢满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才能活下来。

三岁之后,李仲虔照料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从战场中救下她,兄妹俩相依为命。

母亲和兄长是她的亲人,她不会为了自保和李仲虔断绝关系,即使这么做会彻底惹怒李玄贞。

李玄贞嘴角一扯,松开手,背过身去。

“李仲虔活不了几天,我用不着和你做交易。没了李仲虔的庇护,即使裴公能劝圣上收回赐婚旨意,我也有办法逼你同意代嫁。七妹,你还是没有和我交易的资格。”

裴公保下瑶英的法子是阳谋,阳谋只能劝圣上废了那份赐婚的诏书,防不住其他人暗地里打算。

现在李仲虔出了事,魏明自有法子逼怕瑶英代嫁。

她只是个女子,失去唯一的倚仗,无法和东宫抗衡。

更没有资格和东宫交易。

瑶英沉着地道:“朱绿芸等得了吗?圣上等得了吗?叶鲁酋长又能等到几时?”

婚期越来越近了,她派人打听过,朱绿芸整日以泪洗面,李玄贞怎么舍得让朱绿芸一直担惊受怕下去?

“况且,就算魏明能想出逼迫我点头的法子,他怎么保证我心甘情愿?”

瑶英意有所指地道,“假如我出了什么意外,假如我不小心毁了自己的脸,又或者我不幸亡故……只要有一丁点小差错,魏明的阴谋诡计全都派不上用场。你们没办法强迫我,而整个大魏,只有我能代替福康公主。”

李玄贞面色阴沉。

瑶英担心李仲虔的安危,不想和李玄贞多做纠缠,站起身,拍拍裙子袖角:“请太子殿下立刻派出飞骑队,只要我阿兄平安归京,我会遵守诺言,替嫁和亲。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不会反悔。”

“我只等半炷香,半炷香后飞骑队还不动身,不管魏明怎么威逼,我就是死也不会替嫁。”

李玄贞浓眉拧起。

瑶英没有出声催促他,站在一边,等他做决定。

片刻后,她忽然紧紧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踉踉跄跄着走了两步,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李玄贞怔了怔,一把拽住瑶英的胳膊,迫使她抬起头:“你怎么了?”

瑶英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汗水湿透层层衣衫,发鬓也被汗珠浸透,灯火下泛着柔润的湿光,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玄贞半抱着她,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凉,没有一点热乎气。

“你病了?”

他鼻尖沁了几滴汗,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拍瑶英的脸。

瑶英手脚绵软,靠在他怀中,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慢慢抬起脸。

李玄贞低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