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母妃。
她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知日后他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她会不会晕倒。
刚想到这。
外头就传来了长信的声音。
不同以前的强颜欢笑,今日长信的声音即便隔着一扇门,萧无琢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愉悦:“王爷,王爷,长安来人了,陛下和惠妃娘娘把几位太医都请来了,还有...”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又说道:“王妃娘娘也来了。”
萧无琢这会脑子有些昏沉,一时有些没听清,等到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才反应过来。
王妃?
崔静闲怎么来了?
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可不等他说话,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这扇门虽然每日都会打开,他是皇子,即便染了瘟疫也不可能没有人照顾,可萧无琢体恤他们,平日除了必要的事务之外从来不让他们多待片刻。今日这扇门还是早间才开得,如今已是傍晚,他眼睁睁看着有个身穿素衣的女子披着一身落霞打外头进来,一时竟然有些晃神。
本应该远在长安的人,此时却清清楚楚得出现在他的眼前。
像是瘦了很多。
脸色也显得格外苍白。
想起长安离这这么远,他们这一路只怕是坐船过来得,只是她不是最怕坐船?上回新婚回门的时候,他听底下的奴仆说起以前的事,知道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坐船,每回坐船都能去半条命。
那个时候,他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
他还从来没见过会晕船的人。
刚想到这。
崔静闲也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仍旧和以前一样,有礼有节,同他行了礼之后才问道:“您还好吗?”
她的语气温和,嗓音却很是喑哑,听起来竟像是几日都没喝过水的样子。
萧无琢听着这个声音又看着她的面容。
那双本就拧起来的眉皱得就更加厉害了,点漆如墨似的眼睛望着她,声音也有些淡:“你怎么来了?我不是给你留了书信吗?”当日知晓自己得了瘟疫,他先后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母妃的,诉说了自己的不孝之外也请人日后能够健健康康得活着。
倘若上苍怜悯,能够活下来,那他必将好好侍奉母妃颐养天年。
另一封却是给他的王妃。
他和崔静闲成婚至今,两人虽无情爱,可其中到底还有一份相伴在。
何况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因为崔静闲的缘故,反而她才是那个受害人,嫁给他这么久,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是不断,每回参加宴会都有一群人在背后诉说着一些腌脏话,可她却总像个没事人似得。
他如果死了,总得给人安排好后路,那封信中——
他其实是附了一份和离书的。
倘若他死了。
她不必为他守节,可以归家。
天家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她身为崔家的女儿,总归还是有办法的。
他以为她会满意这个结果,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萧无琢想到这便又皱了眉。
他能为她做得也只有这些了。
崔静闲闻言却没有说话,反而转过身给人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在暖炉上煮着,这会炭火灭了,茶水倒还温着,探了探,温度适宜。
她回到床前,坐在圆墩上,望着萧无琢说道:“我扶您起来坐一会?”
“你...”
萧无琢张了张口,似是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崔静闲这张苍白的面容,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点了点头,由人扶着他半坐起来,等握过茶盏的时候,他看着人干涩的红唇,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你也喝一盏。”
说完。
他又收回视线,自顾自喝着水,等喝完才又看着人淡淡说道:“喝完茶就回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有人照顾,你没必要在这边。”
“我若活着,你还是王妃,我自当给你一生体面。”
“我若死了,你也不必为我守节,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崔静闲拦了话:“您会活着。”这还是两人相处的时候,崔静闲头一回拦他的话,似是有些错愕,回眸看去,便见到她肃着一张脸,难得没有笑颜,对着他一字一句得说道:“您会长命百岁,好好得活着。”
萧无琢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样神情认真的崔静闲,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里也乱糟糟得。
到最后,他只能别过头,干巴巴得说了一句:“随便你。”
只是他虽然说着随便,私下还是召来长信和他说了一遭,让人把崔静闲带走,瘟疫可不是小事,要是崔静闲也染了病该怎么办?她嫁给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总不至于,最后还要陪着他丢了命。
可以前很好说话的崔静闲,这回却执拗得厉害。
外头的人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强来,他又没什么力气起来,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崔静闲留了下来,原本以为她会住在客房,没想到她却留在他的屋子里。
平日洗漱喂药也不用其他人经手,全都被她接了过去,萧无琢发过脾气,甚至还摔过碗,骂过她。
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崔静闲都不肯离开,她仍旧为他操持着一切,不顾自己体弱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医的医术厉害,还是崔静闲照料得太好,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萧无琢不仅没死,身子反倒变得康健起来。
底下的人纷纷称奇。
百年间,有无数人染过瘟疫,可那些人最终却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奔赴死亡,很少有人能在瘟疫中存活下来。
而萧无琢却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就连气色都变得越来越好。
底下人高兴。
萧无琢自己也开心,他虽然看淡了生死,但总归能活着,还是想活着的。
倒是崔静闲的身子反倒越来越羸弱。
这日崔静闲扶着他在院子里散着步。
他这几日已经能起来了,崔静闲怕他日日待在屋子里晒不到太阳,便提议他出去走走。院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掉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慢慢散着步,走了一会,像是察觉到他累了,崔静闲便握着他的手,柔声提议道:“我扶您去亭子里坐会吧?”
萧无琢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如今也已经习惯崔静闲在他身边了。
由人扶着他走进亭子,等坐好后,他看着崔静闲给他倒茶,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崔静闲露出的手腕竟然比婴儿也大不了多少。
皱了皱眉。
他前段日子昏昏沉沉也没怎么注意,如今才发觉眼前人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她身上穿得还是从长安带来的衣服,以前合身的衣服此时已经宽大得撑不起来了,有风吹过能够察觉到她纤细的腰,好似一手就可握住。
以前有些银盘似得脸。
如今也瘦得露出了尖下巴,更加衬得一双眼睛圆碌碌得。
萧无琢一双剑眉拢得很深,声音也有些低沉,“我这几日好了很多,你也别总日照顾我了...”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肃,便又缓和了些语气,握着茶盏说道:“你好好歇息,别我好了,你反而倒下了。”
崔静闲听着这话,脸上仍旧挂着笑。
她也没有答应,只是看着他,道:“您别担心,我省得的。”这话说完,她似是又担心他无聊,便又柔声说道:“昨儿读得书还没完,我给您继续念吧。”
萧无琢张口还想说些关切的话,可看着崔静闲,也只能干巴巴得吐出几个字:“随便你。”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碰到崔静闲,看着她柔柔的笑,就跟个不会说话的二愣子似得,明明以前他也做过不少锦绣文章。心下有些气馁,可听着她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萧无琢便觉得自己那颗浮躁的心已经变得平静下来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萧无琢醒来的时候,发觉缠绕在身上几月之久的那股子难受劲都消失了。请了太医过来诊治,几个太医都说他的瘟疫好了,只需再休整一段日子就好了,底下的人都很高兴,他也高兴。
他是不怕死。
可能活着,总归是活着的好。
只是高兴过后,他就发觉出了不对劲,今日他一早醒来就没见到崔静闲,原本以为她是有事去了,便也没问,可直到过了一个早上,他都没见到崔静闲回来。
以往崔静闲很少会离开他,就算真得有事也会同他先说,今儿个过去这么久都没见到人,这便有些奇怪了。
萧无琢坐在椅子上翻着书,可他心思都在崔静闲身上,哪里看得下去?到底是忍不住了,召了长信过来一问才得知崔静闲是离开了。
“王妃是一大早接到的信,说是长安有事,便回去了...”
“那会您还睡着,她也不敢打扰您歇息,便同属下说了一声就走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
萧无琢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竟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以前他每日都想着把人赶到长安,可如今她真得走了,他反倒有些舍不得了。她照顾了他这么久,肯定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好,怎么也不多待一会,就是和他说一声也好。
想了想,也只能没话找话得问了一句:“她是坐船走得,还是坐马车走得?”
长信闻言便答道:“王妃是坐马车走得。”
“坐马车好,她晕船晕得厉害,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将养好的身子别又给折腾坏了...”话说到这,萧无琢声音一顿,紧跟着便察觉出了不对劲,能让崔静闲抛下他离开的肯定是要事,以她的性子,如果是要紧的事,怎么可能坐马车走?
可要是她没离开,为什么长信要骗她?
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萧无琢手撑着床架,抬头问道:“你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
长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逼问之下便答道:“王妃,王妃她没走,她是染了瘟疫,怕您担心便去外头住了...”
...
萧无琢找到崔静闲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是一路骑马过去的,外头的人看到他都吓了一跳,连拦都不敢拦。他平日在外头虽然不至于像萧无珏那般,可也很少沉着一张脸,可今日,他脸色黑沉得,跟个黑炭似得,一路走去,但凡见到他的下人不是太过吃惊没能回过神来就是碍于他的气势,不敢言语。
自然也就没人去通传了。
萧无琢是真得生气了,他不明白崔静闲为什么要离开,就算她得了瘟疫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会丢下她不管吗?就这么气势汹汹得走过去,心里还想着见到人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可走到门口,还没能进去就听到了一桩对话。
起初是容辞的声音,像是压抑着哭声:“您原本身子就不好,还非得要躲到这边来,就算王爷知道又如何?那里有太医,您总能康复的,何苦捏了那么一个谎?”
“我不是怕这个...”崔静闲的声音一如旧日温和,即便隔着一扇门都能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只是听起来比平日要哑一些:“他原本就担心我照顾他得了病,要是让他知道我也染了瘟疫,他肯定会自责。”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他自责。”
...
萧无琢原本气势汹汹的步伐在听到这一番话后,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他神色怔怔得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脑海中突然回响起那一日他摔碎药碗,逼着崔静闲离开时,她说得话,“我知道王爷已经给我安排好后路了。”
“可王爷,我从嫁给您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改嫁。”
“您也不必担忧我会做出什么样的糊涂事,您活着一日,我就照顾您一日,您若死了,我也不会寻死觅活,只是改嫁的事,您就不必再说了。”
改嫁...
他当初是怎么舍得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这样好的人,谁娶到都是三生有幸,他糊涂了这么久,要真让她改嫁了,只怕就算在地底下也得嫉妒得活过来。再也不想想这些,萧无琢推开门,往里头走去,主仆两人听到声响都看了过来。
“你先下去。”
萧无琢看着崔静闲,对容辞说道。
容辞哪里敢说别的,一礼之后就退下去,崔静闲也想起来行礼,只是她身子疲软得厉害,哪里起得来?只能睁着一双眼看着他,哑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来前。
萧无琢有许多话要和崔静闲说,甚至还想好好欺负人一顿,让她别每次都自作主张。可如今看着她脸色苍白得躺在这,他就心疼得不行,哪里舍得说什么重话,就坐在床沿边上,替人重新掖了下被子。
而后看着她说道:“太医说我没事了。”
这事,崔静闲先前就知道了,这会听到便笑着说道:“我说过,您会长命百岁的。”
萧无琢看着她脸上的笑,掖着被子的手一顿,直呼她的名字:“崔静闲——”眼见她有些诧异得看过来,他也没有收回手,反而伸手撑在她两侧,低头看着她,继续道:“我今日过来是要和你说,不管我有没有事,你都不许改嫁。”
就算他混账也好。
即便日后他死了,她都只能做他的妻子。
这一回。
纵然聪慧如崔静闲,一时都有些怔住了,傻傻得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萧无琢就这样看着她难得失神的脸,轻轻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不知过了多久,才又低声说道:“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只有我们两个。”
崔静闲听着这番话,瞳孔微张,像是有些震惊他的话,最后却又笑了开了,她弯着眉眼,也看着他,柔声道:“好。”
番外6
元嘉二十二年。
自从萧无珩领兵攻占长安之后, 先是把萧无珏等人关押进了天牢之中, 而后又把当日被萧无珏以“谋逆”之罪的秦王、崔家等一干人等都放了出来,后来跟随他一起过来的将士都回了边陲, 而原本哄哄闹闹、人人自危的长安城好像一下子又变得平静了下来。
只是偶尔也还是会有人悄声议论起这些事。
如今天色尚早。
坐落在文柳巷中的韩家十分安静。
韩进年幼丧父、丧母, 在长安城本就没什么亲故, 他又是个喜静的性子, 家中仆人也就只有三两人, 这会几个下人轻手轻脚得穿梭在正房, 不是端着热水帕子、就是拿着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今日天气不错。
明晃晃的太阳已挂在头顶, 可几个下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太好,低头丧气得, 倒是衬得这宅子变得越发冷清。
王瑛被人领着过来的时候, 看到得就是这幅画面。
她回到长安有两日了, 刚回到长安的时候,她就想着要来看一看韩进了,可是当初她碍于事情的要紧只托丫鬟带了个口信就离开了, 并未说清要去哪去做什么。这些时日, 母亲和祖母都担心坏了, 如今又见她瘦得不成样子,自然是不肯她出门。
今日她也是托了要去看大姐的名义才得以出门的。
来得这一路。
王瑛从丫鬟的口中知道这段日子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她知道萧无珏关押了崔家、关押了秦王, 也知道萧无珏肯定不会放过韩进,问过丫鬟,可她平日都待在府中, 粗略还能得知些,再往细却是不行了。
至于祖母和母亲,她们这段日子也都被禁足在府中,自然不知道这些事。
王瑛这一路惴惴不安,生怕韩进出什么事,可内心总归还是有一份希冀在。
崔家和秦王等人都没事。
韩进...
他或许也不会有事。
可如今看着几个下人这幅模样,王瑛本就沉下去的心此时更是深不见底,脚下步子一顿,察觉到身边下人朝她看来,她才重新敛了心思提了步子。等走到韩进的房门口,恰好管家出来了,眼看着王瑛过来,管家在一瞬得失神后便朝人拱手一礼,说道:“您回来了。”
想起里头躺着的人,他看着王瑛又说了一句:“少爷一直记挂着您,怕您出事。”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瑛猛地就抬起了头,她张了张口,红唇嗫嚅着,心中有满腹的话要问,可临来张口却是哑然一句:“他,怎么样了?”
“少爷他...”福伯听得这话却是深深叹了口气,他没有瞒人,把早先大夫的话同人说了一遭:“少爷的伤势很严重,在天牢又没人诊治,大夫说少爷要是今日能醒来,那么以后好好休养也没事。”
“要是不能...”
话说到这,未再往下,可意思却很分明,要是今日不能醒来,韩进只怕是活不了。
王瑛先前看到那些下人的神情时便知道韩进的伤势只怕不会太好,可她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仰着头,神色怔怔得看着福伯,要是今日醒不来,韩进他,会死?
福伯看着王瑛脸上的神色,知道这位六姑娘此时的心情肯定不好,也不敢再多说,只能错开身子,低着头,朝人恭声说道:“少爷就在里头,您进去吧。”
这其实不是一件合乎规矩的事。
可王瑛此时满脑子都是福伯先前的那番话,哪里顾得了别的?听得这话甚至连话都没说就走了进去。
原本要跟着进去的几个下人倒是都被福伯拦在了外头。
“福伯,这...不大合规矩吧。”有人忍不住看了眼福伯身后紧闭的房门,悄声说了一句,虽然这位王六姑娘以前也随着王家那位二公子来过几回,同他们家公子也时常兄妹相称,可到底不是亲兄妹。
何况他们这个年纪,即便是亲兄妹都得避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