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冯家送来的,难不成是冯家出事了?她想了想便上前一步取过信看了一番,越往下看,平日沉稳自持的脸上也是煞白一片,两片略有些干涩的唇抖动着,好一会才哑声道:“这,怎么会这样?”

冯婉闻言,更是气得胸腔起伏起来。

她怎么知道会这样?她那个混账弟弟,这么多年靠着祖上的那些封荫,整日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以前他那些同僚都加官进爵了,可他呢?他倒好,坐在那个位置,十多年都没动弹过,如今,如今竟然还迷上了赌石!

赌石这东西正是时下长安城的老少爷们最喜好的新鲜玩意。

可这东西但凡碰上一个“赌”字,便得看运气,偏偏她那个弟弟又是个没眼见的,逢赌必输,才不过月余竟把家中的那些铺子都给输了大半。

冯家早年也是在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门第,若不然她也嫁不进王家来。

可自从她弟弟掌权后便日渐衰败,如今也不过是表面光鲜,其实里头都快亏空光了……想着信上的内容,她只觉得脑仁都疼起来了。

徐嬷嬷看着她脸上的愠怒,忙把手中的信放了回去,又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说道:“想来二少爷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写信同您求救……”说到这,她是又斟酌了一番,才又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她能怎么做?

她这个混账弟弟,纵然是再扶不起的阿斗,可她难不成真能看他去死不成?只是这些年,她自己的陪嫁也没剩下多少又要给两个女儿做嫁妆,又要给儿子留着娶媳妇,哪里有多余的银钱去帮她们?

除非……

除非老太太把中馈给她。

那她或许可以先拿公中的银钱行运作一番,等后面手头宽裕了再贴补上。

冯婉想到这,双目微垂,原先握着茶盏的手也收紧了些,心下倒是放松了些……她心里倒是十分自信的。

如今家里这么个情况,老太太近些年身子不好,肯定是管不了家的,那么就只剩下她和大房那个女人,大房那个女人自打死了老公后就郁郁寡欢再不理世事,老太太怎么可能让她去管?

那么也就剩下她了。

想到这,她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同身后的徐嬷嬷说道:“我记得我库房里还有个玉如意,你遣人去取出来,我明早给母亲送过去。”

徐嬷嬷知她的意思,自是忙应了。

只是还不等她去安排,外头便有丫鬟轻声禀道,说是有要事告于夫人。

冯婉听出是自己身边大丫鬟卧溪的声音,便让她进来了。

卧溪来得急,额头上还布着些汗,等给人请过安,便压低了嗓音,同人道:“夫人,奴先前得了消息,道是,道是老太太把对牌交给七姑娘了。”

这话一落——

屋中霎时便是死一样得沉静。

冯婉脸上原本还挂着的笑意立时便僵住了,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卧溪闻言,心下一凛,略有些害怕得缩了下肩膀,口中却是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话音刚落,冯婉便拂落了桌上的茶盏,绘着山水画的青瓷茶盏坠在地上,里头的茶水以及那碎瓷盏四溅开来。

她的手紧紧撑在自己的扶手上,目呲欲裂,口中更是咬牙切齿得说道:“那个老太婆,那个死老太婆!”

她原本还以为这事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那个死老太婆竟然宁可把掌家的权利交给一个小丫头,都不肯交给她!

徐嬷嬷和卧溪见她发火,自是忙跪了下去,口中是轻声劝着让她慎言的话。

可冯婉此时心火难消,哪里能听她们的话?连着砸了几个茶盏又扔了几个花瓶,还是没能消气。

……

翌日清晨。

庾老夫人说是有事要说,倒是罕见得让人都去了正院。

冯婉等人到的时候,不仅庾老夫人没出现,就连王珺也没出现。

想着昨儿夜里,卧溪禀得那桩事,即便已经过去一夜,冯婉这心里的怒火却还是没能消下去,她手里握着先前丫鬟刚奉上来的茶,一张脸却是阴沉着。

等到目光在落到身侧那位捻着佛珠、穿着素衣的女人身上,眼珠子一转,便搁了手中的茶盏,压低了嗓音开了口:“大嫂觉得,今日母亲叫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林清闻言,捻着佛珠的动作也没停顿,仍是目不斜视、很好脾气得说道:“我也不知,不过过会,我们便知道了。”

冯婉素来不喜欢她这幅做派,可此时念着心里的事,还是忍着气开了口:“我昨儿个听底下的人说起,母亲好似有意把管家的大权交给七丫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清,却是想看一看她有什么反应。

她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名利的,以前是崔柔在,她们没法子,如今崔柔走了,她可不相信,这个女人半点要管家的念头都没有。

果然——

她刚说完话,便发现身侧人神情有一瞬得波动。

林清的确是有一瞬得怔忡,她也没想到母亲会把这样大的事交给娇娇那个丫头,不过虽然奇怪,倒也不至于太过惊叹。娇娇自幼承母亲教导,又从小跟着崔柔处理事务,虽然年纪小了些,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因此也不过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连带着语气也很平和:“若是这样,倒也是极好的。”

冯婉闻言,脸色顿时又变得难看起来。只是还不等她再说,里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布帘被丫头打起,庾老夫人和王珺走了出来。

一时间,本就没什么声响的屋子更加安静起来,等到庾老夫人坐下后,众人便起身恭恭敬敬请了安。

“都坐下。”

庾老夫人这话说完,见众人归座后,才又看着底下一众人说道:“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们……”她说到这,是朝身侧的王珺投去一眼,而后才又朝底下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咱们这后院也不能一日无人掌中馈,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没那个精力再去管。”

“今日我便把家中的中馈交给娇娇,等到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换。”

这话一落,底下众人自是神色各异。

林清和王瑛倒是没什么变化,王珍姐妹却沉了脸色,若不是碍于庾老夫人的威严,只怕这会就该说什么了。至于冯婉,虽然昨儿夜里就已经知道了这桩事,可此时再听到,心下那口气却还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笑道:“母亲的安排自是好的,只是娇娇到底年幼,儿媳怕咱们府中的那些下人不听管教,冲撞了娇娇。”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面色不改。

冯氏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见身侧的少女按住了她的手,而后便听到她柔声说道:“三婶说得是。”

“我年纪小,家里的那些老人难免觉得我年弱可欺,只是祖母之意我也不能不受,倒不如……”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抬了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目朝底下的冯婉看去,斟酌得跟着一句:“三婶同我一道管家?”

“有三婶帮我,底下那些奴仆自然是不敢胡作非为的。”

“祖母,您说可好?”

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庾老夫人看去。

身侧少女明艳的面容带着一抹娇俏和少见的稚嫩,似是真得害怕会管不好家才要让自己的长辈帮衬些,庾老夫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底下的冯婉……她心里是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儿媳的,早年间的灵巧机敏,倒如今却都变成了算计。

偏偏这算计还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家人。

可如今娇娇的话都出了口,若这个时候去驳,无论是对娇娇还是对冯氏,都不好。

因此,她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同冯婉说道:“既如此,你便和娇娇一道管家。”这话说完,她是又补了一句:“记得,你是长辈,要好生帮衬着娇娇。”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

冯婉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珺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小丫头难不成是傻了不成?

竟然把到手的鸭子,分了一半给别人?

不过错愕之后便是狂喜,她先前还想着该怎么在以后的日子寻着这个死丫头的过错,以此让老太婆收了她的管家大权,没想到如今便让她管了家……虽说是两个人一道管,可这个小丫头才几岁?

没及笈的小姑娘,就算跟着处理了几年的宴席,又能怎么厉害?

最后不还是她说了算?

想到这,她是强压着心头的狂喜,起身朝庾老夫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会好生帮衬娇娇的。”说完,她是又朝王珺投去一眼,笑跟着一句:“娇娇以后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王珺闻言,自是也笑着应了一声。

……

等到午间。

连枝送走了冯婉身侧的大丫头卧溪,打帘进去的时候,看着斜倚在引枕上翻着账册的王珺,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郡主为何要把管家的权利分去一半,还把最好的几个差事都给了那边。”

想着先前冯婉和她身边那几个丫头趾高气扬的做派,她这心中的气便咽不下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只是轻轻笑了笑,又翻了一页账册,才似想到什么,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哥哥如今是在做赌石生意?”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纵然是连枝都忍不住一愣,不过还是忙回了:“是的,他如今正在做赌石的生意,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没想到如今竟也给他做出了些名堂……”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补充了一句:“是您心善,当初允了哥哥银钱让他去做生意,若不然也不知他如今会怎么样。”

王珺听着她话中的感谢也没说话。

她只是合了手中的账册,微垂着眼,指尖轻轻敲在账册页上。

若是她记得没错,如今冯家那位当家的已经迷上了赌石,还赔了不少钱。

前世冯婉就贴补给她那位当家的弟弟不少银钱,后来甚至还求到了母亲这,要母亲私下拿出公中的钱救济一回,母亲自然不肯,不过私下却是拿自己的贴补了。可是冯婉这个弟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有了银钱便要赌,到后头愈演愈烈,不仅赔光了所有的银钱,还差点闹上了人命官司。

三叔甚至还起了要休妻的想法。

当日冯婉是怎么对母亲的,她可还记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她便抬了脸,朝连枝说道:“冯家那位爷如今喜好赌石,你同你哥哥说,让他手下的看着些,若是有遇见这位冯爷的,可得好生接着,便是没钱也能赊账……”说到这,她话锋一转,是又一句:“只你得嘱咐一句,此事要你哥哥交由手下去做,不准你哥哥露面。”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

不过她惯来听从惯了王珺的吩咐,虽然觉得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而王珺再吩咐完这桩事后,却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眼看着外头天晴气清,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我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第94章 (二更)

武安侯府。

屋子里站着明和、连枝几个下人,而王珺双手伸展,正由崔柔替她量体。

王珺看着崔柔一面替她量着身体,一面是与一侧拿着纸笔的明和报着几个数字,有些无奈得与人说道:“母亲,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何况这东西最是费眼,您又何必亲手替我做。”

她今日来找母亲,原本是想与她说些家常话,哪里想到话还没说几句,便被母亲喊了起来,又是量体又是选布匹。

好一通忙活。

“下个月便是你的及笈礼了,绣娘的绣活再好,总归是少了几分心意……”

崔柔笑着说完这话,便又同明和报完了最后一个数字,而后是把手中的量尺递给一侧的小丫鬟,才又牵着王珺的手回到了软塌上,跟着是又柔声一句:“何况,我也想要娇娇那日穿着得是我亲手做得衣裳。”

她如今不在王家,不能日日看到她,也只能把这些思念绣进那棉棉丝线之中。

这样即便她不在家,娇娇穿着她做得衣裳,也能感受到她的思念。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就不再说话了。

正逢明和与连枝等人退下,她索性也就敛了平日面对外人时的冷静稳重,一面挽着崔柔的胳膊,一面是把头枕在她的肩上,同人亲昵得撒起娇来:“我都许久没瞧见阿娘了,阿娘在舅舅家可好?”

崔柔看她这幅女儿娇态,也弯了眉。

她一手抚着人的长发,一面是同人柔声说道:“我很好,你别担心。”

她这话说得却不假。

刚从王家出来的那一日,她心里的确对以后的日子没个章程,生怕以后糊里糊涂得过不好。可过了几日才发现,有些事,只要你慢慢去习惯就好了,她如今仍旧会去善慈坊,布粥施衣,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

有时候出门的时候,也会碰到一些以前相熟的夫人,说上几句话。

不论她们私下是怎么说的,可明面上总不至于给她难堪,太太平平的,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看不见自己的两个孩子,心里会念得多些,担心小祯在外头风餐露宿,又怕娇娇在家里受欺负。

想到这……

崔柔便握着王珺的手,拧着眉,担忧得问道:“娇娇,你在家里可好?可曾有人欺负你,为难你?”

王珺耳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也就母亲才会觉得她好欺负……如今周慧死了,林雅整日待在她那个屋子里,大伯母和六姐是不必说的,至于三房那几位,纵然她们再不喜欢她,也不敢明面上给她使绊子。

如今她在府里,过得逍遥自在,谁敢为难她?谁又敢欺负她?

她笑了笑,握着崔柔的手,柔声道:“母亲放心,没人为难我,也没人欺负我。”

崔柔看她面色如初,不似有假的样子,这才放了心。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以娇娇的性子是不可能受欺负的,只是做娘的,就是这样……不管自己的儿女再厉害,心里总还是对他们时时担心,事事关切,生怕他们受了欺负、受了委屈。

这会听了这么个确信的答案才松了口气,而后便又问了一句:“家里可一切都好?”

耳听着这话,王珺的神色却是一顿。

如今没了母亲的家里,又怎么能说好?父亲虽然已经重新回到朝堂,却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每日回来便在东院写字画画,哪里还有以前那位意气风发的成国公的样子?只是这些话,倒是没有必要同母亲说。

她能看得出来,自从母亲离开王家后,脸上的神采要比以前还要光彩夺目些。

她如今是真得过得很好。

既如此,又何必拿这些事去扰母亲的心?就让她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因此她也只是弯了眉,挽着崔柔的胳膊,笑说道:“家里都好,您别担心,前些日子祖母还把管家的事务交给了我,让我和三婶一同管理。”

崔柔闻言,倒是一愣。

她没想到庾老夫人会把管家的事交给娇娇。

不过想着娇娇素日来的本事,她也只是温声笑道:“你祖母惯来疼你,如今让你管家,也是为你以后着想,免得你日后嫁作他人妇,理不好后宅内院。”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嘱咐了人几句,管家的要务,以及家中一些可信的管事。

这些正是王珺如今所需要的,她自是认认真真听了个全。

崔柔怕人记不全,便又取出纸笔,把家里哪些管事是老实可信的,哪些是机灵有小聪明却不能太过信任的,都写了个全。等把册子交给人的时候,又从一侧的绣篓里取了几个抹额和护膝递给她,笑道:“如今天气凉了,你祖母的膝盖不好,我在护膝里头多加了一层绒,她戴着也保暖。”

即便她已经不是王家妇,可庾老夫人多年来对她的情谊却还是在的,就连当日她要离开,庾老夫人也没有生气,反而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与她说“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

崔柔叹了口气,道:“等过会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这些一道带回去,让你祖母好好照顾身子。”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

临来念及周慧如今的结局,她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嗓音与人说了一句:“母亲,周慧死了。”

周慧进王家的时候,只是一顶小轿,没什么声息,如今死了也只是由几个婆子在北山开了个荒地,埋了进去。

外头的人自然不知道。

因此崔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真是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瞬息的事,她便恢复如常了。对于周慧,有过恨、有过怨,可这些怨恨和痛苦,早在她离开王家的那一日便消失殆尽了。

她如今有什么样的结局,于她而言,都已无关紧要了,所以在那一瞬的错愕之后,她也只是温温说了一句:“知道了。”

王珺见母亲这般反应也就没再说什么。

正逢外头传来熟悉的女声,没一会功夫,便有一道嫩黄色的身影打外头走了进来,正是崔静闲。

崔静闲一面同崔柔见了礼,一面是柔声说道:“外头天气好,我来同姑姑讨娇娇去外头走走。”

崔柔闻言,便也笑道:“你们去。”

崔静闲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今年十二月,至今也没几个月了,以后成了亲,她们自然也不能像做姑娘家的时候,来往这么频繁了……因此等母亲应允后,王珺也笑着起了身,等朝崔柔福了一礼,和崔静闲一道出去了。

两人没回屋子也没带奴仆,只是沿着长廊慢慢走着,一路往前走,一面是说起女儿家的体己话来。

说到后头,免不得是说起崔静闲的婚事。

“表姐的喜服可都准备好了?”王珺握着人的手,关切问道。

崔静闲闻言,仍是弯着眉,柔声道:“都准备好了……”说完,她又主动说起秦王:“上回中秋,秦王也来过家中,带了礼,还与父亲一道用了饭。”

这便是让她放心。

崔静闲心思巧,知道王珺虽然说着放下,可心里却还是在意这一场婚事,她如今说这些也是想要娇娇知道,无论这桩婚事是因为什么而起,可至少现下明面上看起来是好的。

她对男女情事,没有多少心思。

只要秦王日后能给她一份体面,便足够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知道近来秦王在朝堂上的表现也是越发稳重了,往日追云逐日的少年,如今也开始用起手段、布起筹谋。

这些日子,陛下交待给他的几件事,他都做得很好。

而与此相对的是,如今朝堂魏王和秦王两派相争得也越发厉害了,若说以前只是暗斗,那么如今便算得上是明争了,偏偏天子也不说,由着他们去,倒让人看不明白天子的意思。

想到这——

王珺还没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得一阵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