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再这样下去,场面会真得无法收拾。

所以她只是带着满身的疲惫,哑着嗓音与他说道:“我累了,先进去歇息了,二爷自便。”等这话说完,她朝人行礼一礼后便迈步往里头走去。

而身后的王慎,眼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苍白的面容在烛火的照映下越发不堪,而他撑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离开。

崔柔在屋子里偷枯坐了很久,等听到脚步声忙握着帕子拭了一回眼角的泪。

明和打帘子进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她这幅模样,她心下叹了口气,却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替人奉上了一盏热茶,才半蹲在人的跟前,轻声问道:“夫人,您和二爷怎么了?”

她想起先前沉着一张脸离去的二爷。

这么多年,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二爷,就算如今回响起来也觉得有些骇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和二爷会吵架,纵然上回,两人也没到吵架的地步,如今好不容易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些,却又成了这幅样子。

崔柔手握着茶盏,却一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揭开了茶盖,眼看着里头茶水轻浮,而她看着明和,终于还是把先前的事简略得与人说了一遭,等说完,她是又叹了口气说道:“倘若他好好与我说,我自是会应允的,可他不该不信我。”

“我和他二十载夫妻情分,难道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明和耳听着这话,却是在沉吟之后,才与人说道:“近来奴听说舅老爷和二爷在朝堂时有争执,外头的人都在议论,何况今日在家中的时候,舅老爷又给二爷好一顿没脸,想来二爷心里也是不舒坦,这才——”

崔柔闻言,神色却是一顿。

她倒是忘了,先前从崔家回来的时候,二爷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

哥哥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她是又叹了口气,才轻声说道:“也是我的错……”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罢了,你且去打听下二爷是在书房还是西次间,再让小厨房备个汤水,我去与他赔个不是。”

明和耳听着这话,自是笑着应了。

崔柔便又让人端来热水,握着帕子敷了会眼,等过了一刻钟,眼瞧着明和进来,便温声问道:“二爷在哪?”

明和闻言却没说话,反倒是把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先打发了出去,而后才朝崔柔走去,等走近便压低了嗓音说道:“夫人,二爷,二爷他带着安泰出门了。”

崔柔的脸色一变,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有些收紧,好一会才哑着声问道:“可有说去哪了?”

“西次间附近只有几个小厮,平日二爷做什么都是交由安泰的,如今安泰跟着二爷出去,他们也不知道是去了哪……”明和说到这,便又跟着问了一句:“夫人,现下该怎么办?”

崔柔一手握着帕子,一手却撑着桌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哑声说道:“你让外头的人还有西次间的人仔细着嘴,别胡乱说道,娇娇和小祯那儿也提防着些,尤其是别把消息透露到母亲那,她年纪大了,若知晓肯定又得着急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又跟着一句:“你再亲自寻个信得过的人去门房处守着,若是二爷一回来就喊我。”

等人一一应了。

崔柔才望着那红烛,很轻得问道:“明和,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第68章 (二更)

迟云阁。

这里是王祯的住所。

先前从东院回来后,他便打发了一众伺候的人下去,而后便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了书,只是他心里不静,又怎么能看得下书?耳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只当又是哪个不知事的小厮,便重重搁下了手中的书,沉着脸往外头厉声斥道:“不知道爷在看书?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这话一落——

外间的脚步声便是一顿。

只是也没过多久,那脚步声便又重新响了起来,紧跟着那绣着西湖十景的锦缎布帘也被人掀了起来。

王祯此时正沉着一张脸,刚想发作,循目看去,便见王珺正俏生生得立在那处,手里还握着一个食盒,正看着他笑。

眼瞧着是自己的阿姐,王祯自是脸色一变,他忙起身迎了过去,等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才又抿唇问道:“阿姐怎么来了?”等这话说完,想起先前那副样子便又不好意思得同人说了一句:“我先前在看书,只当是不懂事的小厮,不知是阿姐。”

“我知道。”

王珺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温和,全然没有怪他的意思。等说完,她是与人又柔声添了一句:“我知你晚膳没用好,便让小厨房给你备了些吃食,王婆子烙的干菜饼还有一蛊海鲜粥,都是你爱吃的。”

王祯一听,果然喜笑颜开。

他笑着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其实他也不算很饿,午间在舅舅家吃了不少,夜里虽然吃得不多却也足以饱腹了。可如今看着这食盒里的东西,那几张干菜饼被烙得金黄黄的,隐隐还有一股子干菜肉香传出来。

而海鲜粥更是丰盛非常。

纵使他先前不饿,此时却也有些馋意了。

王祯把东西取出来,又看着站在一侧望着他笑着的王珺,便问了一句:“阿姐要一道用些吗?”

“不用了,你吃……”王珺这话说完见人用了起来,便走到他的书桌前,却是打算替人拾掇下,眼瞧着那本被他摔落在一侧的书,或许是因为用力,就连放在那山字形上头的毛笔也被打落在了一旁。

墨色的痕迹在那宣纸上蘸出几点墨。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挽了两节袖子替人整顿了起来。

王祯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中却有些忐忑,他一边握着汤勺一边是看着她的身影,很轻得说道:“阿姐放着,我过会还要看书。”

王珺耳听着这话,手上动作没停,一双桃花目却是稍稍掀起一些朝人看去,笑道:“你心里不宁,又怎么瞧得进书?”

王祯闻言,握着汤勺的手一紧,头也跟着低了几分,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等回到朱先生那儿就好了。”

他在朱先生那,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却是比以前还要用功。

可回到了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便心烦意乱得怎么也看不进去……

王珺从朱先生的口中倒也知晓他近来颇为用功,何况先前那话,她也并非责怪于人。因此听他这般说,也只是笑了笑,等替人把书桌上的东西都整顿好后,才走到人对侧的位置坐下,而后才又同人说道:“小祯,我想和你聊聊,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说得这般郑重,倒让王祯也端坐起来。

他把汤勺置在一侧,又把那吃了半边的饼放于盘子上,正襟端坐,道:“阿姐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我们姐弟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王珺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渐温和了许多。

她坐在王祯的的对侧,而后是柔声与人说起话来:“你心中可还是在怪父亲?”

王祯耳听着这话,放在桌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他低着头,没看王珺,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是,我怪他,也恨他。”

从小到大,父亲教导他为人要有君子之风,绝不可与苟且小人一样,这些年,他虽然埋怨父亲对他太过严苛,心下却也是实打实敬服他的……可如今呢?那个与他说着处事要有君子之风的父亲,他又做了什么?

他欺瞒了所有人,掩盖了他的荒唐,还让母亲和阿姐伤心。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怪?

怎么能不恨!

王珺听出他话间的轻颤,心下也有些难受。

她抿着唇,而后是伸手抚向身侧少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得安抚着他……而后,她也没看他,只是望着红烛慢慢地说道:“小祯,其实我比你更恨他。”

在冷宫那一段无尽的日夜里,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其实不过是几天间的事。

可于她而言,却是漫长的一段岁月。

度日如年。

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割着她的皮肉,疼得让她想哭,却不至于让她死去。她就在这样疼痛难忍的日子里,望着木头窗棂外头的天,捱过了一日又一日。

醒来后,回到这个家里。

她也想过不再承认他,也想过把所有的疼痛赋予在他的身上。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那些痛。

可她同样也忘不了,是谁第一次教她骑马、教她写字、把她背在肩上,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带着她放风筝……她的爹爹,她的父亲,是在她年少岁月里最浓重的一道笔墨,她年少时的记忆和欢笑,都与他有关。

她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想啊,只要这辈子母亲和弟弟好好的,只要扫清了其余的障碍。

那么父亲肯定也不会像前世那样。

那么一切都会好好的。

所以她愿意原谅父亲,即便她的心中还是忘不了。

可她愿意尝试。

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母亲,为了这本该和睦的家。

王祯在王珺说完那话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得看着她,而王珺在察觉到他的注视后也扭头朝他看来,她的眉目仍是极近柔和的模样,等把手覆在他的头顶才又说道:“有些事,原本我不该说,你长大了,万事都该有你自己的主张。”

“可今日你既然愿意听我说,我便与你说几句。”

“小祯,我不想与你说那些,但凡为人总会犯错的说法。父亲错了便是错了,我们都会记着他的这个错误,可是小祯……”她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我们的父亲,养育了我们十多年,疼爱了我们十多年的父亲。”

“现如今,祖母老了,父亲的年岁也大了,母亲的身子也不好……”

“这个国公府终有一日要落到你的肩上,等我离开这个府邸,他们能够倚仗得也只有你。”

等这话一落——

眼看着对面少年脸上显露出来的怔忡,王珺是又轻轻跟了一句:“难道你真得打算这辈子就不和父亲再说一句话?”

王祯闻言,却没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抿着唇,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

他是这样想过,想过就这样一辈子不原谅父亲,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根本不值得原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阿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颗以为坚定的心却又有些摇摆了,说到底,他还是不忍心。

先前在饭桌上,无视父亲时,看着他脸上的悲伤。

他心里虽然痛快,却也难受。

就如阿姐所说,父亲的确做错了事,可他说到底也是她的父亲。从小,他教他骑马打猎、教他习字作画,如今他这一手好字,就连素来严苛的朱先生都为之夸赞,全都是仰仗他的父亲。

想到这,王祯是又合了合眼,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喊她。

“阿姐……”他的声音很轻,细弱如蚊,他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紧咬着唇,逼退了眼中的热泪,而后才抬头朝王珺看去,看着灯火下,她柔和的面容,哑着嗓音说道:“阿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向阿姐保证过的。

他会快些长大,支撑起这一片天。

再如何,他也不希望阿姐和母亲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王珺看着他双目通红的模样,脸上神色也有些波动,可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

而此时的官道上。

如今夜色还不算深,官道两侧的铺子倒也还开着,里头的光亮打在外头,顺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和点点繁星,倒是把这道路也凭得照出几分光亮。

王慎一身白衣高坐马上,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了,平日上朝回家不是马车就是轿子,今日也实在是家里待不住,才想骑着马到外头吹吹风静一静。可两侧灯火喧嚣,不远处还有画舫歌姬奏着琵琶唱着靡靡之音。

夜色正浓。

无处不鲜活。

可他心中却没有归处。

他只能骑着马在这官道上顺着风肆意骑着,好似这样就能把心中的苦闷尽数吹散。

身后安泰紧跟着王慎,他离王慎的距离并不算远,这会顺着光看着人,便轻声劝道:“二爷,我们还是回去,您大晚上出来,夫人知晓后肯定该着急了。”

他也不知道,今日二爷和夫人是怎么了。

只知道二爷从正院用完膳回来,便骑马出门了,他生怕出事,吩咐一句自是也忙跟着人一道出来。

可如今他们出来也有段时辰了,眼见天色愈晚,心下也有些着急起来。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还是不住收紧了些。他抿着唇,眼中好像浮现出崔柔站在他的眼前,疲惫而又失望得看着他说道:“王慎,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真得是他变了吗?

或许是的。

以前他从来不会忧心那些东西,他和崔柔少年夫妻,感情厚非,又岂是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阻碍的?可如今,他害怕了,他怕当年犯下的过错会使得崔柔对他失望,也害怕有人会把她抢走。

所以他只能用这样不体面的法子,阻碍着她与那个人见面,好似这样就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如今看来,他好似错得更加离谱了。

安泰见他抿唇不语,神色也透着些往日的迷茫,心下更是焦急不已,便又跟了一句:“二爷,您……”

王慎闻言,倒是回过几分神。

他仍旧没有停下,话倒是说了一句,略带喑哑的嗓音:“再过会就回去。”

这话刚落,还不等安泰答,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润的女声,唤他“王大哥”。

王慎耳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倒是牵住了缰绳,马儿慢慢停下,而他循目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小道上正站着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那人头戴帷帽,衣摆上绣着的丁香花正随风在半空浮动着,此时正一手掀着轻纱,仰着头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色起初是有些不敢确信的,等到他停下了马,瞧清了马上的身影,脸上倒是浮现了温婉的笑,连带着一双眼睛也掺了些笑。

她就提着篮子,一步步朝王慎走来。

等走到王慎跟前才又仰着头问道:“王大哥,你怎么在这?”

王慎看着突然出现的周慧却是皱起了眉,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你怎么在这?”

周慧见他这般态度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仍旧用温和的嗓音,与人说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打算趁着日子出来采买些东西,偏家里那个丫鬟是个蠢笨不知事的,我也只好趁着晚上出来一趟。”

等这话说完,她看着王慎脸上的神色,却是有些犹豫得开了口:“王大哥,你怎么了?”

王慎闻言却只是抿了抿唇,淡声说了一句:“没事……”

说完,他垂眼看了眼周慧,是又跟着一句:“天色已晚,你一个女人家也早些回去。”等说完,他便打算就此离开。

可还不等他动身便又听到周慧说道:“王大哥,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不如让我亲自替你做一桌子菜,你也许久没吃我做的菜了……”说到这的时候,她那温婉清雅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笑容,似是因为忆起以前的事而开怀:“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你来家中,我还常和母亲做起。”

“如今——”

周慧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她略低了些头,连带着声也轻了许多:“如今我这一走,只怕你我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

王慎闻言却有些犹豫,他刚想拒绝,可看着周慧低垂着头,月光打在她的身上,似是还能瞧见她那双微翘的眼睫上沾着些泪珠。看着她这副模样,喉间那番拒绝的话,到底还是没再说出,点头应了。

……

民宅里头。

周慧和王慎对坐着。

四方桌上是几道家常小菜,因为刚出锅的缘故,还散着热气,此时来到了屋中,周慧自是也解下了帷帽,可她好似还是有些介怀脸上的伤痕,一直都是侧着身子坐得。纵然没有办法要面对王慎的时候也都是低着头。

这会她是替人斟了一盏酒,柔声说道:“王大哥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今日心里不高兴……”边说,边把酒盏推到人前,跟着是又一句:“你若心里难受,不能告于旁人,便说于我听。”

王慎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着头喝着闷酒,一杯又一杯。

周慧看他这幅模样,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替人夹着菜。

外间丫鬟轻轻叩了叩门扉,送来一只香炉,此时里头燃着的香料烟气袅袅,倒是给这室内送来一段好香。

王慎正在饮酒,看着这么一只香炉,倒是微怔。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听周慧已柔声替人解释起来:“这里住着得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味道不好闻,我便让丫鬟点了香送来。”

这话却也不假。

夏日闷热,如今两边轩窗大开,不时能闻到些被风送来的家禽味道。

因此王慎也就没再说话。

等到月上柳梢,安泰进去唤人的时候,王慎已经醉晕了过去。

周慧见他进来便柔声说道:“安长随来了,我刚才正想遣人去唤你……”等这话说完,看着安泰面色不改的端肃神色,她也仍是很好脾气得说了一句:“王大哥这幅模样回去,若是落入外人的眼中,难免惹人话柄,就让他在我这住一晚上,等明日清晨再走。”

安泰耳听着这话,本就端肃的脸色更是沉了些。

他抿了抿唇,没答周慧的话,只是走到王慎跟前,恭声说道:“二爷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夫人该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原本昏昏欲睡的王慎突然就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