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珩把手中的鞭子扔给人,便举步往里头走去。

成年的王爷在外头有各自的府邸,萧无珩的府邸和他几个兄弟的隔得也不算远,皇亲贵胄,屋宅自是豪奢非常,可萧无珩年年都在边陲,这宅子里头除了几个老仆和随从,却连个鲜活的丫鬟也没有。

纵使景致再好,看起来也多了些冷清和萧索。

等走到里头,一个身穿褐色深衣的中年人,见萧无珩回来便迎了过去,他是王府的管家名唤徐遂,待朝人拱手一礼后,才同人说起这些日子的事。

萧无珩一面听着人的轻禀声,脚下的步子也未曾停顿,直到徐遂说道“几日前,王家那位七小姐曾遣人私下送来一瓶膏药”才停了步子,问道:“膏药呢?”

他原本走得快,这厢停了下来,一直跟着他步子的徐遂没个察觉差点便撞了上去。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才没闹出差错。

只是话却未曾听全,直到萧无珩又重复了一遍才忙答道:“老奴把膏药放在您的屋子了,就在那多宝阁上。”

萧无珩得了回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提了步子,口中却是又跟了一句:“其余事,你去安排就好,让如晦过来一趟。”

这话说完,他便继续朝正院走去。

走到正院。

较起外头,这里更是没什么人。

萧无珩自幼就习惯了一个人,平日也无需人照顾,底下的人对他是又敬又畏,知他喜静,更是不敢来扰他。等到小厮换了新茶过来,萧无珩便打发了人下去,而后他是先从多宝阁上取了那盒膏药,而后才朝圈椅走去,等坐下,他一手握着茶盏,一手却捏着那盒膏药。

如晦过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自家王爷握着膏药,唇角含笑的模样。

他自小便跟着萧无珩,鲜少瞧见过他有这样的笑容,唯有几回,也是与那位王七姑娘有关,想着这盒膏药的来历,如晦敛了眼中的笑意,朝人拱手问安:“王爷。”

萧无珩闻声,便把手中的膏药置于一侧,而后是重新握了茶盏,问道:“那人如何?”

如晦知他说得是谁,便回道:“他伤得太重,一时怕是醒不过来。”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不过属下已让杜大夫在那处看着了,只要有醒来的迹象便会有人来禀。”

萧无珩闻言,便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那瓶膏药上头,想着今日西山的那些事,袖下的指尖轻轻叩着茶案,沉声道:“不管用什么法子,让杜大夫把人救活。”

“是。”

……

成国公府。

王珺回到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刚由人扶着走下马车,便瞧见萧无琢和王祯满面焦急得朝她走来。

“阿姐,你去哪了?”

王祯走得快,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她跟前,待把她上上下下瞧了一通,眼见无事才又长舒了口气,说道:“先前你只遣了丫鬟留了句话,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想着你再不回来就要遣人出去寻了。”

他这话刚落,萧无琢也赶了过来。

他也是仔仔细细看了回人,而后也跟着问道:“长乐,你没事?”

王珺倒是没想到,萧无琢也会在家中,不过眼看着两人不掩焦急的神态,她自知有愧,自是敛了心中的情绪,回道:“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等这话说完,她是又把目光转向萧无琢,同人致起歉来:“秦王殿下,今日事出突然,我未能亲自与你说道,实在抱歉。”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自是忙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至于东山,我们下回再去也行。”

等这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是四月,今年最后一季桃花就快谢了,只怕下次再去,就没这么好的风光了。不过虽然心中可惜,萧无琢却还是挂着笑,与人说道:“便是不能赏花也没什么,等过段日子我别庄的杏花就快开了,伴着那蟠桃树和李树,虽然比不上东山的桃花,却也是一段好风景。”

他说到这,却是又悄悄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才又垂了眼踌躇道:“等到那时,你若得空,我请你去别庄赏花。”

今日原本就是她失了礼数,未能赴约。

何况她想起先前西山遇见的那个人,自从当日围猎之后,她时不时便会想起他……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生为王家的女儿,就如她当初所说,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便利,便也要承受相应的责任。

萧无珩……

不是她能选择的那个人。

想到这,王珺便又沉了这双桃花目。

萧无琢一直未曾听到人回答,只当她是不愿意,刚想与人说“若是不愿也无事”,便见王珺已抬了头与他说道:“好。”

斜阳西下。

整个天空都被晚霞铺盖着。

王珺就穿着一身红衣立在那儿,蛾眉淡目,并没有添半点妆容,却已难掩绝色。

萧无琢怔怔得看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

等到萧无琢走后。

王珺便和王祯一道朝正院走去。

途中王祯是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才与人说起了话:“我还从未看到无琢这么担心过别人,先前丫鬟都去王府回话了,他还特地来家中一趟,见你迟迟不归也不肯走,就是想看阿姐平安与否。”

他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压低了嗓音问人:“阿姐,你以后会嫁给无琢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未曾出声,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那道红日,过了很久才开了口,用很轻的声音与人说道:“是的,我会嫁给他。”

“那……”

王祯停了步子,看着人,迟疑了一会问道:“阿姐喜欢他吗?”

喜欢?

王珺微微翘起的睫毛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有一瞬得轻颤,就像是平静的湖中激起的一颗小石头,把原本该有的平静都给扰乱了。她仍旧仰着头,像是不愿让旁人窥见自己的情绪一般,神色定定得望着那弯红日。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像父亲这样温文儒雅的,或是像二哥和表哥那样清贵俊逸的……

可后来?

表哥出了事,储君的位置不保,那么喜欢对于她而言,就是最奢侈不过的东西。

她会嫁给萧无琢。

她会对他好,做一个合格到甚至完美的妻子,却无关情爱。想到这,王珺终于收回了目光,她用鲜少露于外人前的模样看着王祯,素手撑在他的头顶,神色温和、语气和缓:“小祯,这些事都不重要,只要你和母亲都好,那就足够了。”

王祯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

他如今年岁还小,身量自是也比不过王珺,便稍稍仰了头看去,过了有一会功夫才问道:“阿姐,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等这话说完,他便把目光转向连枝,跟着是一句:“你来说。”

连枝自己心里都是一团迷雾,哪里能回答人?

何况郡主的事,她若不想说,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岂敢多说半句?

王祯看着她这幅模样更是皱了眉,只是还不等他再说,王珺却已温声说道:“好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她话是这般说,其实心下却也是愁云一片。

如今父亲已经知道了林雅的身份,她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但是她知道林雅母女一定会想方设法进入王家,到得那时,母亲和弟弟怎么办?若是让她们知道了,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都经历过一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更遑论母亲和弟弟了。

思及此,王珺袖下的手稍稍握紧了些,语气却还是如常:“小祯,我们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不要惹她生气。”

王祯看了许久也察觉不出王珺有什么异样,便也未再多想,只是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姐,你在想什么?我自然会好好孝顺母亲,不会惹她生气。还有父亲、还有阿姐,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他说得时候,那张尚还带着稚气的面容是一片笑意。

王珺看着他这幅难掩稚气的面容却是合了合眼,过了很久才温柔得看着人,轻轻说了声“好”。

……

几日后。

王珺斜靠着引枕坐着,目光落在眼前摆着得一盆牡丹花,耳听着身边人说话,却也未能回过神来。过去已经有几日了,可父亲却并没有提起林雅,看起来也和平日没什么差别,倒像是当日西山的那一次见面不过是普通的长辈和晚辈。

不过想起前世父亲明知道林雅的身份后也一直按而不发……

她这心下便有些不安。

“娇娇?”

杜若就坐在她身边,她的手里握着一盏茶,目光却是朝王珺看去,眼瞧着她这幅神色便又皱了皱眉,等再唤了人一声,倒是终于让她回过神来,只是看着她一副迷茫的模样,却又叹了口气:“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置在案上,跟着是又一句:“我们见面也有一会了,我先前说得话,你听到了多少?”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中却是也有些惭愧。

她因为林雅的事,的确未怎么细听杜若说话,这会她重新端坐好,忙与人致起了歉意。

杜若与她自小玩闹大,自然也不会真生她的气,只是心中觉得奇怪罢了。

她们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她头一回瞧见王珺这幅模样。

刚想说话,那绿绸布帘外头便有人恭声说道:“郡主,老太太那里遣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家中有客人,请您过去。”

祖母那里传来了话,王珺自然也不敢耽搁。

杜若也不是外人,何况她也许久没给老太太请安了,这会两人稍稍修整片刻便朝正院走去。刚到正院,那帘子还未曾打起,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笑声,王珺轻轻皱了一双眉,近段日子,她很少听见祖母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了。

不过她也未曾多想,只是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刚到里头,王珺便瞧见屋子里除了祖母之外,王瑛还有王珍两姐妹也都在,眼瞧着她们三人面色各异,她心下略有些讶异,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得朝那罗汉床看去,而后便瞧见有个身穿丁香色绣缠枝莲花纹长褙子的少女坐在祖母边上。

想来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个少女转了脸看过来。

正是林雅。

第31章

林雅?

王珺的目光在落到林雅脸上的时候,有一瞬得怔忡,只是也就那一瞬的光景,她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了。林雅会出现在家里,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这母女两人做了那么多事,为得不就是进入王家?

她唯一好奇的是,林雅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倒是身侧的杜若在看到林雅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比王珺还要多些怔忡。

不过她也是历过事的,虽然心中奇怪,倒也未说什么,只是同王珺一道朝庾老夫人行了礼,问了安。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瞧见两人便又笑出了声,她松开握着林雅的手,而后是朝两人温声笑道:“快起来”,等到两人起来后,便又吩咐人看座上茶。而后才又看着杜若说道:“杜家丫头,你也有阵子光景没来家里了。”

杜若就坐在王珺的边上,闻声便笑着回道:“近些日子,母亲操持了几个茶会,我也一道帮衬了些,这才没功夫来家中给您请安。”

等这话说完,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握在手上,跟着是又一句:“不过不管是我,还是母亲,心里头都记挂着您呢,打先前我来得时候,母亲还特地让我带了几盆您爱的山茶花,供您赏玩。”

庾老夫人最喜山茶,还特地辟了间屋子让人培植山茶。

因此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自是更深了:“你母亲惯来是个巧手的,只要经了她的手,再难的花种都能被她培育出来。”

说完这话——

庾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一侧茶案上摆着的一块抹额上。

那上头也绣着山茶,却是林雅先前所赠,她也是这个时候才想到还未曾给她们引荐,便又笑着开了口:“瞧我还真是老糊涂了,光顾着说话,倒是忘记给你们介绍了……”她这话说完,是把目光转向王珺,与人说道:“早先倒是不知道,原来这位林姑娘竟是你父亲旧日那位授学先生的外孙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看了眼林雅。

见她微垂着头,模样清秀、形态端正,虽然出自小门小户,倒也是识礼懂事的,心下颇为满意,便又跟着一句:“你们年岁相仿,日后林家丫头也要在长安常住了,若是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好好来往。”

王珺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顿。

周先生的外孙女,原来林雅今次是以这个身份来的吗?她的目光在人身上轻轻转了一回,眼瞧着人突然紧绷的身子,以及那握紧帕子的动作,便又收回了目光,弯了眉,朝庾老夫人看去:“祖母说得先生,可是那位周先生?”

林雅是等到王珺收回了目光才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瞧见这位王七娘,便总是忍不住绷紧了身子,悬起了心,好似在那双眼睛下,所有的遮掩都是徒劳的。

这个想法很奇怪,也很诡异。

不管是她那位好父亲,还是她这位好祖母,都是历经人生百态的,可她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伪装如常,却无法直视王珺……想到这,她是又忍不住想起当日在杜园,她受尽众人讥讽,匆匆而逃时,王七娘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眼。

那个时候,她终于感受到她们两人之间的悬殊。

她是真正得京中贵女、世家小姐。

而她……

只不过是出身卑贱的蝼蚁。

明明同是王家女,可王七娘自小便受尽旁人的拥护和倾慕,而她呢?纵然想进王家,也只能另择名头。

天道……实在不公。

林雅越想,心下便越是不忿,就连那双握着帕子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了起来,只不过察觉到身处的环境,她便又把心中的情绪强压了下去。

没事,如今她已经如愿走进了王家。

纵然父亲不肯认她,这也没有关系,她最不怕的,就是等待。

她已经等了十六年,多等一段日子又何妨?

就像母亲所说,只要讨好了祖母和父亲,就算日后身份被揭发,那她也能做王家堂堂正正的小姐。

想到这,她握着帕子的手便又松了开来。

庾老夫人倒是未曾想到,王珺竟然还记得。

耳闻这话,自是笑道:“倒是难为你这丫头还记着,正是那位周先生,你父亲当初也是承蒙他教导,可惜去得早……”

她这话刚落,察觉身边坐着的林雅,见人眉目较起先前又垂了几分,恐人忆起伤心事,这才忙又换了个话题:“林家丫头,这是我家七丫头,她边上坐着得是杜家的丫头,你们年岁相仿,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

林雅耳听着这话,自是轻轻应了声。

她的脸上还带着些愁态,可神色自持,气度也很清雅。

庾老夫人对周先生的观感很好,对他一直也颇为敬重。如今见林雅这幅模样,自是又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柔了嗓音说道:“既然你母亲近来有事,便在家中待上几日,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住着,我瞧着也不放心。”

林雅耳听着这话,原先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又握紧了那一方绣着山茶花的帕子。

虽然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果,可真得听人发了话,她这心下却还是难以言抑的激动,她刚想说话,便听到底下王珠已皱着眉开了口:“祖母,我不喜欢她……”她年岁小,自幼也是个骄矜的。

只要想到如今那贵女圈里,因为林雅的事还在嘲笑着她们姐妹。

她心下对林雅便更加多了些恨意。

别说让林雅住在府里了,就算让她在路上瞧见林雅,都想让人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省得遇见了她,又添几丝晦气。

王珍同样不喜欢林雅,可她年岁颇长,自然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得说着这些话,只是落了手中的茶盏,柔声问道:“林姑娘既然是周先生的外孙女,怎么上回却不曾说?”她说到这却是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到底也是见过几回面,可林姑娘处处隐瞒,当真让人伤心。”

林雅耳听着这番话,脸色也有些难堪。

她和母亲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只是中途有了偏差,这才只能以如今这样的法子进入王家。

她知道王珍两姐妹心中嫉恨她,可她们说得都是事实,纵然她想辩解也难,察觉到庾老夫人也朝她看来,林雅心头一紧,忙红着脸说道:“我原本也不知情,是上回我和母亲偶遇国公爷后才知道这一桩往事。”

等这话说完——

林雅的眼角微红,连带着嗓音也越发细弱起来:“母亲虽是长安人,可这么多年,我和母亲一直待在姑苏,何况国公府门庭若市,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高攀的,好在国公爷和老夫人温厚,我这才……”

她说到后头已说不下去,只能红着眼眶坐在那处,却是越发令人怜惜。

庾老夫人纵然先前有几分起疑,可看着林雅这幅模样,也就未再想。

说到底,周先生是周先生,何况如今他们也故去了,她们孤儿寡母若要攀上来,难免惹人口舌,想到这,庾老夫人便又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可怜见的,你就待在家中,陪老婆子说说话,什么时候你母亲忙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见人点了头。

庾老夫人才又把目光转向王珍两姐妹,跟着是一句:“林姑娘是客,你们身为主人要好生招待,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日后便不必再提起了。”

她都这样说了。

纵然王珍姐妹再不高兴,也只能应下。

先前屋中这番动静,王珺只是冷眼旁观,未曾出声。

她知道祖母对那位周先生的观感一直算得上不错,当年那位周先生去后,祖母还亲自替人摘抄了一份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