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魏天泽陡然现身在此,必定是逃出来的。
傅昭不知军牢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却知道绝不能放任魏天泽逃走。
他在齐州安稳惯了,身上并没带傅煜麾下递信用的哨,一时间喊不到人,便想跑到外围通风报信。
傅清澜纵不明缘由,却也从他神情中瞧出不对劲,极有默契的跟随。
然而傅昭能瞧见魏天泽,魏天泽岂会瞧不到他?
数年历练、潜伏深藏,掌握着傅煜麾下的半数眼线暗梢,魏天泽的机警敏锐并不比傅煜逊色半分。他佯装不曾察觉地跑出几步,回身见傅昭舍了弓箭往外跑,便知意图,当即命人追过去。
那几位潜入齐州接应都是高手,傅昭和贺清澜哪是对手?
遭遇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被生擒打晕,连求救示警都没来及。
魏天泽纵不认识贺清澜,却知道傅昭是个宝物。齐州布着天罗地网,他没法挟持傅昭做人质,却能将他藏起来,真到了危急关头,或许还能从傅家父子手里换回性命。遂命人迅速将傅昭和那姑娘搬到东林寺的后山,交给那位千里迢迢赶来,埋在东林寺接应的游方和尚,再使人故布疑阵,扫清佛寺的嫌疑。
…
此刻攸桐看到的,便是那和尚避过眼目,与同游而来的僧人一道,将傅昭藏入精舍。
东林寺不算名胜,寺里的和尚住在佛殿周围,后山的精舍寻常不给游人用,只供僧籍的和尚凭度牒借住。今日攸桐能踏足,还是借了傅家主政一方的面子,傅澜音临走前打好招呼,住持网开一面,允她在后山清净的精舍里午歇。
攸桐一觉醒来,周遭山鸟啾啾、清风徐徐,世外之境般无人搅扰。
她睡得迷糊,坐在廊下吹风,瞅见远处僧人鬼鬼祟祟都,下意识藏在角落里,谁知片刻之后,便瞧见了这勾当。
傅昭的衣裳身形她都瞧得明白,那几个和尚步履如风,更是叫她心惊。
倘若此刻闹出半点动静,恐怕她和随行之人,都得落到傅昭那样的境地!
但傅昭遭难,对方来路不明,岂能坐视不理?
攸桐屏息藏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捏得指甲几乎嵌到肉里,等僧人进精舍关了门,才蹑手蹑脚的退回住处。而后装作无事般,叫了随行的春草烟波,匆匆回前面的佛殿,找住持借笔墨。
——她没能耐救傅昭,哪怕赶去傅家报信,也未必能见着傅德清。
但有人能。
攸桐强压着紧张,迅速写清缘由,而后封起来出了东林寺。
她的身上时刻带着傅煜给的那枚铜哨,方才在后山惊动那几个和尚没敢吹,此刻却少了顾忌,寻个僻静的地方,避过旁人,噙到嘴里用力吹响。哨声清亮,响彻山间,她吹得没章法,便只含示警求救之意,旁人听不出端倪,傅煜麾下的人却听得明白。
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两人纵马而来,俱做行客打扮,却身形精干。
攸桐因怕人多眼杂,闹出动静后会惊动后山的恶僧,选的是僻静无人之处。
那两人没瞧见乱事,只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站在红墙边,远处两位丫鬟等候,相顾诧异。
见攸桐站在佛寺墙外又低低吹了一声,才翻身下马,大步赶过来。两人不认得她,却知道能拿到这铜哨的,不是同道中人,便是与傅家有密切牵连的,身份非同寻常,便各自拱手行礼道:“姑娘吹这铜哨,是为何事?”
“两位归哪位将军管?”攸桐问。
“左将军。”
攸桐当然不知此人是谁,但对方上道,显然不是闲人,便又道:“可否看看令牌?”
对方并未推拒,果然给她看了一眼,跟傅煜曾给她瞧过的极像,若她记得没错,据徽记推测,这令牌的主人品级还不算太低。
攸桐再不迟疑,掏出封好的信递过去。
“有人绑架傅家小公子,藏在佛寺后山,烦请两位找人盯着,切勿打草惊蛇。这信请务必送到节度使大人手上,请他设法营救。”说完,怕他们不信,又补充道:“他认得这笔迹,不必担心。对方瞧着凶悍,请务必小心,免得伤了小公子性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在对面两人耳中,却如霹雳震响。
在齐州地界绑架节度使的公子,这是何等胆大妄为!且不久前,军牢那边刚出了点事,上峰忙着调人追查,风声极紧,难保不会与此事牵扯。
两人稍稍色变,哪敢怠慢,当即拱手谢过攸桐。
傅煜麾下纲纪严明,行事也有章法,紧急之事该如何处置,事先皆有约定。两人知道轻重,一人快马往城里递信,另一人则去寻上峰往东林寺周围派遣人手。蹄声哒哒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山道拐角。
攸桐记挂着傅昭,又不敢孤身去后山犯险,一颗心悬着,掌心皆是汗。
待消息递出,不敢多留,抬步便往春草烟波那边走,想赶紧回寺里人多处。
殊不知墙后的石塔旁,有人疾步赶来,瞧见她时,目光霎时顿住。
…
魏天泽捉了傅昭和贺清澜,命人藏到寺里以备急需,又叫接应之人故布疑阵往别处引后,便打算孤身逃离。谁知那军牢里应变倒快,想来是很快发现他逃走的事,他才逃出来不到小半个时辰,这附近便已有了调人围剿的动静。
若不是魏天泽久在傅煜麾下,深晓其中门道,怕是早已撞入罗网。
好在对方只是搜查,尚未摸到他的踪迹,魏天泽不敢往前冲,便只能退往东林寺。
——对方人多势众,他即便有魏建派来的人接应,深山密林里孤掌难鸣,也不可能躲过傅家的网。但东林寺却不同,那儿有僧人、有香客,僧人中混有魏建派来的内应,香客更是男女混杂、老弱妇孺皆有,方便他趁乱施展手段。从前奉命行事时,凭借这般环境逃出生天的事,已有过许多回。
魏天泽主意既定,便往东林寺撤,打晕一位落单的香客,迅速换了衣裳。
换衣裳时听见熟悉的哨声,也不知是何动静,待易装毕,便摸过来。
谁知如此凑巧,竟然就瞧见攸桐独自站在墙外,往丫鬟跟前走,也不知在做什么。
第107章 疯了
东林寺僻处京郊,又不算名胜古刹, 来这儿进香的多是周遭百姓, 偶尔有几拨到隔壁山头射猎观玩的途径, 香火不算旺盛,却也不冷清。如今天气转寒, 城内富户高门自重阳后便甚少出游, 只能初雪时再来赏玩, 原本没多少游人。
谁知今日凑巧,魏天泽竟碰见了两拨?
数年历练,曾管着傅煜麾下的小半数暗线, 魏天泽听声辨位的本事甚是高超。
方才哨声来自这方向,周遭又无旁人,那么吹哨之人,多半就是眼前的魏攸桐。
——他跟傅煜相处十年,极清楚那位的性情,也见识过傅煜婚后的种种转变,那样心高气傲的铁面悍将, 会为一介女子退让和离, 可见用情颇深。和离之后还能留着傅煜的铜哨,亦可见此女在傅家仍有些分量。且那哨声来得突兀, 若不探问清楚,终究令他难安。
魏天泽心思微动, 瞧着左近无人, 身影微晃, 轻易翻墙过去。
攸桐原本紧张走路,猛然见一道黑影越墙而来,手掌扫过时,春草烟波闷哼着倒在地上,那人迅如疾风,顷刻间便到了她的跟前。不等她开口惊呼,稍稍粗粝的手掌伸过来,便紧紧捂住她口鼻,力道过重,撞得她鼻头闷痛。
她瞪大了眼,骇然抬眸,便对上一张男人的脸。
剑眉之下星眸如电,颌下长着颇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下面的半张脸。他身上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头上一顶毡帽,有些陈旧。这打扮陌生之极,但那双目光锋锐的眼睛却十分熟悉,她愣了一瞬才猛然想起来。
“魏…”惊愕之下嘴唇微动,却立时被对方紧紧捂住。
攸桐剩下的声音化为呜咽,只见了鬼似的盯住对方,眼睛瞪得溜圆。
魏天泽?他不是关在牢里的吗?怎会忽然跑出来出现在东林寺?
确认他身份的一瞬,满心的担忧也顿时寻到了方向——在这齐州地界,敢对傅家人下手,还能得逞的怕是没几个。刚才报信时,她绞尽脑汁,想着是谁对傅昭动手,待看到这张脸,原本深深的疑惑立时有了头绪。
绑走傅昭的人跟魏天泽必定脱不了干系,那么她方才报信求救的事,他知道吗?
攸桐刚落回腹中的心高高悬起,便听那位恶狠狠地道:“敢发出半点声音,她俩必死!”
说话间,左手袖中明晃晃的匕首晃了晃。
攸桐赶紧乖觉地点头。
魏天泽这才稍稍松手,见她确实没胆子喊人,才回身两步,提起春草烟波,扔向墙内。他一身的紧实肌肉,能拉开几十斤的重弓,拎姑娘时轻而易举,丢沙袋似的。旋即环住攸桐翻身入内,而后掀起墙根的浓密茅草,将两人轻易盖住。
抹平痕迹抬眼时,攸桐仍站在那里,像是吓傻了。
魏天泽横目示意,带着她往近处僧舍走。
僧舍闲置,翻窗进去时里头灰尘呛人。
攸桐上回险些被刺丧命,如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瞪着魏天泽时,眼底藏着惊恐慌乱,却也有隐隐愤恨。这般复杂的神情落入魏天泽眼里,他只冷笑了声,道:“方才那铜哨是你吹的?”
见她并没否认,便盯紧她的眼睛,探问,“是为何事?”
“与你何干。”攸桐声音冷淡,一双杏眼里带着仇人相见的恨意,又藏几分畏惧,讥嘲道:“去年派人刺杀失手,今日无缘无故,还想清算不成?傅煜竟拿你这种人做朋友,还留着重用,当真是瞎了眼!”
“别跟我提傅煜。”魏天泽呲牙冷笑,匕首抬起,径直抵到她喉咙。
“在这儿做什么?”
毡帽之下眼神锋锐冰寒,带着亡命之徒的狠辣。
攸桐心惊胆战,忙往墙根缩,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到了这地步,她当然不能提傅昭兄妹,否则一旦魏天泽起疑,猜出她吹哨是通风报信搬救兵,狗急跳墙时,难保不会撕票重伤傅昭。但若理由太过搪塞,也瞒不过魏天泽这种久练成精的老狐狸。
心念电转之间,想起东林寺后山那几位和尚,便面不改色的胡诌。
“是来打探一件事。”她迟疑了下,答得不情不愿,却似迫于淫威不得不开口,“东林寺近来有几位僧人游学而来,据说行迹很可疑,傅将军派人来问住持,却没问出端倪。想着我如今跟傅家没瓜葛,还勉强能谈论几句佛法,若以信女身份请教,或许能摸出线索,便来旁敲侧击地打听。刚才是将探听的消息递回去,傅将军若有吩咐,晚点我再接着打探。”
这事儿倒跟魏建的属下拿假度牒冒充和尚,前来接应的事吻合。
魏天泽目光如刀剑锋锐,冷然审视。
攸桐缩了缩脑袋,一副满心害怕却强撑着不露怯的模样。
终究是个女子,想来刀锋之下,她没胆子骗人。
魏天泽顾虑稍去,没空再过问此事,扯下一段衣衫,将她双手缚在身后。而后目光往她身上扫了一圈,逼问出那枚铜哨的所在,拿到手里,取下一枚显眼的发簪权当信物,撕了段衣襟揉成团,就想往她嘴里塞。
看这样子,显然是打算丢她在这儿当人质。
攸桐推测这会儿营救傅昭的人恐怕正往后山摸,若魏天泽出去,凭此人的机敏本事,没准会坏事,总得尽力拖延一阵才好。顾不得对方凶悍,赶紧往旁躲开,怒声道:“魏天泽,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傅家教你本事、重用提拔,傅煜父子兄弟都拿你当袍泽兄弟,哪怕知道你了奸细的身份,也舍不得杀你,留着性命,你却如此报答吗?傅煜拿你当朋友,你难道瞧不出来吗!你如今恩将仇报,对得起谁?”
不高不低的声音,疾言厉色,戳到魏天泽最隐秘的痛处。
魏天泽动作微顿,忍了忍,却仍强道:“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这不叫朋友。”
“是你背叛在先!先前傅家对你可有半点薄待?傅晖兄弟战死,西院夫人病故,每年去金昭寺进香时他们都带着你,拿你当半个家人来对待!如今,你却要拔剑相向吗?”
魏天泽不想理她,但这些言语落入耳中,却仍能勾起旧事。
傅家待他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恩同再造,别说旁人,有时连他都忍不住这样想。以至于哪怕捉了傅昭,也不忍下杀手,只命人严加看守,挟持做人质,离开前还特地吩咐不许伤及对方性命。
此刻攸桐专挑着要害责骂,勾起的是旧情良知。
是攸桐劝谏责骂,也是内心天人交战。
但情势所迫,他已没有退路。
魏天泽冷然转身,“傅家提拔重用,是为军务,将我打磨成利剑为他所用,是为私心。男儿昂藏立于天地间,建功立业,各有所求,岂能困在这些许旧事!恩怨是非,朝政家事,你能懂得什么!”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像是说服攸桐,也像是说服自身。
…
东林寺外,傅煜父子策马如风,面沉似墨,正疾驰赶来。
攸桐那封求救的信递出去,信使还没入城,便碰见了傅煜父子——军牢里魏天泽越狱没多久,牢头便察觉不对,惊怒之下也不敢隐瞒,当即遣人报往城里。父子俩闻讯,便忙赶往查办,谁知才出城没多久,便碰见了信使。
漆封拆开,纸条上字句简短,内容却叫傅德清赫然色变,当即递予傅煜。
傅煜岂能认不出那熟悉的笔迹?
惊怒之下没再耽搁片刻,问清楚递信的情形,得知攸桐无恙后,稍稍放心,便命杜鹤往军牢去,他和傅德清带几人赶往东林寺。
因攸桐信上将位置写得细致,傅煜父子带人摸过去,轻而易举,负责看守的两个僧人措手不及,被斩杀在当场。却有位在外围盯梢的,瞧见势头不对,忙将鸣镝箭射出示警,待傅煜察觉时,那箭已射往云霄,尖锐的啸声响彻周遭。
这响箭是魏家所用,与傅煜的孑然不同。
魏天泽遥遥听见,心知傅德清已然赶到,脸色骤变。
方才攸桐攸桐满口责备,咄咄相逼,将罪责尽数推在他身上,才忍不住驳斥两句,而后将她困在僧舍,仓促出门。谁知就耽误了片刻功夫,傅家救兵竟已赶来事已至此,单凭乔装已不足以浑水摸鱼,须造出更大的混乱。
魏天泽再不迟疑,按着方才的计划,亲自纵火。
寺里屋舍佛殿皆是松木所筑,各处供着灯油,更是怕火。
魏天泽专拣着要害处动手,不过片刻之间,几处殿宇相继走水,干燥的松木哔哔啵啵,火舌迅速蔓延而上,舔舐殿角飞檐。熊熊火光里,浓烟滚滚而起,寺里僧人香客皆慌了手脚,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忙着逃命,顿时乱做一团。
惊慌尖叫的人堆里,魏天泽浑水摸鱼,仗着那身乔装,迅速往外转移。
路上撞见几位明显是傅家眼线的汉子,都没认出他,谁知才出山门,猛然一支铁箭疾射而来,挟风带雷,卷着森然寒意,直奔他后脑。魏天泽惊觉躲闪,只觉颈侧一凉,那箭簇贴着脖颈擦过,铮然一声,射到石砌的山门,尾羽剧颤。
这般力道,若非傅德清亲至,没人射得出来。
魏天泽惊惧回头,看到鹰鹫般从天而降扑向他的身影时,神情霎时僵住。
——竟是傅煜!
那位左臂弯弓,右手已抽剑在手,在魏天泽惊愕愣神的功夫里,已然扑到他跟前。
长剑森然袭来,搭在他脖颈上,随后赶来的几名护卫则弯弓搭箭,齐齐将箭簇对准了他。
逃亡的路陡然被阻断,魏天泽万万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傅煜竟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般乔装,混乱中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有生死交情的傅煜,难怪突袭来得如此精准!魏天泽一颗心几乎跌倒谷底,想傅昭和攸桐时,才恢复了底气。旋即转头抬眼,正对上傅煜的目光。
沉厉锋锐,冰寒带怒,藏着责备失望,落在他脸上时,如有刀剑剐过。
那一瞬,魏天泽脑海里划过许多念头,连同攸桐那些责备的言辞,铺天盖地般涌过来。一种近乎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想扭头躲避那目光。他却生生忍住,扛着万钧重压般迎着傅煜的目光,冷声道:“拿傅昭换我的性命,如何?”
傅煜冷笑,剑锋凑得更近。
魏天泽霎时明白这意思,来不及想傅家怎会营救得这样快,忙道:“还有魏攸桐!”
这名字报出来,傅煜那张沉肃端毅的脸上,顿时裂出一道缝隙。
他先是震惊而不可置信,继而勃然大怒,“你又对她动手!”
“就在寺里。”魏天泽强咬牙关,不去想过往种种,只取出那枚铜哨,连同攸桐那发簪一道给傅煜看,眼风扫向寺里那座七层高的木塔,“站在那塔上,能将外面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她身旁有人看守,若我稍有差池,魏攸桐即刻丧命!”
狠厉的言辞,斩钉截铁。
傅煜手腕剧烈一颤,看向那木塔,便见整个东林寺陷在熊熊火光里,周遭百姓惊慌失措地往外逃,僧人守着净地拼命灭火,宁死也不肯逃离,而那座木塔矗立高耸,火舌已舔到了第三层。站在这里,看不到塔内的情形,但此刻魏天泽脸上的疯狂狠厉,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曾经并肩征战、托付性命的袍泽,到此刻已是面目全非。
傅煜已捏不准魏天泽的性情,更不敢抱半点侥幸。
毕竟在此之前,魏天泽早就对攸桐动过杀心,如今为了逃命,焉知不会再下狠手?
而攸桐那样娇弱的女子,陷身在火海之中,被人挟持危在旦夕,该有多惊恐畏惧?这般险境,稍晚片刻,便是性命攸关!
傅煜不敢想象里面的情形,更没料到攸桐报信时安然无恙,转头却会落到魏天泽手里。执剑的手狠狠颤动,他眼瞧着那火光冲天、浓烟腾腾,眼底骤然泛起血色,厉喝了声“别碰他”,便往寺里走。
随后赶来的傅德清不知底细,忙一把揪住,“你去哪里!”
“救人!”
“不许去!”傅德清瞧见他眼底的赤红,全然不像寻常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镇定沉稳,心里悚然而惊,忙死死揪着他,厉声道:“水火无情,比沙场凶险百倍。你身上挑着重担,不能以身犯险,救人的法子很多…”
“攸桐在里面,调人手来救!”傅煜打断他。
说话间抬臂挥手,竟是用了对敌时脱身的招数,硬生生挣脱傅德清的手。
傅德清一愣,明白过来时,脑海里天翻地覆,厉声道:“为了个魏攸桐,你疯了吗!给我回来,令派人去救!”
没有人回答他,傅煜已然解了披风丢开,冲向火光熊熊的寺里。
第108章 重会
傅煜当先开路, 随身护卫不敢耽搁, 当即跟在身后往里闯。
转瞬之间, 围住魏天泽的人便撤了小半, 剩下的人因傅煜那句恶狠狠的吩咐,虽拿刀剑围拢,也犹豫着没敢擅动。而魏天泽却借着这空暇疾步走开, 转瞬便到十数步外。形迹既已暴露,他也不再掩藏自身,虽是布衣百姓的打扮,却健步如飞、锋芒毕露,跟周遭慌乱逃命的百姓迥异。
傅德清原本还没认出此人,瞧见他那身形步法才猛然醒悟,拍马追上去。
横马拦路,长剑刺出, 他看着粗布衣衫下的熟悉面孔,双目怒睁。
魏天泽却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冷沉的剑锋搭在肩上,冬日山风萧瑟,他冷笑抬眼, 眼珠子微微泛红。
“傅煜命人别碰我, 知道缘故吗?”他盯着这位指点提拔他的老将, 手里的匕首扬起,不是冲着傅德清, 而是指向寺里那座七层木塔, “魏攸桐就在里面, 有人看押,我这里稍有差池,她便性命不保!”见傅德清一愣,又威胁道:“我说到做到,将军不妨赌一赌!”
恶狠狠的言语,全然不是从前的亲近恭敬。
傅德清下意识看向那座木塔,透过滚滚浓烟,能瞧见上面层叠的窗户。
倘若真有人藏在里面,居高临下,定能将这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傅德清脑海里,陡然浮出方才傅煜那势如疯虎、不顾一切的模样——以傅煜的冷静性情,若非证据确凿,不会轻易受人蒙蔽威胁,想必那魏攸桐确实在对方手里。难怪傅煜亲自冲入火场,片刻都不耽误,这魏天泽果真是对傅家知根知底,极会掐人死穴!
怒气翻涌而上,傅德清握紧剑柄,手腕微抬。
魏天泽没半点闪躲的意思,纹丝不动,那目光却凶狠绝情。
一瞬的对视,傅德清终究没能下手。
哪怕从前还有半分爱才之心,在得知魏天泽的身世、用心后,仍存半分旧情,无意下手斩杀,今日魏天泽的行径,却断然将这些尽数斩断。论公、论私,傅德清此刻都该杀了眼前这个叛徒,但挥剑之际,脑海里涌起的却是傅煜。
倘若魏攸桐真在塔上,他这剑斩下去,里面的女人定会丧命。
傅德清一手将傅煜养大,从孩提刻苦,到少年意气,再到今日能独当一面、铁腕冷厉的悍将,二十余年来,他是头回看到傅煜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南楼的种种姑且不论,甘愿为她和离、处处维护,为她冲入火场不顾性命大局,这其中的情意,令他这当父亲的都震动。
倘若魏攸桐死了,傅煜会如何?
就像他当年失去爱子、失去发妻,若傅煜失去那个女人,会如何?
此刻放走魏天泽,永宁帐下眼线密布,未必不会有再捉回的时候。但若狠心去赌…
傅德清握剑的手微松,方才腾起的暴怒亦随之收敛。
魏天泽看准时机,再不敢逗留,拔腿便逃。
…
东林寺里,火势越烧越旺,烈焰如毒蛇的信子四处舔舐,浓烟直窜入半空。
火焰的炙热烘烤尚在其次,那浓烟却刺得人眼睛都难以睁开,未燃烧干净的烟呛入鼻子里,令人头脑都觉得昏沉,呼吸都艰难。
傅煜眼底猩红,仗着身手迅捷,直奔那座木塔而去。
火势起来后,香客们早已逃得干净,有固执的僧人拼命救火,却被浓烟熏得晕倒在地,衣裳染了火苗,慢吞吞地烧着,想来已是丢了性命。平常十数步便能抵达的路,在火势阻挠下,费了小半天功夫才穿行过去。
傅煜心里咚咚直跳,脑袋有些眩晕,浓烟刺得眼里流泪,看到塔的六层有隐绰身影,当即腾身往上攀爬。这木塔也被火势波及,火苗嗖嗖地往上窜,已到了四层,底下的梁柱烧坏,塔身摇摇欲坠。
他心急如焚,踹断碍事的栏杆,翻身进去,便瞧见了里面的情形。
逼仄的塔身内,横梁错杂,只有极逼仄的地方能容人落脚。
两个壮汉钳制着攸桐,趴在栏杆边,盯着外面魏天泽的方向,并没留意到身后的情形——满寺火势乱窜,浓烟滚滚,越往高处,烟聚得越浓,这两人显然是吸了不少,看那钳制的动作,显然是气力将竭、性命难保,却仍死死拽着攸桐,打算同归于尽似的。
而攸桐则趴在栏杆上,从后面看不到神情,浑身的衣裳却已湿透,正气力微弱地挣扎。
傅煜眼中刺痛,抬脚踢开那两个壮汉,伸臂便将她揽进怀里。
火苗迅速往上窜,她的脸庞被照得通红,眼里满是泪水,黛眉蹙得极紧,一只手死死捂着口鼻,惊慌而恐惧。看到他的那一瞬,她眼里似涌起狂喜,解脱的那只手伸出来,搭在他脖颈上,软软的吹下去——仿佛这抬手的动作,已用尽了浑身的气力。
傅煜一颗心揪得剧痛,抱住她,纵身便跃下高塔。
耳畔风声呼呼,火苗舔得松木哔啵作响,她靠在他肩上,声音微弱。
“昭儿呢?”
“昭儿没事。都没事。”傅煜的声音都在抖。
攸桐像是咳嗽了声,那只湿透的袖子抬起来,捂向他的口鼻。
傅煜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手被烤得微烫,衣袖都是湿热的,柔柔地落在他脸上。
浓烟刺人呛鼻,情绪翻涌得厉害,傅煜抱紧怀里的女人,眼泪倏然就滚了出来。
哪怕兄长战死、母亲过世时,他都咬死牙关沉默,没落过泪。
梁柱烧断,年久失修的僧舍轰然倒塌,周围烈焰熊熊,傅煜极有经验地避开危险处,抱着怀里的人往外穿行。
攸桐先前被捆缚双手,为挣开绳索,手腕磨得破了皮,被那两位壮汉捉住着火的塔上带时,又拼命挣扎跳进水池,崴得脚腕剧痛。但这些痛,此刻都快麻木了。她被抓到木塔上呆了好半天,哪怕有湿透的衣袖捂着,也吸了不少烟尘,脸上被火光烤得微痛,头疼欲裂,恨不得撕开扔掉,眼皮昏重得很,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一手捂着傅煜口鼻,另一手收回来,捂着自己。
心里的惊恐畏惧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消失殆尽,她看到他疯虎般冲进火场,也相信他能待她走出去,安然无恙。
攸桐靠在他的怀里,闭了眼睛,竭力屏住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