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不急,她先翻开今年的大事汇总,“六月从饶州经盘水,紧急调运三万丝往归州,登岸往北?”
盘水,大江支流之一,但以往运丝往关中乃至北地,都是走沅水,沅水最近最顺,比盘水好太多了。
楚玥略略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是因为年初鄂州江州一带洪涝,航道阻塞吗?”
赵氏商号有船行,转运快人一步,若第一批抵达,将获利最大。
她看向青木,青木露出一丝笑,硬朗严肃的五官和缓不少,点头低声道:“主子说的正是。”
“女郎”是旧日称呼了,赵太爷去世,他的主子就是楚玥,如今想起换了过来。
楚玥稍一怔,不过没说什么,外祖父教导,该仁厚时仁厚,该施恩时施恩,但该尊卑分明的地方绝不可含糊,此乃御人之道。
她继续认真翻着册子,从现在开始她独自掌事,和以前区别很大,很多东西要熟悉,更要学习。
“今年庐州的茶我们少收了许多,多收了郴州宜州的,莫不是气候有变化?”
“庐州今年少雨,夏茶必涩,我们……”
青木仔细解答,楚玥让他坐,他本不愿,但想着站着讲解楚玥听不方便,犹豫了一下,这才坐下。
一问一答,十分详尽,青木还将这二年商号实况结合在一起仔细讲述了一遍。
楚玥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反问。
孙嬷嬷轻手轻脚,挑亮墙角的长明灯火后,十分安静立在一边,只不时添些茶水。
……
楚玥觉得这一天过得飞快,果然人有正事忙时间是不够用的。
她其实更喜欢这种忙碌,比当个贵女贵妇快活多了。
只恨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无法入朝为官,连行走经商都难有一席之地。
她是幸运的,外祖父事无巨细都想妥了,在外有青木等人,让她可安在幕后把总。
今天熟悉了一天,也学习了一天,收获颇丰,瞅了瞅滴漏,她阖上册子,“今儿到此为止了。”
她揉了揉腰站起,都是坐一天,青木有武艺不累,她可累得慌。
青木已接过她手上册子,眸中闪过关切,恭敬问:“主子,可要唤医女伺候?”
“不用,孙嬷嬷如意都会,我回去再揉就行了。”
时间不早了,还得换装,楚玥也不久留,话罢就匆匆往外。
青木跟上,扫了一眼随车的仆妇和家人,他道:“主子,不如让赵扬几个随行。”
赵扬几个,指的就是赵太爷的十八家卫,他去世后本就该跟着新主子楚玥的,由于当时情况特殊这才搁下了,现在楚玥出嫁后有私产有陪房人手,可重新安排进去。
十八卫身手好,忠心耿耿,有他们跟着才好放心。
楚玥自然不会和自己安全过不去的,一提起立即点头,不过她道:“先安排四人。”
人数太多动作太大,京城里头行走,四人足够了。
青木立即应了。
不过这一趟却是来不及安排了,只能下回,短暂又说了几句,楚玥登车,低调从侧门而出。
青木远远尾随,一路护到车驾进了镇北侯府,伫立片刻,待大门关上,他才折返。
……
深秋天黑得早,回到禧和居已见暮色,卸了钗环用罢晚膳,天已黑透,楚玥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红通通舒畅极了,趴在美人榻上让如意揉按腰背。
傅缙耳尖,归房时,还在廊下就听见楚女“哎哎”一声,有些痛楚又很舒畅,甚是古怪。
转入屋内,原来是在揉按,楚女眉目舒展。
年少慵懒,好享乐。
他心里如是道。
楚玥跳下榻,微微一福,“夫君。”
也不等回应,她微笑道:“今儿出门看账册,坐了一整天,累得很。”
她眉眼弯弯,笑盈盈的,瞥了她一眼,傅缙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就转身往浴房去了。
“哗哗”水声起,楚玥心里“切”了一声。
阴晴不定,龟毛男!
可惜人家的拳头就是大,唉。
傅缙沐浴而出,寝衣照旧整理得一丝不苟,屋里的灯已吹熄大半了,侍女退下,楚玥宽了衣,正披了一件橘红色厚斗篷在拨弄烛心。
屋内一股幽幽的暖香,浅淡的梅花气息,危机大幅度消弭后,孙嬷嬷就把自家的香炉和香饼翻出来,重新熏上,楚玥没反对。
暖香袭人,昏黄烛光,不得不说确实很能松弛人的神经,傅缙绷了一天的眉心舒缓下来。
扫了一眼楚女,见微黄烛光下,她睫毛根根长而翘挺,白玉无暇的侧面仿微有晕光,恬静,柔美,难以笔画描绘之。
不过傅缙却不是个惑于美色的男人,看了一眼,他就移开视线。
谁曾想,楚女这时恰恰转过头来。
二人目光对得正正的。
他罕见的神色舒缓,一双深邃的黑眸冷漠深沉不见,瞥向她的侧颜。
而她唇畔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眉目柔软,转过头来看见了他。
“夫君。”
楚玥反应很快,脚尖一点跳了下来,唇畔弧度又扬起了些,笑:“可要安歇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点漆般明亮,里头仿佛真有水波凌凌,烛光晃了晃,眼波也随之一晃,翘唇而笑,左唇角有一点笑涡,让她笑靥平添几分娇憨之态。
傅缙嗯了一声,“歇罢。”
咦?
这回多了两字?看着心情也还行的样子,怕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她瞄了他一眼。
不想他观感敏锐,“看什么?”
这人脑袋侧面也长眼睛了吗?楚玥忙道:“没什么。”
傅缙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楚玥没再瞄他,规规矩矩脱鞋上床,躺在里头,今天很累,早点睡吧。
“夫君早歇。”
说了这句话,感觉傅缙又瞥了她一眼,眼神仿佛有那么点意味不明。
这两天,每每道完晚安,他都这样看自己一眼,楚玥顿了顿,不会是还惦记着自己先前装睡听见暗号那桩事吧?
刚这般想罢,谁知这时,窗外忽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下意识的,二人都看了对方一眼。
楚玥若无其事,轻声道:“夜深露寒,夫君多穿衣。”
傅缙眼皮子撩了撩,没吭声,翻身下了床。
他迅速披衣,往后窗去了。
楚玥想了想,她是不是得跟上关窗?
她还是下地了,跟在傅缙身后,他推开后窗脚尖一点,人已在室外。
外面没人,他立了立,瞥向尾随楚女。
楚玥小声道:“夫君早归。”
她拉上隔扇窗门,扣上了暗锁,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房门廊下有侍女守夜的,其余窗也扣死了。
于是,她微微开了一条缝,随手捡起梳妆台上一条绦子,绑住锁扣,留了一道人手能伸入的间隙。
这动作,算留门?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楚玥见傅缙还在,有些诧异,想了想小声道:“从这处回屋方便许多。”
傅缙并不很想回答,瞥了眼那扇窗,缝隙里她微微翘唇,嘴角一点浅浅的笑涡,最后还是勉强“嗯”一声,脚尖一点,纵跃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富而不强,等于肥羊,这就是外祖父为何非得物色官家女婿的根本原因,他死了旧关系赵氏母女维持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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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感谢“悠晓悠”扔了1个火箭炮哒,笔芯!
第17章
折腾了这么一下,睡意没了,楚玥躺在床上,揉了揉嘴角。
这样刻意扯唇,还真有点累。
她轻叹了一声。
其实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他也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杀母仇人的侄女,硬塞进来让他娶,扪心自问,换了自己也膈应,也防备。
要知道,她那位姑母可是阴毒手段层出不穷的主。
唉。
其实目前,楚玥和那噩梦的走向已产生了分歧。梦中的“她”涉世不深,从一开始就没分辨出楚姒的真面目,很感激姑母关照,事事听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受此影响,日常已基本无法参考,但大事还是一样,按照轨迹,几年后楚家就会一族尽灭。
灭于傅缙的步步紧逼。
如果单单因为一个楚姒,楚玥觉得很过了。
可她不知道后面这几年还发生过什么事?
梦中“她”的视角十分狭隘,局限于内宅,但仅如此,楚玥也知道死了一个傅茂。
再怎么不知情,再怎么错手被人利用,也不能掩饰傅缙仅有的胞弟,又折在了楚家人手里的事实。
傅茂死时才十六岁。
傅茂常来兄长的外书房,总不忘到后头给长嫂问安,楚玥嫁进门不过半月,就已见过他多次。清澈乖巧的单薄少年,略带腼腆,恭敬有礼。他很崇敬兄长,说起傅缙整张脸仿佛都会亮了亮。
要是她有这么一个弟弟被人杀了,恐怕她也会恨死对方,天涯海角执意复仇吧?
楚玥心里沉甸甸的,目前虽暂时安稳了,但灭门仇恨依旧毫无头绪。
唉。
长叹了一口气,片刻后,楚玥又打起精神来。
前些日子不也难?
但她到底还是站稳脚跟了。
和梦中的“她”相比,自己不是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出去了吗?
会好的!
楚玥重重呼出一口气,瞥一眼后窗,闭上眼睛。
……
再说傅缙。
一进外书房,冯戊立即呈上急报。
急报是宫内眼线送出的,经樊岳的手传递。他是羽林卫中郎将身份,带信快捷又安全,紧急讯报多经他手。
傅缙展开一眼,“申末,陛下下旨,革安州刺史张芳之位,连同其一干属吏,即刻押往京城候审。”
樊岳一惊:“不是说安州张芳与靖王查无私交,只在前年和去年有过数回公务往来吗?!”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靖王谋逆案,一直没有平息过,反而随着靖王被赐死后,愈演愈烈。
首脑及主要党羽,俱已伏法。后来又延伸到各自的亲信。再后来,稍有瓜葛的都无法幸免于难。
到了现在,连无意碰触的都逃不过了吗?
樊岳觉得很过了,他事前,真没想到能清洗到这程度。所以他才一直劝傅缙,调任得赶紧安排了,不然就晚了。
“那我们……”
傅缙食指轻点了点书案,“时机已至。”
他耐心等待的时机到了。
朝堂内外大动荡,即将抵达顶点,受波及者太多,即使调动频频,六部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同程度的空缺。
包括兵部。
“我们立即布置,待张芳押解抵京后就动手。”
……
接下来的日子,傅缙更忙,常常楚玥睡下他都未归,甚至有几回直接睡的外书房。
楚玥没多大感觉,且她也很忙,在青木的辅助下,她重新熟悉商号情况,并开始按外祖父的安排逐渐接手。
她隐于幕后掌舵,青木曹思等人辅助之,再下面一层是船货茶布等各商行的主事者,然后就是各区域乃至各州等等,一直到具体的铺面工坊掌柜管事。
层次分明,衔接无缝。祖父早年已安排妥当了,并指导着她模拟过几次。楚玥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但很快她就找回感觉,进展飞快。
这日忙碌到下午,手头事务暂告一段落,她揉了揉腰,孙嬷嬷心疼忙劝:“歇一歇吧,这事儿再多也不急在一时。”
也是,也不差一时半会。
楚玥索性阖上册子,今天工作告一段落,看看天色,不晚,于是她道:“我们去前头坐坐吧。”
这里前头,说的是临街柜坊。
青石大街这座大柜坊一共两层,赵太爷旧年在二楼辟了一处静室,作休憩赏街景之用,楚玥去过一次后也极喜欢。
微沸的泉水冲泡出毛峰的清香,碧绿的茶汤盛在瓷白的杯盏内,浅啜一口,眺望下方,大街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旧日从来没有过的。
这出了阁,和养在娘家,区别果然是很大的。
感叹一句,她看青木:“你坐下就是。”
青木也随她来了茶室,他没坐,正站在案侧替她泡茶。实际青木日常除了方便给主子讲解的时候愿意坐,平时他都是站着,闻言笑笑。
“无需,谢主子体恤。”
他一贯就是个谨守本分,对自己极严格的人。楚玥无奈,只好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青木这才依言坐下,“主子,何事?”
还别说,楚玥真有事吩咐他。
“我们在谷乡,不是有一处庄子?”
谷乡距离京城约四十里,仍属京郊范围,这段日子楚玥在翻看京郊一带的地契,青木也特地留意一下,立即点头:“是,有八倾良田,二十倾山林。”
是一个中等的庄子,特点位置是很靠里,不大起眼。
楚玥道:“青木,你按外祖父从前那般,选些好苗子,八岁到十二岁上下,让赵明几个亲自去教导,总领此事。”
赵明也是属于十八卫,不过不擅长商事,暂时楚玥身边也安不进太多人,正好领了这任务。
楚玥近日一直在思索楚家灭门的事。
她一直想做些什么。
但她真没法子够得上皇帝驾崩和藩王造反这类大事,有关傅缙仇恨也一筹莫展,她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些有可能会用上的准备。
不管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想做什么事都少不了人手吧?
当然她不敢想着与千军万马较量,这是不可能的。但手里多点人,万一真到了最坏的时候,也好歹多条挣扎的退路。
说不定,还真能挣扎过去呢?
“是。”
青木也不问为什么,立即思索起实际操作可行性。
“都是娃娃,要成气候只怕得耗不少时候,不如我们从各地商卫队里挑选一二人手,先调到京城来?”
不管船运陆运,都需要护卫人手,这是一直都有的,青木等十八人就是在这基础上被赵太爷选中。不过赵太爷没有额外需求,多年培养仅仅够用即可。
选忠心者调遣,每处少一二人,对商号无甚影响,但京城这边马上就能用了,日常教导人手也充裕。
楚玥立即点头:“甚好,就这么办。”
她叮嘱:“切记人数莫要太多。”
现在还是太平年月,若大肆训练武装力量,还是在天子脚下,这不是找死么?
规模和平时训养商卫的庄子一样即可,绝不能多。
青木心领神会:“主子放心。”
青木办事,楚玥自然放心,吁了一口气,她命孙嬷嬷取笔墨来,提笔给爹娘写一封信。
信上报了平安,又问候爹娘安好,最后就是说一下接收商号顺利的事。
楚姒那事,她考虑过后,不打算和爹娘说了。
毕竟现今楚姒已稳住了,挑破除了给大房三口带了弊端以外,毫无益处。
她挥笔疾书,刷刷写了好几张,青木侧头唤人取了蜡封,待墨水晾干,他直接给装封用蜡。
接着,立即就命人送了出去。
楚玥一笑,有自己的人手就是好呀。
她心情轻快,其余人也欢喜,连青木嘴角也扬起一丝笑,替楚玥续了一盏茶,“主子,……”
“啊!”
“哎呀!”
青木刚开口,忽窗外大街尽头一阵喧哗,二人转头看去,只见那边有人群急急涌过来,议论纷纷颇吵杂,不少人面露惊色。
楚玥蹙眉:“什么事?”
青木立即使人去探听,由于事大又不隐蔽,柜坊伙计很快回来了。
“是两里外的菜市口,又砍了一批人犯,极多,……”
青石大街两里外,有一监斩点,近这个把月来,那地方几乎天天都有人头落地,没见停歇,反而越演越烈,血腥冲天,洗都洗不干净。
历来老百姓都爱瞧热闹的,去的都有心理准备,但这几日规模之大,实在让围观者们极不适。
“听说这次被斩的,是安州刺史张芳一族,还有昔日其手下诸属吏,足足几百人,砍了七八轮!”
若是穷凶极恶者,老百姓们只会拍手称快;若涉及皇权争斗嘛,有胆子干就得提着头,他们凑凑热闹;但这回……
“茶楼食肆,都悄悄议论,这张芳死得冤,他不认识靖王,就正常和夏阳走了几趟公务。”
当世不算闭塞,民间议政不是罪名,只要把握好尺度就行,这还是一种风尚。然这种背景下,就算明知是触线话题,悄悄流传也少不得。
伙计悄声道:“说是吏部刑部有奸佞,这才奏议斩抄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