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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车厂与便利店之间还有两三公里的路途。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修车厂内大部分的人都午休去了,敞开的卷帘门内只有一个年轻人独自躺在一辆小货车的底盘下工作。阿学停下车子,拎起两袋东西,把大葱好好地夹在腋下,才迈步走进去。捕梦紧跟在阿学身边,镇魂和沂南谨慎地落后几步。
无论是阿学的摩托车引擎声隆隆靠近,还是现在这些陌生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都不予理睬,手上依然不停地敲打着。他们看不见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穿着的防油防滑靴子和工装裤,时不时有一只修长的肤色健康的手臂伸出来,摸索某个零件。
阿学将手上的两袋东西放下,稍微蹲低身体向车底喊道:“爱纹。”
匡当一声,一只很大的扳手被人从车底丢了出来,阿学庞大的身躯敏捷地跳了一跳,扳手从原本脚踝应在的高度上飞过去,直落到门外的空地上。看起来阿学对付扳手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经验。“爱纹……”他继续不屈不挠地向底盘下叫喊。
底盘下的人稍稍用力,就顺畅地从车底下滑了出来——他是躺在一张滑板上的。镇魂突然很想吹声口哨。这是一个纤瘦敏捷的人,个子很高,皮肤被阳光烤成漂亮的金褐色,有些地方抹着机油的污痕。因为是夏天,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宽带背心,配上工装裤和工作靴,令人感到一股活力自内而外勃勃散发出来,完全不需要看到面孔,任何人都能判断出这该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个人站了起来,把滑板踢到一边。正如镇魂的判断,他只比捕梦矮几公分,有着齐肩的黑发,随便地扎成马尾,有几绺散乱地落在美丽的——是的,美丽的脸庞两侧。
连沂南都不由得发出低声的惊呼。这并不是一个男子,而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年龄不超过22岁。
“我饿死了。”她皱起眉头,盯着阿学的手,“你来得这么迟,就带了几根大葱来给我吃?”
“不是啦不是啦。”阿学一边说,一边慌忙蹲下去解着地面上塑胶袋的绳结。“你爸爸叫我给你带了午饭。”
女孩抓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走到阿学身边也蹲了下来。阿学努力了半分钟,那些绳结依然不为所动,女孩终于不耐烦地让他闪到一边去,从自己腰间的大串钥匙中找出瑞士军刀,三两下割开了那个结,拿出饭盒和筷子,坐在一个废轮胎上就埋头吃了起来。捕梦和他的下属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着。
她吃得很匆忙,小有狼狈,在咀嚼的同时,偶尔把拿筷子的那只手背过来,将汗湿的头发向后拢一拢,模样既粗鲁又可爱。大概真是饿坏了,一大盒猪排饭吃到一小半,突然放下饭盒拍着胸口站起来找水喝。阿学赶紧打开一瓶凉茶递过去,女孩接过猛灌两口,才算缓过气来,有功夫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一小排陌生人。她用瓶口指指他们,向阿学问道:“谁啊?”
镇魂刚要开动脑筋编个小谎,阿学已经很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是我朋友啦,来看我整车的。爱纹,你帮我把炮管再清一遍吧,轮胎重新充氦气。”
爱纹狐疑的眼光在身穿职业套装的沂南身上兜了个圈,转回阿学的方向。“喂,你有毛病啊,你今晚是要跟我赛车,竟然把车拿到我店里来整修?”
巨型青年脸上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晴朗笑容:“那你今晚跟我赛车,现在怎么敢吃我给你送来的东西?”
爱纹的咀嚼顿时慢了下来,健康漂亮的脸孔上露出一种仿佛一拳打空似的郁闷表情。镇魂猜想,那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食物可能不安全,而是阿学的这种无条件信任,令她实在无可奈何吧。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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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工具都在那里,你自己动手去。”爱纹用下巴指出一个方向,随即又埋头吃起来。
“今晚你们要赛车?”捕梦弯下身来,认真观察阿学卸下排气管和消音管。
阿学把取出的螺丝小心放在一旁:“嗯,爱纹找我打赌,如果我输了,非非就归她。”
“那若是她输了呢?输给你什么?”
阿学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啊。而且,非非陪了我这么多年,我绝对不会把她输给别人的。”
玳瑁猫原先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座上,这时候温柔低哑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蹭着阿学的小腿,杏核眼幸福地眯成月牙形。
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如毒气一般从车间的另一端扩散过来,捕梦侧头向那边看去。爱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非夫人,显然是听见了他们刚才的谈话。那种眼神明亮而冷淡,完全不像是一个爱猫爱到要为此夜半赌命飚车的年轻女孩。但那眼神转瞬即逝。下一秒钟,爱纹伸出手指抹掉脸上的一颗饭粒,再度埋头吃了起来。
镇魂拖过另一个废轮胎,在爱纹身边坐下,沂南怯怯地跟了过来。
“你在吃醋吗?”镇魂毫无预兆地问道。
爱纹的筷子忽然静止在空中。她拧起眉毛注视镇魂,眼里明明白白闪烁着怒火。
但镇魂不是那种会被一个眼神吓退的女人,简单地说,她从来不知好歹,抛出一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永远不惮于乘胜追击再问第二个。“你在跟猫吃醋吗?”
爱纹瞪着镇魂,沉默不语。
“基本上我是理解你啦。”镇魂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你要知道,那并不仅仅是那只猫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的这里在改变”,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再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英姿飒爽的少女眼中,骤然闪烁起一点明亮的神采,声音变得嘶哑。“你知道那只猫?”
像是从深海渐渐上浮,男子的意识逐渐挣脱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背后全是腻腻的冷汗,手脚无力。他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浅蓝的人影围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呢……到处反射着亮晃晃的不锈钢光芒。叮地一声轻响,轻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晕。
啊……对了,是电梯。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是躺在担架上。
电梯门左右滑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向外走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纵横的水泥梁柱与管道,认出这里是长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喊道:“先生,你刚才在70楼的楼梯上昏倒了,我们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发生了什么事……我昏倒了,为什么?70楼的楼梯?男子搜索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烦乱中,他听见一辆车子平缓驶入,转弯,停下的声音,于是茫然转动头部,看见了那辆香槟色的加长名牌房车。那辆车正在进入救护车旁的空闲车位,线条流畅倨傲的车头距他的眼睛只有两米之遥,引擎盖上竖立着奇特的小小标志。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黄金蔷薇,花叶上还伏着一只翅翼半开的黄金蜜蜂,就像是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态足金内制成的一般。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随着主人下车的动作,一片长大的黑袍裾飘垂到地面上。那想必曾经是极其贵重的织物,经过漫长岁月洗濯,呈现出阴霾的冬夜天空的颜色,一种没有光泽的、柔软而阴森的黑色,从头至脚地掩盖着连帽长袍里的形体——如果那里面真的还有形体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脊背。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色彩与声音。在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一个时候,他也曾经体验过这样黑暗窒息的恐惧,但是那记忆被一堵冷而厚实的墙遮蔽起来,他胆怯地在脑海中探索着,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惧。
“哦,基奥普斯,你把他吓着了。”一个带点异国口音的女声用英文这样说着。声音的主人随即仪态优雅地下了车,款款走向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动了一阵,可能这就是他表示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随车医生正指挥护士和见习生们把担架上的男子往救护车里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新下车的这个人。她看起来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着白地黑圆点连身真丝洋装,从发际线到脖颈都用违反季节的厚呢子披巾严密包裹起来,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双眼,令人联想起歌剧女伶或者好莱坞明星之类的形象。
接着下车的第三个人看起来还要正常。那是个圆脸盘、好气色的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身着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装和织有家纹的阔领带,虽然一望即知价格不菲,色彩的单调程度却堪比老祖母的袜子,左手还戴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白色丝质手套。
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戴手套,那就是刚出道的麦可·杰克逊……男子被推入救护车的时候,神思昏乱地这样想道。还有人陆续从房车上下来,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救护车厢后门砰然合上的震动,几瓣破碎的黄豆从男子衣服的褶皱里落了下来。
目送救护车亮起顶灯,鸣着笛冲出停车场之后,裹着头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号电梯前,涂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丽手指毫不迟疑地按上了那个小小的海螺状浮雕。电梯门静静打开,内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楼层按键赫然入目: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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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
垃圾筒却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冷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还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另一位女士挽着他的臂弯走出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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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I
这是上一章的小小修订和大大加新……也许晚上还会更新……也许,我是说也许……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时前还混乱一团的走廊内,现在已看不见任何垃圾、污水、蝙蝠粪便与西洋盔甲蹭到白墙上的斑斑锈绿。一切看来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垃圾筒却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喑哑漆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与裹头巾的女子先后走出电梯,于是电梯内的另外两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长的视野内了。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他身边的女士挽着他的臂弯。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这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巡查官,往往令初次见到她的人失去语言。她的美缥缈动人,犹如清晨穿透树叶的第一道阳光,或夏季最后一钩下弦之月,会无端教人联想起古中国神仙绘卷上,那些衣带当风顾盼生辉的女神。
但是部长的胸臆里,此刻沸腾着的并不是对这种出尘之美的赞叹和欣悦,而是痛苦、自怨自艾,以及慌乱。
我们都知道,有一些物体是这样的,当它们分别出现的时候,所造成的混乱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然而一旦它们狭路相逢,杀伤力便会加倍, 譬如说,猫与狗、蛇与鼬、火柴与高能炸药、两家敌对报社的征订员、两班不同传销组织的人马等等,当你身边存在着其中一种时,决不会再想要见到另外一种。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位巡查官挽着那位中年绅士的手,娴雅地步入走廊,就好像看见一支点燃的火柴被高高抛向空中,接着朝堆放高能炸药的仓库天窗内,直直落了下去。部长的精神发出尖锐的哀鸣。也许东南诸岛的空气能对健康有些好处……
“部长?”戴手套的红头发圆脸绅士庄重地将右手伸出:“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开始吧?”
“呃……”部长终于回过神来,握住绅士的右手,用左手抹了抹眉毛上豆大的汗珠,又朝走廊左侧打了个手势,“我们就从妖兽一科开始吧。”
“我想,我还是先把外衣脱掉好了。”从黑袍兜帽的阴影中,响起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声音。
裹着头巾的墨镜女子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基奥普斯,你们不是都用绷带把两脚缠在一起的么,难道你要像中国僵尸一样跳着往前走?”
黑袍的基奥普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回答了她——他干脆扯开了自己的袍子。哗啦一声,大幅朽黑的布帛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的人形。显然他的双腿并没有用布帛捆在一起,实际上,在埃及式的短袍子下露出的是一对修长强健的腿,穿着黄金扣绊的凉鞋。总体来说,这是个具有雕塑般美感的壮年男人,身材瘦削,眉宇深浓,有一种别样的英气,颈项、手腕与脚踝上,大量的黄金装饰环耀人眼目,其灿烂华美足以令任何拍卖行陷入疯狂,令任何野心勃勃的盗墓贼用自己的手指赌咒,要以此作为引退之作。
“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才那么做!”那富有魅力的棕褐脸庞上,一对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青铜溶液的眼线直描入鬓。“你这个讨厌的希腊女人,为什么不摘掉你的墨镜,去好好照照镜子呢?”
女子反唇相讥道:“我又不画眼线,为什么要照镜子?”
“哦,我以为你总还梳头的。” 基奥普斯傲慢地抬高下颌。“或者喂你的头发们吃几只老鼠,好让它们安静点,别再扭来扭去。”
“木乃伊,泡碱把你的眼珠子弄坏了吗?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女子唰地拉下头巾,墨镜后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部长低低惊喘一声。
乍看上去,她似乎是把满头的金发梳成了牙买加式的小辫子,再把所有的小辫子结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但那只是错觉。她的头发,是许许多多金色的小蛇,在青铜和琥珀的发圈内不安分地微微蠕动。
在几十道门缝后,偷窥者们也同声抽了口凉气。
就论辩技巧而言,这实在是一场低次元的争论,然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一场足可载入史册的华丽争论:正方辩友是斯尼费鲁法老之子、雷德耶迪夫与哈夫拉两位法老之父、古希腊人称为基奥普斯的王者、古代埃及太阳神Ra的化身、最著名的大金字塔主人胡夫法老;反方辩友则是海神波赛东的情人、巨人克律萨俄耳和飞马佩伽索斯的母亲、身体左侧的血液是致命毒药,右侧的血液则可以起死回生的三名戈耳工之一、仅用眼光便可将人化为石像的艳丽希腊蛇发女妖美杜莎女士。
对于巡查官的资历与素质,长缨保险公司向来严格要求,慎重筛选,不过,长缨保险巡查官们彼此之间的兼容性之差,这一点实在也是业内知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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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I
“那……各位巡查官,我们还是从这边开始吧?”部长陪着笑脸,再次企图将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左方的妖兽一科办公室。这一回,终于如他所愿地,检查团一行开始先后移步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实际上,视察进行得比部长想象中顺利。出于敬畏,或是出于对薪水的执著,职员们都表现得意外乖巧稳重,部长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先前那个狂乱的早晨已经把一天份的霉运都用光了似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顽强的声音不住探出头来告诉他,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如同开着一辆汽油即将耗尽的车,祈祷着它至少能坚持到爬上坡顶,部长祈祷着,哪怕只剩下1毫升的好运,至少要在最危急最艰难的时刻,它能够发挥作用……
很快地,检查团走访过妖兽一科、三科与东方术法一科,来到了左首第四间办公室——西方魔法科。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法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蹙了蹙。
“哎哟,基奥普斯,这不会是你的朋友吧,真是跟你一样‘栩栩如生’啊。”美杜莎语带嘲讽地说道。红头发圆脸手套绅士依然挽着他的美丽中国女伴,挂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站在稍后的位置,从一个很好的角度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长缨财团待客的礼数一向周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公司财产的爱护没有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由于营业性质特殊,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访,所以接待前台处总是备有许多特殊装备,既保证了客人舒适愉快,也能够保护其他客户与公司财产的安全。有时候他们会为一位客户提供五十双拖鞋,有时候会请客户戴上嚼子,即使某些客户需要充满氮气与二氧化碳的抗压服,也能够得到满足。
而眼前的这一位客人,前台为他提供的是两米见方的带轮子的可移动水族缸。
就连部长,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北欧泥沼木乃伊。
这个木乃伊与法老王看起来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为了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身体,他舒适地把自己泡在一缸深绿色的混沌难辨的泥水中,很可能是从他所居住的沼泽里不辞辛苦地带到这儿来的。经过多年缺氧冷水的浸泡,以及泥炭藓多糖的作用,他一度洁白的盎格鲁萨克逊皮肤已经变得黝黑油亮,像是享受了很久的日光浴,还擦了几盎司橄榄油。
泥沼木乃伊友好地从水里抬起手,向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挥挥,带起几滴泥水。
法老王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是用泡碱做过脱水处理的,还反复涂抹过松脂、蜂蜡和亚麻籽油,正是沙漠的干热气候与金字塔的特殊构造才使他平安度过了数千年漫长时光。成为长缨财团的巡查官后,无论到何地出差,他都携带着心爱的黄金棺木,盛满新鲜泡碱,作为夜间的保健睡床。于他而言,这些水滴能够造成的伤害无异于人类眼中枪弹所能留下的伤口。
美杜莎抬起涂着浅金色指甲油的纤手,捂住红艳饱满的唇,咯咯地笑起来。
部长听见法老王喃喃地说着什么,仔细倾听之下,才依稀辨认出他说的是:“谁会跟这种家伙是同类……应该加个盖子……”
说实在的,若不是部长心头始终有个放不下的重担,他也真的就要笑出来了。
泥沼木乃伊与西方魔法科的员工继续探讨保险合同条款,四位巡查官静静地旁听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开,继续前往下一间办公室。
半小时后,当他们抵达外星人事务科的时候,部长确信,他的最后1毫升运气终于耗尽了。
“又跑了!抓住它!”星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从办公桌上猛然一蹦,企图扑住文件柜子顶上的那个小活物,没有成功,反而打翻了云梭养在桌上的一盆火星猪笼草。猪笼草伸开叶子,以一种少女在大风中按住裙子的姿态将花盆碎片牢牢拢起,一面愤怒地打开所有花笼的盖子,朝星槎喷出几小股干冰烟雾。
部长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是准备出口到波江座的赤腹松鼠样品,今天早晨就集体逃亡过一次,现在蹲踞在文件柜顶上的这一只,恐怕也是他们所能逮住的最后一只了。火红的小动物背上带着微型鞍鞯四处奔窜,灵巧得像颗小橡皮球。
“绝对不能让它跑了!”云梭抱起猪笼草,朝星槎咆哮。猪笼草也在他怀里把叶子握成拳头,在自己的花冠上方挥舞着。
忽然,一个人排众走上前来,用一只指如春葱的手安抚地拍拍云梭的肩膀,示意他闪开。云梭立刻敬畏地退开了。那个人又摆了摆下巴,示意星槎从办公桌上下来。待到半个办公室都清空了之后,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朝松鼠的方向丢了过去。松鼠吃了一吓,后腿猛蹬,便从柜子顶上向空调上跳过去。
这一跳没有成功。
松鼠的判断并不曾失误,只是站在众人最前排的那个人,在这时候摘下了她的墨镜,把致命的视线向它投去。于是,这个轻捷蓬松的小小生物在跳跃的曲线半途中骤然变成了石头,一尊它自己的,纤毫毕现的石像,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仿佛被砸断了听觉神经似的,整间办公室内陷入凝冻般的寂静。穿着白地黑点真丝洋装的女子背对所有人优雅地耸耸肩,重新戴上她的墨镜。
“好啦,现在它跑不掉了。”她得意洋洋地转回身来。
星槎伸出一个颤抖的手指去触摸那尊松鼠的石像。云梭怀里的火星猪笼草完全没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气势,只晓得用四片叶子死死揪住主人的衬衫,把花冠埋进布料里。
星槎惶惑地看向云梭,那眼神似乎在无声询问:“怎么办?没有样品用来测试存活率了,怎么办?”
云梭静静地摇头,同样用眼神回答他:“这笔生意算是黄了。”
“啊……让我看看。”那位一直保持良好风度的绅士向他的女伴道了个歉,离开她,走向办公桌,开始仔细观察桌上的松鼠石像。只需要看上一眼,他便已经确定这只松鼠已经从里到外从皮到骨变成了石头,毫无复苏的可能。他轻声叹了口气。“好吧,我想你们应该得到一些补偿,毕竟你们本来应该是能活捉住它的。”红头发绅士说着,圆脸上显现出真诚而遗憾的表情。他随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赤裸的左手食指抚摸着松鼠的脑袋。
转瞬之间,就像刚才他们目睹松鼠从活物变成冰冷石像一样,他们看见那尊小小的石像,在绅士的手指下发出灿烂的金光。有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个事实——点石成金。
星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金手指国王!”
是的,童话中的金手指国王就站在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里,翻倒的椅子和饮水机之间,穿着他那身单调可比老祖母的袜子的三件套西装,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本日妖闻 IX
“阿学搬到镇子上来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我七岁。”爱纹掰着手指算年月。“他第一天到学校就迷了路,走到我们一年级的教室来了。那时候,阿学已经比所有的老师都高啦,也没有那么大尺寸的学校制服给他穿,所以他就穿着便服来了。他一进门,我们班长还当是新老师来了,大喊一声‘起立’,我们哗啦啦全都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好’,把阿学吓了一大跳,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她轻轻地笑起来,眼里像映着一把星星,柔软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