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恐惧笼罩的沐春脱口而出:“姓沐很了不起吗?”
纪纲说道:“你一介小卒, 皇上却封了你为游击将军, 带领我们千里迢迢来江西剿匪,因为什么?不就是将来西平侯为你请封世子的时候, 履历好看一些吗?这次行动,就因为你姓沐啊。”
沐春呸了一声, “老子来剿匪, 是为了给善围姐姐报仇。我爹是个偏心眼,可不会因为我来剿个匪,他就为我请封世子,他巴不得我失败呢。”
“胡美叛军要绑架你为人质,他们不杀你,但是我们——”纪纲指着自己, 又指着宴会上把酒言欢的招降土匪,“我们都是你的部下, 你若投降, 我们都会死的。”
纪纲不想死,他肤白腿长又机灵, 不想枉死在土匪山寨里,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要死,也得为了毛大人而死,沐春不值得他卖命。
沐春又呸了一声,“谁要投降了?现在地道也炸塌了,逃是没法逃的。我们一千人,他们一万, 以一对十,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是山寨土匪这种乌合之众,硬碰硬,犹如鸡蛋碰石头,我得好好想想办法。”
纪纲说道:“你快点想啊,叛军要攻上来了。”
沐春烦躁的原地摸着脑壳打转:“你莫催,老子又不是诸葛亮!”
突然,沐春脑袋灵光一闪,纪纲大喜:“沐将军有办法了?”
沐春说道:“你把宋国公送的一百个援军叫来。”
援军都是冯氏兄弟的旧部,沐春开门见山,直接问:“当年我外公和叔外祖跟着皇上揭竿而起,在山寨为王,朝廷派出大军来围剿山寨,皇上他们是怎么逃…是怎么对付庞大的朝廷军队的。”
前辈们的经验都值得借鉴。沐春轻松拿下怪石岭山寨,得益于洪武帝的亲自教导。可是现在,他成了弱势的“贼”,叛军反过来围剿他,一天河东,一夜河西。
情况紧急,这些老兵油子援军不再避讳冯家“丑事”,说道:“如果遇到以一抵十这种情况,皇上一般会选择派人去谈判,商议投降的条件。”
“当然,只是诈降,投降协议只是废纸,元军一走,我们该干嘛干嘛。若元军再来,我们就跑,和他们打游击。”
沐春问:“元军就这么好哄?他们被你们欺骗了,岂不恼羞成怒?一定要灭了你们?”
老兵哈哈大笑,“沐小将军,当时天下大乱的年代,几乎全民皆匪,元军镇压这边,那边土匪又起,按住葫芦浮起瓢。元军疲于奔命,早就失去了江南的控制权,才懒得管我们。”
如此一来,先辈的经验在这里没有用了——因为胡美叛军非要杀了锦衣卫复仇,没有谈判的余地。
怎么办?
沐春站在瞭望塔上,看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胡美一万叛军犹如银河繁星,将怪石岭山寨包围,就等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打不过,逃不掉,又不能谈判,怎么办?
怪石岭的夏夜,蚊子在耳边哼唱着挽歌,沐春心烦意燥,啪的下甩了自己个嘴巴,打死了一只蚊子。
沐春看着掌心拍扁的蚊子尸体,以及一滩和虫尸融合的鲜血。冯氏和沐氏结合的所谓高贵血统,可以战死,不能投降。
他要是沦为叛军人质,即使勉强苟活,将来一辈子必定抬不起头来,成为冯家和沐家共同的耻辱,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可就这样战死,他心有不甘。他才十七岁,还没活够呢。
何况,他若死了,首饰铺工匠用黄金修复的玉簪就永远送不到善围姐姐手里,也没有人告诉她未婚夫王宁还活着的消息。
善围姐姐也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呐,除了我,有谁在乎她呢?
一阵北风刮过,驱散暑热,给沐春带了一丝丝的凉意,求生的欲望迫使他脑子清明起来,他站在山顶瞭望塔,俯瞰大地,寻找生路。
这座山寨建在怪石岭,名副其实,这里怪石林立,在夜里就像一头头来自远古的、面目狰狞的猛兽。
从怪石岭往北,是望不到边际的悬崖峭壁,瞭望塔就在峭壁之颠,所以北面根本不需要防守——除非敌人长了翅膀,从峭壁下飞上来。
从怪石岭的南坡,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等植被,这种地势真的易守难攻,是集结山寨的最佳选址。
但是,当对方人数超过山寨十倍,而且是一支精锐之师时,地势的优势顶多能抗住半个时辰,就会被对方攻破。
没有了地势做为屏障,到时候沐春要么战死,要么跳崖自尽。
沐春望着南坡下如繁星般叛军的火把,一层层云从南坡方向升上来,在夜里里如一条巨龙,以吞噬一切的气质,蜿蜒而来。
风是北风,云层却从南方而来,南边正是长江和诸多的大小湖泊…
沐春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个鹞子翻身,径直从瞭望塔围栏跳下去。
纪纲吓一跳,以为沐春要跳崖自尽,“沐将军!你别想不开,不至于山穷水尽啊。”
冯家一百援军和沐家十个护卫:死得好!宁死不降!总算不辱没你的高贵血统!
沐春却从围栏跳到了塔身的木柱子上,抱住柱子,顺着柱身滑溜着地。拿着一个火把,跑到有泥土的山地照着,好像寻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沐春仿佛看到了金子,将一只蚯蚓高高举起来。“兵书上议论天时,说逆风行云,是变天之兆,八成要下雨,现在挂的是北风,南边的云却逆风而行。还有,你们看,泥土里的蚯蚓都钻出来了,这也预兆着即将有一场大雨。”
纪纲等人皆疑惑,“然后呢?沐将军打算用雨水淹死一万叛军吗?”
沐春指着南坡围山的叛军,说道:“现在是北风,我们在上风头,他们在下风,我们可以用火攻,往叛军阵营投掷火球,射火箭,反守为攻。”
“这里的北风并不大,且到处都是易燃的松树,若在平时使用火攻,烧死了敌军,到最后烈火迟早会卷到山寨,将山寨里的我们也统统烧死,但是今晚的天象来看,会下大雨,如果大雨比大火早一点降临,我们都会生还。”
冯家派来的老兵问道:“如果大火烧到一半,就开始下暴雨,敌军也会生还,必定发起冲锋,不等天亮就攻打山寨,到时候沐小将军如何应对?”
沐春温柔的将手中的小蚯蚓放生,然而目光一冷,拔刀指向南坡叛军:“他们一万人,烧了一半,只剩下五千,咱们以一对五,加上地势优势,还怕守不住山寨?何况南昌还有大明的卫所驻扎,等怪石岭战火一起,卫所的军队必定会过来救援,等援军一到,咱们就一起冲下去杀叛军,来个里应外合!”
纪纲大赞:“沐将军妙计!属下这就去准备火攻。”
沐春叮嘱道:“快点!这种天气,暴雨随时会来,下了雨,就不能火攻了。”
一万叛军围山寨,从锦衣卫在九江登陆,探子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锦衣卫攻山寨,他们攻锦衣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明天,他们就可以为主公胡美复仇了。
三更时,沐春带领着用三百锦衣卫、一百冯家军、十个沐家保镖和约五百个招安的土匪临时组建的杂牌军,发动了火攻。
一个个浸透了油脂的被褥被卷成团,放进圆箩筐里用藤条捆扎成球形,然后搁在山寨用来自保的投石器上,点燃成火球,被褥轻巧,很容易就弹射进叛军的阵营。
一个个火球从天而降,点燃了叛军阵营,北风助长了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叛军头领大呼:“大家镇定!不要后退!现在是北风,后方的火势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向前冲啊!”
的确,往前冲是唯一的出路,一万叛军顶着火势,不顾一切的往山顶方向发起冲锋。
瞭望塔上,沐春举着洪武帝送他的西洋单筒望远镜,看见山坡如一群蚂蚁般黑压压的叛军突破烈火而来。
即将踏入某个区域时,沐春拿起外公的长弓,在长弓上搭了一炳箭头在燃烧的火箭,拉满弓,放箭。
火箭如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点亮了沐春的容颜。
少年人相貌尚未彻底长开,下巴青青的一片,是一根根硬茬茬的胡子将出未出的状态,可是他双眸比火箭还要闪耀,炽热的目光似乎能融化顽石。
莫欺少年穷,因为少年会给你各种“惊喜”。当他真正长大时,所有人都要仰视他,昨日还是脚下杂草,今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强弓射出的火箭飞跃两百米,点燃了已经提前泼了油的丛林,将踏入此地的叛军一同点燃。
叛军被火海淹没了。
前面是火,后面也是火,叛军被烈火包了饺子,无处可逃。
沐春故意用投石器将火球弹射得远一些,让叛军以为往上冲就能脱险,其实第二道火攻陷阱就在山上,就等着叛军们冲进“火坑”,然后一网打尽。
这群中计的叛军临死前最后的意识,就是:沐春这个混世魔王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他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烧!
南坡全是浓密的植被,这里离山寨不到两百米,迟早会烧到山寨!
瞭望塔上,沐春背着外公的长弓,身边插/着一副半旧的军旗,是外公郢国公冯国用曾经行军征战的时候用的,也是一百冯家军所打出的旗帜。
冯家军看着旗帜下屹立的少年,恍惚看到了旧日主人的轮廓。
冯国用战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天妒英才,是洪武帝账下死的最早的十大开国大将。
他死的时候,膝下一双儿女,冯氏和冯诚还没成年。女儿冯氏后来嫁给了沐英,生了沐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比她父亲还要短命。
因冯氏之死,冯家和沐家表面依然是姻亲关系,实质上已经有仇怨。
沐春的存在,总是提醒父亲沐英,他曾经有过多么糟糕的婚姻。
又总是提醒冯家,沐英是个多么糟糕的姑爷,对冯氏之死负主要责任。
夹在中间的沐春长成了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混世魔王…
这时,并不算大的北风,停了。
风停之后,大火不再往北烧了,而是无差别攻击,向南向北同时蔓延。
如此一来,大概一刻钟就要烧到山寨!此时山火的浓烟已经已经溢到山寨里,杂牌军们纷纷用手巾沾了水,捂住口鼻,咳呛声此起彼伏。
惶恐犹如烈火般在山寨杂牌军里蔓延开来。
杂牌军们双膝跪地,头一次无比虔诚的祈求老天:下雨吧,赶紧下雨吧!再不下雨就要烧死了!
后面是火焰,前面是悬崖,没有退路,眼瞅着要与叛军同归于尽。
瞭望塔上,沐春忍无可忍,他没有像杂牌军那样跪地祈雨,而是对着夜空挥拳大吼道:
“贼老天!你敢骗我!逆风行云,蚯蚓出洞搬家,这明明是暴雨之兆!”
“你快给老子下雨!你要不是再不下——”
沐春弯弓射箭,把弓拉到极致,然后朝着夜空射去!
强弓射出的箭矢消失在厚黑的云层里。
终于,一声炸雷,地动山摇,怪石岭犹如仙人渡劫似的,闪电和雷声四起。
一滴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了沐春将出未出的青涩胡茬上…
混世魔王的判断是对的,是夜,天降暴雨,到了黎明方休,转为小雨,淅淅沥沥,浇灭了最后一点篝火。
黎明第一道光束,落在山寨瞭望塔的“冯”字军旗上——为什么杂牌军没有“沐”字军旗?明明游击将军姓沐。
因为西平侯沐英嫌弃嫡长子第一次出征只是山寨剿匪,觉得丢人,不配用“沐”家的名头。
然而怪石岭一战,以一对十,沐春却出乎意外的打出了以少胜多的战役。
是的,这是正儿八经的一场平叛乱的战役,不是普通山寨剿匪。
冯家军顿时觉得脸上有光,觉得冯家后继有人,不愧为是主人的亲外孙,顿时欢呼起来,大叫:“自古英雄出少年!”
其余杂牌军也跟着一起大呼,“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瞭望塔上的沐春彻夜未睡,混世魔王平生第一次被人夸赞,他表面镇定,内心不好意思,有些紧张。
偏偏纪纲在下面起哄,“将军讲两句吧!”
沐春飞了一眼刀,佯装成熟冷静,“讲个屁!赶紧埋锅造饭,吃饱了好回京城论功请赏!”
纪纲继续卖力的拍马屁,“将军你看,你的胡子长出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
沐春拔刀,以刀背为镜,看见下巴黑乎乎一片,又摸了摸,像砂纸似的硌手,纪纲没骗他,别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决定把胡子留着,看起来成熟一点,能弹压住这群杂牌军。
回京之前,杂牌军在南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要清理战场(火场),掩埋一具具焦尸,驻扎南昌的卫所五千官兵看到看到漫天火光,闻讯赶来时,战争已经结束了,漫山遍野的焦尸,像十八层地狱的火狱场景,甚是可怖。
游击将军沐春以一对十,一战成名。军界感叹,果然虎父无犬子。
处理完后事,杂牌军班师回朝,从江西到南京,沐春一路都不刮胡子,而且手不离弓——这是临行前舅舅冯诚命人送给他的,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旧物。
沐春觉得这个弓有灵性,给了他运气,他大骂老天,朝天射箭,顷刻间大雨倾盆,比拜菩萨灵验多了。
可见能够用武力解决,就不要跪下求饶,哪怕老天爷和所谓的天意,也并非不可战胜。
杂牌军回京那天,正好是小公主满月,宫廷举行了剪发命名礼。
尚宫局崔尚宫受李贤妃的邀请,穿着吉服,为小公主剪发,按照品妆打扮的李贤妃将胎发藏好,然后摆出贤妃的仪仗,去了乾清宫。
洪武帝和马皇后已经穿着吉服,在大殿等候。李贤妃将襁褓中的皇女递给保姆,保姆小心翼翼的抱给马皇后,马皇后又笑盈盈的将小公主抱到洪武帝跟前。
洪武帝笑呵呵的牵着小公主白胖的右手,说道:“玉华,就叫朱玉华。”
“是,真是好名字。”马皇后承旨,将小公主给了保姆,命名礼方成。
礼部将洪武帝命名的内容写成圣旨,太监拿着圣旨去后宫找尚服局的司宝——帝后印玺皆由后宫司宝管理。
女史江全早早就等候在这里了,经过胡善围的鼓励和送补品等精心调理,江全伤痛愈合,已经恢复司宝女史的差事了。
江全打开圣旨,读着上面的内容,女儿啊女儿,你的宝贝女儿叫朱玉华呢,多美的名字。
江全强忍住喷薄而出的眼泪,在圣旨上盖上了洪武帝的印章。
如此,圣旨才能生效。太监拿着圣旨去了礼部,礼部将圣旨送到专门处理皇族事宜的宗人府。
此时宗人府的宗令是太子朱标,朱标将小公主的名字登记在玉牒之上,写在李贤妃名下,表示小公主正式成为皇族的一员。
当日,宫中又是大开宴席,庆祝小公主满月剪发命名礼。
就在当日,范宫正将编写好的《赵宋贤妃□□录》献给马皇后。
马皇后御览,很是满意,说道:“将此书送去雕版刊印出来,先印五百本。所有宫妃,无论品阶高低,都赐一本。此外,所有的皇室内命妇,亲王妃,郡王妃,亦或是驸马家的命妇,都要各赐一本。嫔妃们的娘家,还有亲王妃,郡王妃的娘家,均赐书,以教导这些皇亲国戚,始终要保持谦虚自省,重视家风家法,莫要再有类似胡美乱宫之乱象。”
“微臣遵命。”范宫正领了马皇后懿旨。
一旁曹尚宫心想:这下范宫正又有机会摆威风了。
小公主满月,身体健康,雨雪可爱,马皇后很是高兴,说道:“这次修书,你们都辛苦了,所有参与修书的女官,每人皆有赏赐——曹尚宫。”
曹尚宫忙道:“微臣在。”
马皇后说道:“具体赏赐什么,你和范宫正一起安排,修书之事,关系重大,赏赐断然不能简薄了。”
范宫正见马皇后心情好,乘机进言,“皇后娘娘,藏书楼是新建的,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一个部门。既然藏书楼在修理典制时至关重要,微臣建议将藏书楼交由宫正司管理,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马皇后觉得并无不妥,说道:“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藏书楼总要找个归属,那就划入宫正司吧。”
范宫正大喜,藏书楼和胡善围从此都是宫正司的了,胡善围能干,性格坚定从容,能镇得住别人,给外戚赐书,教导外戚内外命妇们整顿家风家法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事,就交给她做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说了双更,熬到半夜也要双一次的,舟求各位表扬!!!!
今晚100个红包哟。
升官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商议如何赏赐协助修书的女官。
曹尚宫半含酸的说道:“你是《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的总裁, 居首功, 怎么什么赏赐都不为过,说吧, 你想要什么?”
书修完了,皇后也认可了, 这个夏天最艰巨的任务完成, 又将胡善围这种人才收入囊中,替她办事,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范宫正无事一身轻,懒得理会曹尚宫的醋意,轻摇着团扇,“我以前最喜欢升官。可如今, 我的官职已经到顶,倘若再进一步…”
范宫正手中团扇指着曹尚宫的座位, “你可愿意挪一挪位置?”
后宫女官, 尚宫权力最大。
曹尚宫柳眉倒竖,“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