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琪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蹑嚅道,“哥哥,你让我穿这身缁衣是为何?”难道他并不打算认我,反而要逼我出家,就因为我身陷牢狱丢了他脸面?是了,他这样冷血无情,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妙琪心中刚消下去的恨意又开始剧烈翻腾。
虞品言年方二十便已杀人如麻,对人的恶意最是敏感,猛然睁开眼睛定定看她。
沈妙琪悚然一惊,连忙低头揪住衣摆,手背爆出条条青筋。越是相处,她对这位兄长就越是感到畏惧。他眼中除了冷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就仿佛她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死一般的寂静在车内蔓延,直过了半刻钟,虞品言才徐徐开口,“你与襄儿是双胎,因你八字孱弱,恐会随时夭折,不得不送去水月庵寄养,只等过了十四岁的生死大劫再接回侯府。这番话你记住了。”
沈妙琪对他是爱是恨,于他而言无关痛痒,左右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原是为了保护自己声誉。也是,就这么贸然接回去,让人知道她为奴为婢的过去,日后也就没脸见人了。沈妙琪乖巧点头,心中暗暗记住了‘襄儿’二字。
说起这襄儿时,她分明从虞品言冰冷的眼眸中看见一丝柔软。那人想必就是鸠占鹊巢的沈家女吧?十四年的朝夕相处,果然很有些感情了吗?她夺了自己高贵的身份,享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自己替她受了整整十四年的苦难还得不到兄长半点怜惜。老天爷怎么就没开眼?
思及此处,她胸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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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安置好沈妙琪,虞品言直接前往薛府。
这薛姓人家乃岭南望族,在朝中颇有几分根基,无奈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眼看就要日薄西山。但薛老爷是个有远见卓识的,见沈元奇聪明绝顶、心智不凡,便起了爱才的心思,替他除了奴籍认作义子。
沈元奇也知恩图报,高中状元后将薛老爷一家接来京中,像孝敬自己父母一般孝敬他们,与薛家嫡长子的关系也极为融洽。
虞品言早年还得了个‘玉面阎罗’的称号,近几年随着手段渐长,‘玉面’二字便被去掉,直接称为‘活阎王’。盖因他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周身缠绕的阴戾之气也越来越重,容貌再俊美只会叫人胆寒。
见他手握绣春刀登门,薛老爷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连话都说不利索,你啊我啊的吭哧半天,还是匆匆赶来的沈元奇替他解了围。
“下官见过虞都统。”沈元奇弯腰作揖,态度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虞品言不答,锋利的视线在他脸上游移。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除了眼睛是狭长的凤眼,其他地方与襄儿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单看这张脸就无法否认他与襄儿之间的血缘关系。
虞品言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越发阴郁,拇指一个用力顶开绣春刀。刀刃摩擦刀鞘的嗡鸣声在厅中回荡,不但尖锐刺耳,还带着几丝杀气,吓得薛老爷一家肝胆欲裂,魂不附体。
沈元奇听见义兄牙齿打架的声音,沉稳的面上这才显出几分无奈,伸手相邀,“还请虞都统借一步说话。”
虞品言慢慢将刀摁回去,一言不发的随他离开,薛家所有人霎时长出口气,颇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虞都统请喝茶。”亲手给气势逼人的青年倒了一杯热茶,沈元奇开门见山道,“都统既然来了,想必已查清我身世,那沈妙琪定然也接出牢狱了吧?还真是好命。”
他嗤笑一声,脸上丝毫不见担忧,只有无尽的怨恨,引得虞品言抬眼去看,淡淡开口,“我记得她是你妹妹。”
沈元奇摇头,“下官记得你才是她亲哥哥。”话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对冷酷无情的虞品言来说血缘算得了什么?若是想找到沈妙琪,凭他手中掌控的龙鳞卫,不过是三四天的事。然而他却找了整整四年,足可见对沈妙琪的死活并不在意。若非襄儿当年救他一命,又岂会有今日这般安稳的日子?虞品言素来是六亲不认的。
见青年冷眼扫过,沈元奇连忙收住笑,徐徐开口,“都统大人无需拿话试探于我。我实话告诉大人,现在的我与沈妙琪并无半分情谊,唯余仇恨。她害沈家倾塌我也只是怨,然而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了母亲的救命钱私自跑掉。母亲在床上熬了三天才含恨而去,我替她合了几次眼睑都没能合上,真真是死不瞑目。你却是不知,她走那天母亲就已经给我递了口信,让我向义父告假带她上京寻亲,说是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受苦?她在我家何曾受过半点苦?”
说到这里,沈元奇倒掉热茶,换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冷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算冒死也要将她送回去。也是家父一念之差,害怕遭受贵府报复,这才隐匿踪迹逃回岭南。我们商人本就身份低微,哪里惹得起当朝权贵,让你们找到了,指不定一家人都会没命。哪里想到就算不让你们找到,也照样被她害得家破人亡。这难道就是报应?”
沈元奇连灌两杯烈酒,摇头惨笑,“都统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沈家也并非全无良心,知道她出身高贵,故而半点也不敢怠慢。自小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还请了先生悉心教导,直往高门贵女的方向塑造。论起地位,就是父亲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头。如今想来,也正是因为我们的纵容才将她养成了那副心比天高的模样,从而早早埋下祸根。”
握着空荡的酒杯沉默许久,沈元奇这才恢复平静,拱手道,“下官失态,叫都统大人见笑了。听说沈妙琪落在大人手里,下官便想到早晚会有今日。下官只想问大人一句,你们要拿襄儿怎么办?至于下官,还请都统大人看在我沈家已家破人亡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下官一马。”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沈妙琪回去了,妹妹前途未卜,他实在不放心就这么死去。
虞品言瞥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善,“本侯对取你性命并无兴趣,再者,襄儿不是你能叫的。”他原本是想杀了此人以掩盖那段过去,临到头又改了主意。这人对他或许还有些用处。
沈元奇愣了愣,随即苦笑点头,“是下官僭越了。大人准备如何安置沈妙琪,又如何处置我妹妹?”
虞品言也倒掉茶水,换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冷声道,“襄儿是本侯妹妹。”
叫襄儿不许,说妹妹不让,虞都统的为人果如传闻那般专横霸道。沈元奇思量片刻,干脆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人再如何权势滔天也无法抹除下官与襄,与二小姐之间的血缘关系。现如今沈妙琪既然让大人找到了,那么二小姐是不是也该让下官接回家中?”
“是要各归各位,却不是现在。”说这话时,虞品言的表情格外阴沉。
沈元奇胸中涌起一股愤怒,却又隐隐觉得欢喜,愤怒是因为虞家对妹妹的抛弃,欢喜是因为能与唯一的亲人重聚。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控制好表情,问道,“那是何时?”
虞品言不答,放下酒杯道,“本侯此来只是想告诫你一句话,不经过本侯同意不要妄图认回襄儿也不许与她接触。你若是不知好歹,本侯有上千上万种办法让你和薛府彻底消失。等到哪日时机成熟了,本侯自会派人通知你。”
面对威名赫赫杀人如麻的活阎王,沈元奇只有苦笑点头的份儿。况且,他若贸然上门去认,襄儿定是不愿随他离开。在她心里,虞府才是她真正的家,虞品言才是她嫡嫡亲的哥哥,而带她离开的自己反成了仇人。他不得不顾虑这一点。
虞品言回府后直接去了正院,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假寐。
听见掀帘子的响动和马嬷嬷行礼问安的声音,老太太睁眼笑道,“言儿回来了?过来陪老祖宗坐会儿。”
虞品言走过去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淡淡开口,“老祖宗,林氏要找的人日前已经找到。”
不知从何时开始,虞品言再也不唤林氏母亲。老太太听出不对却也无法,只略微皱眉,思量半天才反应过来林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立马坐正急问,“果真找到了?在哪儿?”
寻了四年,这下终于得了确切消息,老太太脸上禁不住露出狂喜之色。到底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女,夜深人静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对方,然后辗转反侧,忧思如焚。若孙女过得不好死在外面,她就是下了黄泉也无脸见虞家的列祖列宗。
虞品言拍抚老太太肩膀,语气淡漠,“老祖宗可还记得添炭致使太子妃早产那婢女?她就是林氏要找的人。”
“竟,竟是她?”老太太脸上的喜色顷刻间退去,换成惊惧不安。
“老祖宗莫担心,她嫌疑已经撇清,眼下已被我送入水月庵。她乃允州知府赵安顺嫡长女的婢女,等我打点好赵家,老祖宗便派人去接。”
“她怎成了赵家婢女?”老太太惊惧中又添了几分错愕。
“我那里有一份卷宗,待会儿老祖宗看完就知。孙儿还要查案,这便去了。”虞品言让侍卫将卷宗送来,随即告辞离开,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回头慎重叮嘱,“襄儿还有一位嫡亲兄长眼下就在京城。那人孙儿已经警告过,断不敢上门来寻,日后祖母使人多看着点儿襄儿,莫让她与那人见面。”
老太太虽不明就里也觉得他说得很对,襄儿是万万不能送与别家的,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等侍卫送来卷宗,连忙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嘶嘶抽气声不断响起,引得马嬷嬷也凑过去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口里不断念佛。
两人看完,不约而同感叹道,“这可真是造孽!”
早知亲孙女是天煞孤星,却没想到她命数如此凶煞,一次克的沈家倾颓,二次克的沈家家败,三次克死沈父,四次克死沈母,五次克的沈元奇沦落为奴,前程尽毁。遇上她的商队被土匪劫杀人死财散,遇见她的赵安顺刚得的晋升机会转眼就被掳夺,碰上她的太子妃立马早产,九死一生。真是走到哪儿克到哪儿,堪称移动性祸源!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她与虞品言仅两面之缘,两面都牵扯进刑狱之灾,前一次倒也罢了,这后一次委实凶险万分。倘若太子妃和小皇孙有个三长两短,她在狱中喊破自己身份,虞家也要跟着玩完!
老太太靠倒在榻上直揉太阳穴,脑海中不断回想苦海大师当年的判言,真是每一样都应验了!兄妹相争,不可并存!这煞星果然是与言儿来争夺命数的!这次险险避过,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命数之说颇有些虚无缥缈,她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可更关键的是,这亲孙女的品行看着不大好啊!养育了十四年的母亲说抛弃就抛弃,走了不算还带走母亲的救命钱。养恩大于生恩,沈家做得再不对好歹也将她养大,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样样不缺,就是家败也没亏着她半点,反让自己亲子卖身为奴继续供着她,还欲冒死送她归家。
她此番作为,就是道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啊!
把这样的人接回家中,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老太太狠狠按揉太阳穴,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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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老太太正觉头疼的厉害,晚秋掀开帘子火急火燎的喊道,“老夫人不好了,夫人投缳自尽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投缳自尽?人死了没有?”老太太吓了一跳,差点没滚下榻去。
“所幸金嬷嬷发现的早,及时救下,这会儿人还昏着呢,嘴里直说胡话。”晚秋蹲身给老太太穿鞋。
老太太不等她穿好就靸鞋出去,心里怒气冲冲的想到:一个在外头招了天大的祸事,差点没害得我侯府抄家夺爵;一个在家里投缳自尽,差点没叫言儿声名扫地。这母女两个果真是讨债来的啊!
虞襄早一步到达正房。虽然她对林氏毫无感情,可名义上到底是林氏的女儿,且还管着整个虞府,下人把消息报过来,她不能当做没听见,只得走这一趟。
林氏奄奄一息的仰倒在榻上,脸上的青紫还未消退,脖颈间一条红色勒痕十分触目惊心,双眼紧闭,一边摇头一边说着胡话。
虞襄侧耳一听,却是‘女儿,你在哪里女儿’。
虞襄本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况且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虞府血脉,因此一面使人赶紧叫大夫一面心如死灰的冷笑,“我明明就在身边,母亲作甚一口一个的叫着女儿?还因此投缳自尽?你就是死也不想让我好过是吗?若真的爱重我关心我,你倒是回头看我一眼啊!平时当我不存在,作甚昏迷的时候不停唤我?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倒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啊!”
她自然知道林氏叫的是哪个女儿,可并不妨碍她对林氏这番作为的愤怒。她死了一了百了,丢下一个烂摊子却要让哥哥来收拾,若透出一两句不中听的流言,不知有多少人要往哥哥身上扎刀!
思及此处,她简直怒不可遏,用马鞭狠狠抽打林氏手边的被褥,沉闷的啪啪声在屋内回荡。
金嬷嬷乃林氏的陪房,怕她真抽到主子身上,连忙跑过去拦阻,“二小姐,夫人好歹是你母亲,你不心疼她也就算了,作甚还责难她?委实太大逆不道了!”因知道虞襄身世,她语气中不见半点尊重,满满都是不屑和轻蔑。
“我是主,你是奴,你与我谈大逆不道,我倒要教教你何谓上下尊卑!”虞襄反手便将她抽开去,冲着昏迷不醒的林氏怒骂,“你就是要死,也别选这种不体面的死法!你知不知道现如今的侯府有多少人盯着。知不知道哥哥表面上风光,背地里多么艰难?你死了也就罢了,让人抓住话柄攻讦哥哥,哥哥的仕途就毁了!他能走到今天全都是用性命换来的,一步一步都淌着血,他容易吗?你就是不心疼他,也别总是给他添乱成吗?算我求求你!哥哥他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一直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你若是还有一丁点良知,求你安安生生的活着成不成?”
“算我求你,我求求你成不成?”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继续用马鞭啪啪抽打林氏手边的床褥,直将丝绸床单都抽裂了。
都指挥使,居于这位置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得了好下场。那就是皇上手里一把杀人的刀,用钝了便会被无情舍弃。她每日里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无论说话做事总要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唯恐虞府出了纰漏给哥哥招祸。然而这一个两个却都是榆木脑袋,就怕哥哥死得不够快!
老太太到时就见虞品言立在门口侧耳聆听,想是还来不及出门便得了消息,匆忙赶至。她慢慢走近,恰听见虞襄撕心裂肺的控诉,心尖也跟着震颤起来。满府里,数来数去还是襄儿最看得明白。她哥哥把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这番情义却是没白费,她也同样把她哥哥当成命根子,做什么总是以哥哥为先,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老太太汲汲皇皇的心终于得到一点安慰,转脸去看孙子,果然在他眼中发现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屋内,金嬷嬷不敢靠近,只得跪下不停给虞襄磕头,“二小姐,夫人都这样了,你就行行好放过她吧……”
“我老婆子也求求你们放过我虞府,别再折腾了成么?”老太太杵着拐杖进屋,走到床边摸摸林氏脉搏,大松口气。没死就好!
虞品言接过妹妹手里的马鞭,摩挲她略微有些泛红的眼角,安慰道,“襄儿别气,与她没甚好计较的。”沈妙琪算什么?林氏算什么?这才是他真正的亲人,一心一意只为他考虑的亲人。
虞襄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说道,“哥哥,我就是心疼你!她要是真死了,不知多少人要在背后戳你脊梁骨,若传到皇上耳里……”她简直不敢深想。别看哥哥想在威风,无人敢惹,那是因为他办事滴水不漏的缘故。若是哪天出了差错,凭他树下那许多政敌,分分钟便会群起而攻之。
要是皇上也对哥哥不满,哥哥的处境就危险了!要知道,林氏不像那些叔伯不义在前,整死也就整死,林氏可是哥哥的亲生母亲,若是自缢而亡又被有心人编排几句,哥哥还不落得个‘逼死亲母,畜生不如’的骂名?这可比六亲不认严重多了!皇上敢用哥哥,看重的就是他铁面无私,手段狠辣。但倘若他果真连自己亲母都不认,皇上还会放心吗?
她心里越发仓皇不定,被虞品言抱入臂弯后忍不住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将脸颊埋入他颈窝不停深吸那让她倍感安心的檀香味,这才觉得好一点儿。
灼热的气息烫得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虞品言面上不显,搂住妹妹的手臂忍不住越箍越紧,稍微偏头,用唇瓣摩挲她带着馥郁香气的发顶,在胸中翻搅的剧烈情绪中没有一丝一毫对林氏的担心,只有无尽的欢喜。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将自己视为性命也就够了,他再没有别的奢求。
眼见林氏嘤咛一声就要苏醒,老太太有许多话要与她说,却不方便让孙女听见,冲孙子摆手道,“言儿,送你妹妹回去。”
因注意力全在林氏身上,她并未发现孙子眼中那有宛若实质的浓烈情感。
虞品言哑声应诺,拍拍妹妹脊背将她抱出去。
等两人走远,老太太从桌上拿起一杯冷掉的茶水,直接泼在林氏脸上,高声喝道,“林氏,你给我起来!”
林氏本就快醒了,这一浇下去恰好让她睁开双眼,立时就哭上了,“母亲,您还救我作甚?让我死了吧!都四年了还找不见人,我女儿定是凶多吉少,我也没法再活了!”
夫君死时她就起了轻生的念头,可那时候没有勇气,只能依靠恨虞襄,恨盗匪,恨命运不公,甚至恨老太太和虞品言来活下去。可眨眼十年过去了,那无根之恨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心中越来越空虚,回头再看却发现儿女和老太太都已经被自己远远推开,再也不能接近。正在她感觉万念俱灰的时候,虞襄不是侯府血脉的消息传来,她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等着她去拯救。
就像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幽魂终于看见一抹接引自己前往天国的亮光,她不要命的扑上去。可走啊走,盼啊盼,这一等又是四年,她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了。
哪怕知道自己的死会在府中激起风言风语,哪怕知道自己难看的死相必会让娘家人发现端倪继而给虞家带来麻烦,可她全都顾不得了,她就是想尽快下去陪伴丈夫和女儿,再不活在这世上受累。
老太太被她气得喘气都不匀净,抚着胸膛剧烈咳嗽。若是手里有鞭子,她可不会像襄儿那样客气,早抽到林氏脸上去了!
晚秋给她灌了一瓶蜜露,又连连拍抚她脊背,这才让她缓过劲儿来,一字一句开口,“不是我救得你,若是可以,我恨不能亲手掐死你!”
见林氏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她继续道,“你大可不必寻死,我且告诉你,你那女儿找到了。你若是肯安生过日子,改天我就接她回府。”
难道上辈子虞家果真欠了这母女两,所以这辈子讨债来了?不把虞家闹得鸡犬不宁她们就不安生是不是?不能想,一想就心肝脾肺肾哪儿哪儿都疼!老太太按揉胸口,脸色十分难看。
林氏愕然的瞪着她,急问道,“我女儿找到了?在哪儿?快,快带我去见她!快着点!”她神经质的叫起来,边叫边挣扎下床。
老太太用拐杖将她打回去,怒道,“她眼下被安置在外面,你给我老实待着,养好了病我才带你去,否则你们母女两此生都别想见面!”
林氏老实了,连忙拉扯被子盖住自己,又哭又笑的开口,“母亲放心,我一定尽快养好身体。她,她还好吗?”
“她好得很。”遇上她的反而一个都好不了,没见那沈元奇跟她在一起时为奴为仆几近末路,一离了她就消除奴籍高中状元了嘛!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也带出几分不虞,继续道,“我还要告诫你一点,就算她回来了,襄儿照样是我侯府正经的嫡小姐!你若是想让你女儿流落商家的丑事传得人尽皆知便只管苛待襄儿,好叫外人看个明白!”
“不会,这其中的厉害媳妇省得,还请母亲放心。”主心骨既已找到,林氏也恢复了一些神智,说话的表情看上去倒隐隐有了点儿当年精明能干的模样。
老太太定定看她一眼,也不等大夫替她诊治,这便匆忙离开。
一行人渐去渐远,虞思雨从藏身的假山后绕出来,唇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盼了这么多年,真凤凰终于回来了,山鸡也快落下梧桐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果然打发我好多,破碗叮呤当啷直响。爱死你们了,么么哒!
45、第四十五章
虞品言先是入宫,将沈妙琪在赵家为婢四年的消息告知皇上,随即表示自己需打点好赵家,把这桩家丑遮了。
皇帝对他的家事并无兴趣,对他的坦诚倒十分受用,唏嘘一阵后大手一挥,把赵安顺调去了最富庶的扬州。再过不久扬州会死很多人,扬州官场怕是会空出大半职缺。这赵安顺为官刚正不阿,秉公无私,倒是个可用的。
虞品言得了皇上准信,这才前往赵家。
赵安顺在允州素来有赵青天的美誉,听他说明来意后竟主动表示一定帮侯府保密,绝不会轻易毁掉一个孩子的前程。至于调任扬州之事,他当即就拒绝了,还对此大为恼怒,深觉自己的品格受到了侮辱。
虞品言对赵安顺一家颇有好感,也早知道沈妙琪在他家未曾受过半分委屈。想来沈妙琪虽然运势差一点,但碰见的人对她都是掏心剜肺,实心实意。先是沈家千依百顺,后是赵家救命之恩,那赵小姐从不拿她当下人,反以姐妹相称,吃穿住行都与自己待遇等同,俨然将她当个副小姐一般供着。
沈妙琪因知道自己身份不凡,故而并不肯与赵家签死契,却是每年签一次活契。按理说这样的下仆很难得到主子重用。但沈父对她实在是纵容,就连打理生意也愿意带着她,因此她小小年纪就颇懂察言观色,笼络人心。
那赵家小姐没几天就被她哄住,直把她当贴心好友对待,听说她身世后亲自来前厅,许诺此生都不会将彩棋(沈妙琪)的隐秘说出去,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品言对赵家人的识趣很满意,且沈妙琪没签死契也就没入奴籍,不用再去户籍属打点,这便告辞归家。至于赵安顺擢升之事他没有再提,等圣旨下来赵安顺就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只但愿他不被两淮的浮华眯了眼,好好为皇上为太子守住这清平盛世。
老太太从孙子那里得知赵家已打点妥当,又见林氏脖颈上的痕迹已经消失,这几天总吵嚷着要去看女儿,一合计觉得让她们先见上一面也好,省得各自不安生再闹出乱子。
林氏换下穿了十四年的素服,着了一件金丝百蝶度花裙,将自己捯饬的精神抖擞的去见女儿。
她们前脚刚踏出府门,后脚就有人将消息报给虞襄知道。
“哦,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没看错?”虞襄正在修建一盆火红的玫瑰。
“没看错,连素服也不穿了,穿得是红中镶金的花裙,口里还念着‘想死了,女儿’等话。”长相十分不起眼的小丫头信誓旦旦的说道。
不慎将一株开得正艳的玫瑰剪断,虞襄执起花梗,挥手道,“无事了,你下去吧。”该知道的她知道,不该知道的她也知道,故而她并未在林氏身边安插人手,只买通了几个粗使丫头防着林氏作妖。然而今天过后怕是得再添几个钉子,这虞府恐要变天了。
柳绿塞给小丫头二两银子,命她从角门悄悄出去,转回来后好奇地问道,“小姐,夫人已经十四年没开过笑脸没出过门了。你说她今儿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上个吊还能把脑子上开窍?”
“她不是脑子开窍,却是有了主心骨。人一旦有了主心骨,精神面貌自然不同。”虞襄将玫瑰花瓣一片片扯落钵中,脸上虽带着笑,眸光却十分阴冷。
柳绿悄悄打量她神色,不敢再问。
一晃眼四年都过去了,虞襄早有预感正主儿要回来了,起初那种无所谓的心态现如今被忐忑不安所取代。她不贪图虞家任何东西,她只想留在虞品言身边。她本就是一缕幽魂,倘若不是虞品言,她不会安心在异世扎根。若是正主儿回归换她离开,等于活生生将她的根挖出来剪断,她迟早会慢慢枯死。
她不软弱,但她喜欢依附虞品言活着,她觉得安心,觉得快乐。当初那样豁达的说要各归各位,但临到头却发现,谁要是敢跟她抢哥哥,她就敢跟谁拼命。
沈家人虽然是她血缘上的亲人,可从未养育过她,凭什么他们一来就要自己心甘情愿的随他们离开?她与他们有半分感情吗?
用小锤子将花瓣捣碎,鲜红的花汁倒进蜂蜡、猪油、香料的混合物里细细搅拌,她粘了一指对着铜镜均匀涂抹在唇上,烈烈红唇悄然绽开一抹甜蜜中透着阴郁的微笑:
除了哥哥,正主儿要什么都行,这辈子哥哥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至于沈家人,哪儿来的还往哪儿去吧。她虽然不稀罕侯府的滔天权势、无双富贵,她却稀罕哥哥,只要能跟哥哥在一块儿,哪怕前途凶险,哪怕命运叵测,哪怕最终落得个鸟尽弓藏抄家夺爵的下场,她也乐意。
听说沈妙琪暂居于水月庵,老太太送来一个心腹嬷嬷教导她各种礼仪。
这会儿天上正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空气十分潮湿,吸入鼻腔后带来一股粘稠的窒闷感。沈妙琪已经是第四十七次下跪了,依然跪的不标准,还得来第四十八次。膝盖、腿根,腓骨都疼得厉害,极想找个软榻立马躺下,沈妙琪脸上却不见半分埋怨,只乖顺的向嬷嬷告罪然后重来。
嬷嬷对她很满意,严苛的脸上带了几丝悦色,心道果然是侯府嫡女,傲气与优雅早已融入血脉,比起襄儿小姐也是不差,只少了几分威严气度。不过对于大家闺秀来说,要威严气度又有何用?如今这样已经足够。
沈妙琪按照规矩慢慢跪下,这一次姿态果然完美无缺,听见嬷嬷夸赞,紧绷的脸庞这才略微松懈,捡了张椅子坐下休息。
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再苦累十倍百倍都能忍受。她只怕虞家将自己丢在庵堂不闻不问。眼下虞家派了个嬷嬷前来教导规矩,她反而心安了。这代表虞家并没有丢弃她的打算。
从小她就听沈父和沈母不断提及自己是个贵人。她本以为说的是将来的命数,故此对荣华富贵早早就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向往。然而直到那天她才知道,她原本就是个贵人!是沈家偷了她高贵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享福。所有的不甘全都化作满腔恨意,她毫不犹豫的离开那个家前往京城。
十四年的遭遇不提也罢,若是有可能,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曾经的污点都一一抹除。所幸沈父已经过世,沈母那样子也熬不了几天,沈元奇还待在岭南给人当下仆,她身上的压力瞬间去了大半,唯余下赵家和留在侯府那贱种。
那贱种她必要亲自收拾,赵家却有些难办。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凭虞家的权势,料理一个毫无根基的赵家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思及此处,她看向老嬷嬷问道,“秦嬷嬷,我哥哥是干什么的?”
秦嬷嬷正拿出几贴膏药给她敷在腿上,压低嗓音道,“你哥哥乃都指挥使,全大汉朝只听皇上一人号令,莫说一二品的大员,就是超品的王公见了他也要矮上三分,是这个……”话落竖起大拇指。
沈妙琪心脏狂跳,完全想不到虞品言竟然如此位高权重。沈家虽然富有,但比起世家大族到底差了许多底蕴,也导致沈妙琪眼界狭窄,见识不高。她弄不明白都指挥使究竟是干什么的,却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信息,她现在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贵女,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虽然这生活中存在许多阴霾和瑕疵,但没有关系,她相信凭自己的手段总会一一去除。
将帕子从领口中抽出,她用一个极度优雅的姿势掩住了唇角的冷笑。
正当时,一名尼姑在门外说道,“沈施主,有人看你来了,还请移步正厅。”
秦嬷嬷听了十分欢喜,笑道,“小姐快换身衣裳吧,定是老夫人和夫人看你来了。”
沈妙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理了理额发,然后在箱笼里翻出最得体的一件襦裙匆忙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