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睁开眼,表情很有些惊讶,“她真这么说?”

“回老夫人,奴婢可不敢有半句假话。她真就这么说的。”老妇笃定道。

“倘若她真能这么想,也不枉侯府养她十年,倒把正经的虞家血脉给比下去了。庶女就是庶女,终究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冷笑一阵,摆手道,“救了品言也等于救了侯府。罢,她的身世,日后谁也不许再提。你去把林氏找来,就说我有话交代。”

老妇低声应诺,刚出门槛就见小侯爷面沉如水的走过来,连忙毕恭毕敬的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4、第四章 ...

看见引以为傲的孙子,老太太凌厉的眉眼立即柔和下来,抬手道,“且坐下陪我聊聊,那些个糟心事等你母亲来了再说。”

虞品言扯唇微笑,坐到老太太对面替她泡茶。

半刻钟后,林氏姗姗来迟,头上无任何珠钗,只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绒花,眼圈泛着红肿,想是又哭过一场。

老太太自顾饮茶,头也不抬的道,“俊杰已去了十年,你这还戴着孝,做给谁看?平白给府里添晦气!”对这个儿媳妇,老太太是万般不喜。儿子在时不许儿子纳妾,弄得侯府人丁凋敝,独木难支。儿子亡故又逃避现实,丢下一双儿女和偌大的家业不管,只知哭天抹泪。

幸亏她身体还硬朗,掌的了家务,又幸亏孙子争气,顶得住门楣,否则永乐侯府早被那帮豺狼虎豹瓜分干净了,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想到这里,老太太面上更带出几分憎恶,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林氏抖了抖,连忙墩身行礼。

虞品言掏出帕子,替祖母擦拭不小心溅到手背的热茶,嘴角噙着一抹淡笑,仿佛完全没看见母亲频频投过来的求助目光。于他而言,父亲死去的那天,母亲也同时死去了。如今的母亲只是一缕暂时停留在阳间的幽魂,早晚要下去与父亲团聚。这话虽然不中听,可从五岁开始,他不知从母亲嘴里听过多少遍,慢慢地,对她便也没了期待。

她心里除了死去的丈夫,容不下任何人,就连那块冷冰冰的牌位也比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更为重要。哦不,现在倒也不能这么说,他那流落在外的妹妹还是能与牌位比上一比的。

虞品言嘴角的微笑加深,眸色却越发黑沉。

老太太欣慰的拍拍孙子手背,淡淡开口,“坐着说话吧。”

林氏噙着泪点头,在老太太下手落座,张嘴便问,“品言,你妹妹找到没有?”

襄儿血淋漓的被抱回府,一双腿就那样废了,她一眼未看,一句未问。若出事的是自己,她又会作何反应?可能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想到这里,虞品言顿觉无趣,端起茶杯细细把玩,漫不经心的道,“你当年只知他们姓沈,岭南口音,行商,旁的一概不知。天下如此之大,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还请母亲耐心等候。且妹妹那兰花胎记在手腕上,哪能轻易叫外人得见,找起来就更为困难。”

“那究竟要等多久?”林氏急了,眼巴巴的盯着儿子,“我等得,可你妹妹等不得啊!她堂堂的侯府千金,却被抱去下九流的商户之家,也不知过得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品言,她可是你嫡亲妹妹,你就上点心吧!”

虞品言挑了挑眉梢,淡声道,“儿子省得。”

“省得省得,你倒是快找啊!那姓沈的一家都是黑心烂肠的,生下一个丧门星便偷偷换到咱家,害死了你父亲,又害苦了你妹妹,若是找到他们,我定要他们生不如死!”林氏咬牙切齿的开口,“还有那丧门星,你把她抱回来作甚?赶紧把她送走!若不是她命中带煞,克了你,你如何会遇见土匪!早日送走了,咱家才能安宁!”

早几年,林氏请了一位游方僧人给虞襄算命。那僧人直道虞襄刑克六亲,年上七杀,印坐死绝之地,真真是百年难遇的丧门星,入了谁家,谁家就天灾人祸不断。林氏对此深信不疑,打那以后就对虞襄避而不见,更用桃木制成许多镇妖符,挂在虞襄屋子里。

老太太乃佛门信徒,也受了僧人影响,对这个孙女不待见。可她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最重规矩,做不出苛待嫡孙女的事儿,只远着些,嫡孙女该得的份例却是一分一厘也未少。

此时听了林氏的话,老太太并未多言,拿起摆在案几上的佛珠,默默念起经来。

虞品言也拿起一串佛珠,漫不经心的把玩,徐徐道,“若不是襄儿替我挡了两刀,我现在非死即伤。再者襄儿入我家门十年,我虞府逐渐走出衰颓,蒸蒸日上,哪曾遭受半点灾祸?要我说,襄儿却不是灾星,反是我的福星才对。她把我当嫡亲哥哥,舍命救我,我亦拿她当嫡亲妹妹,好生护着。就是日后妹妹找回来,我也不会送她走,母亲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林氏听了这话,姣好的面庞一阵扭曲,正欲反驳,老太太开口了,“言儿说得对,做人不能忘本。虞襄救了言儿也等于救了侯府,咱们就好生供着她,就算日后她寻不着夫家,咱们也一辈子养着。永乐侯府不缺一双吃饭的筷子。再者,抱错孩子的事,本就是你奶娘的错,怪不得沈家,他们也替我永乐侯府养了十年女儿,届时给点银子封口也就罢了,不可再多生事端。”

老太太积威甚重,林氏不敢反驳,只得咬牙点头。

虞品言放下佛珠,似笑非笑地道,“对了,儿子有一事还需劳烦母亲。大妹妹三日前偷听了母亲与祖母的谈话,已知晓襄儿身世,并告知下人。那几个下人儿子已经关起来,还请母亲前去处理,大妹妹那里也须敲打一番才好。”

林氏满不在乎的冷笑,“下人知道又有何妨?她本就是个野种,还不许人说不成?占了我女儿的尊位,如今也该还回来了!你把她们都放了吧,些许小事不要来烦我。”话落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忍无可忍,用力拍击桌案,斥道,“蠢妇,我当初怎就相中你这样一个蠢妇,真是瞎了眼!倘若你想让你女儿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消息传遍京城;倘若你想让你女儿被下九流商户人家养大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倘若你想让人讥讽你女儿是落草的凤凰,飞上梧桐的山鸡,上不得台面;倘若你想她日后找不到一户好人家,凄苦一辈子,你只管回去抱你的牌位!马嬷嬷,去,把人都放了!”

身穿绿色坎肩的老妇答应一声,抬脚便往外走。

林氏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拦住马嬷嬷,冲老太太告饶,“母亲我错了!我这便去把人处理掉,万不会透出半点口风!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闭眼,暗暗念了句佛,这才压下满腔怒火,道,“侯府有一胎双生两个嫡女,其中一个体弱,送去福泽深厚的古刹寄养,只等及笄再接回来。两个都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是什么野种,记住了么!”

林氏心里不甘,可为着女儿名声着想,只得噙着泪点头,见老太太挥手,立马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父亲死去十年,这还是母亲头一次管理府务,头一次为父亲以外的人牵肠挂肚。那流落在外的妹妹,倒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顶多只比襄儿好了一线而已。

虞品言举起茶杯,掩饰唇边凉薄的笑意。

虞思雨躺在靠窗的软榻上,一个小丫头正替她涂药,时不时朝窗外瞥一眼。

此时正值盛夏,金灿灿的日头刺得人眼晕,更有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在茂密的枝叶间起伏,叫人听了心情格外烦躁。

虞思雨翻了个身,闭着眼问道,“朱云她们回来没有?”

小丫头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摇头,“回大小姐,还未见人。”说完便要出门洗手,却见太太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来,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太整日待在屋里缅怀侯爷,除了老夫人的正院,几乎哪儿都不去,今日怎会来西厢?莫不是看错了吧?

小丫头又揉了揉眼睛,见太太非但没有消失,反越走越近,表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也顾不上满手的药膏,连忙墩身去摇榻上假寐的主子,“大小姐,快起来,太太来了!”

别看太太容貌秀丽,气质温婉,实则是个烈性的,压着夫君不许纳妾,夫君一死,立即将妾室远远发配到乡下,连个像样的理由也懒得找。虽然平时不大见面,虞思雨对这位主母却怵得很,连忙跳下榻整理衣服,早早跪在门边等候。

林氏也不叫她起来,径直坐到主位,命人将方嬷嬷和朱云几个押上前,沉声道,“这几个丫头婆子犯了口舌,虞府容不得了,这便灌了哑药发卖出去,你可有意见?”

几人被堵了嘴,捆了手脚,这会儿有苦难言,只能盯着主子疯狂摇头。

虞思雨硬着头皮求情,“敢问母亲,他们究竟犯了什么口舌,竟要毒哑了去?我这几个丫头婆子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万不会平白造谣生事,还请母亲明鉴。”

造谣生事?一说起这个,林氏刚消下去的心火又开始熊熊燃烧。倘若任由这些人传扬开来,她女儿回来了可怎么活?怎么在贵女圈中立足?怎么嫁人?一辈子岂不就毁了?!这始作俑者竟还有脸发问!

思及此处,林氏越发恨得咬牙切齿,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一等一的老实人?好一个一等一的老实人!竟连嫡小姐都编排上了!虞思雨,我且告诉你,那天在正院听见什么,你最好统统给我忘掉,倘若我在外面听见一点儿风声,哪怕你是虞府血脉,照样毒哑了发配到庄子上去!你今年已经十二了吧?想嫁入豪门深宅还是寒门蓬户,最好想想清楚!”话落冲身后的两名婆子招手。

两名婆子从衣襟内取出几个小瓶,拧开瓶塞把褐色的药水往朱云等人嘴里灌。几人痛得满地打滚,却张着嘴叫不出声,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看上去骇人极了。

虞思雨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抱着头缩在墙角,身体不停颤抖。

几人口吐鲜血,奄奄一息,被几个婆子当狗一般拖出去。林氏这才觉得满意,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院子里只有几个粗使丫头幸免于难,见太太走了,站在窗边缩头缩脑的看,却不敢踏入沾满鲜血的房间。

虞思雨深陷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只抱着头,不停呢喃,“为什么,她明明是个野种,我哪里说错了……”

母亲明明恨她入骨,却又为什么如此维护她?虞思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

5、第五章 ...

虞襄再次从混沌中苏醒已是次日午时,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守候,门外传来大丫头与几个婆子谈话的声音,说到兴起之处还噗嗤噗嗤直笑,听上去很是欢快。

虞襄皱了皱眉,喊道,“来人,给我倒水。”

门外的说笑声停了一瞬,仿佛没听见似得又继续。

虞襄脸色阴沉,强按怒火再次高喊,“来人,给我倒水!”

“来了来了,这就来了!”一名大丫头满脸不耐的进门。

茶壶放了一夜,早就冷透了,虞襄一再告诫自己这里是永乐侯府,不是自己和哥哥的小家,这才压下心火,一口一口吞咽苦涩的茶水。

“给我擦脸。”她放下茶杯冷声下令。

大丫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出门后也不动手,使唤两个新来的小丫头进去伺候。因虞襄不讨太太和老太太喜欢,唯一的哥哥也对她不闻不问,虽吃穿不愁,可论起应有的尊重,却是半点没有。就连虞思雨过得也比她舒坦,毕竟她身边的丫头婆子都是她姨娘留下的,好使唤。

虞襄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派头比她这小姐还足,更别说故去的奶娘,从来就把她当个野种看待。

两个小丫头态度十分恭敬,手脚也利索,把虞襄露在外面的皮肤擦得清清爽爽,又出门换了一壶热茶,端到主子手边。

虞襄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阴沉的脸色稍微放晴。如果哥哥还在,哪里有人敢这样怠慢她?不能再想,一想眼泪又出来了。

前世被哥哥捧在手心千宠万宠,从未遇见过半点挫折,她早就养成了一身娇娇脾气,眼泪浅,性子也阴晴不定,可到了这里,活得那叫一个憋屈,凡事都得三思,得忍耐,都快修炼成忍者神龟了!

鼻头一阵一阵的发酸,虞襄连忙抬高下巴,不让眼泪掉下来。没人心疼,哭给谁看?倒不如节约着点儿,用到该用的地方。

呆坐了片刻,大丫头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一个端药,一个端粥,都是热气腾腾的。指使两人将碗放在案几上,大丫头不咸不淡的道,“小姐,先把药喝了再喝粥吧。”

“我不喝。你留下,让两个小丫头出去。”虞襄靠在软枕上闭目眼神。

大丫头挥手让两人出去,自己上前几步,继续道,“小姐,喝药吧,待会儿凉了可就没药性了。”

虞襄这才睁眼,幽深的双瞳沁出寒气,一字一句开口,“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这丫头怎如此烦人!”话音刚落,指尖已挑翻托盘,将一碗药汤和一碗热粥统统打翻。

刚出炉的沸水,淋在皮肤上能烫掉一层皮肉。那丫头立马躲开,惊叫连连,引得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查看。

虞襄阴沉了一早上的脸色这才彻底舒缓了,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手,“去前院找哥哥过来,就说我不肯喝药,让他想想办法。”

那大丫头刚从惊吓中回神就开始叫唤,“侯爷此刻定是在书房,贸然前去打扰会被赐板子,还请小姐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却见新来的一名小丫头自告奋勇举起手,“小姐稍等,奴婢这便去请侯爷!”话落,人已去得远了。

“这才是我的好丫头。”虞襄挪了挪软枕,盯着一脸怨愤的大丫头,咿咿呀呀的哼起曲儿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想她虞襄上辈子虽然是个废人,在哥哥的守护下却过得比谁都骄傲,嬉笑怒骂,随心所至,何曾看过谁的脸色!不管原书剧情如何发展,既然她代替了‘虞襄’,怎么过日子就得由她说了算。

那大丫头见她忽而暴怒,忽而嬉笑,摆明了是故意折腾人,心里暗暗腹诽:这断了腿,性子也就越发乖戾了,你就作吧,好叫侯爷早日厌了你!

因‘虞襄’的奶娘早知‘虞襄’不是侯府血脉,对她便只是面上情,实则非常轻慢。她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两个大丫头有样学样,态度丝毫谈不上恭敬谦卑。再者‘虞襄’年小,脑子又愚钝,弹压不住这帮奴才,分明是主子,却过得比丫头还憋屈。

正当时,出去玩耍的另一个大丫头翠喜回来了,看见满屋的碎瓷片和汤药粥水,正欲找人过来收拾,却被她的好姐妹拦住,低声道,“咱们惹小姐发怒了,这便跪下给小姐请罪吧。”话落退出房间,跪在门槛外。

翠喜与她颇有默契,当即也给跪下了,做出一副瑟缩不已地模样。

虞襄对二人不加理会,自自在在的哼小曲儿。这二人是老太太送的,平日里脸盘比主子还大。倘若‘虞襄’不是侯府血脉的事情传扬开,今天砸碗的人可就该换成她们了。

虞品言果然有些能力,小小年纪就把侯府辖制的铁桶一般,那流言应是压下去了。也不知书里虞思雨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正主儿回来是怎么在勋贵圈中立足,又是怎么当上皇后的,肯定经历了许多艰苦励志的过程。

思及此处,虞襄轻笑摇头。能过得舒坦,干嘛要给自己添堵?她不励志,更不逆袭,只刷刷虞品言的好感度,攒够银钱,等找到正主儿就换回来,再置办一处庄子,日落伴炊烟,月下观花影,过那优哉游哉的小日子。至于嫁人,上辈子有哥哥护着她都没那奢望,这辈子更不可能。古代的男人,谁愿意娶一个废人回去供着,就是冲着永乐侯府的威名,等‘虞襄’身世曝光那天,也只会落得个更为凄惨的境地。还是算了吧。

虞襄细细思量,瞥见门口怆然欲泣,万般可怜的两个大丫头,轻蔑的扯了扯唇角。不把房间打扫干净,反跪在外头装可怜,这是变相的在虞品言跟前给自己上眼药啊。侯爷,您瞧瞧,小姐又任性了,随意摔打东西,责罚下人!

可她们却忘了,‘虞襄’为虞品言舍了两条腿,下半辈子都毁了。如今,她有任性的权利。从‘虞襄’记忆里得知,虞品言虽然手段阴狠,行事毒辣,却也恩怨分明。只要不跟正主儿作对,他这辈子便会护着她,不说荣华富贵,安稳度日却是能的。女主的娘家,怎么着也能再兴盛个一百年吧?

至于双腿,凭古代这落后的医学条件,她也就不指望了,反正上辈子早习惯了。

虞襄摸了摸缠着厚绷带的膝盖,表情淡然。

两个大丫头跪在门口听小姐咿咿呀呀哼曲,一句安抚的话没有,看上去自在极了,心中本存了五分怨恨,此时更添了十分,偷偷憋一口气,把眼眶憋红,只等侯爷过来。

虞襄哼着哼着,那心弦相牵的感觉又来了。她将微扬的唇角抿直,自在的表情藏起,眉心一蹙,眼睛一眨,湿漉漉的雾气便蒙上了漆黑的双瞳,看上去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两个大丫头被她这套变脸的功夫镇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转脸一看,却见小侯爷大步而来,速度极快。

两人连忙膝行过去磕头,正欲申诉,却见小侯爷已目不斜视的进屋去了。两人跪在原地,表情尴尬。

十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身板却十分瘦弱,头发也枯黄干燥,可见并不因嫡女的尊位而受到特殊照料。五官极淡,唯独一双眼睛很大很圆,瞳仁也似墨一般漆黑,浸在浅浅的泪水里,更显得清澈见底。

这模样算不上漂亮,可偏偏叫人止不住的去疼惜。

虞品言加快步伐,拧眉问道,“襄儿怎么了?”走得近了才发现满地的粥水和碎瓷片。

“哥,我腿疼!”虞襄冲少年伸出双手,一直在眼眶里流转的泪水大滴大滴往外冒。这人明明不是她哥哥,可那熟悉至极的心灵感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虽然困惑,却也安心。

虞品言毫不理会满地的狼藉,快速走过去将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虞襄为他废了一双腿,莫说砸几个碗,就是拆了屋子也随她去。遭此劫难,谁还能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她任性使气都是应该,他且纵着、陪着、哄着,共同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思及此处,虞品言抱着虞襄的手臂越发收紧。

“再过几天就不疼了,襄儿且忍忍。”虞品言从未与胞妹如此亲近过,言语十分笨拙,只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拍抚她脊背。

少年的怀抱比上一次温暖,还浸着一股淡而雅致的熏香,非常好闻。虞襄惶惑的心情被一点一点安抚,眼泪却掉的更凶了,双手紧紧箍住对方脖颈,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为什么你不是我哥哥却与我心弦相通?难道我果真回不去了吗?

虞品言低头,仔细去分辨妹妹哽咽的话语,却只听见她不断呼唤 ‘哥哥’,那浓烈的依恋之情叫他心头发酸。在这偌大的侯府,她能依靠的,仅仅只有自己了。

两个大丫头依然跪在门口,表情从怨愤到尴尬,再到惶恐。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找大夫!”虞品言哄得妹妹不哭了,才转脸去看两个大丫头。

两人连忙起身要走,却听小侯爷淡淡开口,“屋子如此脏乱却放着不管,要你们这群奴才有何用?不若悉数发卖了。”

两人惊骇不已,立时跪下讨饶,直道再也不敢了。因她们还来不及给虞襄上眼药,故而并未惹得虞品言大怒,只敲打一番便放走。

虞襄自然也不会拿虞品言当枪使。等好感度刷够了,有些事不需说,虞品言也会替她办妥,实在不急于一时。再者,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更厌她几分。

6、第六章 ...

大夫背着药箱进来,把过脉,重新开了一副镇痛的药。

两个大丫头丝毫不敢怠慢,亲自熬好,毕恭毕敬端到主子床前,舀出一勺吹凉,细声细气道,“小姐,喝药吧。”

虞品言拿来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又铺开一条手帕,盖住她衣襟。

虞襄将头扭到一边,眉头皱得紧紧地。

丫头愣了愣,忙又将勺子递过去。

虞襄左右摆头,硬是不肯就范。那丫头有些急了,恨不能掐住她下颚强灌,却又碍于小侯爷在一旁盯着,不敢露出丝毫不耐。

“襄儿别闹,喝了药腿就不疼了。”虞品言压住她动来动去的小脑袋,颇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喂我才喝。”虞襄反手握住他大掌,可怜兮兮的哀求。

虞品言笑得无奈,接过碗,学着丫头的样子吹凉了,喂到那苍白的唇边。

小姑娘这次没再躲避,乖乖把药喝下,脸立时扭曲了,可见怕苦的很。然而再喂,却依旧大口大口的喝,刚消下去的泪珠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小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漆黑的瞳仁里却蓄满坚毅。

伤成这样不怨不恨,更没有崩溃绝望,仅是发发小脾气,使使小性子而已。这个妹妹,比他想象中更为坚强。

少年清冷的眸光逐渐柔和下来,喂完药,从碟子里拿起一颗蜜饯塞进妹妹嘴里,看见她瞬间舒展的眉眼,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扬。

“哥哥,腿一点儿也不痛了。”虞襄言之凿凿。

虞品言眼中的笑意更浓。药效哪能上得如此之快,小丫头明显是在安慰自己。

“哥哥,以后天天喂我喝药好么?你不来,都没人陪我说话。”虞襄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

“好。”虞品言将她额前的乱发塞到耳后,心情十分复杂。从今往后,在这偌大的侯府里,虞襄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拉钩。”虞襄伸出小拇指,轻轻晃了晃。哪怕没有血缘关系,日子长了,或多或少会积下些感情。虞品言是永乐侯府唯一会护着她的人,自然要好生相处。

“拉钩。”虞品言也伸出小拇指。

虞襄勾着他不撒手,片刻后耐不住疲惫睡了过去。虞品言静静等候,见她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抽出指尖,却见她猛然颤抖起来,睁圆的瞳仁里满是惊恐,看清床前的人影,又迅速恢复平静。

终究被那场劫难惊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虞品言忙倾身上前拍抚,口里呢喃,“莫怕莫怕,哥哥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

虞襄轻轻哼了哼,这才慢慢阖眼,忽又勉力睁开,道,“哥哥,帮我把东西全都要回来。她太坏了,就是扔掉也不给她。”正主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几年,也许几天,虞襄从现在开始就得攒银子,为日后做打算。送给虞思雨那些财物都很贵重,再加上每月五两的月钱,连送了六年,加起来便有三百六十两,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虽然她不是侯府血脉,可这些东西却买不来她的双腿。她拿便拿了,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虞品言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见她硬撑着眼皮等待自己回答,只得连连点头,哄得她再次熟睡才寻思过来,摇头失笑。

轻手轻脚走出房门,他看向立在廊下的两个大丫头,问道,“虞思雨平日都拿了襄儿哪些财物,你们可曾记得?”

这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月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半厘未替‘虞襄’存,看上什么直接顺走,把私库都搬空了。在她们看来,虞思雨占‘虞襄’便宜就等于占她们便宜,无奈‘虞襄’是个傻的,有求必应,虞思雨的奶娘又很会来事,抓住她们把柄恐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她们只得佯装大方,实则心里怄的半死。

虞思雨拿走什么,她们哪里会忘,连忙一样一样报出来,同时心里忐忑难安,生怕小侯爷要查虞襄私库。

索性虞品言不管内宅之事,写下清单后命人前去讨要,这便回了书房。襄儿为他失去双腿,半生尽毁,他必定竭尽全力去补偿。至于虞思雨,她只能拿她该拿的,旁的最好不要肖想。即便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也轮不上她当这永乐侯府的嫡女。

虞思雨昨日吓得狠了,日上三竿还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额头覆着一条湿帕子。

一名小丫头端着洗脸盆进来,轻声唤道,“大小姐,该起床了。”

虞思雨翻了个身,不加理会,却听小丫头放下铜盆噔噔噔的跑出去,语气惊诧,“冯嬷嬷,您怎么来了?”

这冯嬷嬷不是旁人,却是虞品言的奶娘,尽心尽力拉拔虞品言长大,在侯府很有些脸面。虞思雨吃罪不起,勉力爬起来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