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炽、李灿是巡街的警察,过去也叫脚巡,因为没车没马,就凭两条腿在街上溜达,说起来也不容易,三伏顶着烈日、三九冒着风雪,如果再没外快可捞,谁愿意吃这碗饭?提起他们小哥儿俩讹钱的手段,那真叫五花八门,其中最愿意的就是给人劝架,但凡看见街上有打架的算是行了,两边对骂的时候不能过去,先在远处插手看着,非得等到动上手了,最好是抄上家伙了。他们俩吹着哨子跑过去,分开人群把二位劝住了,无非也就是连吓带唬,耍威风摆架子。打架的瞧见警察来了,再想走可走不成了,这叫寻衅滋事,故意扰乱社会治安,双方各交一份罚款,不给钱就拘起来,关上个三天五日再放。那会儿的老百姓都怕官,一番求告下来没用,只得花钱了事儿。那位说我没打人,光挨打了,这也罚款?没错儿,谁让你挨打的,挨打也有罪,你不嘴欠招惹别人,别人能打你吗?不过也倒好,但凡让他们讹过一次两次,下回就长记性了,遇见事儿能忍则忍、能咽就咽,总比罚款划得来。

 

撂下远的说近的,张炽、李灿奉了刘横顺的差派出去打探,溜溜儿跑了一整天,傍黑回到警察所。俩小子面带得意之色,非请刘横顺出去吃好的。刘横顺看他们这意思,摇头晃脑尾巴翘的,就知道打听出结果了,正好到饭点儿了,就带上这二人到河边吃饭。运河边上搭了很多小席棚,一排一排全是卖小吃的,专做船行脚夫的买卖。条件脏乱差,口味却有独到之处。而且各有拿人的手艺,卖包子的绝不做馅饼、卖馄饨的绝不做片儿汤,因为忙不过来,雇不起伙计,里里外外全凭一个人,顶多是两口子。卖小吃的不比大饭庄子,来这儿吃饭的主顾,大多是运河上卸船的苦力,不仅实惠、便宜,还必须解馋、管饱。仨人找了一个相熟的席棚坐下,这家卖的是酥鱼,在这一带挺有名。鱼就是河里的小鲫鱼,这东西不值钱,抬来一整筐,就在河边刮鳞、抠鳃,拾掇干净了。灶上支起一口大柴锅,锅底倒扣一个瓷碗,围瓷碗码一圈白葱段儿,上头再码一层鱼,一层葱一层鱼交替码好了,放作料闷盖子,灶下添柴用大火炖,出锅倒在筛子上晾凉了,上桌之前撒上姜丝蒜末,夹起来咬上一口连鱼刺都是酥的,又下酒又下饭。席棚中有两个大酒坛子,打开了论两卖,喝几两打几两,价格非常便宜,想吃馒头、烙饼可以去旁边买。这三位买了一大盆酥鱼,要了六张烙饼,又一人打了三两白酒,来了一顿喷香喷香的烙饼卷酥鱼。张炽、李灿一边吃饭一边报告:“不出去打听不知道,出去这一问可了不得,夜里当真有妖狐作祟,受害的人家也不止七八户!”

 

原来他们二人领了差事,换上便衣四处探访,却怕挨嘴巴,不敢挨家挨户敲门去问,这可如何是好?正所谓“风急了雨至,人急了计来”,俩人一拍脑门子想起一个人——卖野药的金麻子。金麻子卖的野药,有药味儿没药劲儿,倒有一个好处——便宜,因为不用下本儿,有什么是什么,他的胆子也大,干树枝子当成鹿茸,香菜根子敢说是人参。按他的话讲,反正是“药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该死的吃了昆仑山上的灵芝草也好不了,不该死的吃点墙根儿底下的狗尿苔就死不成,是死是活全看造化。金麻子为了挣钱,还做打胎药的买卖,他的药专打鬼胎,别的药不成,这个药不是一绝也是一怪,前文书咱说过,此药俗称“铁刷子”,劲儿可是不小。再说什么叫打鬼胎呢?比如哪家的闺女与人私通搞大了肚子,这是败坏门风的事,没脸去药铺抓药,坐堂的先生、抓药的伙计都认得方子,一瞧药方上这几味药,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平白无故谁会抓打胎的药?想瞒也瞒不住,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只得找走江湖的术士打鬼胎,还得说自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怀上的必定是鬼胎,让江湖术士画一道黄纸符,烧成灰包在打鬼胎的药中,加倍给钱,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会说破。江湖术士只会画符不会配药,打胎药都是先从金麻子手上买来,转手再卖出去,他这个买卖独一份儿。

 

张炽和李灿一寻思,如果说真出了这样的案子,保不齐有人买药打鬼胎,那也不用找别人了,直接问金麻子就行。张炽、李灿想先摸摸底,打定主意前去找人。金麻子倒是不难找,无论在哪儿摆摊儿,人堆儿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常年是穿一件前朝的大褂,右边太阳穴上贴着半块膏药,他脸上的麻子长得太热闹了,大麻子套小麻子,小麻子套小小麻子,小小麻子再生麻子崽儿,满脸全是麻子,三环套月的麻子,五福捧寿的麻子,七星北斗的麻子,九九归一的麻子,这张脸就是他的招牌,九河下梢再也找不出比他麻子多的人了。张炽、李灿来找他的时候,金麻子正在路边卖野药,地上铺块红布,摆了几只死耗子、两条死蜈蚣,以及若干枝枝叶叶、瓶瓶罐罐,自己坐在一旁口若悬河连唱带吆喝:“走过路过的看一看,南来北往的瞧一瞧;药王爷传下救人方,价钱不贵功效强;胜似白蛇盗仙草,赛过老君炉中丹;上过电台见过报,万国会里得过奖;英美日本大总统,海外的洋人全说好;天怕乌云地怕荒,谁卖假药谁遭殃;一毛两毛没多少,杂碎您都吃不饱;三毛五毛是小票,买不了房子置不了地;花小钱、买灵药,总比打牌输了强;闲了置、忙了用,谁也保不齐得点儿病;停一停、站一站,听我吆喝不花钱;您不买,我不劝,便宜留给明白人占;您少抽半包烟,您少喝二两酒,只当臭脚巡讹了您一头……”张炽、李灿来到跟前正听见这句,一个喝道:“好啊,公然污蔑官厅儿的巡警!胆敢称巡警为臭脚巡?你告诉告诉我,怎么个让臭脚巡讹了一头?巡警讹过谁?”另一个附和说:“巡警罚款那叫差事,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不卖假药能罚你钱吗?行了,你也别说别的了,跟我们哥儿俩上警察所走一趟吧。”金麻子一看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上这二位了,自古道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这俩比阎王爷身边的小鬼儿还不好对付,也怪自己嘴欠惹祸了,连忙赔笑敬烟:“二位小爷,我金麻子哪有那个胆儿啊,您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个嘴就是澡堂子水……”没等金麻子说完,就被李灿拎了过来,张炽上去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嘴欠打!”俩人打完了又吓唬金麻子,问他打胎药卖得怎么样。金麻子挨了揍不敢隐瞒,一边拿手捂着腮帮子,一边告诉这二位:近来买卖不错,打胎药都快供不上了,他也觉得挺奇怪,从上他这儿进货的江湖术士们口中得知——天津城中有妖狐夜出,破了许多姑娘的身子,不乏受辱之后上吊投河的,只是碍于脸面,没几家肯去报官。

 

张炽和李灿问明了情况,收缴了金麻子卖野药的非法所得,咱们说收缴完了上交吗?可没这么一说,交给谁去?黑不提白不提,这就算小哥儿俩的进项了。二人对刘横顺说罢经过,又问:“刘头儿,这件案子可棘手了,咱们缉拿队吃的是抓差办案这碗饭,追凶擒贼不在话下,却不会画符念咒、降妖捉怪,成了精的妖狐可怎么逮?”

 

刘横顺从来不信邪,此事固然奇怪,却哪有什么鬼狐,一定是又出了一个三途错足、五浊迷心的淫贼,装神弄鬼入户作案。恶贯满盈的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七十六枪,尚不能够杀一儆百,居然还有贼人敢风口浪尖上作案,真得说是贼胆包天,这不是活腻了往枪口上撞吗?

 

 

2.

 

 

缉拿队撒开耳目,打听着了不少消息,包括刘横顺在内,陆陆续续把情况报到巡警总局。官厅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妖狐夜出一案牵连甚广,出事的人家当中甚至有几位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若大张旗鼓地办案,怕会伤及他们的颜面,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严令缉拿队暗中寻访贼人踪迹,切不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刘横顺不相信鬼怪作祟,四处明察暗访,他认定了既是贼人作案,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一连半个月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此案居然不了了之了,因为有个号称“五斗圣姑”的世外高人,在侯家后铁刹庵搭台作法,将作祟的妖狐除了。

 

在当时来说,侯家后可不是个好地方,位于北大关外,又守着河边,到处是聚赌、窝娼、大烟馆,老百姓说这地方是“害人坑、毁人炉、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洞”。赶上寒冬腊月,路旁冻饿而死的倒卧随处可见。“铁刹庵”在侯家后边上,是一座古庵,比天津城的年头早很多,荒废了不下三五百年,庵中久无人迹,大门倒塌了一半,石阶上满布青苔,院内蒿草丛生,后边全是坟地,但是前门挺热闹,遍地的明赌暗娼,住户和往来做小买卖的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