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真的义父,那…岂不就是巫宁的亲生父亲?
我的心怦怦直跳,任凭她拉着我躲进一间书房的屏风后头。
屏风外头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平和清朗,仿佛一阵微风拂过。
“我一向清静惯了,懒得见人。涂兄与嫂夫人深知我的性子,你回去只管照直说吧。”
巫真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我却觉得心中一阵阵发酸,说不出缘由。只是听着那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抬起手,指尖触在脸上,沾到了一抹湿意。
我,落泪了。
巫真似乎没有察觉,她闷闷不乐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我朝前迈了半路,从屏风的缝隙里朝外看。
客人已经退了出去,屏风外的书案边坐着一人,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是谁?”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巫真站了起来,怏怏地说了句:“义父,是我们。”
那双眼沉静安然,似乎已经看尽了潮起潮落人世变迁,带着一抹淡淡的宠溺,笑意温和:“两个鬼丫头,越大越没规矩,出来。”
巫真扯了我一下,我没动。
她用上了力气,扯着我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们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巫真咬着唇,偷着打量了他几眼:“还没…义父,刚才那人来请您下山的吗?”
“嗯,是一个老朋友,他的夫人寿辰将至,邀我下山。”
巫真张口欲言,他又说:“我已经拒绝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他气度雍容儒雅,相貌清俊之极,竟然令人看不出年纪来。
巫真小声说:“故友相邀,义父为何要拒绝?”
“你们俩想下山是不是?”
巫真沉吟犹疑,还是用力的点头。
他问我:“你呢,也想去?”
我怔怔的不发一言,巫真推了我一把,我却茫然地看着她。
“她当然也想去的…”巫真替我答了句。
他站了起来,推开一侧的的窗扇:“我这位老朋友,别的都好,只是爱这些虚热闹,过份贪名…只怕这一回涂家庄上不会太平。”
我的眼泪簌簌滴落,但是屋中的两人都视而不见。
因为这只是我的一场梦。
泪水肆无忌惮的流淌,我想说句什么,可是喉咙象是被塞住了,说不出话,出不了声。
这是,我的父亲。
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听到巫真在问:“贪名,是坏事吗?这总比贪利好吧?”
“贪名,有时比贪利还要可怕。”
我微微仰起脸,用力屏住气,想止住眼泪。
“可是义父…”
“好了,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巫真嘟着嘴,看起来极不服气:“可是义父,我们已经长大了,你总不能把我们留在山上一辈子,我们将来难道就不要嫁人了吗?”
他微微一怔,转头看着我们。
我模模糊糊想起来…这句话,巫真曾经说过。
不过,在她叙述的旧事中,说这句话的是我。
窗前的树被风吹拂,枝动影摇。午后的光影微微泛黄,仿佛一张旧纸上的图画,眼前的一切那样的不真实。
父亲,巫真,我…
“你们先出去吧。”
巫真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没有再说。
我们出了书房,她忽然问了我一句:“你说,我们的幻术算是很厉害了吧?”
我答了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没有比过,怎么能断定呢。”巫真揪着辫梢,小声说:“大好年华,却困在山上,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一切?”
我用心记忆着刚才见到的那张面容。
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他的眉毛,眼睛,他的面容,他说话的声音…奇异的感觉交混在一起,汹涌如潮水一样。
他看起来温和,却让人觉得…隔着一层障壁,无法接近,无法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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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 一
“巫宁…”
“唔?”
巫真悄悄说:“你说,义父会改变主意么?”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会改的,因为后来巫真和巫宁去了涂家庄,还带了他的亲笔信去。在那里,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还遇到了许多人…
巫真咂了两下嘴,又问:“对了,上月你和义父去栖云寺做什么了啊?说是住两天就回来,却住了大半月才回来呢。”
栖云寺?
栖云寺我还记得…那年雁三儿和师公一起,我们回程时路过那座寺院,绕道上山去吃了一次素斋,那寺里的方丈不是个俗人。而且,临走时师公还特意去他那里抄录了一张菜谱,这是我后来回了沙湖才知道的,厨房三五不时就会做一次美味的素斋,而且不是庄里人人都有,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所以栖云寺我怎么会忘记?相反,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我没出声,巫真扯着我的袖子摇晃:“到底那寺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值得你们住这么久啊?”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副求知若渴状,我只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些是真的发生过的往事,还是我渴望追寻过往的臆想。
这个巫真,又是不是真的?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这么深刻的明白“真作假时假亦真”和“梦里不知身是客”两句话的残酷含义。梦是映射的现实,可是映射的几分现实?有没有扭曲变化?这个谁知道?
“不说算了。”她摔开我的手。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嫉妒?怨愤?或许是我看错了。
以前的我或许不会想那么多…可是人心中只有埋下疑惑的种子,那这颗种子迟早会发芽,长大…
巫真,她究竟有没有背叛出卖过我?
巫真不知去了哪里,我站在寂静的庭院中。
或许是快下雨了,天气显得极为闷热。
人生中其他的事,都可算小事。可是一个生,一个死,这两样…不在其内。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我因何而死。
“宁姑娘,先生叫你到书房去。”
我答应了一声,缓缓挪动步子。
父亲坐在那里,我想多看他,可是,又怕他觉得怪异。
他的眉毛象雾中的青山,浓淡匀宜,脸庞俊秀,鼻挺唇薄,年轻时必定颠倒无数。即使现在人至中年,依然让人心折。
他递过一封信:“你们后日动身,这信替我交予涂兄。”
我将信接过来,封皮上什么也没有写。
“记得,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我点点头。
“怎么不太开心?”他轻声问。
这次的梦,和上次不同。
上次我与雷芳一同入梦,在梦中我们两个可以看到对方,说话,拉手…而梦中出现的人,比如我白宛,就没有理会我们。
可是这个梦不同。
巫真,还有父亲,他们都能看到我,同我说话交流…
我小声说了句话,他没有听清,带着一点淡淡的疑惑问:“你说什么?”
我声音提高了一些,微微发颤。
“要是我同您说,我现在是在梦中,您,巫真,还有这院子,这些都是我的梦境…您相信吗?”
他的眉眼象是会说话一般,只看了我一眼,就奇异的让我的心神舒缓宁定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可是,已经问出来了,又收不回去。
他铺开纸来,提笔写了一行字,抬头对我淡然一笑,轻声说:“过来看。”
我缓缓抬腿迈步,走到桌案边。
白纸上一行墨字。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行字。
我的视线从纸上,移到他的脸上。
“世事浮沉,人生也不过是大梦一场。谁是谁的梦中人,这也难以分清。”
他放下了笔,朝我伸出手来。
我有些犹疑地抬起手,缓缓伸过去,握住他的手掌。
“看,此刻或是真实的,而你以为的真实可能才是一场幻梦。习练幻术的人,时日一久总会有这样的疑惑,有的人困于迷障,虚实难分,甚至走火入魔,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
他的声音如清泉一般,潺潺流过人的心底。
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变了蝴蝶,还是蝴蝶变了庄周?
这事圣人贤人都想不明白,普通人又怎么能找到答案。
“是真是假,用眼睛分辨不出的时候,就要用心去分辨…”他从袖中取出一对琉璃玉珠来,放到我手中:“这个你收着。”
“这是什么?”
“是幻真珠,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这珠子对旁人无用,可是对习练幻术的人来说却不一样。你看,这珠子有什么玄妙?”
我细细看那对珠子。两颗珠子一般大小,形如鸽卵,相联相贴。轻轻拨弄一下,象两条鱼儿一样游走滑动。这两枚珠子一枚是玉的,一枚是琉璃的。玉的那颗质坚润白,琉璃的却剔透晶莹。
“一虚…一实。”
他露出笑容,十分宽慰:“不错,你这孩子悟性不凡,我料得你能看出来。”他将珠子拿起来,手抬高在我的额前,那两颗珠子则正好悬在我的双目之前,一边眼珠正对着一颗珠子。
珠子滴溜溜游走不定,一会儿左虚右实,一会儿右虚左实。
眼前的世界在改变着形状,明暗不定。这间书斋,还有外面的庭院,时隐时现…我觉得微微晕眩,朝后退了半步。
“收好…这个是你母亲留下的,也是她祖上的遗物,不可损坏遗失,知道吗?”
我把玉珠揣好,忍不住问:“我母亲…是什么样人?”
“她啊…”父亲笑了:“她是个极精灵古怪的女子,心又善,手也巧。你脾气性情就挺象她,不过,相貌却随了我,不然,还能再俊秀些。”
我还想再问,忽然一道炫白的电光闪过,映得屋里纤毫毕现,雷声跟着响起来,仿佛就劈在头顶一样,震得人立足不稳,窗棂书架仿佛都跟着颤抖起来。
眼前忽然变成了一团漆黑。
我矍然惊觉,屋里一团昏暗,酒气隐约弥漫在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