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只有带着光明的希望活着时,才是“生而为人”。
秋姜蹲下身,平视着齐福的眼睛,缓缓道:“好。但我还想再多问一句。”
“什么?”
“我为你安葬齐财的尸骨,这份恩情,你想好怎么报了吗?”
齐福一怔。
“报仇之后,记得报恩。”秋姜说罢摸了下她的脑袋,走出了房间。舱门合起后,里面传出齐福再次崩溃的哭声。
颐非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两三步外,看着秋姜,挑眉一笑:“报仇难,报恩更难啊。”
秋姜没有理会,继续前行。
颐非跟着她:“你打算怎么安葬齐财?”
他很快就知道了。
秋姜让熊哥拆了两扇舱门,中间架木桩,隔为上下两层,上层堆满木屑棉絮浇上桐油,把齐财放进去后,推入海中,再用火把将上层点燃。
大火熊熊燃烧,吞噬了男童的小小身子。
齐福站在船头,望着这一幕,停歇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如此,等木筏烧得差不多后,秋姜栓绳跳过去,取了一截烧得最焦的骨头捏碎,装入罐中带回。其他的便跟着燃烧的船体慢慢沉入海中。
秋姜把罐子递给齐福,齐福俯身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扭身回甲板下继续跟其他人待着了。
颐非道:“你待她如此特殊,恐是害了她。”
“她若连那些人都应付不了,进了如意门,只有一死。”
“那你为何不送佛上西,索性让熊哥放了她?”
“一个九岁孤女,流落街头,只会更惨。”
“或者你告诉她,在如意门好好熬,如意门很快就完蛋了。”
秋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颐非,忽然伸手来摸他的脸,颐非不备,就那样被她捧住了脸颊。他的心跳快了好几下。“干、干什么?”
“没被替包啊……”秋姜嘲弄道,“那今天是怎么了?尽问愚蠢的问题。”
颐非一怔,扪心自问,自己确实问了一堆啥问题。起码,不应该是他会问出来的问题。只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清楚。当发现秋姜不是江江,跟风小雅其实没有那么深的命运羁绊后,就忍不住想时常跟她说话。哪怕没话找话,哪怕被她嘲笑。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颐非用力大声咳嗽了起来。
秋姜睨了他一眼,继续看向海面,齐财的木筏已经沉得没影了。多少人来世上一遭,都是如此结局,未能引起任何改变,便烟消云散。
为他哭、为他执念、为他继续奔走的只有他的姐姐。
姐姐……弟弟……湿漉漉的两个词。
***
当夜,海上再次遭遇了大风。
熊哥指挥船员们收帆关门,并刻意来提醒颐非和秋姜:“三哥,七主,这次风暴不小,不到万不得已,二位千万不要出来。”
颐非皱眉:“都快到内海了,怎么还会遇到飓风?”
“月份不好啊,七八月,龙王怒。龙王这阵子心里又不痛快了吧……”熊哥说着又提着灯笼匆匆出去了。
颐非关好舱门,感慨万千:“这一路,还真是风雨不断啊。”
秋姜闭目养神,并不想浪费体力。
然而颐非却看到一旁有占卜用的铜板,眼睛一亮,当即取在手中摇了六下:“来来来,卜一卦……”
卦象出来是凶,他额头冒汗,忙道:“啊,我忘了洗手,再来再来。”
洗手再来,还是凶。
“忘了默念心中所求,再来再来。”
第三遍,还是凶。
颐非试探地把铜钱往秋姜面前递:“要不,你来?”
“我不信这个。”秋姜翻了个身,索性背对着他。
“来试一下啦,试一下又不会怎样?来嘛来嘛来嘛……”声如老花魁当街拉客,听得人心头烦躁不已。
为了终止噪音,秋姜只好坐起,接过铜钱摇了摇,落下后,大凶。
两人彼此无语,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半天。
颐非眨了眨眼:“你也没洗手,不算。来来来,洗个手再来……”
秋姜气笑了,当即将铜钱往他脸上砸了过去,颐非不躲,眼看那三枚铜钱就要砸中他的鼻子,船身一震,铜钱斜飞出去,擦着他的耳朵落到了地上。
颐非却身子不稳,一头栽向秋姜。他本想赶紧躲开,但见秋姜下意识伸手来接,目光闪动间,立刻软绵绵地顺势靠了过去:“啊呀!”
秋姜扶稳他,低声道:“有点不妙。”
“是啊,风暴好大呀。”颐非继续往她身上粘。
“不是风暴。”
颐非一听,立刻收起嬉笑之色,坐直了。他打量四周,感应着船身的震动,面色渐变:“摇摆有律,不是风暴,是火药。”
两人一个眼神交汇,迅速双双扑到门前,然而门却死死不动,竟是从外锁死了!
“邓熊背叛了我们!”
颐非当即去撞船壁,然而木头碎后,露出里面一层铁壁网。
秋姜苦笑:“曾有很多人试图破船逃跑,自那后,青花船都加了铁网。”
这时呛鼻的浓烟从壁缝间源源不断地挤进来,与此同时,火焰燃烧着外层木板,隔着铁网烧了进来。
秋姜弹出佛珠手串上的镔丝,试图割开铁网,然而镔丝太细,而铁网又太大,燃烧得又太快,眼看根本来不及时,颐非想起腰间还有一把薄幸剑,当即抽了出来,狠狠劈过去。
两人一起努力,终于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割出一个缺口,跳了出去。
然而外面也在燃烧,对方竟是将整艘船都用火药点着了!
秋姜和颐非互相搜寻了一番后,发现邓熊、船员和十九名被拐者都不见了。
“此地已近内海,他们坐小船逃走了。”颐非分析道,“邓熊故意装出顺从之态,稳住我们,到此时致命一击,竟要将你我都烧死。”
秋姜不说话,神色十分复杂。
“先不想这些,跳海!”颐非伸腿一踹,将一扇窗户踢落下来,当即抄在手中准备跳,回头一看,见秋姜还在发呆,便拽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跳!”
两人一起纵身跳下船。
几乎同时,又一处火光窜天而起,整艘船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头倒了下去。
跳进海中的颐非抓着木板赶紧游,巨大的漩涡一直追在他身后,像从中间开始燃烧的火苗追逐纸张的边缘。两人一口气游了好久,才敢回头看,漩涡已将船只无情吞没。
若刚才再慢一点,此刻两人都被一起吞了进去。
颐非趴在木板上,下半身放松地泡在水中,抹了把脸上的水道:“果然是凶啊。”
秋姜也趴着一半木板借力,视线仍停留在沉船的方向,神色恍惚。
“你怎么了?”颐非终于顾得上问这句话。
秋姜的反应很不寻常,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和敏捷,这还是颐非自跟她同行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秋姜抿了抿惨无血色的嘴唇,轻轻道:“青花虽属如意门所有,但他们直接听命于品先生。夫人若有命令,也需通过品先生下达。”
“所以?”颐非这才知道,如意门居然还是两权分立的。
“邓熊不过一小卒,怎敢杀我们两个?更何况此船造价不菲,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私自毁损。”
“所以,是如意夫人或者是品先生下命杀我们?”
秋姜的目光闪动着,显然也这么认为,但神色却不是愤怒也不是迷惑,还是带了些许难言之隐。
颐非道:“现在还是先想想,是一口气游回岸去,还是在这飘着撞运气,等船经过?”
夜色深黑,此地临近内海,出海船只一般都是白天出行;而回海船只又不会太多,毕竟莲州是程国最破落的港口。
秋姜迅速估算了一下两相利害,而且此刻海水再往东走,以她的体力应该能支撑到岸,便道:“游!”
两人便一起托着浮板东游。
夜中的海水格外冷,体力流失的比秋姜预想得快许多。而且可能真是应了卦象的大凶,一路上连鱼都没看见,更别提船。
两人游了一个时辰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二人心中也很清楚:此时绝不能停,一旦停下,便再也没法继续了。因此无人开口,继续按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往前挪。
半个夜月挂在天空,冷淡却又几近慈悲地给挣扎中的蝼蚁带来了些许光明。
颐非借着月色看了眼秋姜的侧脸,忽问:“你最长游过多久?”
“三个时辰。”
颐非刚松了口气,却听秋姜又道:“但那是白天。”
而人到夜晚,意志力通常都会打个折扣。
颐非刚要说话,面色徒然一变,动作也停了一停。
“怎么了?”
颐非很快恢复了镇定之色:“没什么。继续。我好像看见灯光了……”
秋姜望去,前方黑漆漆的海岸线上,哪里有什么灯光。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体力和精力辨析,只是继续咬牙往前游。
游着游着,感觉托着的浮板越来越沉,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力竭之故,后来扭头一看,却是颐非趴在板上不动了。
她推了他一把,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突然一时间不知该叫他什么。
她以往见他,称呼他为花子大人;后来,叫他三皇子;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叫他三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颐非被她一推,瞬间睁开眼睛,眸色有一瞬的恍惚:“我睡着了?对不住……”当即挥臂加快了速度,然而划得几下又慢下去,最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又闭上了眼睛。
“颐非?!”秋姜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再次伸手推他,可这一次,怎么都没醒。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低得可怕。
“颐非!颐非!!”秋姜大急,当即将他捞起,平放到浮板上,然后深吸几口气,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拉着他继续游?还是自己游回去,找到船再回来救他?
前者,成功的希望不大,因为她此刻已累得不行,更何况拖一个人前行。后者,怕就怕他随波飘走或者就此沉没,再也找不到。
秋姜看了眼已经失去知觉的颐非,伸手探入他衣服中翻了一遍,找到两个小瓶子。一个瓶子打不开,另一个里是救心丹之类的药,当即喂了他一颗,自己也吃了一颗,然后深吸口气,解下腰带的一头拴在板上,拉着他继续游。
他救过她。
风小雅考验那次不算。上青花船那次也可以不算。但青花船炸裂之时,若非颐非那一拽,她肯定来不及跳。
报仇难,报恩更难。
秋姜想:仇可以不报。但恩,一定要报。
她拼命地游着。
像九岁时,拼命想要逃出高墙;像十二岁时,拼命想要逃出圣境;像十九岁时,拼命想从风小雅身边逃走……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拼命。
与天拼,与人拼,与自己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虽总用这句话激励自己,但午夜梦回之际,鲜血淋漓地嚼碎在舌底的却是三个字——为什么?
听说姬婴曾说过一句话:“只因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她也有一句话:“只因为,我是我……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非得是我?
为什么命运如此待我?为什么我要顺从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眼底有酸涩的东西往外溢出,视线模糊,不知是因为汗水、海水,还是其他。
血腥味不停从齿缝渗出,涌上舌尖,再被干硬地吞咽下喉。秋姜在迷糊之前,所想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若是有壶酒就好了……
然后她便梦见了一壶酒。
那酒装在紫砂茶壶中,被她端在托盘上,袅袅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里有很多很多书,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一少年坐在窗边晒着阳光看书,身旁的矮几上,茶和糕点都没有动。
他看得那么专注和认真,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金晃晃的。
少年穿着白色长袍,周身如沐神光,干净朦胧得像是一场梦境。
她将酒端过去,对他说:“换杯茶吧。”
少年微微颔首,并未抬头,任由她在一旁将原先的茶泼掉,再沏满。
她将杯子递给他。
少年端起来眼看要喝,却在碰到杯沿的一瞬停了下来,然后扬起暖金色的睫毛,朝她灿烂一笑:“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这句话一声声地从耳际扩散开,逐渐远去了。
却有什么东西被它一起带走,陷入黑幕。
秋姜醒了过来。
看见金灿灿的阳光,延续着梦境中的灿烂,照在她身上。她身下,是同样金灿灿的沙子——沙滩?
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打碎了一般,疼得眼泪鼻涕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咳嗽出声,一边忍受这样的剧痛,一边艰难地挣扎爬起,然后发现,自己果然是在陆地上了。
她记得她游啊游,最后实在没了力气,晕了过去。
是幸运么?海浪顺势将她冲上了岸。那么,颐非呢?
她踉踉跄跄地到处寻找,没多久,就看到一块破碎的礁石旁,有件熟悉的衣服。
秋姜跑过去将衣服撩开,露出下面的脸,果然是颐非,只不过他依旧昏迷,呼吸十分微弱。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的右腿青肿一片,上面有个被水母蛰过的伤口。
昨晚游到一半昏迷,原来是被水母蛰了。
秋姜拍打他的脸庞,颐非双目紧闭,脸色灰白,身体冷得厉害。秋姜一咬牙,把他背了起来。
没想到颐非看起来很瘦,居然挺沉。她自己本就在海里折腾了一回,五脏六腑疼得要命,再背着他,更是举步维艰。但即使这样,秋姜也没放弃,一步一挪地背着他往前走。
大概走了顿饭工夫,总算看见远处有烟。
有烟,就是有人!
她萌生出一线希望,继续咬牙前行。每走一步,双脚都像踩在千万把刀子上一般,冷汗更是雨一样哗啦啦地顺着额头往下流。
好难受!
好难受!
身体在不停的抗议,但意志却愈发坚定。
“无论如何,”秋姜瞪着前方的炊烟,心想,“无论如何,我也要走到那里再停下。”
就这样一步、两步、很多步。
炊烟看起来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这时,背上的颐非忽然开口道:“放我下来。”气息很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秋姜却是一喜:“你醒了?”
“把我放下吧。”
秋姜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答道:“好。等找到人家。”
颐非看着她的耳朵,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秋姜不理他,“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颐非不再说话。
秋姜轻声数:“一、二、三……”
她本来已到极限,无法坚持了,但颐非的苏醒却忽然给了她新的希望,变得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而可以继续勇敢前行。
她心中充满了力量。
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耳朵里正不停的流出血来,一滴一滴,汇集成行,混合着汗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服里。
颐非伏在她背上,看着那些鲜红色的血珠,心底深处,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
他知道,这一幕必将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洗刷过往,变成永恒。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忘记:有个姑娘,是如何在耳鼻出血的情况下,还背着无法动弹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的。
这一幕,跟两年前湖底秘道口为他死去的松竹重叠在了一起。
颐非的眼睛里,一片水雾弥漫。
而这艰难的五十步也终于走完了。
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出现在了视线中,看在秋姜眼里,却比任何华丽的宫殿都要美丽。
“我们到了!”秋姜的嘴唇颤抖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们到了!终于找到人家了!”她一鼓作气,背着颐非过去拍门:“有人吗?有人吗?”
吱呀一声,茅屋的门开了一线,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妪探出脑袋,木然地看着她。
“老人家,我们的船在海上遇难了,我哥哥受了伤,你能不能……”秋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变成了红色。无数红影弥漫上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血从她的眼睛里、耳朵里一直涌出来,她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堆血沫。
“你能不能……找大夫……”秋姜坚持将这句话说完,并从贴身亵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片金叶子,塞入老妪手中。
老妪看到金叶子,表情震惊。
秋姜说完这句话后彻底无力支撑,将颐非放到地上,扶住一旁的墙喘息了起来。血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流,她想她的五脏六腑大概受了内伤,也不知道这种地方有没有好大夫,能不能及时得到医治……
老妪拿着金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打量二人,低声道:“等着。”说罢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
“你还好吗?”
秋姜听见颐非在一旁担忧地问,便笑了一笑:“死不了的,放心吧。”
那么多九死一生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人家,给了钱,有了希望。
秋姜默默地运气调息,苦苦支撑着。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的只能思考,却又因为思考的事情太过复杂沉重而显得越发煎熬。
为什么那个人要杀自己?
大本营已毁,如意夫人现在何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身体冷得不行,这个时候要是喝上一壶酒就好了……正当她这么想时,远处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