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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也坐到了榻上,脑海里思绪翻滚,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
颐非认真地给自己上着药,而云笛不再说话,花厅里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能够把一切唤醒,又仿佛能把一切都埋葬。
秋姜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出声:“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在演戏,是因为三点。第一,那些钩住颐非的绳索,虽然看起来很粗很结实,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不难挣脱的,可他却乖乖让你们吊起来,这肯定有问题;第二,你演得实在太差,你根本连我的碰触都难以忍受,怎么可能如你所说的喜欢我;第三……你在套我的话,别人纵然察觉不出,但作为一个久经训练的人,这些问话的技巧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实你真正想问我的是——为什么离开风小雅,对吗?”
云笛的目光闪动了两下。
秋姜苦笑:“何必呢……一个两个,都拿过去来试探我,为难我。真的……何必呢?”
“我说过,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
“尤其是,跟我一起回来。”颐非再一次地接了云笛的话,但这一次,他的表情也异常认真了起来。
他注视着秋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道:“因为,船只一旦抵达芦湾,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所以,在这之前,我,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要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你,无疑是最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你是薛采指定的人,是风小雅背后推动的人,也是……”云笛上前两步,一字一字道,“女王的人。”
一阵风来,吹开了被剑刺中的那扇窗户。
窗户吱吱呀呀摇晃,窗板上的剑柄颤啊颤的。
仿若悬在秋姜脑中的记忆,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养病。”
假的。
“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假的。
“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统统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窗户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剑终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来。
摇摇欲坠的记忆,在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终于想起了如意门。
想起了她本来的名字。
她当然不叫秋姜,也不叫七儿。“七儿”的所谓人生是从一场大雪开始的——
天寒地冻,风雪呼啸。
她被关在一个大大的屋子里,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不到十六岁,她是里面最年幼的。
身边的孩子们大都在哭,还有争吵和打架的。屋子里乱哄哄,而且冰冷冰冷,没有火炉,更没有衣物。
屋外是一大片雪地,雪地尽头,是高高的围墙,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这栋孤零零的屋子。
她等啊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大人走进来,对他们说马上开始一场考验,只有通过试验的孩子才有机会去圣境。于是,他们被丢弃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食物没有救援。
七天之后,那个大人终于回来了。屋子里的孩子们也因为各种原因死的死、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
她是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孩子。
她被单独挑选出来,带到一个叫做品先生的男人面前。
品先生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问她在去极乐世界之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回答:“有。我是谁?”
品先生回答她:“你是谁不重要。从今天起,你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的等高花瓶里姜花正滟,芳香沁脾,宛如一只停在翡翠簪头的蝴蝶,清丽灵动。
也许是因为她注视的时间久了些,品先生看了那瓶花一眼,折下一朵递给她:“喜欢?是你的了。”
她惊诧。而品先生的下一句话是:“今后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得到。因为——在圣境里,无所不有。而你必将,无所不能。”
品先生没有说谎。但他也没说实话。
她确实去了一个叫做圣境的地方,也确实后来无所不能,但那是以不断地濒临死亡为代价换来的。
她从九岁长到十二岁,开始外出执行任务。
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她在圣境内的地位都会高一些。
她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欢的弟子。她在圣境内被尊称为七主,是如意七宝中的玛瑙。
到了十九岁时,所有人都在说如意夫人会把衣钵传给她。她也在积极地等待那一天来临。
而就在那时,如意夫人给了她一个筹谋多年的任务——四国谱落到了风小雅手上,伺机接近他,窃取此物。燕国的大长公主钰菁,会给予帮助。
四国谱,是流传在唯方大陆的一个传说。
传说璧国的姬家之所以迅速崛起,百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有一本《四国谱》。里面记载了世家的秘密,任何一个说出来都足以震惊天下。而姬家,就是用这些秘密要挟各大世家,操纵他们为自己办事。
如此重要的东西既然落到了风小雅手上,必须赶在姬家有所举动前,抢到手中。
夫人给她安排了新的身份——酒庐老板的独生女儿,在填写姓名时,她忽然想起品先生递给她的那朵花,于是提笔写下了“秋姜”二字。
如意夫人看着这个名字,扬眉一笑:“秋天的姜花?词简意美,不错。”
新身份就那样被一步步完善——
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父程国人,母璧国人,七岁随父母移居燕都郊外蓝亭山下,经营酒庐为生。因其父酿得一手好酒,无数权贵慕名远来,踏青品酒,自成风景。秋姜因为病弱,送往山上庵堂养病,鲜少出现在人前。
如意夫人把写到这里就停了的名录册递给她,嫣然道:“接下去该怎么填写,你自己看着办吧。”
七儿看着上面结体宽博气势恢宏的字迹,想了想,提起毛笔接着写了一句话——
“菩提明镜,惹了尘埃。”
第二卷 前世·蛇魅
第八章 缘起
“豆腐。”
素白的手垂入木制盆的清水中洗净,用丝绢拭净了,挪到一板半尺见方的豆腐前。
“又称膏菽。言好味,滑如膏。取黄豆用石磨磨成粉,熬成浆,以纱布滤净,再反复熬制,加石膏粉兑之,放入板盒,以石压之。一个时辰后开盒,即成膏。”
玉手拿起竹刀,嚓地一切,切下巴掌大小的一方,放入木盘。
“说来简单,但想做得好,每一步都要做到极致。好比这块,为何好?”修长的手指一翻,指尖多了一枚针,举到一尺高的地方松开,银针坠落,稳稳地插入了豆腐中。
“晶白细嫩,遇针不碎。”
竹刀如风,每一下、每一顿、都极具韵味。不一会儿,便将豆腐雕成了一朵白玉莲花。
双手未停,翻搅着另一只小碗,将一朵真正的荷花捣碎,浇入蜂蜜,混成粉色后,将汁浇在豆腐莲花花瓣的尖尖上。如此一来,豆腐莲花上也泛呈出了逼真的渐粉色。
再取来几片荷叶,剪入盘中。
将剩余的荷花蜂蜜烧热,加入绿豆粉,捏了一只蜻蜓出来。
最后,把糖泥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到豆腐荷花上。
一盘“蜻蜓落荷”便栩栩如生地呈展在了木盘中。
手的主人再次洗净了手,用丝绢擦干,将木盘托起,走向一旁的软塌。榻上闭目盘膝坐着个眉发皆白身形枯瘦的老和尚,还有一位年约四旬风姿犹存的道姑。
道姑用满是欣慰的眼神看着那盘佳肴,躬身对老和尚道:“小徒拙计,献丑了。恭请无牙大师品评。”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
看见做菜的女子对他盈盈一笑。
清雅绝伦的白玉豆腐莲花,在她的笑靥下也黯然失色。
无牙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中年道姑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可行?”
无牙慢慢地咽下那口豆腐,再抬眼看做菜的女子时,便多了许多情绪:“这盘豆腐,得形、色、香、味。却不得魂。”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素斋,招待寻常人无妨,想献给鹤公,却是不够。”无牙大师说着轻轻咳嗽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袈裟,叹声道,“罢了,还是老衲自己来吧。”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语音有些不甘:“请问大师,何为魂?”
“素斋之魂,是‘净’。心不净之人,做不好心食。”
“大师由何看出我心不净?”
无牙的眼神充满悲悯,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打碎了的绝世瓷器,片刻后,一笑,垂下眼皮不再说话。
女子却似大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将整盘豆腐啪地回扣在托盘上,竟是生生地毁去了。
中年道姑惊道:“秋姜,不得无礼!”
秋姜盯着无牙,她笑起来时眉眼灵动,尺璧寸珠,光华夺目。但一旦不笑,其貌不扬,更有股死气沉沉之气,宛如一具雕工拙劣的木偶。
“我再去练。”她木然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
下一刻,秋姜走出厨房,山风吹过来,吹起她的月白僧衣和长发,宛若流风回雪。
门外被绑着的小和尚,看见她却如看见鬼魅,嘶声道:“你、你把我师父怎么了?你这妖女,快放了我师父!我师父是得道高僧,你如此不敬神佛,是会遭报应的!”
秋姜冲他一笑,用手中的竹刀敲了敲他的光头:“想救你师父?就得听我的。”
小和尚含泪悲愤:“小僧誓死不从!”
“那我切了老和尚的手,让所谓的天下第一素斋就此消失吧。”秋姜作势要扭身回屋。
小和尚连忙唤住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就一件事——六月初一的心食斋,由我来做。”
小和尚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一事,惶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你想对鹤公做些什么?!”
秋姜明眸流转,一身僧袍,硬是被她穿出了章台平康花团锦簇的风姿,看在小和尚眼中,便是活生生的摩登伽女,念着先梵天咒准备去迷惑阿难。
“阿弥陀佛,造孽啊!”
***
六月初一,风和日丽。
每年的这一天,风小雅都会前往蓝亭山缘木寺参佛。
这位名动燕国的鹤公,大概是天生重疾,看破生死,因此一方面放荡风流,娶了十个老婆,极尽享乐之事,另一方面却又推崇修身养性,结交了不少高僧雅士。
蓝亭山上有两座庙宇,一寺一庵,都名缘木,分别招待男客女客。地处京郊,达官贵人富商文士总去踏青,久而久之,自成风景。
山下有一间酒庐,名叫“归来兮”。
店主是一对夫妇,姓秋。
有路人问:“你们明知山上是寺庙,过往行人大多是去烧香的,见菩萨时要诚心诚意,怎么可能停下来喝酒呢?”
秋氏夫妇笑笑,答:“正是因为此地方圆十里无酒无肉。故而卖酒。卖茶的已太多了。”
别说,还真是如此。一开始大家都不去,慢慢地,酒庐的生意就好起来了,到得最后,把邻边所有的茶铺也给挤走了。
原来大家拜了菩萨下山后,都觉得可以放松了,便纷纷到酒庐喝几盅;也有山上的香客馋酒,偷偷下山买;更有那百无禁忌的,该喝的喝,该拜的拜。
秋氏夫妇道:“来烧香拜佛的,都是对菩萨有所求的。往往这样的人,才容易贪杯。”
再加上他们家的酒确实酿得不错,一晃十年,已成金字招牌。许多人就算不拜菩萨,也会刻意驾车去品尝。
秋氏夫妇有个女儿,据说从小体弱多病,寄养在庵中。秋姜偶尔下山,被人看见,也只说是面黄肌瘦,其貌不扬。
而这一年,华贞三年的六月初一寅时,风小雅的马车经过秋氏夫妇的酒庐时,听前方一阵骚动呼喊声,便掀帘看了一眼。
他一向懒惰,能不自己动手就绝不动,这一次,却是鬼使神差地掀了车帘——
初夏的晨光还很朦胧,但那熊熊大火燃烧正旺,几将整个天空都给映红了。
风小雅皱了皱眉,问赶车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共有两人,全都身穿灰衣,其貌不扬,一个名叫孟不离,一个名叫焦不弃。
焦不弃下车询问一番,回来禀报道:“秋家酒庐不知怎地着火了。大家正在救火。”
风小雅唔了一声,由于身体的原因,他一向鲜少沾酒,尽管对这家酒庐早有耳闻,但始终不曾踏进一步。如今见它失火,也未在意,吩咐道:“继续上山。”
孟不离和焦不弃驾驭马车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后面屋宇倒塌的声音。焦不弃道:“那酒庐里不知藏了多少烈酒,才会烧得这么惨烈,看来没个把时辰是熄不掉的。”
孟不离频频扭头回望,十分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逃出来没。希望烧物不烧人啊!”
“嗯。”
“不过烧了物也可惜,他们家的酒真是挺不错的,这一烧一砸,估计全没了……”
“嗯。”
“没准就是菩萨对他们的惩罚。在山下开什么店不好,非酒啊肉的,不知祸害了多少修行之人呢……”
孟不离连忙紧张地冲他摇头:“妄议、菩萨、不敬。”
焦不弃哈哈一笑:“是是是,吃人嘴短,吃了菩萨的饭,便不该再妄言菩萨的事了。”
车内的风小雅忽然咳嗽了一声。二人彼此对望了一眼,笑着加快了速度。
其实他们没有说错,风小雅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修禅谈佛,他每年的六月一日会去缘木寺的原因是——吃素斋。
缘木寺有一位高僧名叫无牙,人虽无牙,却有一手好厨艺,做的素斋可以说是一绝。但其人喜爱云游,每年只有几天回燕国,又只有初一的时候才肯下厨做菜。所以风小雅才会在这一天专程坐车去蓝亭山。
外人不知,以为他也是去烧香的,还道这位丞相家的公子一心向佛。
马车抵达缘木寺前,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和尚提着灯笼已在等候,见他到了,连忙引入后院,边走边道:“鹤公一路辛苦了,这边出了点事情……”
“怎么了?”
小和尚支支吾吾:“我师父……病、病了,起不了床。”
“什么病?”
小和尚摇头:“不知道……他说休息几天就会好。但鹤公不用担心,您的这顿斋饭是早就许下的,不能让您白跑一趟,所以,请了其他人来做……”
话音未落,风小雅已道:“停。调头,下山。”
小和尚大惊:“鹤公怎么了?”
风小雅淡漠得略显傲慢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我只为无牙大师的素斋而来,其他人,不配让我如此舟车劳顿地赶来吃。”
小和尚很是尴尬,想拦,却又不敢拦。
孟不离和焦不弃向来是主人吩咐什么立刻就照做的,当即调转车轮往回走。
刚走几步,空中就传来了一缕奇香。
那香味散散淡淡,却又能真真切切地闻到。
焦不弃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驱车的手,吸吸鼻子道:“好香!”
身后,他们本来要去的厢房起了一阵响声,一双素手伸出来,将四扇纱窗一一打开。
袖白如雪,手莹如玉。
孟不离和焦不弃彼此使了个眼色——女人!很好,这下子公子估计不走了。
伴随着窗子的开启,香味渐浓,沁入心脾,令人食欲大动。不同于寻常食物的香气那么油腻酱稠,这香味是冷的,带着些许甜柔,还有点奶味。
风小雅在车中也闻到了这味道,果然好奇:“停车。”
孟不离和焦不弃又将车调回去,来到厢房前。
这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姑娘出现在门内。她虽然穿了僧侣的衣服,却留了一头乌黑长发,肌肤素白,眉目清浅,周身如照月华。
——就像从经文旁香炉的烟雾中走出来一般。
风小雅通过车窗看见了她,手中把玩着的一串佛珠就那么松落到了膝上。
僧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用跟烟雾一样飘渺柔弱的声音道:“素斋已备好,请公子入座。”
小和尚连忙道:“鹤公,这位就是小僧临时找来为你做素斋的秋姜姑娘。她的厨艺也很不错,您且试一下吧。您要就这么走了,师父知道了会怪小僧的。”
风小雅的目光像是粘在了秋姜身上,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久久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小和尚等了又等,还是没见回应,有些尴尬。
而秋姜也似等得不安,疑惑地抬起眼睛,望向车窗中的风小雅。
唔……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鹤公啊。
燕国第一宠臣,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阴郁,带着某种古怪却又诱人的倦意,像块将碎未碎的冷玉,让她很想……快点敲碎!
秋姜眸光微转,垂下眼睫,遮住了心中的欲念。
而孟不离和焦不弃双双下马,将车壁上的扣环打开,把一侧车壁放了下来支成了临时的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