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簿嗤笑,笑到一半觉得不好,收了表情,对端午道:“叫孙典史来。”
端午迟疑了一下:“老孙头这会儿恐已入睡了。”
“睡什么睡?难得有个案子,犯人还自称是燕国前皇后,多大事啊,快叫起来。”
端午闻言一惊,连忙去了。
柳溪父女也都震惊地看向谢长晏。
彰华更震惊:“我的妹妹是皇后?!”
谢长晏心中无语,表面还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道:“那个,不是皇后,我退婚了。”
张主簿又想嗤笑,抓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一通,才道:“那更了不得了,唯方大地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敢退皇帝婚约的谢十九娘。你说你冒充谁不好,非冒充她?”
“为何大人不信我就是谢十九?”
“谢十九风华绝代美绝人寰才华横溢高贵优雅,跟她三姐谢繁漪并称谢家的并蒂兰。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哪点符合啊?”
彰华附和道:“确实……”
谢长晏听得嘴角一抽,转头问柳溪:“溪溪,你也不信吗?”
“我、我、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也挺好看的,真的,很好看!就是、就是……你的手上那个,全是茧子,还有你腿上,好多疤,还那个、那个不修边幅……不像千金小姐。”柳溪的声音越说越小。
谢长晏叹了口气,对上柳栋的视线,柳栋没说话,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打量她。
——这个人相信。还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啊。
谢长晏冲他一笑。柳栋慌忙垂下头,避过她的目光。
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从远而近,门被撞开,两人夹带着风一起刮了进来。
“在哪里?在哪里?谢长晏在哪里?”走在前头的是个眉发皆白的驼背老头,身形极为瘦小,脸上全是褶子,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他带着满脸兴奋,冲到众人面前,从柳溪脸上扫过,移向谢长晏,然后便定住了。
谢长晏刚要说话,被他伸手阻止。孙典史的目光移向她的衣服和鞋子:“从芦湾来?”
“是。”
“芦湾今年流行驼色,一个个整得跟和尚尼姑似的。你这身布料,一看就是芦湾染的;还有这鞋,轻薄防水,为程境内行人常穿。”
谢长晏鼓掌道:“典史大人好眼力!”
端午冷冷道:“少拍马屁。你从程来,但不代表你就是谢长晏!”
张主簿则笑眯眯地问:“老孙头,你看她可有隐洲谢氏的芝兰之风?”
孙典史皱起眉头,继续打量谢长晏,半晌后,摇头道:“实是看不出来。”
谢长晏心想鼓掌鼓早了。
孙典史又去看彰华,一看之下神色骤变:“这位是?”
“此人在我们缉捕时突然醒转,然后自称什么都不记得了。据此女交代说是她的兄长,叫什么、什么来着?”端午还在回忆,孙典史已一拍膝盖道:“此子不凡啊!”
“典史大人会看相?”谢长晏惊讶。
“看相不会,但会看人。你看他穿的这件外衫,看似平常,其实是稀罕物。挺括不说,不易起皱,遇水立干,还轻软舒适,此乃燕国贡缎——云霓!还有他的靴子……”孙典史说着对彰华道,“脱鞋。”
彰华愣了愣,温顺地脱了一只靴子。
孙典史捧起他的靴子,摸了几下道:“是用最好的胎牛皮所制,内衬极软绵羊皮。一双值十金啊……”
谢长晏忙笑道:“我的这位二哥,确实喜爱享受……”
彰华却皱了皱眉道:“我觉得我不是这种人。”
谢长晏扶额。


第99章 独清独醒(4)
“他是你哥哥?”孙典史立刻扭头看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水汪汪的黑葡萄,却生在那样一张老脸上,看上去着实格格不入。
但谢长晏此刻有些怕了这双眼睛,不敢与他对视,只好硬着头皮道:“他是五伯伯的长子,是我堂哥。”
“你们长得……”孙典史在她和彰华之间转了个来回,谢长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却听他来了一句,“是有点像。”
唉?怎么可能?她跟彰华哪里相像了?!
“你们两个身上,都有种……唔,类似的劲儿。你们肯定同一个老师,受过同样的教育,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谢长晏心中叹服。真是高手在民间,这么个小地方区区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典史,竟生有如此一双毒眼!
彰华则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谢长晏,看得谢长晏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后彰华便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算了,谢长晏想,有生之年能看到陛下如此坦然的笑容,其他瑕疵就忍忍吧。
而这时,孙典史做了总结:“你们来到柳芽村小半个月了,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也没做,也不好定罪收监。既自称是燕国人,遣送回燕吧。”
谢长晏大喜,谁知张主簿却皱眉道:“不行呀,知县大人说,程王新立,看似关系有所缓和,实则更要提防有细作潜入。这两人既然来自程国,就该核实确是燕国人后才能放。”
“我们真的只是去程国玩的……”
“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端午一挥手,叫来几个兄弟,“押走!”
彰华第一个听话地走人,走了几步,又转回到孙典史面前:“那个……靴子……”
孙典史端详着手里的靴子,冲他诡异一笑:“八寸的鞋啊?归我了。把那只也脱下来。”
彰华一愣:“你说什么?”
孙典史挖了挖耳朵,看向谢长晏:“你哥不懂事。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谢长晏忙走到彰华面前,把他另一只靴也脱了下来,彰华想说什么,被她用眼神堵了回去,“别说话!”
孙典史得了靴子,高高兴兴地哼着小调走了。
张主簿摇头叹气,却什么也没说,呷着茶慢悠悠地离开了。
彰华怒道:“他们这是盘剥疑犯!”
“谁说的?是我们主动孝敬的。”
“那就是受贿!”彰华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端午,“你们的知县在哪里?我要举报……”
话未说完,谢长晏跳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少说几句吧哥哥!差役大哥,您带路,劳烦费心了……”
彰华虽会武功,能轻易就甩脱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顾忌她是自己的妹妹,最终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四人被关进同一间牢房。
大概因为她说出来的身份很特殊,再加上没犯什么大罪,因此给了个最僻静的单间,打扫得也还算干净。
谢长晏对人世间的不平事见识已久,虽沦落至此,却新鲜感大于愤怒感,尤其彰华醒了,她心情放松,当即安慰柳溪父女道:“伯父,溪溪,给你们添麻烦了……”
柳栋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然而目光躲避,挪得离他们远了些。
谢长晏知道他的想法,之前他虽看出他们身份不凡,但出于善良,还是收留了二人。如今听说她竟是燕国前准皇后,那身份在小老百姓眼中实在太高不可攀,因此就生了敬畏之心,再也不能平常心待她了。
谢长晏心中若有所失,一回头,对上彰华的视线。彰华正在很认真地打量她,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我觉得我们并不像兄妹。”
“那像什么?”谢长晏来了兴趣。她很想知道,在失去记忆,恢复纯真本性后的彰华眼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的。
彰华想了半天,正色道:“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就像、就像……我的女儿。”
“谢谢抬爱。”谢长晏一笑,然后抓起一把稻草撒在了他头上。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柳芽村的村长柳富满脸堆笑地跟着端午进来了。
“多谢端午哥,小小心意,哥几个打酒喝。”柳富塞了个荷包到端午的袖子里。
端午依旧一张棺材脸,却没有拒绝,瞥了身旁的两个衙役一眼,衙役们当即打开门锁将柳溪和柳栋提了出去。
柳溪不解道:“爹,咱们能走了?”
柳富训她:“不走等着在这儿吃午饭啊?”
“那阿燕呢?”
“她又不是我们柳芽村的,我才不管。光捞你们两个就够费劲的了……快走快走!”柳富推着二人离开。柳溪回头似要说些什么,但被柳栋按了回去。
如此一来,牢中就剩下谢长晏和彰华二人。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彰华开口道:“他们果然贪污受贿!”
“我还在这里!”端午敲了敲铁栏。
“我要举报你们!你们知县……”话未说完,谢长晏又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回头冲端午谄媚道:“他脑子撞坏了,差大哥见谅!我觉得你们这种风俗特别好!真的!其实吧,我真的是谢长晏,所以呢,我其实也挺有钱的……”
“你想说什么?”
谢长晏豪气冲天道:“只要你放了我,等我回到家,要多少钱,随便说!”
端午冷冷一笑,转身走了。
“差大哥!我说真的啊!他脚上那种靴子,我送你一百双,噢不,一千双、一万双都行啊!”谢长晏趴着铁栏大叫,也没把他叫回来。
彰华好奇道:“咱们家这么有钱?”
谢长晏将头抵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富可敌国。”
彰华面色顿变,却是露出了不悦之色,两道英武的眉也皱了起来:“我们家是贪官,恶霸,还是奸商?”
谢长晏不由得乐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要是,你打算如何?”
彰华一身正气:“当然是依法治罪、依律判刑!”
谢长晏走向他,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才停下。彰华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了半步,目光闪烁道:“你看什么?”
“我在想……一个失忆了都不忘本心,坚持律法公正的皇帝,果然是个好皇帝啊。”
彰华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哥,你是燕国的帝王彰华,今年二十二岁,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谢长晏在一步远的距离里,凝视着彰华,一个字一个字地如是道。


第100章 阽危之域(1)
“你失忆前,爱我爱得要死要活呢。”谢长晏告诉彰华。
“我十二岁时,你一见到我就惊为天人,不顾群臣反对钦点我为皇后。
“我十三岁时,你相思成疾,一道圣旨,强行将未及笄的我召入玉京,金屋藏娇,养在你做太子时的住所——知止居内。
“你不顾礼法,亲自为我授学,对我做尽了不可描述之事。
“我无法忍受没有自由,拼命逃脱,你虽然不舍,但忍痛割爱,派暗卫一路保护,还送了我一条当今世上最好的船。
“我去程国游山玩水,你不放心,私自离宫,到程国找我,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宣誓,愿意为我生、为我死。”
她每说一句,彰华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绷住表情,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谢长晏脸上的戏谑之色缓缓沉淀,凝视着他,眸光如夜月下的雪地,覆住万物,只剩下一片幽幽冷冷的安宁。
“后来,你就真的为了我赴死……我们两个一起跳海殉情,结果没死成,漂到了这鬼地方。”
彰华紧皱着眉,半晌后,才低声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长晏“扑哧”一笑。
“你在说谎。”彰华面容严肃,语气笃定。
“为何不信?”
“虽然冒犯,但是——我不可能喜欢你。”彰华有些厌嫌地看了她一眼,“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胡说八道!你明明说过我就是你年轻时一心想要的妻子!现在你的心态明明变年轻了,却说不可能喜欢我,气死我了!
谢长晏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身,走到墙角里蹲下了。
彰华见她生气,有些后悔,挠了挠头,轻轻挪了几步,挨近她:“生气了?”
“你道歉。”
“我道歉。但你真的不符合我的……”
谢长晏抓起稻草,第二次往他头上丢去。
丢完之后,谢长晏想,若彰华没失忆,她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再看眼前这个被稻草挂了一身却一脸无辜无奈无害的彰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我曾遗憾未遇你在青涩时。
而如今,命运垂怜,令你重回少年。
你会喜欢我的。
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因为……我们是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的人啊。
谢长晏和彰华一共被关了十天。十天里,谢长晏抽空向他讲述了自己所知的关于燕王的所有事情,而这一次,没再添油加醋扭曲事实。
彰华全程保持严肃,只偶尔提几个问题。
第十天晚上,谢长晏终于说完了,拍了拍膝盖上的稻草道:“我所知道的全部讲完了。接下去如何,看你的。”
彰华沉浸在惊世骇俗的变故中,沉默了很久。
在此过程中,谢长晏一直看着他,心情微妙。她既担心补上记忆空白后的彰华会重新变回深沉克制的燕王,又担心他变不回去。如果是从前的陛下,肯定有一万种解决困境的方法。但如果他变回去了,她又会遗憾于再难见他如此直率可爱的模样。
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燕王失踪,多大的事,干系到整个大燕的国计民生!我怎能如此自私,只为享受此刻相处,就置万千百姓于脑后?
一念至此,谢长晏拍拍彰华的肩膀道:“总之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回燕国。”
沉浸在思绪中的彰华被她一拍,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怎么了?干吗这么奇怪地看着我?这次说的都是真的!”
“虽觉不太可能,但……如此看来,从前的我……确实……”彰华目光闪烁,异常艰难地道,“深爱着你。”
谢长晏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那些被掩藏起来、不曾挑明的、纠结于心的过往,在若干年后,在失忆了的他口中,得到证实。
她想着她的十三岁,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然而,因他此刻的四个字,变成了烙在岁月里的碑文,每一笔每一画,都有迹可循。
她曾经觉得彰华待她像女儿、像弟子、像师妹,却独独不像恋人。
在她曾经用退婚做威胁,来恳求他的爱情时,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可是,十六岁的谢长晏再回过头去细想当年,得出了此刻跟失忆了的彰华同样的结论——如果那都不是爱,会是什么呢?
一时间,泪盈于睫,想哭,心情却是欢愉的;想笑,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彰华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顿时慌了:“喂,我只是说从前,那是从前!”
“现在如何?”
“现在……”彰华犹豫再三,还是没忍心说出太冷酷的话来。谢长晏注视着他纠结的表情,心中不由得又笑了。若这真的是十六七岁的彰华的话,那么他确实是个多情之人,柔软而温暖。那么,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他有了那么大的改变呢?
会有什么,是比六岁时的那件事对他刺激更大,从而诞生了此后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呢?
就在这时,彰华面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
如此过了一会儿后,外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端午带着一个人走进来,来到他们这间牢门前,指着彰华道:“认认看,是他吗?”
谢长晏心中一紧,打量来人。此人约莫四十左右年纪,满脸风霜,带着习惯的谄媚皱纹,一副被世情摧折了腰的市井模样。
她不禁问道:“你是谁?”
端午倒没藏着,对那人道:“给谢大小姐讲讲。”
“小人姓张名进,是本地人,早些年在程经商,开了一家小小客栈。程国税高,又时不时有恶霸来收账,实在承受不了,就卖了店面回来了。现在以打短工为生。”张进说着,挤出一脸笑来,“得蒙端午哥照顾,这两年还算凑合……”
端午打断他:“讲重点!”
“噢,是是。小人在程国开客栈时,曾招待过谢二公子。”
谢长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会吧?这么快就找到人证了?
“因为当时谢二公子受了重伤,倒在我家门前,我给抬进的房间,还找了大夫给看了病,印象深刻,所以记得。”
“我二哥出行,一向戴面具的。”
“确实,但他病重,小的要给他擦汗,就斗胆摘了一回……”张进说着,眼神就往彰华脸上瞟了过去。
完了,谢长晏心道,这下糟糕了!
谁知,张进却朝彰华哈腰道:“公子怕是不记得小人了,但小人还记得公子呢。公子当年病好,给了小人一锭金子,小人这才下了决心,卖了店面回宜来的。”
彰华一脸莫名地看向谢长晏。
谢长晏也是惊讶不已——此人怎么回事?
“看清楚了?确定就是他吗?”端午沉声道。
“看清楚了,这位确实就是谢二公子谢知幸。”
谢长晏忍不住也看向彰华,忽然想起有一次做梦,也意识到彰华跟二哥有点像,尤其是嘴唇和下巴,一模一样。小时候她见过几次二哥的脸,后来年纪渐长,二哥便不摘面具了,细究起来,她十三岁离家,差不多有五六年没见过他的真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