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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道菜,两碗饭。”
“猪呀。”如意讽刺,然后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嘴巴怯怯地看了彰华一眼。
第9章 演露开蒙(2)
“奴婢以为,此姝小小年纪,就既耐得住清贫,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个人物。”吉祥总结。
彰华听后久久沉吟,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后,才问道:“小雅还没回来?”
“回来了。但是……”
“嗯?”
“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没空教人。”
如意“扑哧”一笑:“他又娶了?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妇逃妾?”
“是个沽酒的孤女,叫秋姜。据说酒肆起火,父母被烧死了。”
如意啧啧摇头:“果然又是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啊。”
“磨墨。修书给小雅,告诉他——”燕王说到这里,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处,有一道伤疤。伤疤十分狰狞,看得出当年受伤极重,而今虽已愈合,但依旧跟蜈蚣似的盘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系列变化,像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重重撞在磐石般坚固的心房上。
然后,水花碎溅开来,虽未能撞碎石壁,却漉湿了万物。
十九岁的年轻帝王停顿了许久,才将话说了下去:“告诉他,如此这般——”
身后的如意吉祥双双一震,似听到了极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谢长晏心中惦记着吉祥要来带自己出去玩,便起了个大早。
推窗望去,外头姹紫嫣红。与总是湿乎乎的隐洲不同,玉京地处北境,气候干爽,因为无雾,放目远眺,景色一览无余。
她换了身简便的常服,见时间尚早,便决定先在苑里转转。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面是窗,沿着长长的游廊走过去,原来是间书房。
谢长晏进去后,顿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桌上有个和尚敲钟的摆件:木雕的和尚,铜铸的钟,和尚脚边还有个竹筒沙漏。筒里的沙子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落下,每过一刻钟,和尚的手臂机关就发出“咔咔”声响开始动作,带得钟槌撞上前面的铜钟,“当当”有声,看得谢长晏震撼不已。
还有个象牙笔洗,雕着一个女子跪在盆边洗头,长发纤毫毕现,浸入盆中。待毛笔一涮,满盆黑水,真真应了一句“发如铺墨,荡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与寻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块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纤长、翩翩行来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环绕成圆,抱着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却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鲜花明艳,十分赏心悦目……
此等独具匠心的摆件在书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谢长晏兴奋不已。她一样样地拿起来把玩,只觉大开眼界。
当她踮着脚去够什锦槅子最上层的一个青铜马车摆件时,书房门忽然开了。
谢长晏回头,见两个黑衣仆人抬着滑竿站在门口,竿上坐着一个人。
盛夏明媚的阳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丝软榻与他的长发、身体几乎融为一体,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纸上刻意落下的两点墨,深幽深遂。
谢长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于行”,难道此人就是风小雅?不知为何,有些面善,似曾相识。
但她明明没有见过这个人……
就在这时,架上的和尚摆件突然开始撞钟。谢长晏吓了一跳,青铜马车没抓好,顿时松脱落地,丁零当啷散了架。
谢长晏看着滚了一地的上百个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挥了挥手,两名仆人当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缓缓起身,走入书房。
谢长晏见他行走之间,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疼痛之色,再联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觉得奇妙之极。
“捡起来。”黑衣人一边跨过满地碎件,一边淡淡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好听。
谢长晏一愣,连忙蹲下去捡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两名仆人关上书房的门离开了。如此一来,整个书房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长晏微微拧眉,虽觉不妥,但抱着见招拆招的想法,还是决定先观察一下再说。她一边捡东西一边微微抬眼。眸光中,风小雅走到长案旁,熟门熟路地打开抽屉,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炉中点燃,他的动作懒洋洋的,却说不出的优雅,像一只梳翎中的鹤。
谢长晏捡齐了所有碎件,提着裙子走过去,轻轻堆到案上,然后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过老师……”
礼行至半,风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将这马车拼装回去。”
谢长晏一怔:“唉?”
“做不到?”风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轻蔑之态。
这难道是他给她出的考题?通过了,才能拜他为师?一念至此,好胜心起。谢长晏扬唇笑了:“我且试试。”
要说琴棋书画,她确实不行,其他的,却是不输于人的,尤其是数字方面的记性。
谢长晏定下心来回忆,先前惊鸿一瞥,未曾细看,但一些大概特征已收录于心,像拓在纸上的画,慢慢浮起颜色:“这是一辆四马独辕双轮车,宽四寸,长一尺,进深……大概是二寸三。”
风小雅本在漫不经心地翻书,听到这句话,动作微止,眸有惊色。
谢长晏将碎件们数了一遍,共计一百零八件。
“车,分底、栏、伞、轮,以及配件。”谢长晏根据形状将碎件分为五类,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类中,然后再数。
“……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计三十六件,看来是三横十二竖。”谢长晏将十二条长短一致的竖条拼在一起,然后用三根横条将它们固定。衔接之处的孔眼果然对得上。
“车有左右后三侧栏,共计五十四件的话,看来是六竖三横;至于车上立的圆伞,伞骨十六件……”根据这种办法,她又很快拼好了车身和车轮。
最后,就剩下了一堆实在找不出规律的配件。
谢长晏沉吟。脑海中的拓画只有轮廓,想再探究些细节,却是不能够了。都怪此人,来得太早,未能让她将青铜马车抓在手中好好端详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时,风小雅忽然开口:“此乃战车。”
谢长晏怔了一下,回头看他。他斜躺在锦榻上,手里捧着本书,视线聚焦在书间。
“我从未见过战车……”谢长晏为难。谢家崇文抑武,父亲虽是武官,生前却常年在外,家中没留下什么兵书。而隐洲小城,连衙役都不足二十个,街头斗殴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几曾见过战车这种稀罕物。
风小雅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谢长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觉有趣,但并没有笑,很快将视线收了回去。
谢长晏只好气馁地低下头继续自己想办法时,耳旁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舆右置盾牌,舆前挂铜弩铜镞。”
谢长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气。
如此半个时辰后,谢长晏将青铜马车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风小雅榻前的长案上。“幸不辱命。”
风小雅将目光掠向一旁——那里还留着十几个小件。
谢长晏忙道:“实是不知该放哪儿了。”
风小雅放下书卷,拿起拼好的马车看了几眼,然后将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一敲——“哗啦啦”,马车再次散成了一堆。
谢长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拼回去的车再次散了,当即急了起来:“先生这是何意?”
“你懂得先分类再拼装,确有小聪明。可惜,一开始的分类就错了。一错百错,最后自拼不回原样。”
谢长晏皱了皱眉:“怎么就错了?”
风小雅不答,反而点了点一旁的茶杯。谢长晏一看,这是要自己倒茶呢。罢了,反正师徒名分已定,学生给老师倒茶也是应该的。
她强忍怒火,上前帮他将杯倒满。
风小雅只喝了一口,就把茶随手倒在了一旁的花插里。“难喝。”
谢长晏快要吐血。
她深吸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学生不擅烹茶。随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唤来?”
“不必。”风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壶放到炉上开始烹茶。
谢长晏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欢亲力亲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于行吗?
风小雅边烹边道:“茶之一道,渊源至今,你既是谢家女,于此应有小成。”
“学生愚笨,只认得出这匣中茶叶,乃是今春雨前的仙崖石花,用的水第一次尝,想来是泉水。”谢长晏嘴上谦虚,心中却很是自傲。五伯伯半年来对她的栽培,可不是白浪费时间。
“这确实是仙崖石花,用的是玉京的紫笋泉泉水。”风小雅神色淡然,“你可知价几?”
谢长晏怔了怔。价格?谢家崇玄道,讲究清谈不问俗世,虽未将钱视作阿堵物,但也是避而不谈的。
第10章 演露开蒙(3)
风小雅似也不要她答,径自道:“去年,雨前石花二贯一钱,紫笋泉水二十文一担。故而这么一壶茶,大概要百文。今年,石花二贯半一钱,紫笋泉水三十文一担,这壶茶便涨到了一百五十文。为何?”
谢长晏想了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想必是缺雨?”
风小雅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能想到这点,还算可教。那你可知为何缺雨?”
谢长晏答不出来。
“大燕地处北境,不及璧国温润多雨,尤其玉京,一年也下不到二十场雨。紫笋泉的泉水一年比一年少,雨前石花的产量自也下降。睹微知著,今年的米粮也将较去年贵三分之一,怎么办?”
谢长晏茫然,半晌,讷讷道:“这也是先生给我的考题吗?”
“你是要当皇后的人,国计民生,与你切切相关。别的不论,陛下早朝归来,心情郁卒烦躁,你总要知道他为何烦躁。”
“满朝文武能人辈出,难道不为陛下排忧解难?”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看着她,似笑非笑:“你若如此置身事外,怕是会失宠的。”
谢长晏脸不禁一红。
风小雅悠悠道:“或许,你从未想过要受宠?”
“什、什么宠不宠的?我是皇后,陛下自会以皇后之礼待、待我。恩宠什么的……那是妃子才要求的。”谢长晏结结巴巴地反驳。
“噢,那么不要恩宠的你,当如何做这个皇后呢?”
“首先,为陛下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其次,统辖后宫众妃,处理事宜。凡事做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问心无愧即可。”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处理后宫事务者众,为何非要谢家女,非要你谢长晏?”
谢长晏一呆。
抬头,是风小雅深邃到令人心悸的幽黑眼瞳,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冷酷。他一句句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很不快活?”
“是不是所有人都在议论说为什么会选你当皇后?”
“相貌、品性、才华,他们全都说你不够资格?”
“他们教授你各种技艺,告诉你那都是皇后所需,但是你全都学不好?”
一句一句,就像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谢长晏的身子摇了摇,几乎站立不住。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学得很好。”
风小雅笑了。
谢长晏对他怒目而视。
风小雅看着案上的马车碎件,悠悠道:“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你!”谢长晏咬着嘴唇,只觉此人可恶至极,“你如此贬低于我,跟那些在背后非议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贬低你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些非议你的人,是你自己。”
谢长晏愣住了,绞着手指,感到一阵茫然。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我……”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我明日再来,希望到时你已有了答案。”
风小雅说罢看也没看她一眼,过去推开房门,两名仆人拱手守在门外,看见他,连忙架起滑竿,他便上了滑竿飘然远去。
这时壶中的水沸腾了,顶得壶盖“扑扑”作响,袅袅白烟喷在谢长晏脸上,她气得一把抓起来就要扔到地上,但动作到一半,又舍不得地收了回来。“这可是一百五十文啊……”
她想了想,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入舌尖,谢长晏愣住了,半晌,慢慢地将杯放下:“好茶。”
难怪风小雅说她的茶难喝。
马车碎件散在案上,谢长晏拿起一片,放在灯下端详。
“你懂得先分类再拼装,确有小聪明。可惜,一开始的分类就错了。一错百错,最后自拼不回原样。”
“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风小雅的话在耳边回响。她忍不住想,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要说她错了?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谢长晏不禁咬牙,突然气起,将那些碎件全部推到了地上。
郑氏捧着羹汤推门进来,一个车轱辘就那么滚到了她面前。她弯腰捡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怎么生这么大气?听说白天时在书房里见到鹤公了?”
谢长晏抿紧唇角不说话。
郑氏将羹汤的盖子掀开,舀了一勺吹凉,递到她唇边:“也没吃晚饭,饿不饿?喝一点。”
谢长晏毫无胃口,但看到娘亲的眼神,还是乖乖张口喝了。
“这就对了。有什么事都吃饱饭再想。”郑氏笑着在一旁继续绣那双芍药鞋子。
谢长晏见鞋面上的芍药已近尾声,小小两朵花,足足上千针。联想到娘亲绣花时的耐心和毅力,心中感动,再加上甜汤入肚,暖洋洋的,顿觉气都消散了。
“也没生气,只是沮丧而已。”
郑氏好奇:“鹤公怎么着你了?”顿一顿,揶揄道,“可是在后悔当初没写奏书辞掉他?”
谢长晏闻言笑了:“娘,别取笑我了。”
郑氏叹道:“实是不知该如何帮你。不管如何,能笑出来,为娘也算放心了。”
谢长晏注视着她,灯光下,郑氏的鬓角边竟有了几缕白发。虽说谢家仁善,但十二年守寡,仍是令这个贞烈女子未老先衰。
“娘,今天,鹤公问了我一个问题——若是不当皇后,我可曾想过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郑氏微怔:“你如何答?”
“我回答不上来。”谢长晏苦笑了一下,暖黄的灯光下,郑氏的白发如斯鲜明,“其实这一年来,我都很不快活。因为要当皇后,要学很多东西,总也学不好,让大家都失望……”
郑氏刚想安慰,谢长晏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讲了下去:“我总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皇后,就不会遭遇这些了。大家不会对我有这么高的要求,我就能活得自在一些——就像十二岁之前那样自在。没人笑话我弹不好琴,没人笑话我坐姿不雅,没人苛求我要懂这个懂那个……”
“晚晚……”
“但今天,想法改变了。如果不是皇后,我会如何呢?庸庸碌碌地上完族学,在长辈们的安排下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然后出嫁,生儿育女。若运气不好,跟娘一样,跟丈夫聚少离多,又早早守了寡……大致如此吧?”
郑氏眼眶微红。
谢长晏凝望她,“但女儿知道,娘亲,是绝对不想女儿如此过一生的。”
郑氏哽咽:“这苦,我受过一遍已足够了……”
“所以,我要谢谢陛下,一道圣旨,改变了我的人生。抑或者说,是提前让我醒了。人生哪有什么自在快活,放纵之下,就算逍遥,也不过是一时偷欢。百年匆匆,终归还是要做点什么,才不枉费为人一场。”谢长晏说着,拨弄着案上的马车碎件,眼眸沉沉,却写满坚决。看得一旁的郑氏有些心惊。
“晚晚?”
“我要将这马车拼出来。我要知道哪里错了。我要再见风小雅。”
第二天一早,谢长晏来到马厩。马夫们看见她,都很惊讶,刚要行礼,她便笑着开口道:“我想看看咱们的马车。”
蝉鸣声声,凉风习习。
谢长晏坐在水榭窗边,专心拼装那辆青铜马车。
案上还堆放了许多书籍,绘写着各种车舆的结构。虽然没有一幅是跟这辆车完全一致的,但也给了她许多启发。
正满头大汗地琢磨时,风小雅坐着滑竿来了。
谢长晏侧头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风小雅半点不自在的样子都没有,径自进屋、点香、上榻,开始看书。
屋内只剩下马车碎件的碰撞声。
如此叮叮当当了一阵子,还是谢长晏先按耐不住,呼口气,起身走到榻前。
“关于先生昨日的问题——”
风小雅果从书间抬起头来。
谢长晏凝视着他,有些挣扎。
风小雅便静静地等着。
谢长晏终下决心道:“母亲为我守寡,我需孝顺,让她得以颐享天年;谢家抚育之恩,我当报答,令家族延续繁华;陛下提拔,更是天大的恩宠,我虽愚笨不济,也知勤勉自励,争取做一个让他满意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