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大哥,就跟其他人一样叫我的名字,左时。”
长安一阵晕眩,仿佛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推开,然后在两人中间划下一道深壑,跨都跨不过去。什么做戏,什么距离,她全都没听明白,只是感觉她又被拒绝了——眼前的人不愿再跟她做朋友。
骆敬之最早一个到,他一来左时就弯身把堆满碗盘的塑料箱搬到后门去了,只剩长安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本来想上前跟她说两句话,刚好齐妍跟他前后脚推门进来,两人寒暄了两句,齐妍就朝长安走了过去。
虽然后面的时间是他们自己人的happyhour,但店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没有离开,总不能把人往外赶。他好歹也算半个老板,干脆就上前帮忙招呼。
齐妍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长安了,今天乍一见觉得她气色比之前好一些,骆敬之的态度也不太一样了,心里还有点为他们高兴,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他们和好了。可当她走过去,叫了一声长安,望向她的那双大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
她吓了一跳,刚想开口问她怎么了,长安已经抹着眼睛避开她:“妍姐…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躲进洗手间,关上门,终于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齐妍担心她,想问又不知道该问谁。她不想问骆敬之,他正跟坐在窗边的客人说话,帮忙点单;店里的店员她又并不熟,而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左时这会儿也没看见人。
她有种奇怪的预感,长安的眼泪这回跟骆敬之没太大关系,反倒是这个左时…
没过多久,受邀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客人也差不多走了,大家就围着那个l形的吧台坐,一致认为这样比中规中矩地坐在小桌拼成的大餐台边用餐感觉更好。
长安也出来了,她大概是洗了把脸,额前的几缕碎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泪潮看不见了,只是表情还有点木木的。
骆敬之见她这个样子,把她拉到一边,将那几缕头发别上去,把她工作时戴的小碎花三角头巾为她重新戴好。
长安走到大家面前的时候,才终于又有了一点笑容。
她应该要讲点什么的,可面对这么多人一张口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脸色涨的绯红。
“别怕,简单说一句就可以了。”骆敬之在旁边小声鼓励她,用力握了握她身侧的手。
“欢…欢迎大家。”一句话用尽全身力气,可在座的人——程东、莫澜、齐妍、米娅和阿元,全都是最好最善良的人,还是为她叫好鼓掌。
只有左时站在后门口的阴影底下,冷冷看着这一切,直到身旁的人猛拉猛拽,他才扔掉手里的烟头走进去:“抱歉,来晚了。”
长安回头,看到他身后的人,惊讶地说:“你是那个…那个,江…”
“不是姜,也不是蒜,是江涵博。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啊!”
江涵博眉飞色舞地扑过去要抱长安,被左时从身后拉住。
这人的桃花眼,桃花嘴,简直是招牌,想忘也忘不掉。
“我还以为你也不在国内了…”长安看看他,又看看左时,还记得发出邀请时左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噢噢,我在国内还有点事,没跟他们一起走。你人真好啊,居然还记得我,不枉我帮左时一起装修你们这二楼了。”
原来他也帮了忙?
长安又看向左时,他瞥了江涵博一眼,说:“嗯,无功不受禄,所以今天我只叫了他来。”
其他受邀的客人都是她的亲友,他们算是外人。
但长安还是很高兴,给他安排了位子,就坐在齐妍旁边。他一见齐妍就很惊艳:“bonjour!这位大美女,请问芳名?”
“齐妍。你是左时的朋友?”
“对啊,我们是好到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好朋友。”
齐妍礼貌地笑笑,冷淡地把头转开了。
那也一定是有别有所图,不是什么善辈。她心里冷嘲着。
江涵博受了打击,缩到角落低声对左时道:“那妞儿是谁啊,人这么漂亮,居然对我这么冷淡?”
“可能她一眼就看出来你居心不良,蹭饭还要说谎。”什么帮忙装修,他这种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花花公子什么时候还能做这种粗活了?左时抱着手臂道,“她是心理医生,可能真有这种本事,所以你最好离她远点。”
“那她有没有看出你的居心?”
他没有回答。
新主厨把主菜给众人端上来的时候,长安的爸妈来了。骆敬之和阿元跑过去把玻璃门打开,将殷奉良从轮椅上扶到桌边坐下。他们吃过晚饭才过来,只要了一点饮料,另外坐一个小桌,完全是为了来给女儿捧场。
长安和骆敬之陪着他们说话,江涵博远远看着,啧啧道:“是不是每个家庭对外都有这样父慈子孝的假象啊?你也真是的,计划来计划去,想那么多干什么呀?直接走过去对老爷子说你女儿女婿正闹离婚,小白痴还差点被抛弃在巴黎街头,让他知道当初的决定错了,悔不当初,不就完了吗?”
大仇得报,也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辗转反侧,牵肠挂肚了。
第二十七章
“我说过, 别再叫她小白痴。”左时只说了这一句, 目光又从殷奉良夫妇身上转回到长安这儿来。
他知道江涵博说得都对,可是简单粗暴的方法能够不伤及无辜吗?或者说有什么方法是能够让他达成目的又不连累无辜的?
他想了很久,却完全想不到。
长安是无辜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他整个计划里的关键,却也是最大的变数。
长安在父母面前就更是单纯的孩子,依偎在他们怀里撒娇, 给他们端上亲手做的点心, 满心期待地等着他们评价,笑得没有一点矫饰。坐在她身旁的殷奉良头发掉光, 过度消瘦, 连吃一口女儿喂进嘴里的蛋糕都显得吃力。
他的敌人是他们吗?轻度智障的弱女和油尽灯枯的老人?
眼前的温情脉脉似乎印证的是那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过去的工作更多的是守护这样的画面, 从没试过亲手去打碎。
可是现在…
“你上回说可以帮我, 快速把这里的事了结,是什么样的计划?”
江涵博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打了措手不及:“啊?噢,那个啊…我…”
“算了,当我没说过。”
他确实是不想再这样耗下去, 但他自己的事还是不想借他人的手来完成。
左时起身进了料理间, 江涵博才讷讷道:“哎,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啊…”
聚餐到一半,门口的风铃响了,玻璃门其实没锁,只是门上挂了打烊的字样,一般的客人不会再进来。骆敬之让长安陪着爸妈,自己起身到门口去看是什么人来了,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高薇。
她穿一件孔雀蓝的泡泡袖毛衣,围了一条开司米披肩,下面是同色系的波西米亚长裙,遮住了受伤的腿,仍然拄着拐杖,冲敬之笑:“原来真是你,刚刚隔着玻璃窗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店里其他人这时都停下动作扭过头来看她,骆敬之有丝错愕,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也是听同事说这附近有家可以吃西式简餐的咖啡馆不错,好像就是你太太开的,一直想来没机会,今天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她从容地环视四周,“抱歉,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她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骆敬之外,程东也是医院的同事,莫澜是在之前胚胎错植的纠纷中帮过她的律师;还有殷长安,以及她的父母殷奉良夫妇。
“殷教授,师母,你们也在这里。好久不见了,听说教授您前段时间在住院,现在好一点了吗?”她主动上前打招呼。
殷奉良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高薇也不在意,笑了笑说:“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搅你们聚会了,我先回去,改天有空再过来。”
长安想说没关系,请她也留下来吃点东西,话没出口,她已经一瘸一拐地到了门口。
骆敬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追到门外:“你腿还没好,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长安他们一家人都在,你这样不太好。回去吧,我打车回去。”
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坐稳后还朝他挥了挥手。
骆敬之回到咖啡馆,气氛已经跟刚才大不一样了。
殷奉良显然心情很糟糕,脸色更加灰败,站起来说:“走吧,长安,我们回去。”
他看了骆敬之一眼:“你也一起来。”
这就很尴尬了,看热闹的江涵博心想。
这时长安转过身来,有些焦急的目光来来回回巡睃着,一看就是在找左时。
左时从料理间走出来,刚刚发生的事他也看到了。他走过去,道:“你先陪你爸妈回去吧,店里的事我会处理。”
长安一颗心落回原处,眼睛里盛满信任:“谢谢你,左…左时。”
她想起他不让她再叫哥了,硬是拧过来叫了他的名字。
左时心里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长安只得对大家说抱歉,跟骆敬之陪父母先离开。江涵博摸了摸下巴,对左时说:“看来今晚要有一场家庭风暴,你不期待吗?”
左时清洗着水槽里的玻璃杯,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见他也匆匆忙忙要走,才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美女心理医生要走了啊,我看看她缺不缺司机。”
程东和莫澜夫妇最先走,齐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也紧跟着离开了。难得的一次聚餐,最后竟然就这样草草散了。
…
殷奉良刚进家门就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长安连忙倒了温水递过去,担心地说:“爸爸,你很难受吗?”
他摆了摆手,对站在她身后的骆敬之道:“敬之,你跟我到书房来。”
陈玉姣照例要照顾女儿的感受,想把她拉到一边,然而长安这回却固执地要参与:“爸爸,你要跟敬之说什么?我也要听。”
殷奉良摒着一股气,却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撒出来,倒是骆敬之先开口了:“爸,如果是因为高薇的事,我可以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只希望你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我记得,所以我跟她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现在只是同事。”
“你这样想,她未必这样想!”殷奉良终于爆发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故意找上门来的吗?她离开那么长时间了,为什么突然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全都心里有数,全都瞒着我!你们是打的什么主意,我已经快要入土的人了,还能看不出来吗?”
骆敬之沉默,长安却愣住了:“爸爸,你怎么…你为什么也认识高医生?”
殷奉良气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陈玉姣扶着长安的肩膀,为难地说:“囡囡,你不要问了,很多事…你都不懂。”
“不,妈妈,我懂的,你们告诉我,我懂的…”长安抓着母亲的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我知道高医生喜欢敬之,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我知道的。”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殷奉良跟陈玉姣都震惊地看着她:“你知道?”
骆敬之也看向她。
长安点了点头。她是傻,但这种事只要有人点破,多少是能感觉出来的。她只是不敢相信,连爸妈都知道这件事,唯独瞒着她一个人。
殷奉良却不愿再说下去了,疲倦地说:“这事以后再谈,你只要记住,你现在是长安的丈夫,是结了婚的人,就不该再跟高薇见面了。”
这话是对骆敬之说的,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简单地说了个好。
长安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当初父亲把敬之带到面前宣布他们可以结婚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一个下了命令,一个无条件地遵从,好像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然而后来她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是有条件,是隔着其他的人和事的,其中就有高薇高医生。
她之前没想过父母也知道高薇和敬之的过去,现在既然提起来,她就不能让这件事再这样一笔带过。
她执拗起来,摇着母亲的手求她解释:“为什么不让他们见面了?你们怎么认识高医生的…你们以前就知道吗?她喜欢敬之,敬之也喜欢她,他们以前在一起…你们早就知道吗?”
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不是委屈,是另一种可怕的感觉。
陈玉姣难过地别开眼,殷奉良已经疲累地陷入沙发椅,她只得又抓住骆敬之的衣袖问他:“敬之…敬之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骆敬之任她摇晃着,没有吭声。他知道一旦开口,有很多事就再也包不住了。
陈玉姣过来拉她:“囡囡,时间不早了,先去睡吧,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你只要知道敬之现在在你身边,你们是夫妻,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长安哭了:“不是…妈妈,我们不是了…”
她含含混混说得不是很清楚,陈玉姣却听出一些端倪:“囡囡你刚说什么?什么不是了?”
骆敬之也听到了她说的,匆匆拉住她:“长安。”
“妈妈,我们不是夫妻了…我跟敬之要离婚了。”
终于还是来不及,长安心里搁不住这样的秘密,瞒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什么…离婚?”陈玉姣难以置信,“怎么会离婚的,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长安只是哭,骆敬之颓丧地垂下手,两人都不说话了。
殷奉良在极度震惊中反而显出极度的平静来,颤巍巍地站起来,道:“我去找高薇谈。”
“爸!”
“别拦着我!”他转过身来指着骆敬之,“你敢说你们离婚跟她回来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看你们今天那个样子…当初的承诺其实你们早就全忘了!好啊…好,那就趁着我还没死,让她能走多远走多远,至少南城这个圈子她别想再回来!”
第二十八章
医疗圈能有多大?这样讲究论资排辈,世故人情的行业里,有时一个人就能轻易扼住你上升的管道, 看不到前途,就只能走人了。
骆敬之当然也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更要阻止他:“爸,我跟高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为难她,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越是帮高薇说话, 殷奉良就越是不能姑息。古人不是说过,父母之爱子, 则为之计深远吗?他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眼前这个女儿,她的痴傻是他的心病, 是他这一生都还不完的债, 所以为她谋一段婚姻, 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是他应该做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他做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翁婿僵持着,最伤心的人其实还是长安。
她不太懂爸爸要找高薇做什么,但在骆敬之看来那是为难,也许…就真的是为难吧。
她从没见过骆敬之像今天这样维护过什么人, 脸上的关切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生气, 而不是一直对她冷冰冰的那个敬之。
他不会这样维护她的吧,她想。他像爱德华,像她看过的那本童话故事里的瓷料兔子爱德华——他被一个小女孩爱着,他们后来在旅途中失散,他跟其他人一起旅行了很长时间。她原本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可事实上高薇才是,她只是旅途中陪他流浪过的“其他人”,迟早有一天要将他还回去的。
因为爱德华最后也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殷奉良最先发现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拖着病躯仍要过来扶她:“囡囡,你别难过…”
她怎么能不难过,可她不懂表达,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劝他:“爸爸,你不要去找高医生,也不要骂敬之,好不好?”
她是死心眼,认定的人,爱过的人,到死也维护他。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都叫她傻瓜。
“长安…”
“我想出去,我好闷…我想出去走走。”她的感情负荷已经到了极限,一刻也不能再在这样的氛围里待下去了,哪怕…
哪怕这里是她的家。
她打开门跑出来,一路上走得很快,几乎小跑起来,脸上冰凉的泪水干了又来,眼睛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路。
黑夜一点也不友善,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人与她作伴,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去自己的咖啡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成了她的避风港。
避风港里还有她最信赖的人。
左时还在做最后的清洁工作,他今天做得格外慢,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看到长安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好像才弄明白原因。
他并没有预料到她会来,可有时候看似不相干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他照例没有问她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跑到这儿来,照例泡了温热的蜂蜜柠檬水给她,等她想说的时候自己对他说。
然而长安什么都没说,只提了一个要求:“我今天晚上,想睡在这里,可以吗?”
他铺在楼上的床铺,还在吗?
左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看着她说:“这里没有地方可以睡,被褥床单我都收起来了。”
长安露出失望的表情,握着玻璃杯默默坐在那里。
“你自己跑出来的?整晚不回去,你爸妈会担心。”
她不说话。
“我的公寓空着,床是现成的,你到我那儿去住?”
长安终于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去,大概是还记着当初齐妍对她说的,男女有别,她待在他那里不合适。
“那把你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齐妍,让她过来接你,到她家去住。”
长安缩了缩肩膀,小声道:“…不要麻烦妍姐,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左时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深吸口气,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