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林逋脸色略有尴尬,“不穿衣服的男子,浑身布满伤痕,脸上刺有一个形如红蛇的印记。”玉团儿睁大眼睛,“是一个圈的红蛇吗?就像这样的……”她伸指在空中划了个圈,林逋点头,“正是。”玉团儿哎呀一声,“是沈大哥,是沈大哥啊!”阿谁奇道,“沈大哥是谁?”玉团儿便把在林中遇到沈朗魂和柳眼之事说了一遍,阿谁跺了跺脚,“这事必须马上告诉唐公子,沈郎魂现在只怕和雪线子前辈一起,被风流店的人带走了。”她本想天亮就走,也无意向唐俪辞辞行,现在却是把凤凤递给玉团儿,快步赶上,匆匆追向走在前头的唐俪辞。

唐俪辞的脚步停下,她尚未走到他身后,他已回过身来。成缊袍跟着回头,眼见阿谁匆匆赶来,“唐……唐公子!”唐俪辞唇角微勾,自他说出那句“高雅的嫖娼”之后,他们几乎没再说过任何话,见她急急向自己奔来,他便对她笑了一笑。

她要说的那句话顿住了,唐俪辞这一笑的意味……是在笑她那微薄的几乎所剩无几的骨气,在笑她那些毫无根基的尊严,无论是为了什么——她现在会、将来也会不断的向他求助、求救、求援……而他将以神的姿态,满足她所有的祈求。

这便是能让唐俪辞愉悦的游戏。

阿谁的唇齿有瞬间的僵硬,却仍是把话说了出来,“唐公子,沈郎魂也在风流店手里,他被关在铁牢之中,和林公子一起,可能受了重伤。”唐俪辞眉尖微扬,成缊袍冷冷的道,“他没有杀柳眼,果然是遇上了强敌,此人身为杀手,收钱买命,落入风流店手中也未必是委屈了他。”他嫉恶如仇,沈郎魂之流一向不入他眼内,见面之时他未拔剑相向已是客气,而后沈郎魂劫走柳眼,造成江湖隐患,成缊袍更是极为不满,听闻他被囚风流店,心下实在痛快。阿谁虽然并不识得沈郎魂,却知他是唐俪辞的朋友,并且柳眼于他有杀妻之仇,他却没有杀柳眼,对玉团儿也颇友好,内心之中已把沈郎魂当作朋友,见成缊袍冷眼以对,心下甚是焦虑。唐俪辞微微一笑,“沈郎魂之事我会处理,姑娘好意,唐某心领了。”

阿谁再也接不下话,唐俪辞和成缊袍再度前行,他们都不回头看她。

玉团儿从后面追了上来,“阿谁姐姐,唐公子什么时候去救沈大哥?”阿谁摇了摇头,抱回凤凤,她很想微笑以表示自己并不失望,但始终微笑不出来,“我不知道。”她轻声道,“唐公子说他会处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救人。”玉团儿奇道,“他为什么不现在去救沈大哥?沈大哥很危险啊!”阿谁又摇了摇头,“唐公子必须把我们这群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才能脱身去做其他的事,所以不可能现在去救人。”玉团儿拉住她的手,悄悄地道,“那我们自己去救人吧!”阿谁仍是摇头,就凭她们两个女子要追踪风流店都很困难,何况救人?“我们如果擅自离开,再落入敌人手中,只会给唐公子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想……”她轻声道,“我想我们该相信他会去救人。”

玉团儿诧异的看着她,阿谁的脸色看来很苍白,“阿谁姐姐,唐公子是不是让你很失望?”阿谁怔怔的看着她,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玉团儿又问,“你很喜欢唐公子吗?”阿谁摇了摇头,轻声道,“唐公子……是我的恩人。”玉团儿哼了一声,她本来想说她骗人,但是看见阿谁微红的眼圈,她好奇起来,又问,“他以前对你很好吗?为什么你要求他去救沈大哥?”阿谁微笑,“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你也看见了,唐公子武功智谋都是上上之选,不求他求谁呢?”玉团儿又哼了一声,“你笨死了,他哪有对你很好?你干嘛老是要说他很好?你明明觉得他不好。”阿谁的唇色又苍白了三分,“我……”玉团儿却不理她了,招手对林逋说,“快点快点,你再慢慢走过会跟不上了!”

“嗯……”凤凤伸手捏住她的脸,脸颊在她身上蹭啊蹭的,“妞妞!咿唔……呜呜……”阿谁紧紧搂着凤凤,如果没有怀里这个温暖的气息,听到玉团儿那几句问话,她真的会伤心吧……她不能喜欢唐俪辞,他只是一直在进行一个让他愉悦的游戏,施恩给她、要她死心塌地的爱上他、为他生为他死,而他喜欢的不是她的感情,而是游戏胜利的愉悦,证明了他无所不能。

她不爱像唐俪辞这样的男子,从来都不爱。她会感激他施予的恩情、能理解一个没有知音的英雄需要一种取悦心灵的方法,她会努力说服自己不去害怕和逃避他,但不爱他。

可是……让她发抖的是……为什么自己总是会感到失望呢?

唐俪辞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改变。她明明很清楚,但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觉得失望……这种感觉让她发抖,仿佛灵魂有不属于她的意识,无声无息叛离了躯体,而她不知道它将去向何处。

天色渐明,中原剑会一行已经走出焦玉镇,到了旺县。众人到旺县一处客栈打尖休息,阿谁、玉团儿、林逋三人坐一桌子,唐俪辞为众人所点的菜肴都是相同的,唯有她们这一桌多了一份姜母鸭。南方冬季气候寒冻,姜母鸭驱湿去寒,对不会武功之人颇有益处。阿谁持筷慢慢吃着,心中百味杂陈,玉团儿和林逋却谈谈说说,意气风发。

吃过酒菜,成缊袍和董狐笔向唐俪辞告辞,他们要带领人马返回好云山。唐俪辞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并没有走,仍旧坐在椅上,支颔望菜,神色一派安静。玉团儿拉拉阿谁的衣袖,低声问,“他在干什么?”阿谁摇了摇头,凤凤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喊大叫,“妞妞……妞妞妞妞……抱抱抱抱抱……”他对着唐俪辞挥舞双手,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一路上他对着唐俪辞的背影咿唔咿唔说了不知多少话,却没得到半点回应,小小的心里不知有多少不满,不知道为什么唐俪辞不理他。

阿谁低声哄着,凤凤一声一声哽咽的哭着,“咳咳咳咳……”唐俪辞支颔望菜,便是一动不动,凤凤哭着哭着,哭到整个头埋进阿谁怀里,再也不出来了。阿谁紧紧的抱着凤凤,玉团儿向唐俪辞瞪了一眼,“喂!你聋了吗?为什么不理人?”唐俪辞抬目向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三位吃饱了吗?”玉团儿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请客就很了不起,我们自己也是有银子的,你坏死了,听小孩子这样哭也当作没听见,坏死了!很……”她想了一想,重重的强调,“很坏很坏!”

阿谁没有说一句话,唐俪辞总是变幻莫测,不能说他对人不好,但……但他的“好”总和想象完全不同,凤凤想他,他视而不见,她并不奇怪。模模糊糊的有一个想法,她在这一瞬间近乎荒谬的想到,也许他不理谁并不表示他不在乎谁,就像他对谁好并不一定表示他在乎谁一样。

他喜欢让人捉摸不透,他喜欢别人为他伤心。

他就是那样,谁也不能改变他、谁也无力改变他,因为他太强了。

“林公子,”唐俪辞并没有把玉团儿那些“很坏很坏”当作一回事,语气温和,“你在何处遇见面刺红蛇的男子?”林逋站了起来,走过去与唐俪辞同桌坐下,“一辆白色的马车之中,马车中有一个巨大的铁笼。”唐俪辞眸色流转,“那辆白色的马车有特别之处么?”林逋沉吟片刻,“马车悬挂白幔,车内没有座位,只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面关着不穿衣服的男人。除了铁笼之外,马车里有一股怪异的气味,好像是曾经养过什么动物。”唐俪辞道,“那就是白素车的马车了,马车里曾经养过蒲馗圣驱使的许多毒蛇。”阿谁眼睫微扬,突然抬起头来,“白姑娘的马车由两匹骏马拉车,那两匹骏马都是西域来的名马,白姑娘爱惜名马,那两匹马的马蹄铁刻有特殊的印记,踏在地上前缘有一排细细的花纹。现在是大雨过后,如果追踪蹄印,也许可以寻到那辆车。”

“姑娘总是很细心。”唐俪辞柔声道,“如果这辆马车曾经把林公子运到下面的山谷之中,那昨夜大火烧起的时候,它必然离去,只要到火场找寻蹄印就可以追踪它的下落……呃……”他说了一半,伸手捂口,眉心微蹙,忍耐了好一会儿,“从荷县那山谷出去的路只有一条……”玉团儿看着他的脸色,奇怪的问,“你受伤了吗?”阿谁的目光终是落在他身上,唐俪辞的脸色总是姣好,脸颊从来都是晕红的,但今日看来红晕之中隐约透着一抹微黄,“你……”她终是成功的微微一笑,“你怎么了?”

“从荷县出去的路只有一条,而且很少有人走,马车不可能翻山越岭,我们一定追得上。”唐俪辞也对她微笑,“走吧。”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手扶住桌面,右手捂口,弯腰忍耐了一会,方才站直起来,飘然向外走去。

玉团儿指着他的背影,张口结舌,“喂!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你要是生病了怎么救人啊?喂!”她追上去一把抓住唐俪辞的手,把他扯住,“阿谁姐姐很关心你的,你要是生病了为什么不给人家说啊?”唐俪辞并没有挣脱她,上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漠然,但他的表情却是温和微笑,“我没有生病。”玉团儿没想到他竟会和颜悦色,倒是更加诧异了,放开他的手,“你刚才是不是想吐?”唐俪辞微微一笑,“嗯……”玉团儿却是笑了起来,“我听我娘说只有女人有孩子的时候才会老是想吐呢……你真奇怪,真的没有生病吗?”唐俪辞轻咳一声,“我想我只是有点累。”

阿谁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对玉团儿很温柔,就如对待一只懵懂的白兔,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唐公子,桃姑娘呢?你……”她顿了一顿,“你……”两次停顿,她始终没说下去。唐俪辞却笑了起来,右手修长的食指划唇而过,似乎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柔声道,“桃姑娘身体不适,静养去了。”阿谁看着他,“我觉得桃姑娘……”她说得很轻,说了一半,没说下去。她在风流店有数月之久,和西方桃很熟悉,西方桃反叛风流店,如今成为江湖白道不可缺少的一员,在他人看来那是西方桃忍辱负重,深明大义,但她知道她不是这种人。唐俪辞眼角上挑,一瞬间眼角笑笑得如桃花绽放般生艳,“你觉得桃姑娘什么?”

阿谁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道,“我觉得桃姑娘……心计很深……”唐俪辞柔声道,“那你觉得我如何?”阿谁幽幽叹了口气,“你比桃姑娘心计更深。”唐俪辞大笑起来,从神情秀雅到恣情狂态变化只在一瞬之间,笑声震得屋宇嗡然震动,粉尘簌簌而下,就在粉尘四下的瞬间,他已乍然变回柔和秀雅的微笑,仿佛方才纵声狂笑的人只是别人思绪混乱的错觉,“她被我打下悬崖,很可惜——不会死。”

阿谁变了颜色,“你把桃姑娘打下悬崖?难道她……她当真……还是风流店的人?”唐俪辞森然道,“她操纵柳眼制作毒药,以蛊珠之毒害死池云,在汴京设下杀局杀我,柳眼废了、池云死了,她难道不该死?”阿谁全身一震,“但她现在是中原剑会的人,你把她打下悬崖,难道不怕天下人以你为敌?有人……有人看见了吗?”唐俪辞目光炯炯看着她,那目中杀气妖气厉耀得日月失色,他唇色愈艳,红唇一抿,柔声道“我要杀人……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你……你难道是一回到好云山,就把西方桃打下悬崖?你从来不考虑后果?她……她若是伤愈,中原剑会必会因为你们分歧化为两派,自此分崩离析……”阿谁低声道,“唐公子你不怕江湖沦陷,毒患蔓延,千千万万人痛苦不堪……”唐俪辞笑了一下,“我不是女人,不稀罕委曲求全。”阿谁默然,他不听任何人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那个什么桃姑娘坏死了。”玉团儿却道,“坏人就是该死,你是怎么把她打下悬崖的?她会不会死?”唐俪辞微笑看她,柔声道,“半夜三更,她在房里更衣,我闯了进去在她后心印了一掌,她急着穿上衣裙,分心旁骛,等她把衣裙穿好,我一掌把她劈下了窗外山崖。”玉团儿奇道,“她忙着穿衣服所以没有施展全力?”唐俪辞笑了起来,“嗯。”

“人都要被你打死了,还管穿不穿衣服?何况她也必定是穿着中衣睡觉的,难道她睡觉的时候不穿衣服?”玉团儿径直问,“哪有这么奇怪的女人啊?”唐俪辞柔声道,“她不是怕赤身裸体被人看见,只是怕该看见的东西别人看不见而已。”玉团儿皱起眉头,“什么该看见的东西?”唐俪辞轻咳一声,神态仿佛很含蓄,“她不是女人,他是个男人,他不是没穿衣服,他是穿着男人的衣服。”玉团儿“啊”的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是怕没穿衣服被人看见,他是怕没穿女人的衣服被人看见,所以他急着穿裙子,才会被你劈下山崖。”唐俪辞微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桃姑娘’原来是个男人啊!”玉团儿看向阿谁,“阿谁姐姐你不知道他是个男人?”阿谁摇了摇头,低声道,“桃姑娘天姿国色,绝少有人会想到他是个男人。”唐俪辞轻轻的笑,右手垂了下来,雪白的衣袖盖过手背,“论天姿国色,没有人比得上你阿谁姐姐。”玉团儿却道,“我觉得你如果扮成女人,说不定也美得不得了。”

“唐公子,你将桃姑娘劈下山崖,她不会善罢甘休。”阿谁却并没有在听他们讨论西方桃穿不穿衣服的事,沉吟了一会儿,“她当真不会死?”唐俪辞摇了摇头,“她服用猩鬼九心丸,虽然被劈下悬崖,但受的伤不会有多重。”阿谁低声道,“那她必定要说你有意害她,煽动信任她的人与你为敌。”唐俪辞柔声道,“我若是她,一定要造些事端嫁祸予我。”阿谁皱眉咬唇不语,又听唐俪辞柔声道,“但我在离开好云山的时候,先造了些事端嫁祸给她了。”

唐俪辞说他嫁祸给谁,必定难以洗刷清白,阿谁听在耳中,不知是该庆幸唐俪辞才智出众,或是该为他如此权谋手段而心寒畏惧,只觉天地茫茫,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有些分不清楚。人生非常迷茫,有时候她不明白唐俪辞是怎样找到方向,能毫不怀疑甚至不择手段的往前走,他的信念和力量来自哪里?他自己有没有迷失在这些邪恶与阴谋之中?

要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对的,需要非常坚强的心。

唐公子……

她看着唐俪辞的方向,目光的焦点却不知在何处,人要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对的,需要非常坚强的心,但……但唐俪辞之所以会说出“高雅的嫖娼”、之所以不理睬凤凤、之所以将西方桃打下悬崖,那都是因为他……他并不坚强。

他应该更冷静更深沉更坚忍更狠毒更可怕,但他却做不到……

“我开始不讨厌你了。”玉团儿对唐俪辞说,“你这人很坏,但和其他的坏人不一样。”唐俪辞微笑,“如何不一样?”玉团儿道,“因为你要去救沈大哥啊。”她可没忘记唐俪辞留下不走,就是为了救沈郎魂的。

三十六 白马之牢

唐俪辞四人离开客栈,本要将林逋送上官道,让他返家。林逋却说什么也不肯独自归去,他定要先带着唐俪辞找到那辆关着沈郎魂的马车。而阿谁也不能离去,只有她知道白素车那两匹骏马的马蹄铁上刻画的是什么花纹。既然谁也不愿离去,四个人和一个婴孩只好同行,一起来到昨夜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谷底。

这谷底曾有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沙石岩壁都烧得焦黑爆裂,树木化为焦炭,几块帐篷的碎布挂在焦黑的枝头随风轻飘,看来荒凉萧条。从这里离开的道路只有一条,唐俪辞将小桃红给了玉团儿,要她护卫三人的安全,他沿着那道路往前走了一段,很快折了回来。

凤凤一见到他便扭头钻进阿谁怀里,再也不愿看他。唐俪辞眼里就似从来没有凤凤,微笑道,“前边的路上马蹄印太多,要找到一个清晰的蹄印恐怕很难,要花费很多时间。但路只有一条,到路的分岔口去,如果风流店的马匹分头走,也许可以找到线索。”

“那就到路口去吧。”玉团儿想也不想,“找到马车就可以找到沈大哥了。”唐俪辞柔声道,“但是前面是山路,非常漫长的山路,要穿过密林和溪流,阿谁姑娘和林公子恐怕……”他的目光缓缓从两人面上掠过,停在阿谁脸上,“姑娘把马蹄的花纹画给我看,然后我送你们回去。”

林逋当即摇头,“跋山涉水,对我来说是常事。”阿谁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许看到痕迹,我会想起更多的线索,能帮你找到风流店现在的巢穴。我毕竟在风流店中居住数月之久,东公主西公主,甚至余泣凤,我都很熟悉。”

“既然如此,那这样吧。”唐俪辞微微一笑,“玉姑娘背你,我背林公子,这样行动起来比较方便。”阿谁一怔,玉团儿已拍手笑道,“不错,这样我们就不用等你们两个慢慢走了。”阿谁点了点头,把凤凤用腰带牢牢缚在背后,玉团儿将她背起,唐俪辞背起林逋,两人展开身法,沿着林间小路纵身而去。

漫长的泥泞小路,遍布马蹄的痕迹,也有车轮压过的纹路,但纹路之上压着马蹄,马蹄之上尚有脚印,故而根本无法区分是哪一匹马或者哪一辆车的痕迹。但从留下的印记来看,从这里逃离的人马不少。

追出三里多路,玉团儿已微略有些喘息,唐俪辞脚步略缓,右手托住玉团儿的后腰,扶着她往前疾奔。负人奔跑,最靠腰力,玉团儿得他一托之助,振作精神往前直奔,两人一口气不停,翻过一座山岭,到达了山路的岔口。

山路的岔口处,蹄印和脚印还是往同一个地方而去,脚印少了,也许是有些自树上飞掠的关系,而马车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遍地马蹄印中,有几处蹄印比寻常马匹略大,蹄印的前缘留有一缕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纹路。阿谁对唐俪辞点了点头,这就是白素车的马车,那是两匹雪白神俊的高头大马。

道路越来越宽敞,白素车马匹的蹄印清晰可辨,很快这车轮和马蹄的印记转向另外一条岔道,与人的脚印分开,进了一处密林。唐俪辞和玉团儿穿林而入,道路上杂草甚多,已经看不清楚蹄印,但见碾压的痕迹往里延伸,又到一处岔口,马蹄和车轮的印记突然向两个方向分开,然而在往右的一处岔口的树枝之上,挂了一丝白色丝绸的碎絮。唐俪辞微微一笑,往右而行,面前却是下山的道路,翻过这座山岭,眼前所见已是一座小镇。

镇前有个石碑,上面写着“乘风”两个大字,这座小镇也许就叫做乘风镇。

一辆悬挂白幔、由两匹雪白大马拉着的马车正从一处题为“望亭山庄”的庄园门口出来,转向东方而去。玉团儿哎呀一声,“就是这辆马车?但是你看马蹄跑得很轻,马车里肯定没人。”林逋从唐俪辞背后下来,“窗上挂着的红线没了。”阿谁也从玉团儿背上下来,低声问,“红线?”

“这辆马车上窗口原来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线。”林逋指着那马车离去的方向,“但现在不见了。”

也许红线便是用来标明马车里到底有没有人吧?四人的目光都望向“望亭山庄”,这处模样普通的庭院如果是风流店的据点之一,那沈郎魂很可能便在里面。

“唐公子,你打算如何?”林逋眼望山庄,心情有些浮躁,“里面很可能有埋伏,我看还是不易硬闯。”唐俪辞目望山庄,极是温雅的微笑,“我不会硬闯。”他拍了拍林逋的肩,将他推到阿谁身后,“你们三人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不要惹事。”玉团儿眼神一动,“我会保护他们。”唐俪辞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你要听你阿谁姐姐的话。”玉团儿手握小桃红的剑柄,“你要怎么进去?”

唐俪辞自怀里取出一枚银色的弹丸,递给阿谁,那是一枚烟雾弹,用力甩向地上除了会散布烟雾之外,尚会炸开红色的冲天信号,是中原剑会的急救联络之用。阿谁接过那枚银色弹丸,她在好云山上见过这东西,知晓它的用途。唐俪辞并没有解释这信号弹的用处,他同样伸手抚了抚阿谁的头,五指抚摸的时候仿佛非常温柔,阿谁并未闪避,只是叹了口气,微笑着问,“你要如何进去?”

“敲门。”唐俪辞柔声道,“我素来不是恶客。”他的右手刚从她头上放下,却伸入怀中又取出一物,插在阿谁发髻上。阿谁微微一怔,玉团儿探头来看,那是一枚银色的发簪,做如意之形,样式虽然简单,花纹却很繁复,是非常古朴华丽的银簪,倒和唐俪辞手腕上的“洗骨银镯”有三分相似,“是簪子……”她向来爱美,看见阿谁突然有这么一只漂亮的簪子,心里甚是羡慕。

唐俪辞柔声道,“这只簪子名为‘洗心如意’。”阿谁伸手扶住那银簪,脸上本来含着微笑,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她尚未说话,唐俪辞又从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镯,对玉团儿微笑,“这只镯子叫做‘不弃’,有情深似海、不离不弃之意。”玉团儿接过玉镯,戴在手上,那镯子晶莹通透,颜色如水,煞是好看,玉团儿高兴之极,忍不住笑了出来,“好漂亮好漂亮的东西……”

唐俪辞见她高兴得手舞足蹈,浅浅一笑,山风吹来,他衣发皆飘,转身向山下望亭山庄而去。

洗心如意簪和不弃镯,虽然阿谁从未听说这两样首饰的大名,但既然在唐俪辞怀里,这两样东西决计价值不菲。人说少年公子一斟珠以换佳人一笑、引烽火以至倾国倾城,那是荒诞丧志之事,但……

但其实对女人来说,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论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总是……很……很……

阿谁拔下了发髻上的银簪,默默看着唐俪辞的背影。

总是很……受宠……

但唐俪辞的宠爱有时候很轻、有时候很重,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还有的时候……是有害的。

那只银簪,她戴着也不是,收着也不是,遗弃也不是,握在手中扎得手指生痛,突然惊觉,其实唐俪辞想要的,就是她为他痛苦而已。

他喜欢她和凤凤为他痛苦、为他伤心,最好是为他去死。

唐俪辞到了望亭山庄门口,拾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未过多时,一个头梳双髻的小丫头打开大门,好奇的看着唐俪辞,“你是……”唐俪辞眉目显得很温和,弯下腰来柔声道,“我是来找人的,你家里有没有一位脸上刺着红蛇的叔叔?我是他的朋友。”

那小丫头莫约只有十三四岁,闻言点了点头,“叔叔在笼子里睡觉,但姐姐说不可以让人进来看他。”唐俪辞越发柔声道,“要怎么样才能进去看他呢?”那小丫头笑得天真浪漫,“姐姐说要和我做游戏,你赢了我就让你进去看他。”

“做游戏啊?做什么游戏?”唐俪辞微笑,眼前的小丫头杏眼乌发,长得煞是可爱,“你叫什么名字?”那小丫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官儿,你叫什么名字?”唐俪辞眉线弯起,“我姓唐,叫唐俪辞。”

“唐哥哥,”官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招手道,“进来吧。”唐俪辞抬眼望去,门后并不是花园,天真浪漫的小丫头身后,是一层浅浅的水池,水并不深,却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水上悬着一条细细的绳索,直通对面的屋顶。不消说,这池水必然碰不得,而对面的屋宇简单素雅,一派安详,仿佛其中没有半个人似的。

官儿一跃而上那绳索,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我们来掷骰子,如果你掷的点数比我大,你就往前走,如果我的点数比你大,你就往后退。”她很认真的道,“如果你退到没绳子的地方,就跳下池子去;如果我让你走到对面,我跳下池子去。”唐俪辞拍了拍手,“一言为定。”

官儿退到绳索的另一端,唐俪辞纵身上绳,两人相距二丈,绳索在他们脚下微微摇晃,映在水池里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不已。

“开始!”官儿右手高举,一松手,两个骰子跌入水池,两人目光同时一掠,她掷了一个“六点”,一个“一点”。但也就只是瞬间一掠,骰子在池中冒起一层白色气泡,遮去点数,竟似要溶解一般。官儿拍手叫道,“快点快点,不然骰子没了就不玩游戏了。”唐俪辞微微一笑,衣袖一拂,那两点骰子突然自水中激射而出,尚未落入他手中,双双在空中翻了个身,又一起落入水池。两人目光同时一掠,一个“六点”,一个“三点”,唐俪辞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含笑,“该你了。”

官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唉,你为什么不伸手去拿呢?”唐俪辞柔声道,“我怕痛。”官儿摇了摇头,自怀里又摸出两粒骰子,掷入水中,原先跌进水池的两粒骰子已经被池水腐蚀了一半,全然看不清点数。骰子入水,在池水中飘了飘,落下来是一个“三点”、一个“五点”。唐俪辞拂袖负手,那池水激起一层水花,“啪”的一声两点骰子临空跃起,抖出数十点水渍往官儿身上泼去。官儿吓了一跳,往上一跃避开池水,只见两点骰子翻开来是两个六点,顿时一怔。就在她上跃之际唐俪辞已往前欺进了四步,满脸温柔的微笑,“不好意思,又是我赢了。”

官儿又探手入怀,摸出新的骰子,“这次一定不会让你赢啦!”她松手让骰子跌入水中,翻出来的数字也是两个六点,最大不过。唐俪辞微微一笑,官儿眼前一花,蓦地唐俪辞的脸已在她面前,与她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她吓得尖叫一声,往后便躲,唐俪辞如影随形,仍是与她面对着面,她见他那双眼眸在眼前显得分外的黑而巨大,仿佛一泫极深的黑池之中正有狰狞的恶兽要浮出水面,只听他柔声道,“官儿,要做游戏可以,但在作弊之前,你该确定和你玩的人不会突然和你说……‘我不玩了’。”

“啪”的一声轻响,官儿“哇”的一声对着水池吐出一口鲜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鲜血在池水中冒起一阵白烟,唐俪辞对着她的胸口轻轻拍了一掌,将她抱了起来,摆在绳子后的屋宇门口,摸了摸她的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如破败的娃娃般被摆在门口,一动不能动,仰着头看着蓝天和太阳。

他没有把她扔下水池去,也没有杀了她。

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其实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官儿的胸口起伏,喘着气,望着天,眼前一片开阔,什么人都没有。

官儿身后的房中,并没有人。唐俪辞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佛堂,然而座上并没有佛像,幽暗的帘幕深处,本来应该供着佛祖的地方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若非唐俪辞目光犀利,也许根本发觉不了。画像前点着一炷香。香刚刚燃尽不久,整个佛堂都还弥散着那缕淡淡的幽香。

唐俪辞仔细看了那画像一眼,那画像画得非常肖似,不是寻常的笔法,甚至调了一些罕见的颜料,略有油画的意味,在他看来那多半是柳眼所绘,画的是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少女的面貌和西方桃很相似,然而并不是西方桃。

她比西方桃略微年轻些,挽着蓬松的发髻,有几缕乌发飘散了下来,垂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很熟悉的桃色衣裙,那正和西方桃常穿的一模一样。这少女下巴甚尖,是张姣好的瓜子脸,眼睫垂下,似是看着地上,右侧的颈上有个小小的黑痣,就图画所见,她坐在桃花树下,树上桃花开得绚烂,地上满是花瓣,和她桃色的衣裙混在一处,看来煞是温柔如梦。

但这张画像,并不是实景。

是速写了一张少女的画像,然后加上其他的背景画成的。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画像,按原来的基础看,这少女闭着眼睛倚着什么东西坐着,头发有些蓬乱,姿态也很僵硬,很可能……是一具尸体。

如果柳眼为一具尸体画了像,然后西方桃把它挂在此处供奉,这画中的少女必定非同寻常,以佛堂四周的痕迹而论,这画挂在这里供奉已经有不少时日了。望亭山庄作为风流店的据点必定也有数年之久,难道就是为了供奉这副画像么?

四下里寂静无声,唐俪辞在画像前站了一阵,突然伸手把它揭了下来,收入怀里,穿过后门,自佛堂走了出去。

佛堂后是一片花园,假山流水、奇花异卉、高林大树精妙绝伦的造就了一片人间奇景,仿佛这世间所有令人惊叹艳羡的美景都融入这不大不小的花园之中。唐俪辞眉头扬起,微微一笑,建这庭院的人真是了不起,然而仙境似的庭院中仍然没有人,一切犹如一座空庄。

沈郎魂当真在这座山庄中?唐俪辞撩开冬日梅树的枝干,只见石木掩映的地上静静地躺了一地尸首,不下二三十人,大部分是穿着黑色绣花紧身衣的妖魂死士,还有几人不知是谁,也静静地躺在地上。尸体上看似无伤,但眉心正中都有一点红印,唐俪辞抬起头来,只见在树林之中,一个铁笼悬挂半空,那铁笼之外密密麻麻爬满了枯褐色的毒蛇,故而他方才一时没有看见,铁笼中隐约似有一人。

“嘿嘿,是你……”半空中有人衰弱无力的道,语气淡淡的,却不脱一股冰冷嘲讽的味儿。唐俪辞叹了口气,“你说话真是像他,听说被人扒光了衣服,怎还会有无影针留在手上杀人?”这满地的尸首,都是死在沈郎魂“无影针”下,自眉心射入,尚未察觉就已毙命。

“我的无影针一向插在发中,听说暗器高手能把几十种暗器揣在怀里,我可没有那本事,还不想莫名其妙被揣在自己怀里的毒针要了命。”笼子里的人咳嗽了两声,暗哑的道,“我听说……池云死了?是你杀的?”

“我杀的。”唐俪辞柔声道,“你怕么?”沈郎魂似乎是笑了一声,“杀人……不就是杀人而已……咳咳,你什么时候把我从这笼子里弄出来?”唐俪辞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刀,跃起身来一阵砍杀,铁笼外的毒蛇一一跌落,终究是看清沈郎魂的模样,他的确是全身赤裸,但好歹还穿了条裤子。但见他靠着笼子坐着,一动不动,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唐俪辞持刀在手,拈个刀诀,眉目含笑,“看伤痕,千刀万剐的。”沈郎魂笑了一声,“受了三十八刀……但还没死……”

“三十八刀,他们想从你身上逼出什么?”唐俪辞叹了口气,仍是拈着那刀诀,刀锋似出非出,“留你一条命,又是为了什么?”沈郎魂苦笑了一声,“当然是劝我趁你不备的时候给你一刀。”唐俪辞叹了口气,“看守你的人呢?不会只有地上这几十个不成器的死人吧?”沈郎魂沙哑的道,“白素车出门去了,原本院子里还有两个人,但现在不在,我听着你和官儿那死丫头在前面说话,出手射死了这群饭桶。那小丫头明知道后院没有人手,所以才要和你做游戏拖延时间,咳咳……”

“你劫走了柳眼,再见我的时候,不怕我杀了你?”唐俪辞的声音微略有些低沉,一阵风吹过,他眉目含笑,刀诀拈得很轻,仿佛全然没有出刀的意思。沈郎魂静了一静,“很早之前我就说过,在他把你害死之前,我会杀他。”他的语调淡淡,“到现在我也还没杀他,难道还要向你道歉?他妈的!”

“当”的一声脆响,唐俪辞挥刀断牢,挂在半空的铁笼应声而开,“你骂人的时候,真是像他……”他一句话未说完,躺在铁牢中半死不活的沈郎魂右手一抬,将一柄一直压在身下的短刃插入了唐俪辞腹中。

“啪”的一声响,长刀落地。唐俪辞站住了一动不动,反倒是沈郎魂满脸惊诧,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握住短刃的手,鲜血自伤口微略溅了些出来,喷上了他的手背,他瞪大眼睛看着唐俪辞,“你——”

他以为这一刀绝不会中,所以他很放心,他刺得很重、很有力。

唐俪辞脸上瞬间没有什么表情,沈郎魂低声问,“你怎会——避不开——”

庭院中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有抚翠、有白素车、也有那位神秘的黑衣人。沈郎魂愤怒的看着唐俪辞,“你他妈的怎会避不开?你明明起疑了!你明明知道要问我为什么他们不杀我为什么只割我三十八刀,我明明告诉你他们要我趁你不备的时候给你一刀,你他妈的怎会听不懂?你怎会避不开?你怎会……”

“啪、啪”两下掌声,白素车冷冷的鼓掌。抚翠咬着只鸡腿,笑眯眯的看着沈郎魂,“不愧金牌杀手,这一刀刺得又快又准,就算是一头猪也给你刺死了。你老婆的尸体就在左边客房里,拿去葬了吧。”

沈郎魂咬牙看着唐俪辞,唐俪辞对他笑了笑,探手入怀取出一件东西按入他手中,低声道,“去吧。”沈郎魂全身都起了一阵痉挛,“你——你——你他妈的,就是个白痴!”他大吼一声拔刀而起,鲜血喷出,溅在他浑身伤口之上,凄厉可怖。唐俪辞顺刀势跌坐于地,手按伤口,咳嗽了两声,略有眩晕之态,身前鲜血点点滴滴,溅落在沙石地上。

沈郎魂低头一看唐俪辞按入他手中的东西,那东西缀满绿色宝石,黄金为底,竟是一支华丽发簪,“啊——”的一声他纵声狂叫,全身瑟瑟发抖,这是春山美人簪!这就是能将荷娘的尸身从落魄十三楼里换回来的宝物!他紧紧握着春山美人簪,闯进左边客房,只听“碰”的一声他撞烂了一扇窗户,穿窗而入。抚翠哈哈大笑,只听房内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吼,一只母猪的尸身自屋里横飞而出,尚未落地,已轰然被切割成糜烂的血肉,四散纷飞一地。沈郎魂手握春山美人簪,双目血红,自屋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浑身是血,也分不清楚是人血猪血,犹如厉鬼上身,僵直的走了出来。

“东公主。”白素车淡淡的道,“杀了他以绝后患。”抚翠呸的一声吐出鸡骨头,单掌一扬,对着沈郎魂的头颅劈了过去。白素车拔出断戒刀,一刀向地上的唐俪辞砍去。

轰的一声白雾弥漫,众人眼前突然失去目标,只恐乃是雷火弹,一起拔身后退。一串红色火光冲天而起,抚翠大喝一声,连劈数掌将浓雾逼开,却见庭院中空空如也,沈郎魂竟然沉得住气没有冲过来拼命,而是将地上的唐俪辞救走了!她颇觉诧异,悻悻的呸了一声,“没想到姓沈的溜得倒快,对唐俪辞竟是有情有义。”白素车喝道,“他们身上有伤,分四个方向追敌!”妖魂死士应声越墙而出,向四个方向追去。

那黑衣人摇了摇头,低沉的道,“沈郎魂是江湖第一杀手,隐匿行踪之术天下少有,今日不甚让他脱逃,要找到他非常困难。庆幸的是……”他冷冷的道,“他刺的那一刀,刺得的确很卖力,唐俪辞就算不死,短期之内也绝无法行动。”

“是属下失职,未能一刀杀了此人。”白素车肃颜道,抚翠斜眼看她,“素素,你刚才那一刀,很有争功的嫌疑啊……”白素车低下头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淡淡的。

沈郎魂背着唐俪辞翻出望亭山庄,几乎是同时,身后妖魂死士列队追来。他浑身是伤,体力远不如平时,背着一个唐俪辞更是举步艰难,奔出去数十丈已经力竭,心念电转,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逃生的法门,情急之下低声喝道,“怎么办?”

唐俪辞手按腹部伤口,咳嗽了一声,“直走,转向左边的山丘。”沈郎魂振作精神,奋起一口气奔向左边的山丘。那山丘看来虽然不远,奈何以他现在的体力,腾跃之际只觉自己胸膛火烧似的难受,每呼一口气都像是死了一回。好不容易一路施展隐匿之术到了山丘之后,沈郎魂忍耐住胸中的气息,伏在草丛中抬眼一望。

树林草地之中坐着几人,两位女子一位书生,甚至还抱着个孩子。沈郎魂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沫,唐俪辞心中的救星,难道就是这几个连江湖第三流角色也算不上的男男女女吗?

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山坡上的男女转过头来,沈郎魂背着唐俪辞踉跄的走了出去,那山坡上的人他全都认得,和林逋虽然没有见面,但他跟踪柳眼的行迹,林逋和柳眼的邂逅他一直看在眼里。

阿谁尚未看清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人是谁已经蓦地站了起来,玉团儿惊呼一声,“沈大哥……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沈郎魂喘了几口气,暗哑的道,“风流店的人在后面,咱们必须……马上逃……”

阿谁紧紧地抓住唐俪辞,“唐公子伤得如何?”沈郎魂低声道,“伤及……内腑……”阿谁脸色惨白,“怎会如此?”沈郎魂低沉的道,“是我受了抚翠的怂恿和挑拨……呸!是我刺了他一刀,多说无益,我们这许多人要怎么逃?”

“改……装……”唐俪辞微微睁开眼睛,手指着乘风镇许多民宅,低声道,“寻一间最……平凡无奇的,闯进去……把男女老少都绑了,然后我们……住进去……”他手指玉团儿,玉团儿并不笨,连连点头,转身飞奔而去。江湖之中,最陌生的面孔就是她,纵然风流店对书眉居长期监视,但玉团儿的面貌是逐渐变化,越来越变得年轻,所以此时此刻她最不易被人认出。

“我的伤……不要紧。”唐俪辞细细的道,眉眼并不看沈郎魂,靠在阿谁怀里眼帘微阖,“刺中了……那颗心……而已……”他颤抖了一下,唇色显得苍白,脸颊仍然红晕,“但它仍然在跳。”阿谁紧紧抓住他的手,唐俪辞一下挣开,“我们逃不过风流店的人马追踪,只能冒险……”

他受伤的时候,特别排斥有人接近。阿谁叹了口气,“我来替大家改装吧。”

未过多时,玉团儿很快回来,指着镇边的一处小屋,“那里。”当下沈郎魂背起唐俪辞,背上匆匆披着林逋的长袍,一溜烟往镇中掩去。林逋和阿谁等他们离去之后,再慢慢的跟上,他们两人不会武功,怀抱婴儿比较不易引起注意。

到了那民宅,沈郎魂暗赞一声小丫头聪明。这小屋在乘风镇的边缘,和其他人家还有少许距离,非常不引人注目,但房屋却是不小,显示家境并不太坏。玉团儿已把住在这屋里一家五口点了穴道缚在床底下,擅闯民宅这等事她是做得惯了,半点不稀罕。沈郎魂将唐俪辞放在屋内床榻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己往地上一坐,半晌站不起来。

阿谁很快的将这户人家橱子里的衣裳翻了一遍,取出两件女裙,自己和玉团儿先换上了,再翻出两件男人的衣服,让沈郎魂和林逋换了。这户人家乃是农户,衣裳都很粗陋,阿谁从灶台里敲了些煤灰,拍在自己和玉团儿脸上,林逋略有书生气,瞧起来比年龄更小些,只是沈郎魂面上那块红蛇印记无法消除,玉团儿从灶台里夹起一块烧红的炭头,“我把它烙坏了就谁也看不出来了。”阿谁吓了一跳,连忙阻止,玉团儿这说法却让她另有想法,她将自己的白色方巾撕成几条白布,沾了沈郎魂身上的血迹,把他半个头包了起来,装作头上有伤,连刺有红蛇的脸颊一并遮住。

玉团儿拍手叫好,但阿谁心里清楚,这等拙劣的变装,若是撞上了白素车或者抚翠,必定当场揭穿,此时此刻只能盼这些人都不来。四人匆匆忙忙将自己收拾好了,一起望向床上的唐俪辞。

要将他改扮成什么好?若是改扮农夫,唐俪辞相貌秀雅皮肤白皙,委实不像;若是不扮农夫,那要扮作什么?他腹部有伤,不能行走,风流店必定针对腹部有伤之人展开搜查。阿谁跺了跺脚,“唐公子,我看只能把你藏起来,就算你改扮成农夫,到时也必定被人看破。”

唐俪辞手按腹部,那一刀刺中方周的心,然而人心外肌肉分外紧实,沈郎魂的刀刃刺入其中并未穿透,所以血流得并不算太多,此时已渐渐止了。眼见四人草率改装,唐俪辞摇了摇头,抬起手来,“谁身上带了胭脂……水粉……”

玉团儿探手入怀,脸上一红,“我有。”阿谁不施脂粉,身上从不带胭脂,倒是没有。唐俪辞接过玉团儿递过来的一盒胭脂、一块水粉、一支眉笔,示意阿谁从灶台上取来一个鸡蛋。他腹上刀伤刺得虽深,却并未伤及他本身的脏器,当下坐了起来,眼帘微微阖上再缓缓睁开,“沈郎魂。”

沈郎魂抬起头来,吐出一口气,淡淡的道,“你难道会易容之术?”他虽是杀手,但罕遇敌手,对于乔装易容之术并不擅长。唐俪辞浅浅的笑,这等勉力维持清醒的神态沈郎魂见过几次,“我不会易容……”他扯下沈郎魂包头的白布,让沈郎魂坐在他身前的椅上,“我只会上妆……”

林逋和玉团儿面面相觑,不知唐俪辞要将沈郎魂如何。只见他敲破鸡蛋,将蛋清和水粉调在一处,手指沾上水粉,缓缓涂在沈郎魂刺有红印的脸颊上,那水粉的颜色原本盖不住胭脂刺上的红,但唐俪辞等水粉干后,再往上涂了一层,如此往复,当涂到第四遍的时候,沈郎魂脸颊上的红蛇已全然看不出来,只余一片戴了面具般的死白。

这张死白的脸只怕比刺有红蛇的脸颊更引人注目,玉团儿心头怦怦直跳,只怕风流店的人突然闯进来,幸好喧哗声渐渐往远处去,白素车喝令妖魂死士往四方追去,此时越追越远,一时半刻不会折回。唐俪辞将沈郎魂的脸涂成一片死白之后,微略沾了些胭脂,自脸颊两侧往鼻侧按,那胭脂本来大红,但他沾得非常少,按在脸上只显出微微的暗色,那片死白顿时暗淡起来,林逋惊奇的看着唐俪辞的手法,经他这么一涂一按,沈郎魂的脸颊似乎瘦了下去,下巴尖了起来。唐俪辞将红色的胭脂抹在指上,轻轻按在沈郎魂眼角,随即用眉笔在他眼睑上略画。

沈郎魂只觉浑身僵硬,唐俪辞的指尖温暖柔腻,那眉笔画在眼睛上的感觉刺痛无比,等唐俪辞眉笔离开,他松了口气,对面三人一起“啊”的一声低呼,满脸惊奇。

玉团儿张口结舌的看着沈郎魂,沈郎魂相貌普通之极,但经唐俪辞这么一画,竟似全然变了一个人。唐俪辞把他画得脸颊瘦下去,鼻子似乎就尖挺了起来,眼睛仿佛突然有神了许多,突然让人辨认出沈郎魂那双眼瞳生得非常漂亮,对着人一看,就像窗里窗外的光彩都在他眼里闪烁一般。“天啊……你把沈大哥画成了……妖怪……”玉团儿低低的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唐俪辞额上已有细碎的冷汗,手上合搓了少许蛋清,拍在沈郎魂脸上,那些粉末的痕迹突然隐去,仿佛沈郎魂天生就长着如此一张俊美的脸。唐俪辞食指一划,在他右边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沁出,很快结疤,沈郎魂经他一番整理,已是面目全非,判若两人,尤其脸颊上一道血疤引人注目。唐俪辞浅浅的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指着林逋刚刚换下的儒衫,“你……你可以走了……给自己编个名号,就算施展武功也不要紧。”

林逋骇然看着面目全非的沈郎魂,玉团儿扑哧一笑,“我给沈大哥起个名字,就叫做‘疤痕居士’潘若安怎么样?”沈郎魂苦笑,拾起林逋的儒衫穿好,待他一身穿戴整齐,真是人人瞩目,任谁也想不出这位俊美书生就是沈郎魂。阿谁为他整了整发髻,“沈大哥,去吧。”沈郎魂点了点头,唐俪辞抬起手来,与他低声说了一阵密语,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沈郎魂,他连连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这里紧邻望亭山庄,非常危险,能走得一个是一个,唐俪辞难以行动,不得不留下,而沈郎魂离去,是务必找到能解决困境的方法。

必须想到方法把风流店的人马全部引走,或者是找到举世无双的高手,在不惊动风流店的情况下将唐俪辞带离此地。

可能吗?中原剑会形势复杂难料,他只能向碧落宫求援。沈郎魂不动声色的走在乘风镇的街道上,先找了家酒店吃了个饱,随后向北而去。

宛郁月旦会出手相助么?沈郎魂心里其实没底,说不出的盼望望亭山庄里头的一干人等全悉暴毙,死得一个不剩。

三十七 腹中之物

望亭山庄安静了七八日,虽然每日都有不少人进出庭院,传递消息,但并没有人追查到沈郎魂和唐俪辞的下落。抚翠一心以为那两人必定同行,但探子查来查去,也没有人见到有面刺红蛇的男子,腹部有伤的男人抓了不少,但无一是唐俪辞。左近的村镇也都搜过几次,也没有人见过与之相似的可疑人,沈郎魂和唐俪辞就如在那阵烟雾中消失了一般,毫无痕迹可寻。

冬日清寒,这几日下了几天雨雪,今日终是见了晴。唐俪辞已在镇边的民宅中养息了七八日,屋子的主人收了他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欢欢喜喜的藏在地窖中,平日一声不吭,对头顶发生之事不闻不问。

唐俪辞并未在阿谁三人脸上施以脂粉,他只是略教了几人绘妆的手法。阿谁几人在自己脸上涂上些炭灰和蛋清,将一张清秀的面孔涂得灰暗难看,眼下微略上了胭脂,显得一双双眼睛都是又红又肿,虽然不及唐俪辞手法的高妙,却也和原来大不相同。

唐俪辞在自己脸上略施脂粉,打扮成一个女子,阿谁在他腹部伤口扎上布条止血,为防被人发现他腹上有伤,她索性在他腰上重重缠绕布条,将他扮成身怀六甲的孕妇。他那头银发引人注目,阿谁将墨研开,敷在束起的银发上,染为黑色,发上再包上暗色发带,遮住颜色古怪的头发。

凤凤就整日爬在唐俪辞的床上,唐俪辞倚床而坐,凤凤就爬在床尾,将头埋进被褥中,背对着他露出个小屁股。唐俪辞大部分时候并不理睬他,有时候天气着实寒冷,凤凤冻得哆嗦,他会替他盖盖被子,但他一动手凤凤就大哭,仿佛被他狠揍了一顿。

日子就如此过去了七八日,唐俪辞腹部的伤口逐渐痊愈,阿谁隔几日便为他换药,虽然伤口好得很快,她心里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情。沈郎魂那一刀刺得很深,并且和他腹上两道旧伤重叠,撕裂了旧伤的伤口,伤口很大,几乎看得清伤口下的脏腑。她第一次为他上药的时候,隐约看见了腹内深处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那就是方周的心吧……但……一瞥之间,她觉得那东西不像人心。

是一团……很不祥……很可怕的东西……

人心埋在腹中,经过数年的时间,到底会变成什么?依然是一颗心吗?

她没有机会再把它看仔细,唐俪辞的伤口痊愈得很快,到第八日已经结疤结得很好。养伤的时候,唐俪辞就坐在床上看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看得下如《三字经》、《千字文》之流的书本。唐俪辞看得很慢,有时候残烛映照,窗外是纷纷雨雪,那书卷的影子映在他秀丽的脸颊上……仿佛有一种温柔,在那灯影雪声中缱倦。